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魏玠并没有常人所有的感情一般,他对亲情友情主仆之情,乃至有所坚守的道德操行,都并非发自本心,而是出于礼法教条的约束,让他觉得本该如此。而那些表现出来的感

情,更多的是模仿旁人。他没有父母之爱,也不知如何爱护自己的孩子。只有她喜爱这个孩子,魏玠才会有同等的喜爱。
薛鹂领会了他的意思,便不想再为此事烦扰了。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兴许等孩子降生之时,他们的心思都能有所更改。
翌日,平远侯的棺椁接回了洛阳,正在筹备着下葬的事宜,宫里追封加爵的圣旨也下来了。旨意被心照不宣地送到了魏玠手上,整个洛阳的人都在关注他与魏恒的一举一动。
平远侯生前与魏恒有那样大的过节,而平远侯却能强忍着抚养仇人之子二十余年。尽管有人称赞他心胸宽广,也不乏背地里说他没了血性,贪生怕死,放着夺妻之辱不报。
这件事毁的不止是魏恒的声誉,更是将平远侯府都拖到了深渊,以至于平远侯身死后,揪着他生前丑事不放的人反而比为真心追悼的人更多。
令魏玠稍有意外的是,魏恒会主动托人求见他。
自大夫人葬礼那一日,魏恒又羞又怒离开了庭院后,魏玠被派去成安郡驻守,临行前仍未能见上他一面,而后便是他守城之时,魏恒的援兵先去了上郡。自洛阳一别,二人已经近

两年未见。
或许是出于愤恨,又或许是出于羞愧,魏恒不曾主动来见他,魏玠更无此意。此回忽然求见,多半与平远侯有关。
魏玠并不计较那些错综复杂的往事,倘若薛鹂不在意,他也不会庸人自扰。因此魏恒求见,他心中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便也应邀去了。
魏府上的家仆对这位大公子都有些心情复杂,然而见到他的时候,仍是如同从前那般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大公子。
不过是二载春秋过去,魏恒便苍老到令他有些意外了。
他们上次分别,魏恒不过是鬓角微白,如今却是满头华发,比起从前老了许多,一眼看上去形销骨立。
毕竟是当了多年家主的人,何事都不足以再让他惊慌失措。见到魏玠来,他的神情还算平静。
“兰璋来了,坐吧。”
魏玠与他对坐,魏恒打量了他几眼,蓦地笑道:“我从前总当你是像我,如今再细看,你的眉眼倒更像你母亲,只是这性子,竟是谁也不像。”
魏玠淡淡道:“我并未见过母亲的相貌。”
魏恒顿了一下,而后不知想起什么,嘴角渐渐撇了下去,似怀念又似失落地说道:“你母亲生得貌美,是魏氏……不,是整个洛阳最貌美的娘子,即便口不能言,也不折损她半分

的好。她去了以后,不久她的院子便走了水,烧得干干净净,若不然,我也能时常带你去看看。”
魏恒话里话外都是追思之情,甚至回忆起魏惜的时候有些难以自拔,称谓也不由自主成了小妹,似乎对这段令他声名扫地的□□丝毫没有悔意,更不为此羞耻。
魏玠对那些往事并不好奇,魏恒口中的魏惜也仅是他一厢情愿。时至今日,他还做着魏惜与他两情相悦的美梦,显然魏惜能用他的身世骗魏恒,心中定怀揣着怨恨。
更何况魏惜也是由于魏恒对平远侯下手而郁结于心,生下他不久便撒手人寰,何来的恩爱。
只怕两人的苟合,也是出于魏恒的诱骗与强迫。
一个是权势滔天,前途无量的嫡长子,一个则是口不能言,受尽欺凌的庶女,究竟是爱还是怕,只有死去的魏惜才说得清。
魏玠并不相信魏恒一厢情愿的话,更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趣的事上,渐渐地便有些不耐了。
好在魏恒没有继续陷入过往不能自拔,终于提起了求见魏玠的意图。
“我知晓自己无颜与你相见,只是这一次,的确是有求于你。毕竟兰璋你也唤了我多年父亲,即便没有生恩,也有养育的情分在。这些年来,我待你的确是尽心尽力了,你学得很

