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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魏玠语气微沉,问道:“若你计成,日后便是赵郢之妻,亦或是……赵统的王妃。既有所求,何谈无辜,倘若有朝一日,我与他们父子二人非战不可,鹂娘如何抉择?
”
薛鹂答得毫不犹豫:“他们如何能与表哥相比,我心中自然是先想着你,与他们纠缠并未我本意,还请表哥替我向郡公美言两句,即便看在舅父的颜面上也请放鹂娘一条生路……
我日后绝不会与叛贼有任何牵扯……”
他任由薛鹂拽着他的衣袖,缓缓道:“若是与乐安呢?”
薛鹂眼眸微微睁大,话语似乎也被堵住了,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魏玠面色不变,嗓音微凉道:“若是我与乐安只能择一人活,鹂娘该如何?”
薛鹂张口欲答,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她默了片刻,才僵硬地扯出一抹笑,问道:“他与表哥是多年知己,平远侯更是满门忠烈,不曾有过一丝谋逆之心,表哥与他又怎会闹出个
你死我活来……”
她说着说着,魏玠的目光便逐渐冷了下去,甚至显得有几分可怕了,黑沉沉的眼眸似乌云翻涌,夹杂着不知多少疾风骤雨。
薛鹂同样面色苍白,紧揪着裙摆不敢再吭声。她并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魏玠最好,只是魏玠此人难以琢磨,她实在猜不透他说的话有几句是戏言,又有几句是真话。倘若因她一时
失言害苦了梁晏,只怕她会终身悔恨。
魏玠伏低身子,抬起薛鹂的下巴,手指用了些力道,疼得她皱起眉。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切齿的怒火。
“你还真是爱极了梁晏,唯有他能得你真心相待,连装模作样都不肯了。”
魏玠刻意让自己不去提及梁晏,他知晓薛鹂是何等自私势利的人,如今既能狠心与梁晏分离,必定是早已死心,对她而言钧山王父子与梁晏并无不同,都是她攀附权势的踏脚石罢
了。
偏生他素来是个不肯骗自己的人,凡是总要掌握在手才能安心,而一旦牵扯到了梁晏,她的自私势利与恶毒心机,都只因这一人化为乌有。
魏玠心底压着一团郁气,他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感受,却沉甸甸地挤压着他,让他想到薛鹂与梁晏之间的种种便觉着恶心几近作呕。
薛鹂当真是他的吗?她对自己何曾有过丝毫不同?
魏玠望见她的泪眼,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在自取其辱。
他直起身,松开了钳制薛鹂的五指,语气寒凉道:“竟是我一厢情愿了,既如此,你便代梁晏身死,也算全了他的清正气节,以免日后让他仕途再添坎坷。”
薛鹂实在没想到魏玠会如此阴晴不定,不过是多说了两句话便想要她的性命,简直叫人猝不及防,忙问道:“表哥若是心中不悦与我直说便是,既为了郡公之命将我发入牢狱,又
特意前来看我,必定是心有不舍,以表哥的聪明才智,此事怎会没有回旋的余地……”
薛鹂丝毫没有在意下颌处留下的指痕,纤纤玉指缠绕上魏玠的手,勾缠轻晃,似是求饶,又似是与他调|情,轻易便能勾起魏玠对她这副身躯的迷恋。
她见魏玠没有理会,又起身抱住魏玠的腰,低泣道:“若是鹂娘有何处不好,日后定会仔细改过,还请表哥宽容……”
魏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俯身将她捞了起来,只是神情依旧不见温软多少。
他睨了薛鹂一眼,忽地嗤笑一声,也不知究竟在笑什么,薛鹂忐忑不安地抽泣了一会儿,偷偷去打量他的表情,片刻后才听他开口:“送薛娘子回去。”
薛鹂松了口气,既然能从这牢狱中走出去,她今日定然是死不成了。
劫后余生带来的除了短暂的安心,在薛鹂望着前方魏玠的背影时,心中还有一抹隐约的得意。
纵使魏玠再如何气她恼她,几滴眼泪过后,依然会忍不住心软。
然而薛鹂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魏玠的沉默更像是蕴藏着风暴的阴云,一旦发作起来也极其骇人。
她才踏入室内,便被魏玠推到了书案前,腰猛地磕上了桌沿,疼得她倒吸一口气,桌面之上的书信砚台纷纷被扫落在地。
薛鹂再难出声音,只余下短促沉闷的呼吸声。
桌案逐渐被暖热,她的五指紧紧抓着书案的沿角,指节用力到泛白。
魏玠的大掌覆上她的手,手指强硬地塞入她指缝间。
薛鹂面色发红,睁大眼,肩膀都在颤栗。
他呼吸不稳,嗓音微哑。
“感觉到了吗?”
