他喜欢她看着他。
只看着他。
穆明珠又道:“你今夜来得也巧。我三个月来,只得这半夜闲暇。若是我今夜在书房忙着,你岂不是白跑一趟?”
齐云垂眸,于膝上叠着擦头发的巾帕,借着手上的动作掩饰心中不安,轻声道:“臣原本只是想看殿下一眼。”
若是她忙着旁的事情,又或是另有情郎陪伴,他只悄悄看一眼、再看一眼便好。
齐云又道:“臣不会耽误殿下正事的。”他悄悄抬眸看她,像是生怕她不许他下次再来。
穆明珠的确有劝阻之意,往来六百里,只为了半夜相会,怎么算都不是一件理智的事情。他这一日的假,本该在军中与部下交好,勤于正事。
可是少年的眸光柔软,忐忑与彷徨都那么明显,甜糕的香气仿佛还残留在她口中。
“傻瓜。”穆明珠轻柔吻他,与他缓缓躺倒在窗下小榻上。
窗外的初雪纷纷,雪花反射着灯笼橘红朦胧的光,她们从万丈高空温柔坠落,携带着千万年来不朽的记忆,在窥见室内的少女与少年时,彼此亲密细语着:
看呐,是只需要轻轻一个吻,便足够幸福、浑身战栗的年纪呐。
夜色已深,两个人躺在床帐中说话。
穆明珠详细问了齐云在建业陛见时的情况,仔细揣摩着母皇的每一句话。
她想着正事没有留意,齐云却不安起来,低声道:“陛下没有提。”
“嗯?”穆明珠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齐云是说解除婚约的事情母皇没有主动提起。
她把玩着少年搁在被子外面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薄薄的茧子。
“你会答应的,是吗?”她把声音放得很温柔,但无改这句问话的残酷。
齐云在黑暗中,好半响没有说话。
穆明珠也没有催促,只是手指在他掌心画圈,一下又一下。
齐云终于开口,语气发涩,嗓音也低哑,“如果陛下提起。”
如果陛下提起,他会按照穆明珠吩咐的,答应解除婚约。
可是他的语气听来实在叫人心疼,像是一只孤单舔舐伤口的小兽。
穆明珠对解除婚约一事想得很清楚,认为有百利而无一害,此时听了他的语气,却莫名心中一酸,只是当下任何语言的安慰都是惨白无力的,便与他手指交缠,轻声道:“睡吧。”
黑暗中,两人呼吸声杂乱,都没能安然入睡。
齐云忽然又开口,语气愈发涩然,轻轻道:“殿下会有新驸马吗?”
穆明珠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
她仰躺望向床帐外一角垂下的香囊影子,那里面放着齐云新年赠她的纸花。
“他们跟你不一样。”她低声道。
齐云又半响不语。
就在穆明珠以为他放弃了这个话题时,却听他轻轻又问:“哪里不一样?”语气是小心翼翼的,却到底透着主人的倔强执拗。
穆明珠侧过身去,伸手摸他的下巴,指尖流连,笑着哄他,道:“他们不曾给本殿送过甜糕。”
齐云却没有笑,下颌线绷紧,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答案的含义,竟又追问道:“若是新驸马也给殿下送甜糕呢?”