好,不曾辜负我的期望,若你在平远侯府,未必能有今日的成就,不是吗?”即便是到了此刻,魏恒提起平远侯府,语气里仍带着一丝轻蔑。
魏玠抬起眼,轻笑一声,说道:“郡公说的是。”
魏恒继续道:“你阿娘是魏氏的人,她当初嫁与平远侯并非出自她本意,死后也不该与她同眠,莫要让卑贱之人扰了她的清静。”
卑贱之人是指谁已经不言而喻,魏玠听到这话都忍不住觉得好笑,出声问他:“郡公的意思,是想在离世后与我母亲同穴而眠?”
魏恒沉默着没有否认,魏玠继续道:“郡公已有家室,大夫人是郡公发妻,与妹妹共葬不合礼数。”
魏恒立刻道:“我不在乎这些虚礼,既然生前不能与她厮守,死后何必再有所顾忌。”
平日里常用礼法教条约束族人,如今轮到了自己,却将道德与操守抛之脑后。
兴许是也知晓自己的言行可笑,魏恒别开了脸。说道:“除此以外,我别无所求。”
魏玠缓缓道:“郡公还不清醒吗?侯夫人若是心中有你,何至于忧郁离世,又何至于对你欺瞒我的身世,必定是爱极了平远侯,才不惜一切留下他的子嗣……”
魏恒猛地打断他:“住口,你怎敢妄议她与我的情意!”
“所谓情意,只是郡公一人之言,并无旁人佐证。你与她的身份天差地别,即便受你哄骗强迫,侯夫人也不敢轻易反抗,兴许连下嫁平远侯,也是她为了逃离你匆忙中做出的决定

。两情相悦,未必不是一厢情愿。”魏玠的语气并不尖锐,相反甚至是温和的,如同劝导一般,却刺得魏恒瞪大了双眼,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
魏玠所说的话,魏恒也能想到,他只是不愿去想,更不肯承认,始终自欺欺人地骗了自己二十余年。
魏恒好似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胸腔处闷闷地发疼,怒火冲到了头顶,他张口想要反驳,口中却先溢出一口腥甜。
魏玠看到这一幕,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缓缓道:“既然郡公身体不适,兰璋便先退下了。”
魏恒的手指死死地扣着桌案,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看到魏玠离去依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片刻后眼前一黑,猛地往前栽去。
魏玠回到府上后,薛鹂正在看姚灵慧留下的书信。
她本以为姚灵慧是在赌气,没成想她竟当真带着薛珂回吴郡去了。
薛鹂不禁有些气闷,又不免为她忧心,魏玠知晓她心中所想,说道:“南下叛军已除,我已命人一路护送,吴郡的旧宅也会在姚夫人到之前安置妥当,你不必忧心这些。”
薛鹂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方才做的决定?”
魏玠坦言道:“几日前,在姚夫人尚未登门寻你的时候。”
薛鹂看得他眼神逐渐复杂了起来,试探道:“几日前?你早知道我阿娘会带着薛珂回吴郡?”
魏玠点了点头,薛鹂立刻便想明白了。她就说魏玠没有这么大度,旁人若要阻碍他,只怕连命都不在了,只怕是他命人背地里撺掇了姚灵慧,这才让坚定地要离开洛阳。
如此一来,她在洛阳无亲无故,只剩下魏玠可以依靠。
薛鹂脸色颇为不悦,沉声道:“你究竟算计了我多少?”
魏玠温声答道:“不算多。”
眼见薛鹂的肚子愈发隆起,魏玠便更不喜外出。二人虽没有兴办婚事,却又了夫妻之实,人人都知晓薛鹂与他夫人。
而魏玠因为有功,在朝中也备受器重,时常不去上朝,让宫里的人一请再请,如此一来,那些重返洛阳的世族对他也颇有微词。
很快,朝中便兴兵讨伐钧山王残部,赵暨为了一视同仁,平息朝臣的不满,下令要魏玠一同领兵应战。
魏玠对外自称养病,即便是领兵去讨伐赵统,也不过是坐在后方掌控大局,并不会亲临战场。只是他不愿留薛鹂独自在洛阳,有意要拒绝,却被薛鹂拦下了。
薛鹂回洛阳后,魏玠一直在给她养身子,一段时日过去,她消瘦下去的身形也养得稍显丰腴,比以往更有气色。按照医师的话,她身子好得很,游山玩水也是无碍的。姚灵慧去了

吴郡,魏蕴也无颜与她再见,加上她在洛阳被冠了一个红颜祸水的名号,不知是谁传闻她与赵暨不清不楚,以至于稍有些傲气的贵女都不愿与她往来。
与其在洛阳如此无趣,不如随着魏玠走动一番,权当做散心了。
魏玠此回也只是做给世族看的,即便他在后方无所事事,也无人敢置喙他的不是。见薛鹂真的想随他一道去,他便应了她的心愿,命人挑了府中最大的马车,随行时带上了大大小

小的物件,不像是出兵去应战,更像是携家眷去游山玩水。
由于魏玠大病初愈,又曾为了齐室九死一生,即便他再如何,军中将士们都不会说他不好。他们一行人在后方慢悠悠地跟着,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了渭水的时候,前方的将士已经