薛鹂将唇瓣咬得发白,眼中溢出了泪水。
他继续说:“鹂娘,你是我的。”
事毕后,魏玠替她一层层将衣物穿戴整齐,薛鹂沉默地瞥了眼凌乱的地面。发现他若有所思地在看桌案,她忍无可忍别开眼去。
片刻后侍者叩门进入,魏玠已将桌上的狼藉都清理干净了。
薛鹂见他接过一碗棕褐色的药汤,扯了扯唇角想要讥讽他,却又强忍下来。
魏玠似乎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平静道:“不是给我喝。”
薛鹂皱眉,疑惑道:“给我喝,是避子汤?”
从进门到现在,他的面上终于露出点笑意,却更像是对她的嘲弄。
“鹂娘,这是毒药。”
薛鹂坐直了身子,惊愕道:“你要杀我?”
他催促似地敲了敲桌子。“过来把药喝了。”
薛鹂不肯动。
他语气温和,哄劝道:“旁的死法太过难堪,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死后,依然会留在我身边,骨为钗环,肌肤为灯,始终与我相伴,又有何处不好?”
不知是恐惧还是气愤,让薛鹂克制不住地发抖,她甚至想扑上去撕打魏玠,然而一触到他冰冷的眼眸,浑身仿若置若冰天雪里。
自己快活过了便送她去死,世上还有比魏玠更歹毒的男子吗?
“表哥……”她语气发抖,仍不死心地唤他。
“怎么了?”他顿了顿,说道:“知你怕苦,我命人在药中加了糖。”
她彻底忍不住了,红着眼气急败坏道:“无耻!枉你一身美名,不过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衣冠禽兽!”
魏玠面色不变,淡声道:“来把药喝了,也好免受些苦痛。”
第69章
薛鹂不知晓自己的后路如何,现如今她的性命系在魏玠身上,自然是他想如何便如何。
瞥见魏玠略显不耐的眼神,薛鹂心中又是一凉,果然世间最无情无义的便是男子,享受过男欢女爱的滋味后立刻要杀了她摆脱干系,日后好继续做他白璧无瑕的佳公子。
男子总是如此,得手了便不再喜爱,也许她已经不讨魏玠喜欢了。倘若今日她不肯饮下毒药,魏玠兴许会将她送到夏侯信手上,亦或是送入地牢,总之无论如何,只要是魏玠让她死,
她是无法反抗的。
薛鹂甚至能想到自己落得个尸骨无存的惨状,一时间更是泪如雨下,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终于艰难地挪动了自己的身子,缓缓去够那碗黑褐色的药汤。
魏玠见她想通了,颇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然而心中那股凝结的郁气仍是没有消散,似乎还更为沉重了。
薛鹂的手一直在抖,药汤都被她洒了出来,星星点点溅落在衣襟与裙摆上,魏玠看得皱起眉来,正想拿出帕子替她擦一擦,就见薛鹂眼神怨毒地瞪他,本欲抬起的手又止住了。
薛鹂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都掉进了药汤里。她实在是不想死,可若是非死不可,还不如选个好看的死法,魏玠那样听魏恒的话,怎么可能为了她去忤逆自己的父亲,何况魏玠也
是认为她不值当的,所有人都是如此,说着喜爱她,在面临选择的时候又往往毫不犹豫地弃她而去。
想到自己的种种憾事,薛鹂心中更觉凄楚,汤药入口似乎都苦涩了许多。她眉头紧皱,怒火翻涌。魏玠当真是无一处不可恶,分明没有放糖,连这样的小事都要骗她,真是个黑心
烂肚的混账东西!当日摔下山坡怎么没有摔死他,竟留了这样一个祸害,也不知她死了以后,是哪家可怜的贵女要遭殃嫁给他这样可恨的人。
薛鹂喝完汤药神情都跟着恍惚了,脸色苍白地蜷缩着身体,愣愣地坐在那处等死,在心中将生前所怨恨之人尽数咒骂了一遍,尤其是魏玠。倘若她死后到了阴司必定化为厉鬼回来
缠着他,要他夜夜不得好梦。
魏玠见她满面泪痕,恹恹地瘫坐一旁等死,时不时还有用怨毒的眼光瞪着他,心中那股火气似乎消散了些许,便说道:“鹂娘,你可有未完的心愿。”
薛鹂有气无力道:“我阿娘只有我一个女儿,还望魏氏善待她,让她安度晚年……”
她想了想,竟没有多少放心不下的人,只有她自己,她实在是不甘心丧命于此。
魏玠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温声道:“没有旁人了吗?”
