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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玠转身要走时,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啜泣,细微得如同是他产生了错觉。
待他回过身,薛鹂仍低垂着头,黑发流泻而下,遮住了大半脸庞。她的肩膀一下下地轻颤着,杯盏中的水因为她的动静而漾开波纹。
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两个字。
娇气。
薛鹂的眼泪格外多,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很是能唬人,这样多的眼泪,似乎怎么都流不完。
不知为何,他心底忽地升起一股烦躁,偏偏这股烦躁,并非是出于厌恶。
薛鹂的嗓子还哑着,带着鼻音的哭腔,娇柔而虚弱,让她显得更为委屈。“你不是要走吗?”
魏玠几乎都想冷笑了,她何时不哭,偏偏此刻哭出声,不正是为了让他留下。
他扫了她一眼,转身又要走,薛鹂下意识去扯他的袖角,然而她到底是在病中,烧得脑子也糊涂了,身子一晃便卷着被褥朝下栽倒。
魏玠以为她是故技重施,动作稍稍一顿,便听到薛鹂摔出一声闷响,短暂地沉默后,她的抽泣声变得更为真切了。
第22章
薛鹂摔得有些发懵,被魏玠捞起来的时候还在抹眼泪。
她偷瞄了眼魏玠的表情,哪有丁点怜香惜玉的样子,分明是铁石心肠。
“薛娘子好生歇息。”魏玠说完后再次想走,这一次薛鹂手快地拉住了他的手臂。
“薛娘子还有何事?”
薛鹂哭红的眼角噙着泪,面上也像是覆了层粉霞的似的泛着红。
“你是不是……心中还想着那位周氏的女郎?”
她问话的时候五指扣得很紧,像是生怕会被他甩开。见魏玠沉默不语,她伤心至极,颤着声问道:“便是她已经与人定下婚约,你还是……还是只念着她一人?”
魏玠想到她方才的冷淡,似乎找到了原因,微敛着眉任由她哭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从何处听说的?”
见他不反驳,薛鹂微仰起脸,一双手还扒着他的手臂,她的墨发披散在肩侧,不施粉黛的脸颊上染着红云。
“鹂娘当真处处不如她吗?”
她问话的时候,水润的眸子像是含了清冽的泉水,既纯澈又勾人。一缕乌发在前胸蜿蜒而下,贴着雪白的肌肤落入松散的衣襟中。
魏玠微微移开眼,淡声提醒:“薛娘子,你逾矩了。”
魏玠与周素殷之间是他的私事,连魏府中人也有意不去提及,旁人更没有资格过问。
薛鹂仔细地观察魏玠的表情,想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难堪亦或是低落,然而他正如往常一般,温和到挑不出一丝错误,像是没有脾性的石像。旁人遇上这种事,必定要心生怨恨,
哪里还能与抢了自己婚事的人做知己。
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只有轻薄魏玠,才算是触及他不可忍耐之处。兴许是他心高气傲,旁人都入不得他的眼,因此即便是周素殷他也从未放在眼里。
薛鹂低下头,眼泪砸在魏玠的手背和袖缘,她盯着晕开的水渍,忽然出神地想,魏玠这样的人也会哭吗?他总该有伤心难过的时候,难道也要时刻持着仪态风度,将一切喜怒都压
在心底吗?
她实在是好奇,这样的人哭起来是什么模样。
她正出神时,身上忽然一暖,是魏玠拿起一件宽大的外袍为她披上。
薛鹂神色微动,缓缓坐直身子,低落道:“周娘子……便如此好吗?”
