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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神色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漠。
皇帝有一千种假面,她可以威严、可以和蔼、可以尖酸、可以宽宏……
千般嘴脸,万种情绪,都是她御下的手段。
可唯有这种疲惫的淡漠,才是她真实的那一张脸。
对皇帝穆桢来说,当穆明珠好端端活着的时候,这个小公主是在扬州拥兵自重的逆臣,是击溃了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的奇才,是对她阳奉阴违的狼崽子。公主回来建业,就好比长大的兽类,要驱赶她这个老兽王离开。皇帝穆桢感到皇权受到了威胁,尤其是在外有大梁进犯的当下,求稳的同时,更要干脆利落拿下这野心勃勃的小家伙,让她十年二十年之内都
不敢再试锋芒。
可是现在一个从未有过的可能摆在了皇帝穆桢的面前。
如果穆明珠死了呢?
忽然之间,有关这个女儿的许多好处都涌上皇帝穆桢的心头来。
明珠个聪明又乖巧的女儿,写得一笔好字,抄过许多献给她的佛经;常有奇谋,每年生辰都挖空心思给她送上贺礼;极为贴心,几个孩子中唯有这一个会留意她的健康……
只是她是皇帝。
所有示好于她的举动,背后一定还藏有另一种动机。
越是会取悦于她的孩子,越是不容小觑的野心家。
可是如果这孩子死了呢?
忽然之间,当初种种背后的动机,都如烟消云散。
当明珠不再具备竞争皇位的资格,她忽然也从皇帝的身份中走下来,有些生涩地找回了“母亲”这个角色。
皇帝穆桢感到眼角微微的酸涩,像是要流泪的前兆,但到底没有泪水落下来。
自十五载前登基为皇,她已经不需要再动用“眼泪”这一武器。
正如周瞻死去之后,她心有哀痛,却也哭不出来。
想到不久前刚刚死去的次子,皇帝穆桢更感到一种寂然的哀伤,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如今连这唯一的女儿都要失去了吗?
而在这属于母亲的哀伤过后,穆桢心中又生出了一股属于皇帝的痛惜。
其实只要驾驭得当,公主原本是极好的臣子。
她武能病退两州兵马,文能平息扬州粮荒,若能受约束,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不正是朝廷的一大助力?
可惜从前公主带来的威胁太过明显锋利,以至于叫皇帝穆桢不愿看见这内里的妙处。
底下的议论陷入了僵局,在公主殿下贴身侍女的去处上,执金吾牛剑与李思清有了不同的意见。
“既然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自然最清楚船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人都已经带回建业来了,还是先审问清楚……”执金吾牛剑今夜前来议政,原本是得了皇帝授意,要给即将入城的公主定下罪名来。他既然清楚皇帝的心思,议论安排时乃是提前站好了立场的。
李思清蹙眉道:“眼下救人要紧,她熟知殿下秉性举动
,多一分救人的希望也是好的……”
执金吾牛剑道:“她一个侍女,难道还能入江救人不成?先审问清楚,拿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再派出人马去搜寻,才是正理……”
“送那侍女回江上。”皇帝穆桢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低沉。
皇帝高坐上首,沉默太久,以至于听到她开口,底下众人都吓了一跳,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皇帝穆桢沉声道:“余者再论,当下以救公主为要。秦威,你再领建业护卫五千人,即刻出城往江上寻人。”又道:“发令给水师,要建业附近调拨全部船只过来,全力搜寻。”
皇帝一开口,殿中无人再敢质疑。
“是。”秦威等人都躬身应声。
皇帝穆桢目光沉沉,语气沉重,道:“朕活要见人,死……”她吐出这个字来,目光投向殿外无垠夜空,声音忽然低下去,“……要见尸。”
“是。”众人应诺之声也低下去。
在短暂的失态过后,皇帝穆桢又恢复了理智与冷静,双眸眯起,冷声道:“至于那个蔡攀,若背后无人保他,他岂能如此笃定杀了齐云便能做都督?一路追查下去,朕要个结果。”
杨太尉忙也起身应声。
原本坐倒在地的萧负雪,至此缓缓起身,长揖道:“陛下,请准臣即刻出城,主理搜寻殿下与齐都督一事。”他清楚上一世谢钧的图谋,穆明珠回来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暗箭,若是寻常人去搜寻,一来是未必尽心,二来是就算尽心、未必能防备到谢钧,唯有他亲自前去,才能有所防备。当初扬州水灾,他曾求去不得皇帝应允,如今又有大梁犯边的危机在,他担心皇帝再度驳回,因此又道:“如今黑刀卫中都有人生了贼心,焉知这些前去搜寻的士卒个个忠心?设若其中再混入鼠辈,殿下与齐都督更是九死一生!臣请前去!”
