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娘子叹息道:“你从前可不是这模样,从长安回来一趟,怎得就妄自菲薄,先瞧不起自己了。还是周胥他娘总说些混账话,让你……”
苏燕垂下眼,轻声说:“与旁人没什么干系,只是觉得,也许我是该有一点自知之明。”
两个人都要成婚了,孟娘子一个外人也不好说太多丧气话,回去翻箱倒柜从嫁妆里找了根钗子送给苏燕,算作是给她的贺礼。
马家村离镇上太远,成婚当日苏燕从孟娘子他们的住处被人接走。虽然一切从简却也很是喜庆,镇上不少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来围观。小孩子跟着送亲的队伍又蹦又跳。
苏燕本就生得好看,略施粉黛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从前说周胥娶了一个娼妓之女的人,也在此刻闭了嘴,只敢酸溜溜的在背后说几句风流话。
苏燕一路被迎进了周胥家的院子,宾客们欢呼起哄笑作一团。
而后便是一堆繁琐的礼节,因周胥出身士族,对此也更讲究。苏燕担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为此曾练了好几次,如今这么多人看着,还是免不了心中忐忑。
大概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周胥握着她的手,小声地说了句:“别怕。”
苏燕面上一红,瞥了他一眼后迅速低下头,宾客见状就起哄:“周先生和小娘子说什么悄悄话呢?说出来让我们也听听!”
哄闹声吵得厉害,周胥也笑出了声。苏燕脑子一片混沌,似乎是飘离在外,如同一个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同周胥行礼拜天地,总觉得一切都十分不真实,好似在做梦。
等到宾客酒至正酣,礼成就要送入洞房了,宾客便开始喧闹起来,围着周胥要他喝酒,你推我搡间嬉笑声欢呼声吵得人脑子嗡嗡作响。
然而只是瞬息之间,突然一列兵卫闯入喜宴,如同一瓢凉水浇入了沸腾的铁锅中,哄闹的人群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周胥也有片刻无措,然而身为主人家,他立刻站出去,问道:“敢问各位来此有何贵干?”
还不等苏燕反应过来,一个衣着华贵,手持长刀的男子从中走出,二话不说挥刀砍去。
只听一声惨叫,一只断手落在苏燕前方。方才还鸦雀无声的人群都被这变故吓得惊叫起来,挤挤攘攘地往一旁退,胆小的更是抖得像筛糠。
苏燕吓得倒吸一口气,强忍畏惧立刻上前扶住踉跄的周胥。
“你们是什么人?”
男子打量她一眼,却并未回答,只沉声吩咐道:“所有人都滚出去,倘若有逗留者,杀无赦。”
他气势十足,半点不像唬人,众宾客本还犹豫的,都忙不迭往外跑,桌椅碗筷都被撞得哐当作响,地上一片狼藉。
苏燕面色惨白,不安地看向面前的陌生人。
周胥疼得跪倒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断手,身子止不住的发抖,而周母则大声哭嚎了起来,也扑上前抱着儿子。
任由周胥如何发问,男子都一言不发,直到兵卫散开,有一人从院门缓步走到他们面前。一尘不染的玄色深衣,袍边滚着金线织就的云纹,无不象征着他身份之尊贵。
苏燕看到那张熟悉极了的脸,身体止不住的颤栗起来,只死死地盯着他,嗓子就像被塞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周母还在哭喊着,吵嚷着要去报官。周胥已经知道自己约莫是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强忍着疼痛俯身跪拜,说出的话都变得有气无力:“敢问……这位贵人,与我有何仇怨?”
