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天扶着额头,有一点晕。
穆明珠淡淡一笑,站起身来,同秦无天眨眨眼睛,道:“不过秦大当家乃是聪明人,又近距离看着扬州城这一月来的事。本殿若是你,一定会押本殿赢。”
秦无天也随着她站起来,迟疑道:“殿下就不怕……草民这诈降成了真降?”
穆明珠淡声道:“
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况且本殿说过了,本殿佩服你的才能。你自己回去想一想,若是投了城外那些人,他们是否会给你机会,让你得到重用。纵然皇位上坐着的是女人,但底下这个都督谁会重用一个女人?但你来本殿身边,本殿许你来日将军之职。”
秦无天悚然一动,这是她从未敢想的道路。
穆明珠极目远眺,望向两山之北,淡声道:“不要把眼光放在扬州一座野山上,往北看,鲜卑异族虎视眈眈,朝廷来日必有用将士之时——本朝第一位女将军,听起来也很威武,不是吗?”她回首向秦无天一笑,道:“做个明智的选择,我们能一起走很久。”她顿了顿,又道:“也能一起走很远。”
秦无天动容,注视着转身离去的公主殿下一行人,许久没有挪动。
而穆明珠走出秦无天的视线范围,立时便露出倦怠之色,脸上也没了笑影,坐上扈从抬着的肩舆,撑着脑袋长出一口气,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萧渊跟在一旁,问道:“当真神奇,你怎知那柳军师与秦无天有首尾?”
穆明珠懒得解释,有气无力道:“因为我长了眼睛。”
萧渊一噎,也看出她不愿多话来,摸摸鼻子,道:“好好好,我今日不跟你计较。”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道:“我一夜没睡给你守着城墙,刚回来就给你揪着上山来,坐着听了半天也没用上我呐……”
穆明珠怼了他一句,情绪上升了一点。她全程靠自己打嘴炮,没用到萧渊就把人给说服了,也有点出乎她自己的意料。看来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有说服力。她在劝人投奔这方面的自信心,又积累了一些。她看着一旁困得流泪还跟着的萧渊,玩笑道:“其实我是打听到了小道消息,说那秦无天喜欢美郎君,想着若是利诱不成,便拿你去色诱。”
萧渊瞠目结舌,他本人也算爱开玩笑的,但是联系到方才 的情况,他竟有些分不出穆明珠所说乃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瞪着肩舆上的穆明珠 ,一时没顾上脚下的路,险些沿着石阶摔下去。
穆明
珠探身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带回来,无奈笑道:“好了,你也别逞能了,跟我一样坐轿下去吧。”
待到了山下,萧渊下意识要跟着穆明珠往同一辆马车上去。
“你自己去后面坐马车。”穆明珠随口吩咐道,对一旁的齐云道:“你跟我来。”
萧渊不疑有他,以为穆明珠留下齐云是有正事要做,他正好乐得清静,能饱饱睡一觉,便打着呵欠往后面的马车而去。
齐云跟在穆明珠身后,矮身进了马车。
“坐过来些。”穆明珠低声吩咐道。
齐云不明就里,依言而行。
穆明珠歪靠在枕头上,望着近处的少年,大约是方才见了那柳军师与秦无天的缘故,忽然有些意动,道:“再近些。”
齐云攥紧了双拳,又挪近了一些。
穆明珠因身体缘故,这次自己有些懒得动了,便仍旧歪靠在枕头上,伴着辘辘的车轮声,伸手往自己唇上一点,直勾勾盯着少年,轻声要求道:“亲亲我。”
齐云只觉“哄”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来,耳边嗡嗡作响,让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他僵硬而小心地抬眸向前看去,却见公主殿下斜靠在车厢一角,纤细的手指点在朱红唇间,正直直望着他。
齐云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怎样的动作、怎样的表情。
穆明珠见他僵硬,知他难为情,忍着笑意,故意捉弄他,佯装恼了,道:“你不听本殿的话了吗?”