皇帝穆桢这次没有反驳,轻声道:“好。”
她说着从那高高在上的紫金龙凤须弥座上走下来——今夜原本要议穆明珠的罪名,此时再不必议。
皇帝穆桢走到萧负雪面前,深深望了一眼面色煞白
的臣子,沉声道:“公主性命,便交付右相之手了。”
萧负雪垂眸,亦沉声道:“臣必竭尽全力。”他在皇帝穆桢之后,第一个走出了思政殿,疾步赶往皇宫之外时,不由抬头望了一眼浩渺夜空。
只见夜色正好,群星璀璨,萧负雪眉心深蹙,想着若是殿下在此、定有雅兴观星。
穆明珠的确正在观星,不过不在萧负雪的脑海中,而是在她乘竹筏漂到的小岛上。
而且她不是在跟齐云一起观星,而是自己躺在一处横伸的树枝上,独自观星,时不时从荷包中摸一枚桂花糖出来,安抚她空虚寂寞的胃。
不知是不是落水孤岛,两人独处模糊了身份尊卑,齐云这小子竟然敢使唤起她来。
方才齐云慢条斯理烤着野鸭另一面,竟然有勇气道:“不知这岛上地形如何,臣如今伤了腿不便行走,殿下可愿一探?”
竟然要她来探岛。
可是这小岛又有什么好探呢?坦白说,在竹筏距离这小岛不足百步远的地方,她就能够把这小岛尽收眼底。这样小的岛上面,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大型的猛兽,也不能忽然出现一条通往陆地上的道路。不过穆明珠猜想,大约是齐云要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当着她的面不好操作,他现在伤了腿又不能自己走开,这才寻了这么一个拙劣的借口把她支开。
穆明珠含着口中甜甜的桂花糖,仰望着无垠星海,晃了晃翘起的二郎腿。
她可是很善解人意的,也就没有戳穿他,而是顺势来“探岛”,给他一点时间去处理。
此时夜色已深,最初被两人到来惊起的鸟雀也重新安睡了,林木中只有昆虫偶尔的鸣叫声,空气中有野花的馨香与江上的水汽味道。
穆明珠躺在宽大低矮的树枝上,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本该是个美好的夜晚,奈何肚子实在饿。
桂花糖虽然香甜,但是抵不住饿呀。
而烤鸭子虽然香,却实在难以下口。
穆明珠又叹了口气,自己也觉得有些滑稽——没想到她一个愚弄了满朝文武的智者,英明神武的公主殿下,在这个大计得逞的夜晚,思考最多的竟然不是家国大事,
而是她这一只小小的胃。
“小胃听令,不许再叫饿了。乖乖的,回去赏你宫廷大餐。”她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估摸着那边齐云应该差不多了,便从树上一跃而下,耷拉着脑袋往回走,艰难考虑着,要不然就勉强吃点鸭子肉?
等她回到岸边,远远就见齐云仍是坐在火堆旁,只是似乎起来动过了——因为他不再是正对着她,而是侧对着她。
从穆明珠的视角看来,只能望见齐云左边的侧脸。
她也没有在意,走过去主动道:“我都探过了,沿岛走了一圈,没有猛兽。虽然是夏夜,但岛上也冷,等会儿咱们把火堆挪到那边树下的沙地上,把地面烘热了,就在那里睡一夜。”
齐云沉静听着,在她坐下来住口的间隙,又递过来一只烤得焦香流油的鸭腿,没有说话。
穆明珠微微一愣,的确是饿了,便犹豫着接过来,决定给这野鸭子再一次机会。
与第一次不同,这次她只是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咬下去的时候,她察觉齐云一直在凝视着她。
穆明珠心中稍觉奇怪,但是没有多想——大约就是厨师想看看的顾客的反应吧?