徐墨怀长身玉立,一身精致华贵的衣裳,与这乱糟糟的庭院说不出的违和,比当初在苏燕家中要更甚几分。
他睥睨而视,目光仅落到了苏燕一人身上。
然而此刻跪在地上的三个人,唯有苏燕不敢抬头看他。
徐墨怀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反倒让几人不约而同地心底发怵。
“朕远道而来,燕娘怎得也不看朕一眼?”他语气又轻又慢,像极了情人间温柔的耳语,然而落到苏燕耳中,却犹如世上最恶毒的诅咒一般。
周胥和周母一同瞪大了眼望向苏燕,她几乎要将唇瓣咬出血来,随后缓缓跪拜下去,一字一句道:“民女苏燕,拜见陛下。”
口中哭骂声不停的周母立刻就僵住了,连带着周胥也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
苏燕压低身子,没敢抬起头。“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敢问陛下何故到此伤我夫婿,将我的婚宴搅得一团糟。”
尽管她再如何克制,也压不下语气中的这股不解与怨恨。
分明是徐墨怀骗她在先,眼看着她就要有自己的家人了,眼看她已经要将伤心事忘个干净,他却偏偏到此,如同一把刀子一样,将她织出的美梦给劈开。
苏燕憋着眼泪,咬牙切齿道:“敢问陛下到底想做什么?若是我从前有过冒犯,也实属无心,即便只是短短几月,我也是用尽心力侍奉,为何却换来今日的……”
她心底不知积压了多少委屈,却说到一半停下,徐墨怀便将她未说完的话接下去:“今日的恩将仇报?”
他终于扫了一眼苏燕身旁抖得像只鹌鹑的周胥,耐性十足地解释道:“他不是真心要娶你,朕可以带你去长安,千倍百倍地实现你的心愿……”
苏燕满面泪水,而周胥的断手就在距离她不过三尺的位置,她一心以为自己的日子就要好起来了,她是真心要同周胥好的,她是真的想要个家人。
她终于忍不可忍,崩溃颤抖地说出:“他不是真心,又有谁是真心,难道陛下就是吗?”
方才还面色和煦的徐墨怀眸子骤然一缩,几步走到她身前,脚底发狠地碾过周胥的断指,似乎要将那点血肉模糊的残肢踩进泥土里。
苏燕的下巴被钳住,逼迫她仰起头来。
这张脸上没有惊喜,更没有感激涕零,有的是被泪水晕花妆容后的狼狈,既恐惧又怨愤。
徐墨怀的目光渐渐变得阴鸷,嘴角噙着抹令人胆寒的冷意。
“你想死吗?”


第15章
本来喧闹的喜宴,此刻已经无人敢说话了,除却周胥痛苦的呻吟声,便只剩下周母的低泣。
苏燕本就被周母所瞧不上眼,此刻也多半知道了这灾祸与她有关,看向苏燕的目光中都是怨毒。若不是徐墨怀气势压人令她不敢做声,此刻她恨不得扑上去将苏燕撕下一块肉。
苏燕脸上的脂粉品质不算上乘,如今也都被她的泪水给晕花了。徐墨怀只觉得她脸上的泪水分外扎眼,不等苏燕出声便抬袖去擦,动作显得十分不耐烦。
正当他在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院门外突然吵嚷了起来。
他没回头,只淡声吩咐道:“去看看是哪几个不长眼的东西。”
方才庭院中的宾客都被赶了出去,按理说已经没人赶敢靠近,加之有侍卫站在门口,怎得还有人敢在此地喧闹。
苏燕稍一凝神,立刻就听出了来人是谁。能在人大喜之日满口污言秽语的,不正是马六一大家子吗?
薛奉打开院门,马六的亲戚对院内的事一无所知,加之没见过什么世面,便理所当然把那些兵卫当做成唬人的假把式,还以为这是特意雇来防他们闹事,便叫骂声不止。
“还想拦住我们呐!苏燕你个小娼妇害了我儿,还有什么脸嫁人!今日你若拿不出十贯钱,我们就砸了你这喜宴!”
“别以为找几个人就有用了!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你这个亲事也别想成,赔我儿子的腿来!”
薛奉听不懂他们叽叽喳喳的骂人话,在他们想下手推搡的时候,直接亮出带血的刀子。
气势汹汹的一大家子人忽然就蔫儿了下去,畏缩着往后退了一步,指着他大骂:“想干嘛!你这狗鼠辈,敢碰我一下就等着去官府吧!”