穆明珠觉得这问题实在荒诞,一来是新驸马还是个没有影的人,二来就算真有郎君示好于她,也绝不会送一块甜糕,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奇珍异宝,那才是他们送的礼物。但是更匪夷所思的,乃是她竟然真的顺着齐云这个假设性的问题去想了。
“若是新驸马也送甜糕来,”穆明珠理智地想了一想,道:“那我肯定是先让樱红拿去试毒。”
齐云莫名安心下来,低低笑了一声。
穆明珠舒了口气,翻身趴到他胸膛上,抬头胡乱亲他,生怕他提出更多的问题,笑叹道:“怎么这样难哄?”叹完之后,又怕他再多想,吻到他耳根处,哑声道:“我乐意哄……”
微凉的手指挑开少年的衣襟,很快便叫他神志迷糊、忘记了所有复杂的事情。
少年压抑喘息,迷离视线之中,只有她噙着顽皮笑意的面容。
窗外初雪纷纷,落地无声,待明日给日光一耀,也将如少年此时般无可抵抗地融化。
第176章
在公主殿下的指尖下,齐云听到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压抑的、颤抖的、微弱的。
在这样快乐的时刻,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两个月前在建业城中的一幕。
那时他奉皇命,暗中杀死奸细名册上的人。
有的死在奇毒之下,有的死在湖畔水中,亦有死在红纱帐中的……
死法各自不同,却都为他亲自部署、亲眼所见。
甚至其中大多数人,最后都是他亲自动的手。
那一夜,他长剑直出,刺破红纱帐,眼看着帐中那官员的身影一瞬僵直,收剑时暗红色的血痕泼洒在床帐上,血腥气随之弥漫开来。
帐内女子的尖叫声响起,他转身出了房门,背灯擦拭着剑上血痕,余下的事情自有跟随的黑刀卫处理。
在动手之前,他已在帐外立了半盏茶时分,只等部下解决掉那高官扈从的信号。
那半盏茶时分,他听到了许多。
从前办差的时候,他不是没有出现在目标人物的寝室之内,也不是没有听到过这些床
上欢愉。
只是从前,那些声音落在他耳中,只是聒噪。
但是现在,那些声音仿佛有了不同的意义……
如果那样甜腻悠长的呻
吟
声出自公主殿下口中……
如果他可以……
耳垂传来些微的刺痛,是公主殿下的贝齿轻咬上来。
“这等时候,竟敢走神么?”她低低道,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叫他止不住颤栗。
她撑着他的胸膛坐起来,帐内朦胧橘红的光线下,长发散于脑后,噙笑嗔怒的模样,像是至高无上的王,不容亵
渎,又如百变魅惑的妖,诱人堕
落。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扶住了她柔韧的腰肢,如着魔般,手指向她衣襟处游走。
她按住了他的手腕,压着他的手臂倒在枕间,再度俯身吻他,温柔的、迷乱的,可是那不许他妄动的含义却很明确。
他顺从了她的旨意,彻底在她指尖消散了神志,化作了日光下消融的一滩雪水。
自这夜的谈话过后,齐云平添了一段心病,那就是每次接到皇帝发来的旨意或文书,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打开来是要解除他与公主的婚约。
说来也奇,随后数月之间,建业城发来的旨意不少,却丝毫不曾提起他与公主的婚约。
在这期间,齐云每月的一日假,都会夜奔襄阳。
只是再没有第一夜的好运气。
穆明珠虽然留意着他会来的日子,提前处理政务,但总是不巧有突发的急事,要么是才抚定的蛮族忽然又闹出事来、因底下官员不能平等对待他们;要么是落雪成灾,压塌了许多屋舍,要连夜去视察民情;要么是春
潮汹涌,往堤岸边去与兵卒力夫一同守着、随时做决定。这等时候,齐云要么带着面巾,跟在她身后,只在无人留意处,与她悄悄牵一牵手;要么便是陪在书房之中,待到她处理完案头的政务,再回寝室抱着睡去,踏着晨起第一缕天光离开。
在穆明珠每月至少一次的游猎中,持弓驾马为她开路的骑兵,从最开始的百骑、发展到了千骑,待到她来到雍州的第三年春,已经成长壮大到了五千骑。
穆明珠来到雍州的时候,乃是元初十四年的秋日,仿佛是眨眼间,便到了元初十六年的秋日。
而穆明珠也已经十六岁。
早在去岁,在雍州实践成功过后的农事新法,经由建业城派来的使者,传到了大周各地。今岁的秋日,便是检验成果之时。然而各州的情况却参差不齐,方法都是好的方法,然而因各地气候土壤差别,没有虞岱这样的人亲自去查看试验,出产的粮食并没有达到在雍州的效果。虽然如此,整体而论,大周全境的粮食产量至少还是增长了一成。而有的州效果好,有的州却不进反退——因为并不是每个州,都有如雍州刺史穆明珠这样一心为公的强权人物。朝廷同样的政令发布下去,具体各地的实施程度却迥异,甚至有的地方阳奉阴违也是存在的。