谁知这一口下去,原本的腥气却全然没了,焦香的表皮甚至有一股甜甜的味道,与烤鸭肉的油脂融合在一起,充分刺激人的味觉。
穆明珠原本小心翼翼的表情一下子就舒展开来了,大口咬下去,忍着烫,把鸭肉吞下腹中,也顾不得仪态了,活像是一个八辈子没吃过肉的乞儿。
“你加了什么?”穆明珠咽下满满一口肉,抬头望向齐云。
她不知自己此时眼睛亮晶晶的模样,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夺目。
齐云不语,似乎要笑,却仍是先低下头去藏起了笑意,手中默默烤着剩下的鸭肉。
“你加了蜂蜜?”穆明珠尝出来了,笑道:“你哪里来的蜂蜜?岛上有蜂蜜?”
她吃饱了,心情愈发好了,笑道:“方才在船上,我还跟樱红说想吃蜜汁烤肉,没想到竟然应在这里。”
齐云低头烤肉,只从侧脸的眉眼处,流露出一丝丝笑意。
穆明珠见他无意
解释,也知他的性子,若是不用些“非常”手段,是问不出究竟来的。只是那些手段,她从前信手拈来,此时却有些谨慎,便没有再问。
一时两人都饱餐一顿,穆明珠在挪火堆到树下沙地的时候,在树下不远处,看到一只空了的蜂窝,还零星有蜜蜂在旁边徘徊,便证实了她方才的猜想——齐云竟然是支开她,独自摘了个蜂巢下来。
也不知他拖着一条伤腿,是怎么应付得来一窝蜜蜂的——果真是武艺高强吧。
穆明珠没有多想,以木枝把那蜂巢挑远了些,确保了两人今夜睡眠环境的安全性,便靠着大树要躺下。
谁知道她一动,齐云忽然转过身去。
因为这动作对于伤了腿的齐云来说,实在没有必要,而且与她动作的时机太过恰好,穆明珠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
穆明珠眼珠一转,故意又转向齐云的另一侧。
她一动,齐云立时又转过身来,仍是以左脸对着她。
穆明珠觉出问题来,当下没有表露,仍是挨着大树坐下来,拾起木棍拨弄着燃烧的火堆,又打开水囊喝了几口水,还递了梅子糖给他,口中随意道:“困不困?咱们早些睡,明天才是重头戏呢。”
齐云被她这一连串的动作迷惑了,喝了水,又接了糖,也在穆明珠身边坐下来,轻声道:“好。”
穆明珠趁着他松懈的这一刻,忽然倾身过去,按住了他的肩头,使得他不敢动弹,同时看清了他的右侧身。
一见之下,穆明珠愕然过后,爆笑出来。
她原本猜想的有些严重,以为齐云身体右侧还受了什么外伤、但是瞒着她不想给她知晓。
谁知道此时她按住少年的肩头,探出身去把他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却是在他右脸颊的眼尾下方,看到了一处红肿起来的小包——仔细一看,很像是蜜蜂蜇的,顶端还有一处细细小小的红点。
齐云躲了半晌,没想到还是给她撞破,顿时也泄了气,索性便不躲了,听着她的笑声,一张脸自然是又羞红了,也许还带了几分恼意。
“我不是笑你……”穆明珠几乎笑倒在他身前,连声道
:“我只是……蜜汁烤鸭太好吃了……”
齐云任由她笑,只无奈坐着,也不说话。
穆明珠抬眸,望着少年那双含羞带嗔的黑眸,早已忘怀了所谓的慎重与畏惧,忍不住笑着在他右脸的小红包底下,轻轻亲了一下,笑着感叹道:“齐云,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女孩的声音比满天眨眼的星星还要温柔。
那轻轻一吻,落在脸颊上,全然不在齐云意料之中,在少年身上激起一股电流来。
少年因她突然其来的一吻,忽然笑起来。
他下意识偏过脸去,想要如从前一般藏起这笑容,却因为太近的距离未能得逞。
于是生平第一次,穆明珠终于望见了少年的笑容。
他素日淡漠阴沉,可是一笑起来,眼中全是小星星,甜极了。
她明明不曾饮酒,却觉得好似有些醉了。
第105章
关于佯装失踪、甚至是诈死这件事情,穆明珠是深思熟虑过的。