徐墨怀在马家村住了许久,由于苏燕说话带着乡音,他也能勉强听懂几句,不由地皱着眉,吩咐道:“薛奉,将人丢进来。”
院子外又响起一阵骂骂咧咧的声响,似乎是几人见状不对要跑,立刻就被压制住了。
而后院门被打开,连带着瘸腿的马六一共五个人,都被按着齐齐整整地跪在了地上。
几人进门时还有叫嚷个不停的,待看到眼前这副场景,立刻就呆滞在了原地。
马六瞧了眼苏燕,正想问她怎么一回事,就看到了地上那一大滩的血迹和血肉模糊的断手,吓得惊叫了一声。
而周胥已经惨白着脸靠着周母,虚弱到像是要晕过去了。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周围都是面无表情的兵卫,以及一个手持长刀煞神似的男人。
紧接着马六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吓得一个激灵,指着他说:“你不是苏燕家的野男……”
“啊——”
马六指着徐墨怀的那只手忽然飞出去,摔在地上滚了不少泥灰。
他的家人尚未反应过来,等看到断手后,被吓得惊恐地叫喊起来,马六则捧着自己流血不止的伤口撕心裂肺地哭叫。
徐墨怀不记得马六长什么模样,然而仅凭这一家人的所作所为,就能轻易地将他们和苏燕信中的人联系起来。
“杀人啦!光天化日地伤人性命!还有没有天理了,我家六郎和你无冤无仇,好狠的心!”
徐墨怀觉得聒噪,不耐地说:“将他们先拖出去关押,倘若再喊叫就拔了舌头。”
兵卫立刻领命,粗暴地将人都捆了丢出去。
院落内这才逐渐安静了下去,而后他重新将目光落到苏燕身上。
她正扯了一块巾帕死死捂住周胥的伤口,然而周胥的衣裳与巾帕都被血浸透了,看着也像是要断气一般,院中站了许多人,都冷漠地看向别处,没有任何一人敢对他伸出援手。
“朕瞧着,你这夫婿也不怎么样?”徐墨怀轻笑一声,问她:“在你这儿倒是个宝贝了?”
苏燕愤怒到发抖,咬牙说:“我身份低贱,能得此夫婿已是上天眷顾。”
徐墨怀皱了下眉,似乎是看不过去她这副模样,竟一把将她从周胥身边扯了过去。
苏燕被狠拉一把,半个身子趴在地上,手掌摩擦得生疼,不等她抬头,就见玄色衣袍曳地,一道阴影压了下来。
徐墨怀半蹲在她身前,风凉道:“你视他为珍宝,殊不知你这夫婿,也许只当你是踏脚石。”
“陈留郡周氏子孙,前朝宰辅后人,竟没落至此,要靠着女人来求官。”徐墨怀似笑非笑地看向周胥。“你误将朕当做是什么望族之后,猜我不敢留下什么忘恩负义的名声,便想用燕娘挟恩图报,为自己谋取个一官半职。”
他说到最后,语气已称得上是嘲讽。
而反观周胥,面上只剩畏惧与懊悔,苏燕听到此处,也多半能想通发生了何事。
见她半晌没抬头,徐墨怀还当她是伤心极了,正想着是否宽慰她两句,就见她突然抬起脸,满面怒容道:“即便胥郎待我虚情假意,也是我心甘情愿,陛下又为何要伤我夫婿!他不过一书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你为何这般待他!又为何要这般待我!”
徐墨怀并未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面上有片刻错愕,迅速地沉下脸色。
“苏燕,朕念及旧情,不远千里接你去长安,休要不知好歹。”
苏燕手上沾着泥灰和周胥的血,十指用力地扣在地上,指甲都深深地陷进了土里。
“陛下不需要念什么旧情,苏燕是一卑贱农妇,能有幸侍奉陛下已经知足,不敢奢求更多,只求与夫婿安稳度日,更不想去什么长安……”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徐墨怀的嗓音冷下来,眼神也变得愈发可怖。
世上竟有苏燕这样的女子,甘愿留在一个破落山村,跟一个心术不正的穷书生成婚。他能给她金屋珍馐,让她再也不用去采药种地,给她十辈子都享不来的荣华富贵。
她竟然敢说不需要。
苏燕伏着身子,头简直要低到土里。
徐墨怀默然片刻,怒极反笑,环视了一眼这清贫的屋子与她瑟瑟发抖的夫婿,如同被针扎了一般迅速起身,阴着一张脸大步往外走。
薛奉没有料到事态会变成这样,回头看了苏燕一眼,立刻就跟着徐墨怀出去。
从前鲜少有人能让徐墨怀如此动怒,薛奉见识过他们惨烈的下场,而如今轮到了一个女子,他却似乎是要放过她,就此算了?