他以为多少也要再提到什么人,爱也好恨也好,他是如今唯一陪在她左右的人不是吗?这屋子里还留着二人云雨过后的气息,薛鹂不该对他丝毫念想也没有。
她顿了一顿,面上露出几分低落,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又闷声低下头,眼泪再次无声无息地往下流。
魏玠见她再这般哭下去,明日眼睛又该红肿不堪了,既然气也消下去了不少,人也逗弄够了,还是对她说实话的好。
他正想出言解释,薛鹂便先他一步开口了。
“还有一事,我始终放心不下。”
他抬眸看她,眼睫轻轻颤了颤,目光柔和了几分。“你说。”
“表哥常说人死罪消,我自知罪无可恕,还请表哥能够放过梁晏……他志不在上郡,不该无辜被我连累……”
薛鹂说完后,已经不大在乎魏玠的心情如何了。都说魏玠宽容大度,倘若她身死,他总不该睚眦必报继续对梁晏下手。
然而她说完后,竟久久没能听到魏玠的答复。她抬眼去看,才发现魏玠正阴着脸,目光堪称阴森可怖,一副要扑上来掐死她的神情。
薛鹂心下一慌,慌乱过后又忍不住想,已经喝过了毒药还有何惧,遂直直地瞪回去。
“人死罪消……”魏玠冷呵一声,五指扣在书案上,手背青筋显露。“你想的倒是轻易。”
薛鹂没好气道:“你究竟发什么疯?”
他低垂着眼,冷冷道:“方才你饮下的毒药并不会要你立即丧命,第六日你会肠穿肚烂疼痛而死,若要活命,须得五日服一次解药,一旦毒发,便是鬼神也救不回你的性命。”
她脑子嗡的一下,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似的,怔愣片刻后,她面上的表情更为难看了,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
“你当真不是骗我?”
“你可以不信。”他不以为意,转过身去不屑与她多话。
薛鹂的怒火一瞬间涌上来,气得颤抖不止。魏玠分明是戏弄她,故意要她难堪,看她泪流满面地摇尾乞怜。大悲之后不是什么大喜,反而是让她愤怒到了极致。
这些愤怒几乎冲昏了她的头,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让她气疯了竟当真扑上去要捶打魏玠。
他下手要更快一步,薛鹂尚没能碰到他一片衣角,便被他强按在桌案上无法动弹,一双手被反扣到了后背,只能发出些气急败坏的怒骂声,甚至还掺杂些吴地的乡音。
魏玠从未见过薛鹂被气成这样,整个人如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稍一松开便能扑上来挠他的脸。
听她脱口而出的词句实在粗鄙,魏玠不禁皱眉,不悦道:“鹂娘,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薛鹂丝毫不理会,她甚至一瞬间想着,若是日后都要与魏玠这种人相伴,稍惹他不顺心便要肠穿肚烂,那活着还有何意趣?于是骂得越发激愤。
魏玠也不与她多说,直接抵开她的膝骨,将方才一件件替她穿好的衣裳再重新脱下。
一番磋磨过后,薛鹂已经彻底无力出声辱骂了,嗓子干哑到不想开口。玉藕似的手臂也无力低垂着,魏玠将她抱起来,她也不做挣扎。
料想她已经冷静了,魏玠却仍对梁晏耿耿于怀。
“若还想去死,我可以成全你。”
他抱着薛鹂,有些认真地在想,倘若薛鹂敢点头说好,他现在便杀了她,连同梁晏也一并杀了干净。
然而薛鹂没有反应,像是睡着了一样,他低下头,发丝扫过她的脸颊,撩起一阵微痒,她终于不耐地拂开他的发丝,闷闷不乐道:“我若不死,郡公那处你想如何交代?”
魏玠有的是法子对付她,毒药罢了,还能比死更难过不成?便是打断了她腿,她也会找到法子爬出去。
“此事你不必去管,我已有对策。”
薛鹂犹豫片刻,仍是不死心,问道:“那药当真有毒?”