对上了叛军。
军中的将士有要事求见魏玠的时候,他正坐在河边陪薛鹂钓鱼。
听到脚步声后,魏玠回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才轻拍了拍薛鹂的肩,起身朝他走过来。
来人朝魏玠行了一礼,说道:“见过郡公,逆贼赵士端的独子赵郢已被我军擒获,二位将军命在下前来告知郡公,等郡公的意思。”
“既然捉到了,就地处决便是。”
身后忽地有了响动,魏玠回身朝薛鹂看去,她已经丢了竹竿站起身,面上有些低落。
“莫要心急,鱼跑了可以再等。”
“要杀了赵郢?”薛鹂直直地盯着他。
魏玠微眯起眼,问道:“你想救他?”
薛鹂摇了摇头,低垂着眼,盯着自己的裙边不说话,一旁传话的将士见气氛不对,也低着头不吭声,以免被二人的争吵给牵连。
然而等了一会儿,两个人并没有吵起来,魏玠只是轻叹了口气,说道:“他必须死。”
“我知道。”薛鹂一颗心沉得厉害。她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一个逆贼,诛九族也不为过,要魏玠救他,岂不是要将魏玠推到风口浪尖上去。“让我再见他一面,我还有些话没得来

及说。”
她有段时日总是做梦,梦到赵郢死相凄惨。即便没有情意,也是相识许久共患难的故人,总有几分真情在。当初从洛阳到上郡,是赵郢一路护着她,后来在军中也对她多有关照。

倘若赵统没有造反,赵郢不必上阵杀敌,定能如他所说,在洛阳打马球年年争得一甲,而后找一个闲职,每日里只管想着和友人玩乐。赵芸也该如此,她会与萧氏的郎君成婚,不必颠

沛流离,被急于拉拢望族的赵统随意嫁出去,给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男子当续弦。
她只是觉得可怜罢了,所有人都是被推着走,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无论是百姓还是赵统一族,都成了皇权和世族争斗的牺牲品。
赵统自以为是挽救齐室的明主,最后却也成了枚棋子,连累一双儿女陪着他赴死。
魏玠皱起眉,似是有些犹豫,见到薛鹂的表情后,还是略一颔首应下了。
在被带去见薛鹂之前,魏玠命人为赵郢梳洗了一番,换下了他一身沾着血水与污泥的衣裳,一面是不想薛鹂闻到血气感到不适,一面则是不愿让她对赵郢生出太多不忍。
世上大多的感情总是彼此相系,怜悯与不忍,未必不会牵动出旁的心思。
薛鹂的心思,被牵动一丝一毫也不行。
他去见赵郢的时候,心中还有几分忐忑,甚至不知再见该如何面对。又有什么好说的。谁料刚好这一日,又有人传来了消息。赵郢被俘后,钧山王一员大将领兵降城,为表忠心,

将新婚妻子赵芸的头颅献了上来。
有人传赵芸是自尽而死,并非他亲手所杀,只是无论如何,他的确献上了赵芸的项上人头。为此无论是叛军还是齐军,都对这样的人嗤之以鼻,瞧不上他这种贪生怕死,薄情寡恩

的做派。
薛鹂再见到赵郢的时候,他瞎了一只眼,一只袖子空荡荡的,被人推了一把后踉踉跄跄走到她身前。见到她身旁的魏玠后,他又强撑着站直了身子。
见到二人的一瞬间,赵郢脸上闪过许多情绪,是怨恨愤怒,又是鄙夷与不甘,然而到了最后,又仿佛什么都不剩了,只苍白地盯着薛鹂,不等她开口,先一步问道:“芸娘如何了

?你同我说实话。”
薛鹂犹豫片刻,开口道:“芸娘得知你被俘,已经自尽身亡。”
赵郢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没有站稳,薛鹂脚步微动,下意识想要上前去扶,却被魏玠牢牢地握住手臂。
好在他没有摔倒,只是苦笑一声,点头道:“也好,芸娘从小娇贵,与其让她受苦,此刻死了也算解脱。”
“对不住。”
听到薛鹂的话,赵郢抬起头盯着她,说道:“你是对不住我。”
他的目光落到薛鹂隆起的小腹上,继续道:“我不怪你,如此也好,你没有嫁我,便不必被我牵连,同我一起赴死。你能好好活着,我也少了份罪孽。在入军营以前,我也是没杀