周素殷出身望族,被人众星捧月般地长大,轻而易举便能得到的东西,她薛鹂却费尽心机,千方百计都不未必能触碰。
“于我而言,你与她并无不同,不必妄自菲薄。”魏玠平静的语气,仿佛没有任何安慰的意思,只是他发自内心的答案。
薛鹂湿润的眼睫颤了颤,正想再说些什么,便听到了房门处的动静。
药已经煎好,银灯端着药碗不知该不该上前,魏玠看了她一眼,说道:“把药送进来吧。”
黑褐色的药汤还散发着热气,薛鹂才将药碗接到手中,便因那难闻的气味儿偏过了头,忙不迭地将药碗放下,皱眉道:“不喝也罢。”
她平日里不常喝药,仅仅是闻到这股气味便觉得要喘不上气,喝进去必定会恶心到几日吃不下饭。
方才还楚楚可怜挂着眼泪的人,此刻掩着鼻子面露嫌弃,倒是一点伤心之色也没了。
“良药苦口,趁热喝了。”魏玠的语气像是一位严肃的长辈,薛鹂被他的目光淡淡一瞥,莫名觉得自己像是个不懂事的稚子。
薛鹂心虚道:“太烫了,我会喝的,表哥不是还有事吗?”
话里甚至隐隐带了几分不耐。
魏玠的确有离开的意思,然而听到薛鹂这无异于赶人的话,心中也升起了一丝不悦。他用手触了触碗壁,温声道:“正好,再放便要凉了。”
薛鹂第一次如此烦躁魏玠的多管闲事,她不满地端起药碗递到唇边,古怪的气味直冲鼻腔,以至于她端碗的手都颤了一下。而后便听到魏玠悠悠道:“是怕苦吗?”
薛鹂朝魏玠看去,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在欣赏她喝药时的窘态。
多半是对她在藏书阁羞辱他的事怀恨在心,此刻见她不好受便觉得解恨。
薛鹂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尽了整碗汤药,辛而苦的药汁入口的那一瞬,难闻的气味填满了口鼻,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她被苦得直掉眼泪,强压下反胃的欲望后猛灌了两口清茶
,这才渐渐缓了过来。
“不打搅你歇息,我先走了。”魏玠替她牵了牵垂落的被角,语气中有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愉悦。
魏缙手里握着一支修好的珠花,正跃跃欲试地在桃绮院的门外往里看,犹豫着待会儿见了薛鹂该说些什么话,他回过头小声地问侍者:“我的发髻可还端正?”
“郎君丰神俊朗,无需忧心这些。”
“你说她还记得我吗?我去见她会不会太突兀,可是听闻魏礼……”
“魏缙?”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人声,魏缙的话戛然止住。
“兄……兄长。”魏缙看到来人,险些被吓得跳起来。
魏玠在他们这些小辈眼中,有着如同父亲与师长一般的威严。魏缙一见他出现在此处,不禁瞪大了眼,反应过来后连忙行礼,恭敬道:“见过兄长。”
“不必多礼。”看到他手中的珠花,魏玠眼眸微沉。“你来探望鹂娘?”
“鹂娘……”魏缙愣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神情也随之无措了起来。“我……我听闻她落水。”
魏玠淡淡地应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袖上的折痕。“她已经歇下了。”
魏缙悻悻地朝桃绮院里看了一眼,失落道:“那我还是不去打搅她了。”
说完后,他欲言又止地瞄了眼魏玠,想问却又不敢问。
魏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是有事想问我?”
魏缙深吸一口气,仍是没敢问出口,丧气道:“无事。”
无奈之下,他只好随着魏玠一同离开,路上始终沉默不语地想着薛鹂的事,连脚下的台阶都没看到,一不留神栽进了花丛。
魏玠早先注意到了,只是并未提醒魏缙,而是任由他摔了进去。
薛鹂的手段并不高明,魏缙为了她魂不守舍,只能怪自己心志不坚,轻易为女色所惑。
只是……
她未免太过三心二意……竟连引诱人这种事都不肯从一而终。
他让医师朝她的药里多加了半两黄连,已经算是留了情面。
魏礼被魏蕴拉着离开后,本想去找魏恒请教一篇策论,却不想正撞见梁晏从魏恒的书房中出来。
梁晏隔三差五来到魏府,几乎将此处当做了自己家,甚至在魏玠的玉衡居有一间房特意备下留给他用。魏氏各支门风虽不尽相同,魏恒与魏植这一脉确是出了名的方□□中上下都
遵规守矩挑不出错来,梁晏不是个安分的性子,能在魏府来去自如还不受管教,多少是身为舅父的魏恒授意。
魏礼看到梁晏唇角的淤青,眉头微皱了一下,问道:“这次又是什么缘故?”