首先,她“下落不明”的这个时间不能太长,如果超过三五日,长到建业城中的人已经开始接受了她“死了”这个事实,那么等到她再出现的时候,基于她“已死”而瓜分的权力又要重新开始角逐,母皇等人感受到的多半不是失而复得的惊喜,而是被“命运”愚弄的愤怒了。
但是,这个时间也不能太短。若是扈从上报她失踪,没费什么力气、当夜便把她寻回去了,又不足以使建业城中那些人全然想起她的好处来。
简单来说,最好是让建业城中的人枕着她“可能死亡”的思量睡上一整夜,两夜也还可以,三夜就过于久了。
不管这一夜建业城中现下是何动静,江心小岛的火堆旁,穆明珠半阖了眼睛打个呵欠,背对齐云躺倒下去,含糊道:“你也睡吧,岛上安全的——扈从上报,朝中议论,都需要时间,朝廷的人马今夜是寻不过来的……”
“好。”齐云坐在她身边,依靠着背后的大树,轻声应道。
穆明珠的确是困了,这一日先是船舱脱困、又登岛巡视,紧张的精神一旦放松下来,疲惫与睡意便涌上来。
她听到齐云应声,似梦似醒地“唔”了一声,想着少年会睡在自己身边,便彻底沉入了梦乡。
可是在她身侧,少年并没有睡去。
齐云垂眸望着酣睡的公主殿下,以木棍挑动火堆、使余烬燃烧得更久一些,火光映照之下,愈发显得他面色冷峻。
那个因为公主殿下一吻,便粲然一笑的少年藏在他身体的最深处,偶尔的出现,犹如天光乍破,是极难捕捉的一面。
他倚靠在树干上,从怀中摸出伤药,重又敷在烧伤的左腿上。
烈性的药粉洒在血肉模糊的皮肉上,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齐云咬牙忍过去,不曾发出一丝声音,待到疼痛过后,他额上沁汗、有些疲惫地望向沉沉江水。
夜风中唯有水浪的声音,也许还有
遥远处传来的模糊哨音,大约是夜里的捕鱼人在传递讯息,这样宁静祥和的小岛之夜,使人几乎想不起大周的北境正在被强敌入侵。
生灵涂炭的长安镇,与岁月静好的扬州城外,就像是割裂的两个世界。
墨黑天空上无数颗星星闪烁,仰望之下使人顿觉宇宙之大。
齐云从那浩渺的星海中收回心神,重又垂眸看向身边熟睡的公主殿下,黑眸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复杂感情。
他看了她一夜,不曾合眼。
穆明珠这一夜睡得倒是香甜,吹着岛上微凉的风,睡在火堆挪开后温热的沙地上,披着烘干的衣裳与裙裾,因为对接下来的计划胸有成竹,在野外这一夜倒是比在扬州城中睡得还要安稳。
她是在清晨林间的鸟鸣声中醒来的,坐起身来先靠在树干上迷糊了一会儿——她初醒来总是会先迷糊一阵。
等到她稍微清醒过来,一面拉住滑落下去的外裳,一面转身看向昨夜齐云所在的方向,果然就见少年坐在一旁的树下,因眯眼一笑道:“你早醒了呀?”声音带着初醒来的慵懒与放松,全无防备的姿态在她身上格外动人。
齐云喉头微动,在她转脸看来的瞬间,低下头去拨弄已经熄灭的木柴灰烬,只轻轻应了一声。
穆明珠彻底清醒过来,晃了晃脑袋,站起身来活动着四肢,有些奇怪道:“孟非白的人竟然还没寻来?”她早给出了大致的方位,不像朝廷的人全无头绪,孟非白的人应该能在天亮前赶来才对。
话音未落,就见齐云忽然站了起来。
“来了。”他低声道,一面以手势示意穆明珠藏到树后,一面盯着岸边。
穆明珠虽然什么都没听到,但出于对齐云耳力的信任,仍是立时藏到树后,顺着他的视线方向,望向水草堆积、空无一物的岸边,正在奇怪之时,就见那堆水草忽然“站”了起来,四名青衣壮年男子从水中冒出来,沿着岸边往火堆旁走来——为首的人从怀中摸出一只湿透的旗帜,以双手展开举着,只见上面以青色丝线所绣着的,正是一个“孟”字。
是孟非白的人到了。
穆明珠仍是隐在树后,看齐云与来人对接。
那四名青衣壮汉也发现了齐云,走到近前来,为首的人举着“孟”字旗,笑问道:“家里走失了一位姑娘,敢问郎君可曾见到?”