过人的。山河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一切非我所愿。我与你们不同,他是我父亲,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即便有错我也没得选,是生是死我们都站在一起。”
说到此处,他语气顿了顿,说道:“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有些话一直没机会讲给人听,在心底憋了许久,总归是你欠我的,多听我说两句也不算委屈。”
“我知道。”薛鹂眼前有些发酸。“你还有什么心愿?”
“把我和芸娘的尸身带回洛阳,葬在王府后山,她一直念着想回家,我答应她的话没做到,只能托你来办了。”说到此处,赵郢眼眶发红,头也跟着低下了。“坟前……栽石榴树

吧。”


第106章
兵败如山倒,古往今来多是如此,赵统也没能成为那个例外,当初众人都以为他是天命所归,拥护他坐上齐国的江山,最后却眼见着他落到今日孤立无援,家眷死尽的地步。
赵郢在牢中自刎而死,死后尸首得以保全。而得知他死讯后不久,赵统带着兵马又顽抗了一月之久,兵败后仍不肯降城,最后在焚城之时走入熊熊大火,只留下了一具焦骨。
侍者来报的时候,魏玠平静地应了一声,继续给薛鹂梳发髻。
“赵统死了?”
“死了。”
薛鹂不禁唏嘘,感叹道:“当初见他如此威风,我还真以为这江山能落到他手上。”
说完后,她问魏玠:“你便不奇怪他为何倾慕我吗?”
魏玠似笑非笑道:“你在危难之际救他性命,让他对你念念不忘。只是以你的性子,怎会如此好心,那样多的流民,偏偏救了他。定是你用什法子知晓他出身尊贵,想要他日后感念

你的恩情,让你多一个靠山。”
薛鹂不曾与魏玠说起过这些,却没成想竟会让他一眼看穿,讪讪道:“谁知道招来的是个祸害……”
魏玠微俯下身,问她:“你是不是……也曾觉着我是祸害?”
薛鹂心虚地别开眼,他轻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无妨,我从前也是如此想你。”
起初恨不得将薛鹂杀了解恨,到如今宁愿自己身死,也要她好好活。
薛鹂撑着脑袋,并无羞愧道:“世事难料,谁能知晓今日会是如此,”
而后她又缓了缓,说道:“只是眼下叛乱已平,朝中又要开始争斗不断了。”
“未必”,魏玠答得有几分笃定。“各大世家损伤惨重,眼下不宜彼此争斗,更该联手对外。”
薛鹂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寒门才兴起,赵暨又趁势打压了士族,他们心中必定怒火难消,想要夺回从前的地位。只是战乱因夏侯氏所起,期间夏侯氏明里暗里除去了多少

赵暨的眼中钉,如今想要平复他们的怨恨,必定要让夏侯氏获罪。”
魏玠赞许地轻拍她的肩,说道:“比往日更机敏了。”
然而薛鹂还是紧皱眉头,不解道:“连我都能想通的事,夏侯氏又为何肯如此效忠赵暨,夏侯太尉这不是带着夏侯氏全族跳火坑吗?他应当知道,冠了佞臣的名却无佞臣之实,死

后一样要遗臭万年,何必如此?何况赵暨知晓夏侯氏对他忠心耿耿,当真能狠心处置他们不成?”
“先帝对夏侯太尉曾有知遇之恩,一手提携他到了今日的地位。承君一诺,为报君恩甘愿赴死,是他的气节。至于赵暨,他不惜让齐国上下饱受战乱之苦,也要逼得赵士端谋反去

打压士族,实在不算是温良之人。”
“那夏侯婧呢?”
“自然也难逃其罪。”
赶回洛阳之时正值秋夕,赵暨举办宫宴为臣子接风洗尘,还要庆功褒奖,宴会上自然是人人自危,言语间都是针锋相对。
薛鹂的肚子隆起了许多,即便是宽大的外袍也能看出凸起的轮廓。走动久了便会腿酸,魏玠在马车上为她揉肩捏腿,下车前又替她整理好衣摆,即便有人前来与魏玠交谈,他亦是

寸步不离薛鹂。
宫宴上有人对薛鹂频频侧目,好奇传闻中的祸水究竟是什么模样,却被魏玠低头给她挑鱼刺给引去了目光。
薛鹂小声抱怨道:“吃一口也不成吗?”
“你身子不好,如今有了身孕,不能吃鱼脍,要吃热食。”魏玠将一碗热梨汤推到她面前。
“蟹生总能吃吧,医师说我身体比从前好多了,分明是你杞人忧天,又不是毒药,吃一口又能如何……”薛鹂不情不愿地喝了口甜汤,心里更加委屈。“你总是什么都拘着我。”
魏玠知晓她不悦,无奈道:“你仗着从前身子好,自己从来不上心,我不愿你有事,只好如此看着你。”
薛鹂向来是个善于服软的人,每一回偷吃什么被魏玠发现,见他忍怒不发的模样,立刻便乖巧地说上两句好话哄他,信誓旦旦说不会了,下一回继续如此。一来二回,魏玠也不再