但不管怎么说,雍州实土化大成功,而大周全境整体而言农事渐渐兴盛。
建业城中,立储一事又起了风声。
皇帝穆桢大约认为这是个好的时机,终于下令,要择周氏子孙之中,聪慧年少者,入建业读书,年龄上最小不论,最大不过八岁。
原本在读书求学这件事情上,的确是建业最有优势。
然而加了这一条年龄限制,再联系前后的事情一想,朝中无人不知,未来储君就在这批入建业读书的周氏子孙之中。
消息一出,豫州武王、潼州毅王、东扬州诚王乃至于雍州英王,全都行动起来。
其中除了英王年轻是第三代,膝下两个儿子乃是皇帝的重皇孙,武王、毅王与诚王都还未有孙辈,送出的都是自己八岁以下的儿子。
若是没有储君这个饵料在眼前,这些驻守重镇的藩王定然不肯送出子嗣。
然而执掌天下的位子,实在是太诱人了。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能叫人争破了脑袋。
王爷之中,诚王最年轻,还未满三十岁,膝下只有两个嫡子,大的八岁,小的三岁,因王妃不舍,最后只送了八岁的长子入建业。
然而雍州英王府中,却是王妃作主,不只要送六岁的长子周清去,而且要连刚刚一岁半的次子周济也送去。
英王周泰恼怒道:“你真是疯了!送个一岁半的娃娃去,他会读什么书?陛下是要会说笑、伶俐逗趣的小孩子在跟前,可不要还需人哄着的婴孩!”
柳氏淡定指挥婢女收拾行囊,道:“陛下旨意只说了不许超过八岁,可没说不能太小,就是三个月的婴孩,只要他顶着‘周’这个姓氏,我就能送他去!”
英王周泰道:“他那么小,送到建业去,若是照料不周……”
“我亲自去照料!”
“什么?”英王周泰大惊,他熟悉自己的妻子,忙道:“你不要闹出事情来!”又道:“岳父都**两年了……”
“我能闹出什么事情来?”柳氏冷笑道:“瞧你的窝囊样!你自己没出息,我养了两个好孩子,到时候给你争个太上皇的名位,多威风!”
周泰骇然,忙斥退婢女,怒道:“这等话也是胡说的?这若是在建业,当晚黑刀卫就能要了你的命!”又道:“你不能去!”
旁人府上送出的孩子,最小也不过五岁,独他府中连一岁半的孩子都送去了,吃相难看,要惹天下人非议的!
柳氏冷冷看着他,道:“若要我不去,除非我死。”
周泰一噎。
他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
柳氏又道:“你若是怕难看,就跟我一同去,算是我们拜会陛下了。”
英王与英王妃带了两个嫡子前往建业,次日消息便传到了襄阳行宫中。
传信的林然退下后,穆明珠与坐在窗下的虞岱对视一眼。
两人原本在讨论今年雍州秋收的事项,此时却续不起前话来。
虞岱苍声道:“殿下在雍州,已满两年。各州刺史,通常是三年一轮。因为时日再久,其势力便扎下根去了。”
穆明珠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看向方才两人讨论时所用的舆图,上面绘制着雍州各地的山水情况。
不知不觉中,她对雍州的一山一水都已了若指掌。
越来越熟悉,也就越来越逼近离别的时刻。
一个月后,抵达建业多日的英王夫妇终于得到了皇帝的接见。
皇帝穆桢对他们的接见不过是例行公事,倒是真心实意夸赞了跟随在侧的周清与周济两句。
她在自己年轻的时候,其实并不喜欢孩子,但如今年岁上来了,身与心都日渐沉重,看着那些稚嫩的小脸、天真的眼神,总是叫人感到舒心轻快的。
宫女牵了周清与周济下去,留大人说话。
皇帝穆桢温和慈爱地问了几句他们府中的情形,又随口问起雍州的情况。
英王周鼎第一次陛见,已经汗湿里衣,勉强镇定笑道:“州内一切安好,托赖陛下洪福,既无盗贼,也无饥馑。”
“那就好。”皇帝穆桢原本也没打算从这温吞水似的年轻王爷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闻言略一点头,便打算让这个话题过去。
不妨英王妃柳氏坐在英王周鼎之侧,忽然笑着开口,爽朗道:“妾身久在府中,只听人家说四公主好,可怎么个好法,原也不清楚。倒是这一回上建业,路上听百姓的孩童们唱歌谣,唱的什么——啊,‘我有一颗明珠,献予四公主,保我富足,免我孤苦’,还有什么一串词,唱的可好听了。要妾身说,还是陛下会用人,派了公主殿下来雍州,如今雍州百姓都把公主殿下当成佛祖拜呢!”