齐云道:“那姑娘是何面貌?”
为首那人答道:“面貌小的不知,只知姑娘走失的时候,颈间一串浑圆明珠,极不寻常。”
正是来寻穆明珠的。
穆明珠这才从树后现身,笑道:“你家郎君说,不待东方露白,你们便能寻到我——如今看来,怕是有些吹牛了。”
那为首之人见她现身,知她身份贵重,忙躬身道:“非是郎君托大,实是殿下身份不比寻常。”他一指身后跟随的三人,叹气道:“小人们原是备下来快船往这几处小岛上寻来的,谁知道建业城中消息如此之快、动作又如此迅速,不但建业城中出了大批守军,沿江的战船也都出动了,上下三十里,全都封锁了,连一只民船都不能出入。小的们不能用船,乃是生生游过来的……”
穆明珠讶然,低声思量道:“动了战船?”
她的确没有料到。
这与她预期的反应不太一样——朝廷对她“下落不明”一事的反应,太强烈了些。
当下却不是细究之时。
为首之人又道:“好在岸边有一只竹筏,省了小的人伐竹制船的工夫。请殿下上竹筏,如今长江南岸是过不去的,全是战船兵马与搜寻殿下的士卒,唯有折返往北岸。待到战船布防近处,还请殿下弃竹筏入水,与小的们一同游到岸边去。”
穆明珠没有废话,道:“那就走吧。”她跟着那人走出数步,一回头却见齐云还站在原地的树下、望着那熄灭了的火堆灰烬。
她微微一愣,退回来两步,以为是那火堆中有什么奇异之处,也盯着看去。
那为首之人顺着两人目光看向火堆,道:“这些不必担心,小的们两人送殿下离开,两人留下来消除痕迹。”
穆明珠便一拉齐云的胳膊,低声道:“走吧。时间紧迫,这些交给他们。”
“好。”齐云轻声应了,跟在她身后。
穆明珠看着少年不露喜怒的侧脸,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少年像是怀着什么沉重心事。
不过这在齐云也是常态了,她也没有很在意。
于是一行人乘竹筏,离开了穆明珠与齐云昨夜歇息的小岛,趁着晨间江上的雾气,一路赶到战船防线所能观察到的范围之内,而后弃筏入水、游过了最后的数百米,悄无声息从长江北岸登陆,相当于是又回到了扬州城外河滩渡口边的小村落附近。
那为首之人带着两人到了一只外面看起来破旧的渔船上,里面却是朴素干净。
那人道:“如今还未到定好的时辰,请殿下稍作歇息,几时准备好了,小的便命人去报信。”又道:“殿下若有所需,只管使唤外头的哑仆。”随后见穆明珠没有别的吩咐,便要知机退下了。
不得不说,孟非白手下的人,都像他这个主人一般善解人意。
穆明珠却唤住了他,“且慢——来寻本殿一事,由何人主理?”
为首那人欠身道:“据说是当朝右相亲自出面,调动了两州水军,非同小可。”
穆明珠点头,略微放下心来,摆手示意那人退下,看着坐在船舱对面的齐云,忽然一愣,有种需要解释的感觉,不觉轻声道:“是他来,咱们的计划便更容易实现了……”
齐云原本歪着头,似乎在留意船舱外的人,此时转过脸来,看向穆明珠,静了一静,轻声道:“恭喜殿下。”
气氛有些奇怪。
穆明珠道:“恭喜我什么?”