梁晏本想扯出一个笑,却因为嘴角的伤显得笑容有几分扭曲
“我随陈温他们去了一场清谈会,三日不曾归家。父亲他认为我整日无所事事,学这些不堪大用,一心要我去边关磨炼几年,日后好上阵杀敌,我不愿意,便这这样了。”
梁晏想入的是三公曹,他始终认为,刑狱若不能做到公正清白,小到让百姓心寒,大到腐坏国之根基。而如今三公曹上坐的人大都尸位素餐,夏侯氏把持朝政,朝堂混乱不堪,大
小官吏纷纷以权谋私,又何谈公正廉明。
他不想上战场也有私心,他无法想象用刀戟刺穿旁人肠肚的画面,更不愿和父亲一般割下敌军的头颅挂在马鞍上。
梁晏苦笑道:“父亲赞赏兰璋的才智,他十五岁用计解了凌州之患,我比不得他临危不乱的风采,更不如他有过人的智谋。只是我想留在洛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魏礼不知如何安慰他,许多世家子弟都视魏玠为楷模,背后少不了族中长辈的言语敲打。平远侯则是出了名的,几乎处处要梁晏做到最好,偏又爱拿魏玠做比对,反倒是魏恒对待
梁晏宽容许多。“你不如去找兄长,他或许能替你说上几句话。”
魏礼顿了一顿,提醒道:“不过他此刻应当还在桃绮院,你兴许要在玉衡居等他回去。”
“桃绮院?”梁晏疑惑地问道:“那是何处?”
“是薛鹂的住处,你应当知晓她。”魏礼神色复杂,压低了声音说道:“兄长待她似乎不一般。”
梁晏眉梢微挑,笑道:“的确有听过一些传闻,我只当是假的,难不成确有其事?”
“兄长的事我哪里敢问。”魏礼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想知道何不自己去探一探。”
第23章
梁晏在玉衡居等了不算太久,后院是一大片竹林,往日无事的时候,魏玠常在此处弹琴,清风竹影伴随着旷远琴音好不风雅。
自他与魏玠相识,他便是这副衣不染尘的矜贵模样,似乎一切事物都无法干扰他,喜怒都显得寡淡。即便魏玠时常被外人称颂,也只有他清楚,换做常人是没法子与魏玠深交的。
不过是看起来宽仁温厚,实则克己慎行到了一种凉薄的地步。
仍记得幼时的他偷偷养了一只细犬,因为父亲不喜,便送到了玉衡居托付魏玠照看。那只细犬在玉衡居好生活了一年,他也时常去找自己的细犬玩闹,谁知后来此事被父亲得知,
父亲认为他阳奉阴违不说,还想祸害魏玠修学,便去魏府要求魏玠将细犬交出来。
换做是旁人,与那只细犬朝夕相伴,无论如何也该生出恻隐之心,然而魏玠竟也觉着自身有错,与他的父亲赔礼后便果断将细犬交出,眼睁睁看着它被打死在了阶下。
后来大夫人的病愈发严重,医师说她命不久矣,府中上下都为此忧虑,魏礼年纪尚小,一提到此事便眼眶发红,唯有魏玠作为嫡长子,依旧如往常一般,面上找不出一丝伤心难过
。
梁晏实在忍不住问起,魏玠则平静道:“身非汝有,又何患。圣人常言‘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万物本就一府,何
必为生死伤神。”
话虽如此,病重的到底是他生母,即便圣人的话再有道理,从他口中说出也难免也让人觉得太过凉薄。
梁晏不喜魏玠的性情,偏又情不自禁效仿他,仿佛是他的影子一般,处处跟在他的身后,又处处不如他。
当初他以为魏玠对待周素殷是有几分情意,最后却发现也不过如此。薛鹂虽然生得貌美,魏玠却不是目光短浅之人,那些传闻他从未当真。
等魏玠回到玉衡居的时候,梁晏正由侍女帮着上药。
平远侯常年习武,下手失了轻重,长|枪打在梁晏的后肩,留了一条极为骇人的淤青。梁晏听到魏玠沉稳的脚步声,幽幽地叹了口气,头也不回道:“若我阿娘还活着,必不会让
父亲如此待我。”
魏玠极少听人提起这位姑母的生前事,只知她是个貌美而温婉的女子,只可惜自幼口不能言,才嫁与了当时出身并不高的平远侯。
“这次又是因为何事?”魏玠在他对面坐下,身上还沾染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梁晏凑近轻嗅,而后睨了他一眼,问道:“看来你在薛娘子的房里留了有些时辰。”