“不……”齐云浑身一颤,低声道:“臣……”他憋得脸色通红,还是不知该说什么,但是这股惶恐的情绪,终于让他有了动作。
他倾身上前,第一次主动拉近了自己与公主殿下的距离。
穆明珠直勾勾看着他,欣赏着少年的羞涩与勇气,她伸出有些软绵绵的手臂,拉住了少年的领口,在最后的距离里,牵引着他一点一点勾下头来。
车外是夏日燥热的蝉鸣,像是来自她十三岁那年的夏天。
可是眼前这美丽动人的少年,却是无与伦比的真实。
“亲亲我……”穆明珠又道。
两人唇齿几乎触在一起,却还剩最后的一丝距离。
车厢内的空气中仿佛噼里啪啦闪着火花。
少年倒映着穆明珠身影的眸中,忽然涌起深重的墨色。
他喉头微动,终于低下头来,却是有些用力得撞了上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狠劲,出乎穆明珠的意料。
她轻轻笑起来,在少年炙热冲动的吻中,忽然忘怀了扬州城内外一切的烦乱事端。


第93章
穆明珠是临时起意,逗弄齐云,待到少年吻上来后,却也有些沉迷其中。
夏日炎炎,她几乎能隔着轻薄的衣衫,感受到少年灼热的体温。
实在是……太热了。
她轻轻抬手,两根手指抵在少年的肩头,没什么力道,却足以把少年推开来。
齐云原本为一腔狂热的情意所占据,却在察觉公主两根手指抵上肩头时,发烫的脑中如有冰雪溅上,压着身体的颤栗,他攥紧双拳,喘息着强迫自己离开了她的唇间。
穆明珠又轻轻推他,示意他坐回车窗下,不要挨着自己——毕竟黏在一处,太热了。
齐云压着眉睫,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看到她红艳的唇,想着他大约是搞砸了——他没能收住。
他僵硬地退回长凳上,哑声道:“臣僭越了。”
穆明珠诧异地看他一眼,轻笑道:“我要你亲的,算什么僭越?”她抚着自己微微发烫的唇瓣,忽然想起那秦无天与柳军师的情态来,略微坐直了些,叮嘱道:“你可不要在外人面前漏了行迹。”
齐云将她这句话听在耳中,心中止不住沉下去。
公主殿下同他在一起,人前人后迥异的态度,他一向是知晓的。
大概与他的亲密,是难以启齿之事吧。
他并非不能理解。
可是亲耳听她说出口来,到底是不一样的。
齐云这次没有像从前那样很快便应下来,而是偏过脸去,望着车门处装饰用的珠帘,见那无数颗珠子颤巍巍晃动着,像是他浮动不安的心。他忍下难堪,默了一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轻声道:“殿下可是担心陛下知晓?”
从穆明珠要他“如常”写密信给皇帝开始,齐云就明白了,她需要的是一个在皇帝面前的“孤臣齐都督”。
也许她并不是因为耻于在人前表现与他的亲密,只是出于朝堂形势上的考虑……
穆明珠若有所思地看着齐云,没有否认,而是忽然伸手向他唇上去。
她平时很少涂口脂,今日因为月事倦怠、又需要去见秦无
天拿出气势,这才用了口脂增加气色。
只是这样一来,方才少年发狠亲她,不免吃了一点口脂在唇间。
那红玫瑰似的颜色,竟然与少年的唇瓣意外相衬,在他面上好似雪中红枫,勾魂摄魄。
穆明珠吃吃笑起来,仍是懒懒靠在枕头上,手伸出去,仍是够不到少年,便改为招手,示意他勾头上前来。
齐云不明所以,但仍是依照她的示意行事,缓缓倾身上前,把脸凑到了她手边来。
穆明珠伸手托在少年侧脸处,拇指按在他柔软的唇瓣上,轻轻摩挲着,为他擦去那染上的口脂,口中柔声道:“还说什么陛下知晓?你带着这幌子出去,一日光景遍扬州城便都知晓了……”
齐云整个人都愣住了,感受着唇间传来的温柔触感,他不由自主抬眸望向穆明珠。
那些他拼命想要隐藏与克制的秘密情意,从他那双黑嗔嗔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带着蜜一样的甜意。