徐墨怀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此刻只觉得像是被抽了一巴掌。从前乖顺温良的苏燕,如今却对他处处忤逆,一再拒绝他的好意。他是天子,而她不过是蝼蚁一般的村妇。
苏燕凭什么敢?
他走到门口,听到背后传来极小声的“胥郎”。带着微弱哭腔的一声呼唤,似乎在他腹腔中点了一把火,瞬间就烧到头顶,让他脑袋都在嗡嗡作响,浑身肌肉也跟着僵硬了。
他停下来,发出一声令苏燕不寒而栗的笑来。
紧接着缓缓回过身,冷漠地看向苏燕。
“薛奉,将她绑了带走。”
苏燕的挣扎在高大强壮的薛奉面前,就像只面对恶犬的鸡仔,他轻易就将人提起来丢进了马车。
周胥本捂着伤口疼到喘不过气,却还是强撑着想去拉苏燕一把,然而却被周母给按了下来,他闭了闭眼,霎时间泪如雨下。
徐墨怀不想杀他,只觉得他可悲又可笑。
思虑了片刻,便说:“朕命人查过,连着九年,你往林氏王氏孙氏都送过策论,却始终难偿夙愿,士族之中门客万千,偏偏轮不到你。朕看过你的文章……”
徐墨怀说话毫不留情,一针见血。“鄙俚浅陋,多是拾人牙慧。”
周胥被戳中伤心处,面色更加痛苦。
而后就听徐墨怀不怀好意地说:“你想入仕,朕便给你个机会,封你为奉御,择日入京。”
周胥心中一震,如同有股冷气蔓延了四肢百骸,叫他牙齿都在颤栗。
“谢陛下恩典。”
——
苏燕是被强行塞上马车的,等被五花大绑按进去后又几次想跳出来,都被薛奉给堵住了。
直到徐墨怀掀开车帘,她才像是被敲了一棍子,突然就停止了挣扎。
“怎么不喊了?”他凉凉道。
苏燕眼眶通红,怒瞪着他:“陛下将我夫婿怎么了?”
徐墨怀手上拿了块干净的巾帕,毫不温柔地盖在她脸上,将早已斑驳的脂粉擦去。
“朕许了他官职,让他休了你。”
苏燕知道周胥没死,眼中又开始泛起泪花,看得徐墨怀心中一阵烦躁。“你若还不满意,朕现在就让人杀了他。”
他已经十分好心,让人给周胥治伤,留了他性命又送他入仕,周胥是聪明人,自该感激不尽,唯独苏燕还敢不识好歹。
苏燕紧抿着唇,低头呆呆地望着指缝中的血,忽地就听徐墨怀语气不悦地说:“穿的什么衣裳,不堪入目……”
她气得呼吸不顺,却又不敢还嘴。
当初在马家村温柔和善的郎君,与眼前阴晴不定的君王简直判若两人!
徐墨怀似乎早有准备,直接命人拿了一身衣裳丢到苏燕怀里,随后自己下了马车,留下一句:“下马车前换好。”
而后他顿了一顿,又语气不善地说:“听到了吗?”