“你想说什么。”
“你当真对她有意?”梁晏盯着魏玠的眼睛,想从中窥出一丝不同。
魏玠答得毫不犹豫。“你多想了。”
梁晏不依不饶道:“既如此你又为何会去看她,不过是二房的远亲,与你并无多少干系,从前可不见你如此热心肠。”
“薛娘子生了热病,魏蕴为她找医师,恰逢撞见我带着医师回来,她既唤我一声表兄,去探望也是无可厚非。”
“你带着医师……”梁晏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眉头紧紧皱起。“舅母可是身子又不好了?”
“不算好。”魏玠放下笔,想到榻上形容枯槁的母亲,心中也隐隐地苦恼了起来。若母亲能放下生死,反而能早日得到解脱,明知活着痛苦,却又焦虑死去,不过是折磨自己。
梁晏幼年丧母,魏恒于他而言既是亲人也是亚父,舅母更是意义非凡。然而自舅母病后便久居在后山修养,外人一律不准探望,连魏玠也只有得了魏恒的允许才能去见上一面。
“许久不见,已经不大记得舅母的模样了,也不知再见她能否认出我来。”梁晏怔怔地说完后,打量了魏玠片刻,忽地压低声音,说:“你带我去见一面,莫要让你父亲知晓。”
“不可。”魏玠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
梁晏不死心。“去看一眼又能如何,舅母常年不见外人,心中必定孤苦,我扮成医师去见她,必不会叫舅父知晓。”
魏玠又一次拒绝,他只好说:“舅母心中必定也挂念我,正是太久见不到外人才会积郁成疾,兴许我去了她能高兴一回呢?”
见魏玠神情有所松动,他又一连说了好几句,魏玠才犹豫着点了头。
虽说如此坏了规矩,若他事后主动去领罚,父亲应当不至于大发雷霆。何况……母亲的确提到了梁晏。
天气渐热后,桃绮院的夹竹桃长得郁郁葱葱。薛鹂坐在树影下看书,日光穿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如一地碎金。薛鹂尚未病愈,望着晃动的树影时常发困,然而书院的夫子并不心
软,依旧要她写完许多的课业。
除了魏蕴前来看过她几次,阿娘相中的魏缙也曾来过。
姚灵慧对待魏缙极为热络,只要一见他便立刻笑盈盈地让侍女奉茶。
薛鹂接下他送还的珠花,在他提及书院的时候,她只是状似不经意地轻皱着眉叹息,他便立刻猜出她是为了课业而苦恼,而后自告奋勇地要替她写下这几日的课业。
她假意推却,魏缙态度强硬,在她无奈点头后,他笑得两眼弯成月牙,仿佛是捡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意料之外的是,周素殷竟当真登门探望了她。
魏蕴脸色不好,听闻后立刻赶到了桃绮院。周素殷出身名门,却没有贵女的傲慢与骄矜,娴静文雅而又处处得体,语气始终是充满歉意与敬佩。
周素殷甚至特意挑了几块上好的榴红衣料赠予她,夸赞她穿红裙的时候时美得惹眼。
她实在是很好的人,以至于薛鹂站在她的面前,便会无法不想到自己的卑劣。
而这几日,魏玠始终不曾出现。
薛鹂命人去问,却得到了不同的说法,只是都说魏玠此刻不在府中。薛鹂心中有疑,索性亲自去玉衡居寻他。
她没有等到魏玠,走出来的人却是梁晏。
梁晏显然是在午后小憩,发髻松散着,肩上随意地搭了一件衣裳。他慵懒地斜倚着门框,眼皮还困倦地半搭着。
薛鹂一见到他,提糕点的手指下意识攥紧,心跳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一声一声犹如擂鼓。
“又来找兰璋啊。”他嗓音微哑,语气略显无奈。
“郎君……怎会在此。”她面上一热,忽然觉得魏玠不在也没什么了。
梁晏瞥了眼身后,见没人守着,这才俯身压低了声音,说道:“悄悄告诉你,切莫说出去。兰璋其实是在祠堂受罚……”
梁晏的低沉的嗓音紧贴在耳畔,薛鹂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受罚?”