他与她分明连亲吻都不止一次了,可是不知为何,此时公主为他抚唇的动作,却仿佛比吻更亲密。
少年的一颗心,因为过份的甜蜜与刺激,而感到一阵阵真实的胀痛。
齐云感受着唇间的抚触,耳听着她近乎温柔的絮语,直到她收回手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穆明珠在丝帕上蹭着拇指上的口脂,随意问道:“我的呢?”她一面说着,一面抿了抿唇要齐云看。
齐云微微一愣,望向她口唇之间,因为方才那一番稍微过火的吻,口脂染上了她唇瓣的上沿,但并不明显,如果不是他心中有鬼,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可是鬼使神差之间,齐云喉头微动,哑声道:“也有些……”
穆明珠便把那丝帕递给他,歪靠在枕头上,心安理得等着他服侍,眼中噙了一点笑意。
齐云脸上一烫,握刀稳定有力的手,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丝帕,犹豫一瞬,离开长凳矮身上前。
穆明珠半躺半靠在榻上,齐云若是站着俯身,便不好触及,也不够恭敬。
少年缓缓半跪于穆明珠小榻之侧,攥着丝帕的手臂缓慢挪到她唇边,正因为缓慢,每一寸挪进,都克制了极强的力道。他不由自主舔了
舔唇,哑声道:“得罪了……”,手持丝帕落下的动作却意外轻柔。
穆明珠半阖了眼睛,感到少年滚烫的指尖,隔着丝滑的帕子落在她的唇间。他指尖的抚触,轻得像一片云,带着万分的小心,在她唇上缓缓来去,激起一阵痒意来。她忍了一忍,终是忍不住笑起来,自己轻轻咬了一下被他触过的地方,压下那痒意去,睁开眼睛,笑嗔道:“罢了。要齐都督来做侍女的活计,是强人所难了……”便稍微坐了起来,却见少年半跪在榻边,闻言垂了睫毛。
齐云一向是个七情不上面的人。
此时不知为何,穆明珠却从他那长睫低垂的模样里,看出了几分委屈来,叫人心中不忍。
恰在此刻,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这一段路程便至此终结了。
穆明珠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来,似是要出去。
齐云垂眸掩下黯然之色,身形轻轻一动,待要给她让出路来。
谁知穆明珠忽然俯身下来,在他唇边印下轻轻一吻,轻声笑道:“别难过。本殿不怪你。”
齐云保持着半跪之态,在她倾身下来的瞬间已经闭上了眼睛,感受到她吐息于自己耳际的温热,不禁满面绯红,浑身都颤栗起来,更不敢看向她,待听到脚步声渐远、珠帘轻撞之声暂歇,这才沉沉张开眼来,低头望向自己手中之物——那丝帕一角的口脂,是淡淡的红,迷乱的香。
而他早已忘记最初的疑问。
自盘云山与秦无天会面后,穆明珠已经铺好了守城之战的各处重要关节,城中各处正式行动起来。
历来征战,在前面浴血牺牲的乃是将士,但实际上拼的却是后勤。穆明珠下令,在扬州城中征调守城所需的物资,承诺退敌之后,双倍奉还。她所要的物资都是守城之需,譬如油、石灰、钉子、灯烛之类的。一来是因为她在扬州城中调粮、除焦家赢来的声誉,二来是因为她重兵在手,三来是因为她散布的故事,给她占住了大义,因此城中百姓倒是都很配合。
后勤之外,还有一则非常重要的准备就是捉出城内的斥候。穆明珠的斥候既然能打探出鄂州、南徐州两
处兵马的消息,城外自然也可以安插斥候进来。现在穆明珠降服了扬州城刺史李庆,便掌握了城内所有人的户籍,通过李庆指挥原本的扬州城百官吏员,对整个扬州城的百姓进行一轮检查。
这其中又有几个职业是最需注意的,譬如客商、小贩、算命的等人,因斥候最喜欢伪装成这等流动性大的职业,才好来去探听消息。
在扬州原本的官僚调查之外,搜寻斥候一事又由齐云领黑刀卫总管,因他们原本是查人的行家。