苏燕不吭声,他猛地掀开帘子重新坐回马车里。“既然你不说话,那朕就看着你换。”
她被吓得手一抖,忙说:“我听到了,听到了。”
徐墨怀冷笑一声,毫不理会。


第16章
在与周胥成婚以前,苏燕在心中想象了很多次未来是何种模样。虽然有扰人的马六一家子,有不喜欢她的周母,但她所设想的往后更多的都是温馨和睦,就和她从小希望的那样。
周胥的院子比她原来的要大得多,可以种菜养花,她还想再养一条狗。然后她会继续去药铺做工,去山上采药。若是运气够好,等科举制开通了,周胥还能想法子当官。日后孩子有他这样的父亲,一定会大有出息。
苏燕虽然想得很远,但她却觉得那样的日子离她已经很近了。
在她心中这已经是最好的生活,也许依旧清贫,但她不会觉得孤单,不会随便受人欺负,且她的夫婿与她情投意合,这都是她想要的。
直到利刃砍下她夫君的手,直到徐墨怀命人将她丢上马车。
苏燕安定的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再没了回头的可能。
徐墨怀是天子,他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却不肯放过她。
苏燕心中惶恐,又不得不在他的胁迫下照做。
他丢来的衣裳都是上等的料子,用手摸一下便知道了,柔顺轻薄的衣料,好似手上捎带茧子都能勾起丝来,摸着就跟水一样的又凉又滑。布庄里最好的布料,连给它做系带的份儿都没有。
苏燕想起了当初给徐墨怀做衣裳,自以为是买了上好的料子,还以为他会惦念自己的好,哪知道在他眼里那样的料子已经是粗劣无比。
发觉苏燕抱着衣服傻愣住,徐墨怀出声催促:“不会穿我让人来教你。”
近日天气正热,苏燕的喜服里面还穿着轻薄的里衣,脱去外面一层后倒也不至于光着身子。毕竟当初照料徐墨怀,二人床榻离得那样近,她在家中也是要换衣裳的,只是那时天冷,与现在也比不得。
苏燕算是认清了,从前的温柔耐心都是装模作样,徐墨怀根本不会将她放在眼里,倘若她不肯按着他的心意来,怕是下一刻就会直接扒掉衣裳逼着她换。
苏燕畏缩着往后退,紧接着就磨磨蹭蹭地开始脱衣服,徐墨怀也没有要避嫌的意思,就那么冷漠地看着,这眼神毫无半点欲念可言,反倒让她越发坦然。
等她换完了衣裳,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哭过后的双眼红通通的。
见她态度还算温顺,徐墨怀的脸色也缓和了很多。
云塘镇并不算大,苏燕以为他会直接将她带走,却没曾想他竟让人将马车停在一处府邸。
这算是云塘镇最有模有样的宅院了,从前住着一个退隐的大官,后来就被一个有钱的商户给买下。
徐墨怀此行已经足够低调,旁人只知他是京中来此办事的贵人,知道他来头不小,二话不说将宅院打理好给他歇脚。
苏燕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第一次坐马车竟会是这样的情景,实在是生不出半点欣喜来。
下马车的时候她还想抱着自己脱下的婚服,却被徐墨怀不由分说给拿走了。
他顺手将苏燕的婚服丢到侍卫的怀里。“拿去烧了。”
苏燕伸手想去抢回来,被他一把拽住。“一件破衣裳,要它做什么?”
苏燕恳求他:“让我留下吧,求求你,我想留着这一件。”
徐墨怀语气重了几分,又重复一遍:“拿去烧了。”
这件婚服的布料是她亲自挑选,说了几次好话才让那绣娘答应帮忙,几乎每隔两日就要去看一看绣得如何了。她看着这件婚服做好,似乎也在看着自己梦逐渐接近圆满。
他就是这样,非要硬生生把她的一切都给打碎了,连个念想都不给她留下。
两人快一年没见,再重逢后却是这样难堪,苏燕不想跟徐墨怀叙旧,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没必要对她解释什么。
苏燕被送去沐浴洗漱,屋内陈设是她从没见过的奢侈,连一个小小的豪绅都能如此,更何况是一国之君。若换做从前,她应该要到处瞧一瞧看一看,感叹一下这些有钱人家的日子,然而经此一遭是身心俱疲,只知道呆坐着,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苏燕不习惯被人服侍,然而徐墨怀吩咐了,必须有人看着她洗漱,于是侍女就隔着屏风等她。
苏燕一起身,立刻有人上来给她擦干穿衣,吓得她差点滑倒。
白日里成亲的事已经让她累个半死,夜里却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房间里静悄悄的,还有股好闻的香气,连被褥都又软又暖和。
一切都陌生到让她惶恐不安,闭上眼就是周胥被砍伤后血流如注的模样。
直到夜里她才有心思琢磨起徐墨怀所说,周胥对她另有所图的话。
再如何她也不是傻子,说的那样明白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徐墨怀如今已经是皇帝了,再不是马家村奄奄一息的莫淮,他根本不屑于对她说谎。
周胥对她也是带着利用。
苏燕闭了闭眼,情不自禁蜷起身子。
她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心口处却一抽一抽得疼。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很可笑的,周胥是真切地关照她,也的确做到了娶她爱护她。
但这两个人,都没将她的真心放在眼里。
带她去长安,然后呢?