信她,对她的吃食严加看管,以免她再病从口入。
座上人都齐了,魏玠坐在最前方靠近赵暨的位置,不远处便是夏侯婧。薛鹂忍不住去打量夏侯婧的神情,虽说传言说夏侯婧爱慕魏玠,一度想让魏玠做她的入幕之宾,可现如今他

们靠得这样近,也不见夏侯婧多看他两眼,可见传闻未必如实。即便在宫里待了好一阵子,她也不曾知悉赵暨与夏侯婧之间究竟有什么内情,偶尔像是厌恶极了彼此,偶尔又像是将对

方记挂在心上。
只是若如魏玠所说,赵暨喜爱夏侯婧,又怎么忍心用夏侯氏一族的血去平息士族的怒火。
酒宴正酣,觥筹交错,女眷们先行离席。
园林中点了灯笼,夏侯婧作为皇后,要领着女眷去赏菊夜游。
魏玠不放心薛鹂独去,本想留她在身边,薛鹂却想结交好友,不想一直与他待在一处,于是便让侍女跟着,任由她一道去了。
传闻中,薛鹂让梁晏与魏玠为她反目成仇,又让赵统与赵郢父子相争,后来到了宫里,还被赵暨金屋藏娇了一段时日。以至于有人说赵统战败也有她从中作梗,离间了他们父子。

然而这么一遭下来,魏玠却对她痴心不改。事到如今,洛阳无人不知她的名姓,都好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那些捕风捉影的说辞,有些连薛鹂听了都觉着荒诞,偏偏有人信以为真。
夏侯婧知晓薛鹂瞧不上赵暨,赵暨也不敢对薛鹂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并未如旁人所想的那般为难她。
比起对薛鹂的敬而远之,她们对夏侯婧更多的是鄙夷,人人都等着夏侯氏的覆灭。而这位臭名昭著的皇后,也将随着夏侯氏一起偿还他们的罪孽。
夜游赏菊,本该是件风雅的美事,然而酒宴上群臣心思各异,女眷们这边也要为了自身着想,不敢轻易与人往来。
唯有薛鹂是个无所谓的,魏玠是赵暨手下最得力的心腹,而他虽傲气了些,却对皇位没有心思,更何况如今连魏氏都同他没了干系,无论旁人如何,都无法撼动魏玠分毫。
晚些的时候,薛鹂觉着无趣,想要坐着休息,夏侯婧似乎也有此意,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亭子,旁人面面相觑一番,原本想着与薛鹂攀谈的人也望而却步,只能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偶尔偷偷瞥上一眼。
夏侯婧扫了薛鹂一眼,忽地问她:“魏兰璋待你好吗?”
薛鹂有些疑惑,还是答道:“他待我很好。”
夏侯婧显得有几分局促,倒不像是对魏玠旧情难忘,想要找话为难她,更像是不知如何与人交谈。
“我许久不曾如此刻般与人说话了。”夏侯婧低下头,昏黄的光晕下,指尖的蔻丹如同暗红的血。“我进宫已有七年,刚到宫里来的时候,我才十四岁,当时京城所有女儿家都多

多少少地倾慕过魏兰璋,我也没有例外,后来不知怎得入了宫,为此我还闹了一阵子……”
薛鹂也不知道为什么夏侯婧要对她说这些,只是瞧着不像有坏心思,她便继续听了。
“你既能被他意中,应当是个聪明人,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太久没有同人说过话,我怕再不说,世上便无人知晓我的事了,所有人都只记得我那些恶名。”
薛鹂不禁有些意外,而后她在夏侯婧身上闻到了些许酒气,便温声道:“皇后可是醉了。”
夏侯婧摇头,说道:“你送来的裙子,我很喜欢。”
薛鹂没有想到,夏侯太尉所做的决定,他的子女也知晓。甚至多年前,夏侯婧也只是性情乖张了些,并不是如今暴虐荒|淫的皇后。
夏侯婧喜爱魏玠,却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后来不顾体面屡次骚扰他,也是为了让魏氏与夏侯氏交恶。后来时日久了,那些年少的喜爱也早消磨了干净,只剩下一些逢场作戏。
父亲要做佞臣,他们这些做儿女的也要跟着做混账事,最好要做到一手遮天,惹得人人唾骂,让清高的望族厌恶,将虎视眈眈的赵统逼到造反。为此她招揽面首,虐杀宫人,当众