再这两则要事之外,穆明珠又下令,要家家水缸存满,若有稻草、木柴等易燃之物,则需分开储存,不能都堆放在一处。因为守城之时,防火也是重中之重。若是敌方混进人来,只要三五个人在关键之处放几把大火,就可以左右战局。
她的这些命令都是全城发布的,自然瞒不过谢钧等人的耳目。
谢钧虽然早知穆明珠聪明,但历来纸上谈兵是一回事,真正遭逢大战、仍能有条不紊部署作战又是另一回事。
鄂州陈都督陈立也有些意外,倒是打起精神来。
正所谓虎父无犬子,他父亲陈泰乃是武将出身,这陈立虽然在察言观色上差了点,但在用兵一道还是过得去的。
“如今攻城器械都已运来齐备。”陈立派人去谢家山庄给谢钧递话,道:“若先生并无异议,愚弟想着今夜便动兵了。”
谢钧清楚穆明珠的能耐,认为陈立等人成功破城的几率,不过万分之一;但同时他也认为穆明珠能在短时间内解了围城之困、杀将出来的几率,也不过万分之一。最大的可能,是双方僵持在扬州城内外。
这虽然不是谢钧最想要的局面,但仍旧是符合他利益的。
因为这僵持对立的,本质乃是皇帝与穆明珠。
母女二人彼此消耗,正是给他坐山观虎斗的机会。
谢钧传话回来,不过一句“祝陈都督旗开得胜”。
可饶是鄂州陈立等人打起了精神,拿出真本事来攻城,清楚穆明珠不可小觑,但她的守势之强、之完备仍是叫众人大吃一惊。
陈立得到情报,说东门内侧的民居之中多有柴草,便先
命人射火箭入内,想打开一处口子突进。谁知火未落下,已有水浇来。而陈立手下在望楼上射火箭的士卒,反而被守兵趁机射伤了一批。
两方相交,第一场,陈立小败,穆明珠小胜。
随后陈立意图引山庄之水下来,淹没地势相对低矮的南门处,却给穆明珠命人在内挖沟引水、轻松化解。
第二次交手,陈立再度无功而返。
一日之内,连送两场,陈立愈发谨慎,趁着夜色要士卒攻城。他有云梯、飞梯之便,云梯前面的兽皮可挡箭雨,底下由士卒推动着向前;而飞梯前端有铁钩,只要挂上城墙,便是众士卒登顶的路。
面对攻城的云梯、飞梯等物,从城墙上抛落的擂石滚木也是常规的应对之法。
陈立下令的时候,已经预料到了这部分损伤。但是他没有料到,参详各种信息后选出的攻打之处,城墙外面竟是糊了泥、抹了油,甚至还布下了钉网,再加上擂石滚木的攻击,攻城的士卒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更不用说是向上攀爬了。
晚上攻城这一役,乃是第三次交手,陈立惨败。
这才交手一日一夜,陈立已经连输三场,夜里听着伤兵哀嚎之声,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最后攻城失败,陈立清楚这不只是战术上输了,而且对方的斥候已经深入他军中,以至于误导他选择了错误的攻城方向。
陈立大将之后,年近不惑,此时却被穆明珠一个小公主弄得心浮气躁,便在营帐之间来回走动、皱眉苦思。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士卒通传,说是野山上的山匪头子来了,有意投诚。
陈立微微一愣,随即舒展了眉头,他到底代表的是朝廷,自有山匪来投,与穆明珠那等乱臣是不同的,因笑道:“可见是天不绝我。”便命请那匪首前来详谈。
扬州城焦府老宅之中,原本最大的书房已经为穆明珠征用。
已是深夜,书房中仍是灯火通明。
穆明珠坐在上首,底下孟羽、林然、萧渊、王长寿、静玉、樱红等人具在。
齐云坐在离穆明珠最近的位置,刚刚向她汇报过城中捉到两个斥候,便见萧渊领着
这一长串人进来。
穆明珠对齐云道:“还是以前的办法,关起来审。审出有用的,再来报我。”而后转向萧渊等人,道:“你们随我来,明日守城之事……”她往书房侧间走去,那里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扬州城内外舆图。
她一动,萧渊等人也都跟着她入内。