皇帝穆桢初继位之时,便是借了佛家的典籍,给她自己在民间营造了神佛一般的形象。
英王妃柳氏这话,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英王周鼎低着头不敢动作,可是脸已经胀红了,但因为知道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连回头瞪视妻子,要她闭嘴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期盼陛下没有听出话外之音。
皇帝穆桢当然听出了柳氏这番话的意图,同时她也清楚柳氏的父亲乃是穆明珠下令斩杀的。
英王妃柳氏一席话落地,屏息等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穆桢却只是轻轻一点头,道:“公主在雍州所行,确是造福百姓。”便微露疲态,揉着额角。
李思清适时出现,请英王夫妻退下。
小夫妻一出宫门,便立时大吵起来,最终柳氏坐马车,英王独自骑马离开。
英王夫妇陛见之后半个月,远在雍州的穆明珠接到了来自建业城的旨意。
那是皇帝亲笔所写的旨意,赞她在雍州劳苦功高,又转写母女之情,因思女情切,要她归往建业相见。
穆明珠捧着那一纸诏令,心中百感交集。
两年来,她在雍州这片土地上投注了太多心血。
归去建业,不知又有怎样的风起浪涌。
第177章
秋日傍晚的天空,虽有晚霞万里,天光却暗沉,又像是酝酿着风雨,又像是寻常暮色。
正如皇帝盼归的旨意,其中意味暧昧,往好处想可以是最好的意思,往坏处想也可以是最坏的意思。
穆明珠满腹心事,收回隔窗远望的目光,站起身来走到书房外间案几旁,翻动着柳耀整理出来的总账簿。
“如今陛下召皇孙入建业,有立皇孙为储君之意。”一道沧桑的声音从对面窗下响起,正是原本在躺椅上看书的虞岱。此时他摊开的书卷搁在断腿之上,透窗洒落的昏暗光线下,盯着穆明珠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无端叫人想起半夜坟地里的鬼火。
穆明珠垂着眼睛,仍是低头看那总账簿。
这二年来,虞岱私下对她常有这等言语,似乎认准了她有夺位之意。最初穆明珠还会佯怒斥责几句,后来便由他去了,只是从未在口头上明确承认过这等心思。
虽然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却也不能落人口实。
“储君之争,于殿下当从速、从快。”虞岱腰身慢慢挺直,离开了椅背,一双鬼火森森的眼睛仍是盯着沉默不语的公主殿下。
穆明珠手指轻轻一松,任由那一页纸张落回册中去,抬眸看向虞岱。
虞岱了解她的沉默,知她绝不会主动追问,乃从齿缝间蹦出四个字来,“女大当嫁。”
皇帝召集入建业的这批周氏子孙,最大的也不过八岁,显然是要把立储一事再拖延个三五年,真要放权、最快也得十年以后。
而穆明珠已经十六岁,在这个时代,虽然贵女比普通百姓中的女子出嫁要晚,但十六也已经是适婚的年纪,待到成亲最迟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她要以女子之身,继承大统,本就挑战世俗纲常,千难万难。而一旦出嫁,便成了“别家妇”,生下的孩子,是“夫家子”。在这个时代,如果说她以未婚女身份争夺储君之位,还不过是困难重重,但总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但她若是以出嫁女的身份,要争夺“娘家”的皇位,朝中众臣也好、天下名流也罢,几乎没有人会当成一回事儿,只会当成一桩笑话。
她最好的机会,便是在出嫁之前,就坐稳那个位子,自上而下,强