辱骂赵暨,却没有一样是出自她本心。
“他身边有世族的耳目,后宫中更是多得数不清,我只好将他们都杀了,有时候不分好坏,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起初杀人的时候,我夜里都做噩梦,他乔装成宫女,偷偷翻窗子

进来彻夜陪着我……我在宫里很孤单,他待我好,我便喜欢上了他,所以再做这些事的时候,一想到他便不觉得艰难。”夏侯婧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并未出现多少笑意。
她平静道:“只是恶事做得太多,有时候都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
夏侯婧话里并没有要为自己辩驳的意思,只是如同讲故事似的,对薛鹂说起了那些过往。
好一会儿,薛鹂忍不住问她:“你不后悔吗?”
赵暨不会放过夏侯氏,她付出再多的情意,也只会结为苦果独自吞下。没人会挂念她的好,赵暨继续做他的九五之尊,后宫佳丽无数,很快就会忘了她。
夏侯婧笑了笑,说道:“这是夏侯氏一族的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无甚可悔。只是……他应当不会太快将我忘了。至于旁的,知我罪我,悉听世人,死后何必再问生前事。


夜里宴席散了,魏玠接薛鹂回去,她心事重重,仍有几分恍惚。夏侯婧与她说的话就像是个梦似的,一转身,她又成了带着嚣张气焰的皇后。
魏玠扶她上了马车,问道:“夏侯婧同你说了什么?”
薛鹂没有立刻回答,反问他:“你说赵暨会不会心软放过夏侯氏?”
魏玠一脸“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看着她,薛鹂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问问,兴许他对夏侯婧有些情分在,能从轻处置呢……”
“你怎知不是出于利用,他最善于装模作样,欺骗人心,这些你不是见识过吗?”
薛鹂不满道:“你这些话听着像是在骂我。”
魏玠笑道:“怎么敢做不敢当?”
“那又如何。”薛鹂说完后,想到夏侯婧,又想起赵郢与赵芸,忽地说道:“想来权势滔天未必是好事,我也不求做什么人上人了,只要你我都平安无事,怎么样都好。”
魏玠低下头,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道:“我与他们不同,棋子总有被丢弃的一日,你怎知我不是执棋之人。”
而后他说:“等孩子生下,我带你南下散心。”
“好。”
秋夕过后,仅仅五日,一众老臣在宫门前长跪不起,逼赵暨铲除夏侯氏。
而后据宫人所说,赵暨心中百般不舍,涕泪横流地下了缉拿夏侯氏全族的谕旨。
夏侯信抗旨不从,被就地诛杀,夏侯太尉则自刎在宗祠中。没有等到发入牢狱,去围剿的兵卫中不乏有世族中人,新仇旧恨都一起算,几乎是血洗了太尉府,连同夏侯氏旁支也没

有幸免。
魏玠在宫里与赵暨下棋,天上阴云密布,显然要落雨了。见赵暨心思不在棋局上,他便收了手,说道:“今日便到此处,陛下既然有心事,还是改日再弈棋要好。”
赵暨眉头紧皱,指间紧紧捏着一枚棋子,眼神中满是焦躁不安。
“太尉府有那么多人吗?都几个时辰了,这些混账还没有了事?”
“陛下是悔了吗?”
赵暨毫不犹豫道:“为何要悔?”
求仁得仁,如愿以偿,损失再多也值得,他绝不会后悔。
魏玠微微颔首,说道:“天色晚了,鹂娘还在府中等我,我不便留她一人,先行告退。”
赵暨也没了下棋的心思,挥挥手说道:“无妨,你快回去吧,省得她在背地里咒我。”
不等魏玠走出殿门,一个宫人匆忙来报,跪在了赵暨身前。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自刎了。”
空荡的殿中,那略显尖细的嗓音在室内回荡,刺得赵暨耳朵发疼,紧接着疼痛似乎蔓延到了五脏六腑,疼得他不由躬下了身。
有冷风从殿外吹进来,仿佛他的身体也破了一个大洞,那些冷风从他的身体中飕飕地穿过去,留下一片空洞苍凉。
魏玠听到一声棋子落地的脆响,脚步微微一顿,而后没有迟疑地继续向前。


第107章
尽管太尉已经替赵暨做到了极致,然而即便是赵暨,也不相信权势滔天的人能够忠心不变。
战乱死伤惨重,夏侯氏为了平乱牺牲了一大半的人,太尉六个儿子,只剩下夏侯信与次子还活着,兵力也大不如从前。加上太尉早做好了被卸磨杀驴的打算,当兵马围住太尉府的时