齐云站在侧间门边的位置,望向舆图前立定的穆明珠。他清楚自己该退下去巡防了,但内心深处仍有一丝隐秘的期盼。因巡防事关重大,这几日来穆明珠都是同他一起,虽然她不下湿冷的焦府秘库,但至少会跟他把城内都走一遍下来。
但今夜显然不行了。
穆明珠指着舆图上护城河所在的地方,对萧渊等人道:“你们看这水的源头……”她说了两句,一回头见齐云还站在门边,知他在等,便轻轻抬了抬下巴,乃是叫他自己去的意思。
齐云低头,帽檐遮住眉眼,沉默着躬身退下。
他在孤单的夜风中,如往常一样巡防过城内各处,最后下到焦府秘库的溶洞中,因这里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也是重要的关口。溶洞五层,都已换了城内的兵马。
齐云巡过五层,退出来时走过第四层,忽然脚步一转,对跟随的秦威等人道:“你们先上去。”
沉寂阴暗的溶洞中,齐云寻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那乳白色的石瀑布前,钻入那石瀑布之内,荧光闪烁的彩壁之外、无数垂坠的鹅管石花之下,正是他与公主殿下最初亲吻的那一方小天地。
齐云靠在那湿冷的石壁上,半阖了眼睛,想起那日在他身前的公主殿下,和她对他做过的事情,不禁面红过耳,喉中发出闷闷的一声低哼,半是折磨半是甜蜜。
待到睁开眼来,却只有他一个人。


第94章
扬州城外,最初发现水出了问题的,乃是谢家山庄的下仆。
谢家山庄有两等用水,一是谢钧等主人所用的上等泉水;二是下等仆从所用的河水。这河水是从扬州城内东边的盘云山上一路流下来的,流出扬州城,绕着山庄半圈,最终汇入长河之中。
谢家山庄里的奴婢,就算是下仆也都衣衫齐整、饮食清洁,比城外攻城的士卒生活要好许多。所以一旦有下仆接二连三地生病、腹泻、乃至于呕吐,谢家山庄内一查,便很快把疑点锁定在了用水上面。
谢钧听了汇报,道:“喝了不干净的水?”他蹙起眉头,扬州城先前遭了水灾,历来水灾过后河水、井水都污浊不堪,乃至于引发疫病。疫病的可怕之处,他在史书中见过太多次、听族中长辈也讲过太多次。
“把病了的人都挪出去。”谢钧吩咐道:“他们用过的衣裳被褥一律烧毁,用过的器具以沸水煮过、深埋地下,住过的院落也都封锁了。再命人于出入之处,焚烧艾草百香。”他的目光落在案上那一小幅扬州舆图上,沿着谢家山庄周围的河,一路往那河水的源头看去,最终落在城内盘云山。
一个恐怖的念头涌上了他的脑海。
难道说……
谢钧面如寒霜,道:“速命人去通知陈都督,要他严查士卒用水——不要再用河水,全部改用干净的井水。井上要常留人驻守。”
可是他的提醒已经晚了。
鄂州都督陈立正在巡视病了的士卒,从昨夜开始,他麾下士卒忽然倒下了近百人,都是上吐下泻。听到谢钧的传话,陈立一愣,道:“谢先生的意思是说……”
他的目光投向北边的高耸的城墙,难以想象这真是那位年轻公主下达的命令。
如此毒辣。
两军交战之时,在对方水源中投毒,自秦以来,屡见不鲜。虽然后世多留意水源安全,派兵防守,但往往防不胜防。更不用说,陈立其实压根没想到穆明珠会下达这种命令,如
此狠心果决,比之寻常男子都要胜出几分。
陈立很快下令,一律改用安全的井水,并且派重兵守住水井。
然而此前用了不洁河水的士卒,进入了集中爆发期,从最初的近百人,到一日之内倒下了两三千人——症状都是上吐下泻,虚弱无力,自然无法作战。只能将这部分士卒撤下来休养。
但让陈立等人更加不安的,乃是不知还有多少潜伏的受害者,是否还会再冒出几千中毒者。
“高都督不必惊慌。”陈立虽然也心中不安,但面对亲自前来商讨对策的南徐州都督高阳,还是安抚道:“乱党施此辣手,可见是到了狗急跳墙的边缘。高兄此来正巧,愚弟有一则安排相告……”他与这高阳高都督,二十多年前都是谢钧祖父跟前行走的学生后辈,因此也以兄弟相称,“高兄可知野山上有一伙匪徒?”