权压制,要整套世俗的规矩都在她身上成为例外。
只有那个位子,能大过世俗纲常,而且真正实践时还要看上面那人的手腕。
玩砸了,丢了位子亡了国的,历史上亦是屡见不鲜。
穆明珠把目光从虞岱身上收回来,落在眼前的账簿上,却全然没看进去。
虞岱到底是跟随辅佐了母皇许多年的人,哪怕在与建业相隔万里的雍州,亦能猜度到母皇的用意。
现在的母皇的确想不到一年后的惊变,也想不到她突然的重病会几乎要了性命。
现在的母皇虽然也会感到疲倦,偶尔会有些小病痛,但整体是康健的,刚过五十岁的年纪,身边拥有大周最好的医者、最好的药材,怎么想至少都还有十数年、乃至于二三十年能在皇位上。
穆明珠现在想来,前世母皇骤然重病、却下令幽禁了她和周眈等人,其实既是戒备防范也是保护。因为母皇并不觉得那是一场会要命的重病,母皇觉得自己还能好起来,而有废太子周瞻前车之鉴,母皇担心子女中有人按捺不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只是母皇没有想到,祸乱没有从子女身上来,而是从谢钧、周睿等人身上来的。
穆明珠清楚前世后来的事情,所以更能确认虞岱的推测是准确的。
至少母皇现下的计划中,储君要继位都还要在十几年之后。而对于穆明珠来说,她必须尽快登上那个位子、最低也要成为储君改变规则,这不只是因为外敌的逼迫。
“殿下早做决断。”虞岱又道。
穆明珠合拢了账簿,慢慢道:“‘女大当嫁’……”她嗤笑了一声,道:“本殿便是不嫁,又有谁能勉强得了?”
她说到这里,想起与齐云那还未解除的婚约,心中又升起另一股担忧。
母皇把齐云派回了北府军中,且这一年来丝毫没有提起解除婚约之事。
母皇这等安排,如果往好处想,简直是最好的含义。可如果往坏处想……
穆明珠眸中闪过一抹阴翳,按在账簿上的手指收紧,缓缓攥成了一只拳头。
入夜时分,傍晚时暧昧不明的天气终于做出了选择,秋雨淅淅沥沥落下来,风乍起,平添一层寒意。
襄阳行宫的湖心亭中,一袭墨绿单衣的青年坐在穆明珠对面,凤眸沉凝。
穆明珠将破开的竹节,一份留给自己,一份推给邓玦。
每一份乃是七块不同长度的竹板,上面有特殊的符号,每一块都代表了不同的含义,两人各持一份,恰好能一一对上。
这是她与邓玦约定的“阴符”。
待她入建业之后,若事情有变,便以阴符互通信息,要他根据送达竹板的不同,执行七种命令中的一种或数种。
在阴符之外,亦有其它秘密传信之法,多一种方法,则多一重保障。
“梁国小皇子在乌桓起兵,至多只能拖一二年时间。”邓玦眯起眼睛,中肯道:“若是他能忍住不出,还能多拖几年。只是赵太后已死,小皇子报仇心切,未必能忍下去。”
虽然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在邓玦与穆明珠的人护送下,成功抵达乌桓向舅父部族借到了一万精兵,但这比起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所拥有的三十大军来说,简直是螳臂当车。如果小皇子能忍住,缩在乌桓,不直入梁国腹地,只在周边侵扰,使得梁国皇帝有所忌惮、不能集结南下,还能拖个几年。然而一旦小皇子恋战,又或是长驱直入,立时便会被拓跋弘毅的军队生吞活吃了。而梁国皇帝便能迅速调转,集结力量,再图南下、染指大周。
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显然不想跟弟弟拓跋长日缠斗下去了,日前幽囚宫中的赵太后死讯传出来,正是要激拓跋长日决战。
虽然拓跋长日去往乌桓,是由穆明珠的人护送的。但穆明珠并不能掌控他怎么做事,她的人也只能从旁建议。
穆明珠抚着阴符那光滑的竹面,耳听秋雨落在屋檐上、落在湖面上、落在不远处的花树上。