候,他几乎没有反抗,不等被擒住便自刎而死。
府中百余人,加上还有拼命逃亡的,派去的兵马杀了一天一夜,府里终于一片死寂。不等入夜便下去了大雨,太尉府血流成河,宛如人间炼狱一般。
薛鹂也得了消息,她只是没想到,赵暨行事如此狠绝,半点余地不留,任由太尉府的人如同猪狗般被屠了个干净。如此一来,震慑了贼心不死的宗室与望族,也好让心怀怨念的世家

消气。
所有人都当他从前是装疯卖傻,背地里韬光养晦,心里必定对夏侯氏一族怀恨在心。却不知是他一手促成,要用夏侯氏满门的血成全他的野心,成全齐室的安稳。
魏玠要脱离魏恒的掌控,从此不受魏氏的禁锢,更不必被其他士族牵制。而赵暨太久不曾理过朝政,朝中大小事都不经他的手,几乎都被魏恒独自揽下了。如今夏侯氏的人死绝,他

事事都离不了魏玠的指点,手下能用的人也都出自魏玠。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魏玠回府的时候,天色阴沉沉的,他看不清路,只能凭借晋青出声提醒。
等回屋的时候,他的长袍下摆满是水渍,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你快去换身衣裳。”
他脱了外袍,跪坐在薛鹂身前,摸了摸她混浑圆的肚子,说道:“若这孩子也是雀目,倒是我害了她。”
薛鹂毫不在意道:“你虽是雀目,瞧着却不碍事,你我的孩子定不会差。”
他摸着薛鹂的腹部,若有所思道:“这是……你我的孩子。”
似乎是被薛鹂的情绪感染了,直到了这一刻,他心底才冒出些异样的感受,竟也开始期许这孩子的降生。
薛鹂摸了摸他的脸颊,看向窗外的瓢泼大雨,说道:“我方才听人说,太尉府那处的街市已经被封了。”
“这几日都莫要去了,免得脏了眼。”
“皇后被幽禁了?””
“赵暨下令后,夏侯婧在宫中自刎而死,她宫中里的人也一并处死了。”
薛鹂并不觉得意外,也称不上难过,她与夏侯婧不算熟识,只是觉得她有些可怜,若她当真是荒|淫残暴之人,她自刎时兴许还能少些伤心。
魏玠心里没什么感受,淡淡道:“早些歇息,这雨还要再下几个时辰。”
一些事都在有条不紊地回到正道,夏侯府堆积成山的尸首一夜间被清理干净,血水却一直流到了街上。以至于有一段时日,百姓都绕开太尉府,不敢从附近的街巷过。
魏氏大不如从前。魏植辞官在家中修养,族中只剩下几个不起眼的旁支在朝中说得上话。
薛鹂的肚子越来越大,夜里魏玠醒着帮她翻身。他时常找借口不去上朝,遇上朝会也不去,以至于赵暨遇事叫不动他,又不便命人传话,几次三番到府里与他议事。
薛鹂产子那一日,正逢洛阳冬日初雪,魏玠没有听从医师的话在外等候,而是始终在屋里陪着薛鹂。
她疼得发抖,嗓子哑得几乎要哭不出声,魏玠低头望着她,手掌抚着她的脸颊。
薛鹂感受到有冰凉的东西滴到脸上,她睁眼看去,第一次见魏玠在除□□以为的事上落泪。
产婆将孩子抱到薛鹂身前,孩子泛着紫粉色,看着有些骇人,她险些要哭出来了,产婆才说:“安然无恙,是个女儿。”
薛鹂这才稳下心,扯了扯魏玠的袖子,小声道:“我没事了。”
“嗯,你好好歇息,我在此处守着你。”
薛鹂的生产并没有什么波折,身体恢复也算好,孩子一生出来便交由奶娘照料,给她省了许多心思。
而后各家的贺礼送到了府中,连同许久不曾往来的魏蕴也送了贺礼。
薛鹂的女儿名唤魏宁,魏宁的满月宴上,从前说着再也不见的梁晏千里迢迢赶回洛阳,给魏宁送了宝石项圈,再见薛鹂也能从容面对,唯独对魏玠没有一个好脸色。
或许是由于奶娘照料的周全,薛鹂生下魏宁许久后,仍对做母亲这件事没什么实感。
而后冬雪渐消,初春之时,魏玠果真说到做到,命人将玉衡居的海棠树移栽到了他们的后院。
魏恒没有挺过冬日便去了,因此府中的人对魏玠的行径都没有什么异议,反倒帮着一起搬树。
海棠树被栽下后不久便结了花苞,这一年的花虽不比从前繁茂,一眼看去仍是美丽壮观。
薛鹂接手了薛珂留在洛阳的商行,偶尔在树下翻书,魏玠则抱着魏宁坐在一旁晒太阳。
或许是同为人母,京中的妇人便对薛鹂多了几分友好,渐渐地开始与她往来。薛鹂的日子反而比从前更为悠闲自在,魏宁的存在丝毫没有影响她踏青赏花,反而因为结交了好友,