魏氏的祠堂在后宅靠山的地方修建而成,因为族人众多,祠堂也建的宏伟,只是平日若无重要的祭典,只有在赏罚族人之时才会有人往来。平日里只会有家仆隔几日的洒扫,偶尔
家主也会前去奉香。
魏玠以为带梁晏去见母亲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却不想母亲莫名发狂,将屋中的物什砸了个遍。父亲勃然大怒,将梁晏训斥一番后,让他来祠堂抄写家训好好反省。
只是父亲一向避讳此事,为了声誉必定不会声张,除了玉衡居的人,应当无人知晓他在祠堂受罚,因此祠堂中的点亮的烛火并不多,入夜后便昏黑一片。
待他跪够时辰去侧房抄写家训,路上唯一的光源便是他手中的一盏豆灯。
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祠堂离前宅很远,隔着一片林苑,静谧到只有虫鸣与他的脚步声。因此即便是再细微的动静,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魏玠看不清四周的景象,只好停下脚步,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不等他出声询问,一道模糊的身影猛地撞进他怀里,烛火也因为来人带起的风而熄灭,周遭顿时一片漆黑。一股熟悉的冷香强硬地侵袭他的嗅觉,冰凉的发丝流泻而下,穿过了他
的指缝。
她似乎比从前更为大胆,这一次甚至得寸进尺地环住了他的腰。
第24章
魏氏的祠堂有人看守,轻易无法入内。
魏玠将手上的灯盏移开,以免尚滚热的烛油不慎洒在她身上。
“你如何进来的?”魏玠试图掰开薛鹂环住他的手臂,竟没能立刻让她松开,他语气微沉,显得有几分严肃:“松开。”
四周一片漆黑,二人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薛鹂缓缓松了手臂,改为轻扯魏玠的前襟。她轻笑一声,说道:“我特意来陪着表哥,不好吗?”
“祠堂未经准许不可随意出入,你如何能进来?”
听到魏玠提及此处,薛鹂的表情也不耐烦了起来。她本想与梁晏多攀谈几句,然而他的话显然有意引她来见魏玠,想必已经听到了那些传闻,只是心中将信将疑罢了。若不是还有
一个钧山王步步紧逼,她也无需在魏玠身上下这些功夫,只望钧山王听闻她与魏玠的关系后能够死心。
薛鹂小声道:“西侧的矮墙,那里有一棵枣树。”
魏玠的记忆很好,魏氏几百族人他都能叫出名来,记住府中的地形更是不在话下。薛鹂说完后他立刻想起了她所说的矮墙,实则该有九尺高。
“此举未免有失体统。”
“为了来见表哥,体统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唬人的甜言蜜语,于薛鹂而言可谓是信手拈来,好些都从吴郡爱慕她的郎君那处学到的,只是她向来不屑以此讨好什么人,不曾想有朝
一日都用在了魏玠的身上。
魏玠似乎有些无可奈何,良久后才回答她:“夜已深,你该回去了,若家仆巡夜见到你,即便是叔父也不能让你免受责罚。”
她想要讨好魏玠不假,却不至于要为了他受苦,这些她自然想过。
“我前段时日临摹表哥的字迹,如今已学了有九成像,以假乱真足矣,至少让我在此处陪一陪表哥。到了时辰我自会回去,不让阿娘起疑心。”
分明只是来帮他抄写家训,却被她说得好似是来私会。
“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去叫人送你回去。”魏玠的态度依旧不肯变。
薛鹂上前一步抱住魏玠的手臂。“表哥与我私会,此刻赶我走叫人看见了,不怕我有损你的声誉吗?”