“殿下,先下手为强。”邓玦的声音幽冷,比秋雨更寒凉。
一阵夜风吹雨至,穆明珠坐在亭中,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喷嚏。方才樱红取了披风来,她因心中事多烦乱,只觉身上燥热便没有穿。
她手指抵在鼻梁上,闭目等着喷嚏带来的酸胀感过去,肩头忽然一暖。
“殿下如今身体贵重,还有一场硬仗在眼前,可不能病倒。”邓玦含笑道,声音就在她身边。
穆明珠睁开眼睛,就见那墨绿色的单衣披在她肩头,而邓玦只着中衣走回原处坐下。
她知道他乃习武之人,寒冬腊月也是一袭单衣,便没有推辞,只拢紧了那衣衫,慢慢道:“虽说先下手为强。可咱们一旦自己人动起手来,却是给了外敌可趁之机。”
大周内部有一种奇怪的风向,人人都知道梁国磨刀霍霍、迟早要南下,可是人人都觉得不会是今年、不会是明年也不会是大后年。
已经看到了不可避免的杀戮争夺,却醉生梦死般保持着乐观。
她不同,她前世亲眼看到梁国兵马南下。
邓玦不同,他曾投向梁国皇帝,至今在梁国皇帝看来亦是趁手的工具、忠诚的臣子。他清楚梁国对大周的图谋,危机已迫在眉睫。
所以在与梁国有关的事情上,邓玦是大周内部鲜少能与穆明珠思路一致的人。
但是现在两人出现了小小的分歧。
邓玦要“先下手为强”,乃是将领的思维,先下手阴死竞争者,然后兵马跟上,铲除其余党。风险极大,但对于名将而言,总是可以搏一搏的,不过是成王败寇。
穆明珠要考虑的却更多更广,阴死一个竞争者容易,怎么一网打尽全部竞争者?兵马跟上容易,后勤粮草从何处来?在大周内部打个稀巴烂,暂时称帝继位容易,怎么维系?怎么正名?怎么以一个破碎的大周,去应对虎视眈眈的强敌?
邓玦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殿下是决意回建业的。”
皇帝的诏令虽然清楚明白要她归去,但她总可以拖延,可以装病、可以平乱、可以上奏折陈情。
但是穆明珠清楚时间不多了。
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争取到母皇的支持、乃至于朝中关键人物的支持。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愿意一试。
不到山穷水尽,她并不愿兴兵戈。
穆明珠抬眸看他一眼,道:“你似乎并不赞同?”
邓玦凝视她一瞬,叹道:“臣只是敬服于殿下的勇气。”
她在雍州是无冕之王,归去建业却是虎入囚笼。
穆明珠转眸看向亭子飞檐外,湖面上落雨纷纷,夜色中像是起了漠漠烟雾。
她淡声道:“为大事计,此身何惜?”顿了顿,她转过头来看向邓玦,轻击手中阴符,慢慢道:“若事有不谐,再动手不迟。”
第178章
穆明珠踏着夜雨,从湖中小亭回来,因一路都在思量事情,与邓玦作别时也没留心,直到回了寝殿,宽衣时才察觉身上还披着邓玦那袭墨绿色的单衣。
虽然路上撑了罗伞,但斜风细细,还是打湿了这件外袍。
穆明珠随手掀开这件衣裳,正待唤樱红拿去打理后归还,忽然听到窗口处传来轻轻一声响。
她若有所觉,循声望去,果然就见齐云出现在小榻之侧,大约又是从窗口跃入的,算算日子,今日正是他军中那一日假。
齐云站在窗边,眉眼都给雨水打湿,眼神却落在穆明珠手中的长袍上。
被雨水打湿的墨绿色,愈发沉郁,偏又是丝绸的质感,在女孩手中,恍如流动的碧色湖水。
会出现在襄阳行宫中,钟爱墨绿色,四季都是一袭单衣,且用丝绸所制的,只有一人,那便是荆州都督邓玦。
齐云其实并不需要这些推理,因为他本就是一路隐在暗处,隔着朦胧雨幕看穆明珠披着这件衣裳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