她出门愈发频繁,时常去围观洛阳的少年郎们打马球。
有些年纪尚轻的郎君不认得薛鹂,误以为她是谁家游玩的小娘子,摘了花枝送去与她示好,薛鹂身旁的娘子们则哄笑成一团,幸灾乐祸地打趣她。
那郎君还当是鼓励,自告奋勇邀薛鹂骑马,被眼尖的同伴急忙往后拉。
次日后,魏玠在宫中议事,离宫之时被同僚打趣,才知晓薛鹂与那少年人的事,而后薛鹂再去看人打马球,他便亲自去接,撞上送花的郎君,吓得对方手里花枝掉了也不敢去捡,

小郎君慌忙地行了礼,逃也似地跑了。
薛鹂倚着栏杆,笑道:“你把人吓坏了,以后再有中意的人,他都不敢上前送花了。”
魏玠的语气甚至有几分委屈:“你接他的花?”
薛鹂解释道:“家里有花了,我可没有接旁人的,莫要听人胡说。”
魏玠的脸色这才缓和,拉过她的手,说道:“看完了,我们回家。”
魏宁稍大一些,能在地上乱爬,被拉着踉踉跄跄走路的时候,薛鹂生了一场小病。原因是魏玠不许她吃生食冷食,她却在周素殷邀她去酒楼听曲的时候,听闻酒楼里的厨子做的鱼

脍极为有名,便毫无顾忌地用了一回,半夜里便腹痛难忍,魏玠半夜披着衣裳叫人去请医师,又哄了她一夜。
知晓她又吃了鱼脍,魏玠强忍着怒火,难得没有出言训斥她。
薛鹂被逼着喝了半月的药,再见到周素殷,只听周素殷心有余悸地说:“往后你还是听魏兰璋的话,稍顾忌着自己的身子。我夫君说魏兰璋这段时日心情不佳,上朝之时总是阴着

脸,他有事都不敢上前去问了。”
薛鹂讪笑两声,说道:“你说的是。”
“还有那个厨子,听闻前段时日被徐府买去了,徐太史与他夫人最好吃鱼脍,应当是签了契……”
周素殷随口一说,薛鹂也没有上心,却不成想只过了一个多月,魏玠有同僚病逝,要她一同去趟葬礼。
这种事魏玠向来只去拜访一番便打道回府,鲜少会让她也随行,让她有倒些疑惑了。直到马车停在府门前,她看到偌大的一个“徐”字,才猛地想起些什么。
薛鹂扭头去看魏玠,魏玠平静地与她对视,淡淡道:“走吧,进去拜访。”
魏玠到了以后,立刻有人簇拥上前,有相识的娘子见到了薛鹂,连忙走过来挽着她的手臂,唏嘘道:“你听说了吗,这徐太史家门不幸,真是祸从口入……”
听到“祸从口入”四个字,薛鹂愣了一下,而后便听友人继续道:“你前段时日不是也吃出了病?听闻这徐府一家子都爱吃鱼脍,自从买了那私厨后,吃了有半个多月的鱼脍,一

家子接连病倒,喝了半月的药不见好转,除了那长子无事外,皆是死在了这口腹之欲上……”
薛鹂呆愣在了原地,魏玠看见她脸色大变,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将她往灵堂拉。
薛鹂动作僵硬地奉了香,离开徐府后坐上马车,脸色还是惨白,她不由地瞪了魏玠一眼。
魏玠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此后薛鹂再不提起鱼脍二字。
三年后,魏宁也到了能说会走的年纪。
“爹爹,阿娘找到了!”
魏玠抱着魏宁,走到一座旧宅前,侍者去敲了门。
薛鹂推开门,见到来人是魏玠,脸色变了变,说道:“我都说了过几日回洛阳,你急什么?”
魏玠将魏宁放下,说道:“你想在吴郡消夏,再住一段时日也无妨,女儿很想你。”
薛鹂摸了摸魏宁的脑袋,说道:“那你呢?”
魏玠没说话,上前一步扣住了魏宁的脑袋,而后低头去吻薛鹂,她配合地仰起头,直到魏宁要哭闹了,他才松开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薛鹂面色微红,蹲下去哄她,魏宁小脸蹙起,说道:“爹爹欺负我。”
魏玠觉得有趣,轻笑一声,说道:“我只欺负了你阿娘。”
“魏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