高阳道:“你是要剿匪从野山经盘云山入扬州?我也派人勘察过那野山,山形陡峭,从城外难以攀登,更何况还有匪徒藏身其中,恐怕非但不能入城,反倒要受其害。”
“非也。”陈立笑道:“高兄迟来片刻,那匪首才从我这帐中走了。”
高阳眼睛一睁,道:“贤弟的意思是说……”
陈立压低声音,道:“这匪首是投诚来了。”他跟高阳同来攻打扬州城,又是多年故友,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况且大战在即,也要彼此通气,因此和盘托出没有避讳,道:“你有所不知,原来那野山上的匪首是个女的!”
高阳一愣,道:“女的?不会吧?”他在南徐州为都督,可是多年来听闻扬州城这野山匪帮的厉害之处,扬州城内几次出兵剿匪,都是无功而返,这帮人狡猾像狐狸、凶残又如饿狼,那为首的怎会是一个女人?
陈立一拍大腿,道:“愚弟也是这么说,怎么都没想到是个女子。原来这秦娘子——她姓秦,从前并不是这野山匪帮的头,她男人才是。只不过她男人两年前就死了,山中争座次,彼此不能服气,最后竟推了秦娘子这个遗孀出来。她一个女人家,没了丈夫庇护,在山中也是战战兢兢,早
有想要投诚朝廷的心,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毕竟野山匪帮的名声在外,寻常官兵也不去找他们麻烦了。”
高阳明白过来,道:“那秦娘子便找上了你?”
陈立笑道:“正是。有这秦娘子领着山中匪帮投诚……”
高阳没有见过那秦娘子,皱眉思量着道:“这秦娘子可信吗?”
陈立笑道:“你若是见过她,便知一定可信。那秦娘子高是高了点,但生得如花似玉……”他下了结论,“凭她自己,不是能在土匪窝里活下去的人。”
高阳皱眉又道:“可是那秦娘子有意来投,山上那些匪徒岂会听她的?”
陈立笑道:“高兄有所不知,那秦娘子是跟她姘头一起来的。”
“她姘头?”
“正是。我不是说过了吗?她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凭自己在土匪窝里是活不下去的,因此找了山上坐第二把交椅的三刀,暗通曲款,这才过了两年太平日子。只是纸包不住火,一旦这事儿翻出来就是一场内讧。因此两人一合计,这才下山来投愚弟。”
高阳听到这里,已是信了八分。
陈立又道:“况且此前穆明珠在盘云山与焦家开战,混乱中伤了他们野山匪帮的人,一直也没给个说法,还扬言要荡平扬州城内的匪徒。这秦娘子两相比较,自然就拽着她那姘头来投咱们了。”
高阳点头,道:“不知贤弟要以野山匪徒,行何等妙计?”
陈立指着案上舆图,道:“你看这三处,据那秦娘子的姘头三刀说,乃是城中藏稻草、油柴之处。难怪咱们此前的火攻不奏效,原来斥候送回来的消息是假的——”他语气阴狠下来,道:“我已将那两名斥候军法处置。”又道:“明夜子时,这两千名山匪经两山豁口,不仅在城中重要之处纵火,更会潜入东门内侧纵火,届时咱们在东门处里应外合,不信不能破扬州城!”
高阳道:“上次咱们火攻,城内近旁均有储水,不等火杀起来,便给浇灭了。这计划虽然看着好,但他们到了东门内纵火,这火真能烧起来吗?”
陈立笑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上次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