“你我之间何来私会。”
“是不是私会,表哥与我说的都不算。”
魏玠忽地有些不悦,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他并不是没有选择,只要他想,甚至可以让薛鹂终此一生都无法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些人或事,倘若还在掌控中,尚且称得上有趣。一旦脱离了控制,以至于影响了自己,便该尽早抽身。
良久后,他似乎妥协了,既是对薛鹂妥协,也是对自己的纵容。
“至多半个时辰。”
薛鹂笑盈盈地应了。“只要能陪着表哥,多久都是好的。”
还好只有半个时辰,她可不想留在此处抄一夜家训。
“薛娘子,松开吧。”魏玠提醒道。
薛鹂的手缓缓下移,摸索到他微凉的手掌。“表哥的手好凉,是太冷了吗?”
魏玠状似无意地拂开她的手,语气温和地说道:“薛娘子身为女眷,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薛鹂几乎能想象到魏玠此刻的表情,若是无人在场,她必定要大笑几声。
她压下面上的笑意,叹口气,说道:“我不喜欢表哥唤我薛娘子,听着着实生分,日后唤我鹂娘可好?”
魏玠默然了好一会儿,才极轻地答了声:“好。”
他话音才落,薛鹂便隔着衣物拉住了他的手腕。“路上太黑,表哥留心些。”
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推却。
偏房中没有点灯,往日里只作家主理事用。魏玠鲜少受到责罚,不像魏弛等人时常在此处受训。此刻屋中昏黑,他也不知晓硫磺与火石放在何处,只好由薛鹂去翻找。
他在屏风后坐下,书案上铺了备好的纸笔,薛鹂在屋里摸索了许久,总算找到了被麻布包裹的火石等物,这才坐到魏玠身边试着点燃烛芯。
“会用吗?”魏玠问她。
“会用。”她莫名想起了一些往事,情不自禁道:“吴郡比洛阳要湿冷,时常阴雨连绵,硫磺也是湿的,总是试很久才能点燃。”
即便薛氏没落了逐渐成了商贾,也在吴地是有些声望的士族,何至于让薛鹂亲自去做这样的事。
然而听她的语气,往事似乎并不愉快,他也不便主动问起。
察觉到自己说了不必要的话,薛鹂沉默了一会儿,堂中便只剩下沾染硫磺的干木摩擦火石的声音,干木始终没有点燃,薛鹂逐渐不耐烦了起来。魏玠察觉到她的急躁,轻叹了口气
,正想从她手中接过火石,虚掩着的门却忽然被撞开了。
二人的动作一齐滞住,都没有再发出声音。
薛鹂起初还想安慰自己是风吹开了门,紧接着便听到了略显杂乱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去扯魏玠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说话。
“等等……方才好像有什么怪声。”女子压低嗓音,心虚地拉住男人的手臂。
“此处绝不会有人,更何况连一盏烛火也没有,是你草木皆兵了。”
薛鹂紧皱着眉头,正疑惑两人要做什么的时候,忽听到砰的一声响,男子将门扣上了。而后女子惊呼一声,昏黑静谧的房中响起了宽衣解带的窸窣声响。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响起了女人难耐的轻|吟与男子的粗喘。
薛鹂便是再迟钝也该明白了,这分明是撞上旁人在此交‖媾了!
她自认不是什么有德行的人,却也不会在人家的宗祠做这般不体面的事,实在是……实在是……
她一半震惊一半羞恼,震惊过后又不知所措了起来。即便她为人是轻浮了些,却也是个年纪尚轻的女子,哪里遇上过这种事。
何况还有一个魏玠在她身侧,这可是魏氏宗祠,只怕以魏玠的性子,必定会觉着是受了奇耻大辱,恨不得将这两人拖出去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