齐云轻轻一笑,似有些落寞,低头道:“恭喜殿下算无遗策。”
穆明珠的确是算准了萧负雪会来。
有前世的遗憾在,她相信当自己落水的消息传到建业后,萧负雪一定会主动请缨——而且他知道谢钧的危险性,更不能放心交给旁人来寻她。唯一可能的阻碍,在于母皇是否会放行。
而只要来搜寻她的人是萧负雪,那么她后面的计划便已经成功了九成。
只是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看来,她算到萧负雪定然会为救她来,而萧负雪果然抛下万事立时赶来,那可当真是两情相知、生死相许了。
穆明
珠一噎,看着对面少年的头顶心,只觉这事儿解释也奇怪——毕竟齐云也没挑明了,而她又是以什么关系身份向他解释呢?至少眼下来说,她其实并不想要一种约束性的感情关系。
好在这一次,齐云好像比她更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竟罕见地主动开口,问道:“殿下几时动身?”
穆明珠张了张嘴,把还未成形的解释全都咽了下去,道:“待江上雾气散了。”
“好。”齐云从船舱简寒的布帘子望出去,目光渺远,投向江上茫茫白雾。
少年的眉眼间,藏着深深郁色。
而建业城皇宫之中,一夜未能安眠的皇帝披衣而起,隔窗望着园中初秋的雾气,长长叹息。
杨虎也已经得知了穆明珠失踪的消息,这次没有如往常那样酣睡,而是手持皇帝的外袍,一路寻到窗下来,温柔为皇帝披上外袍,低声道:“初秋寒凉,陛下保重身体……”他为皇帝披上外袍,双手垂落下来,顺势握住了皇帝的手,讶然又心疼道:“陛下的手,怎么这样冰?”便为皇帝暖手。
皇帝穆桢已经习惯了他的服侍,身边有个会喘气的活物,也是一种温暖。
她望着窗外的雾气,想着夜里的噩梦,轻声道:“山君,你说实话——朕是不是个糟糕的母亲?”
这等话皇帝在朝堂上、在外人面前是断然问不出来的。
当皇帝偶尔吐露心声的时候,被吐露心声的人往往害怕得要死。
譬如杨虎此刻,他低着头为皇帝暖手,稳住心神,柔声笑道:“陛下这话从何说起?”
皇帝穆桢没有佯装,淡声哀伤道:“先是瞻儿、如今又是明珠……朕昨夜甚至在想,是不是朕前世做了什么恶事,就连当初睦儿英年病故,也是朕的缘故……”
这是连先太子周睦的死,都一起算到皇帝自己身上去了。
杨虎忙劝道:“陛下怕是又做噩梦了吧?旁的奴也不敢说,不过右相等人不是在外面搜寻殿下么?小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大约只是落水游上了岸,过几日便回来了。”这个节骨眼,他还不忘给萧负雪下绊子,又道:“不过这救人的事
情,还是得武官去做才合宜,右相虽然是师生情深,万一误了正事儿,可不得了……”他觑着皇帝面色,见皇帝淡淡一蹙眉,便知惹她不快了,忙又拉回话题来,道:“至于陛下方才的话,奴真不知道陛下是从何处想来的。从前那么多皇帝,后宫里面几十个、上百个嫔妃,生出上百个儿子来,不是说周文王有八百个儿子么?若说那些皇帝,处理国家大事已经忙不过来了,再来八百个孩子哪里还管得过来?可也从没听谁说周文王不是个好父亲。既然如此,谁又敢说陛下不是好母亲呢?”
皇帝穆桢也是因穆明珠失踪、勾动了连丧两子的哀痛,噩梦醒来百感交集之下,对杨虎有此一问。她做了十五年的皇帝,洞穿底下人的小心思只需一眼,原本听得杨虎这等事后还构陷萧负雪,起了厌恶之感。只是杨虎陪伴她十年,到底机灵体贴,不等她斥责已经转了口风。待听到他说周文王有八百个儿子,皇帝穆桢更觉哭笑不得,也无意跟他辩说正史如何,听下去却觉他举的例子虽然荒诞,但话糙理不糙,竟然听进去了。从前那么多男的皇帝,从未有人以他们是否算得好父亲来评价他们这皇帝做得如何。如今她是皇帝,自然也无人敢置喙她是否是个好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