黑暗中,苏燕望着帐顶,茫然又无助。
——
次日一早,几个侍女进来为苏燕穿衣打扮。
她醒来本还有些怔忪,见到一堆人立刻就吓清醒了。
想到自己的处境后立刻又低落下去,然而根本没人在意她是什么情绪,只按照吩咐替她做了个发髻,将珠钗步摇都往她发上簪去。
苏燕平日里忙着做农活,哪有时间梳妆打扮,更不会梳什么发髻,此刻看着铜镜也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如同在看另一个人。
很快侍女们催促她出去,徐墨怀已经站在院中等着了,他身边的侍卫正在和他说着什么话。
听到动静,他扭头看过来,望到这样打扮的苏燕,眼神微微一动,难得说了句好话:“好好装饰一番,倒也是个美人。”
苏燕眼睫轻颤,没有答他的话,徐墨怀也没与她计较,只说:“上路之前,先带你去看个东西。”
徐墨怀说话,她只有照做的份。
从前苏燕一心想要的步摇就簪在发上,走动间金银玉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却觉得这声音让人心烦意乱。
榴红的罗裙垂至脚面,苏燕还不习惯穿着登云履,时不时就会踩到,几次都险些摔倒,等快走到为她准备的马车边上,又踩到裙边,要不是被徐墨怀拉了一把就要磕到车辕上。
他不满的轻啧一声,似乎是看不惯她这样笨手笨脚,直接将她抱起来扶到马车上站稳。
“路都走不好。”
苏燕瞪了他一眼,自觉钻进了马车。
为徐墨怀准备的马车在前面,两人没有坐在一处。
她不习惯坐马车,一会儿的时间里便头晕脑胀,好在很快一行人停了下来,侍卫请她从马车上下来。
苏燕缓了口气,隐约听到了狗吠声,掀开帘子后却发现此处是荒山野岭,不像是有人家,也难怪路上这样颠簸。
她下去的时候,徐墨怀也正好走近,顺手扶了她一把,接着手便不松开了,拉着她朝后方走去。
这地方杂草丛生的,好端端来这儿做什么?
不等苏燕发问,随着越走越深入,狗吠声也跟着清晰了起来,且其中掺杂着人的嘶喊哀嚎。
苏燕心中一颤,猛地看向徐墨怀。
他步子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后,只淡淡道:“跟着我来就是了。”
直到走过一个小土丘后,苏燕终于看到了惨绝人寰的一幕。
巨大的五个囚笼中血肉模糊,里面关着的恶犬正在撕咬人的身子,一口獠牙连皮带肉都撕下来,狗的身上嘴上沾着血和碎肉。
除了马六还在哀嚎求饶以外,其他的人要么断了气,要么就是在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尤其马六裆下一大片猩红极为显眼。
笼子里是被开膛破肚,脏器肠子流了一地的人。苏燕看了一眼,立刻就浑身汗毛竖起,恶心得弯下腰干呕。那股血腥气似乎都逼近了她,在她鼻尖缭绕不散。
苏燕疯了一样甩开徐墨怀的手要往回跑,立刻就被死死按住。
“跑什么?”徐墨怀微蹙着眉,不解道:“你不是想杀了他们?我特意让人留着马六的命,好让你看着他死,你反倒先吓成这副模样。”
苏燕面色惨白,胃里一阵翻涌。
马六的嗓子都喊都嘶哑了,扯着嗓子痛苦地嚎叫一声,她瞬间头皮都麻了,好似能听到野狗撕咬人肉的声音,立刻就腿软着差点坐在地上,徐墨怀一把将她捞进怀里让她站好。
苏燕浑身克制不住地发抖,她张着嘴呼吸,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又轻飘飘一句:“他们不是吃了你的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