“我说了,你可以不信。”
薛鹂暗骂了一句,再不与他多说。
赵统带领兵马北上,前方有平远侯在平乱,以及驻守各郡的朝廷兵马,魏礼也跟随在魏恒身边,时而会有书信送与魏玠商议战事。
夏侯信虽是个纨绔,在领兵一事上却不见懈怠,偶尔也会拉下脸面来请教魏玠。军中多了薛鹂这样一个红颜祸水,军中将士知晓她与魏玠的干系,虽说都会忍不住暗自腹诽,却没
人敢到她面前说她半句不好。
只是薛鹂偶尔几次跟在魏玠身边,那些看向她的视线也总是带着怨怼的,好似她是一滩泥,不知怎得沾上了魏玠这块无暇的美玉上,也不知此番过后她身上又要被添上多少污名。
薛鹂有些愤懑,再如何她也是一个美人,并无传言那般不堪,何况魏玠又算是什么好东西?她才不稀罕。
没过几日,魏玠他们也要赶路,为各郡增援人马。薛凌因为出身薛氏,又看在薛鹂的面子上,勉强留了他一条性命,日后还要用他追责薛氏的过错。
第五日到了,魏玠命人送了一碗汤药给她。一直等到那碗药汤冷却,她也没有多看一眼,心中始终觉着魏玠是在诓骗她。魏玠也只是笑笑,没有半点催促她服药的意思,一副她要
是想死,他也无可奈何的态度。
入夜后薛鹂愈发不安,几乎是到了如坐针毡的地步,犹豫再三,还是不敢拿性命做赌,咬咬牙端起药碗将汤药饮尽了。
行军的路上,薛鹂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在魏玠左右。她不得不感慨,魏玠实在是一个谨慎至极的人,除了他贴身的几个侍者外,军中再无人发现他的夜盲之症。
天寒之时,偏偏天降大雪,行军之路又被耽搁了。
平远侯因战乱而搁置许久的新年贺礼终于送到了魏玠手上,随同的还有一封书信,心中满是关切爱护,只让他多保重自己的身体。魏恒送来的书信总是太过谦和克制,父子情谊抵
不过礼数,反而比不得平远侯言辞质朴更能触人心弦。
薛鹂摆弄着平远侯送来的一把名剑,感慨道:“为何世上所有人都待你格外好,平远侯将你视为亲子,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过如此……”
说到此处,她的话猛然停住,而后小心翼翼去看魏玠的表情,他果真已经停下了笔,淡淡地望着她,出声道:“你要替人不平?”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表哥未免太斤斤计较,失了君子风范。”
魏玠收回目光,许久后才提醒她:“挪开些。”
薛鹂扭过头,才发现自己倚在魏玠身上将他的头发压到了,于是坐直了身子去看他手里的书信,却无意瞥见一个薛字。
“薛氏,是指何人?”
魏玠并未隐瞒,将信抬高给她看,直言道:“江东一带有富商薛氏,与逆党赵统勾结,利用战乱得了不少钱财,前几日族中有长辈去查,发现他不止如此,也用钱财贿赂了夏侯氏
的人,赠予马匹钱粮……”
“这……”薛鹂惊愕,又顿觉无语凝噎。“这不是两头占好处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说完之后她看到魏玠面上的笑意,立刻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她的行事作风吗?
魏玠轻笑一声,评价道:“鹂娘,你们果真是一家人。”
第70章
魏玠说完,她也明白了,这富商当真是薛珂,许久不曾来往,她竟不知父亲有了这种能能耐。
她对薛珂印象并不深刻,只从姚灵慧口中得知了不少他的风流韵事。不去走仕途偏偏做了令人耻笑的商贾,抛家弃子一走便是好多年,以至于她们母女受薛氏冷眼。谁知道如今竟成
了有名的富商,以至于被魏氏给盯上了。
想到这些,薛鹂不悦道:“若是要追究他的过错便尽管去吧,总归父亲不待见我,兴许早忘了他还有一个女儿。”
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若是你们抓了他,可会连累我与阿娘?”
魏玠摇头道:“不好,倘若他一时心急转投了赵统,于我们反是一件坏事。只是此事让夏侯氏的人知晓,未必会轻易放过他。”
薛鹂不耐道:“为何要与我说?”
眼下她听到与薛氏相干的事便觉着烦心,倘若不是薛凌,她怎会再次委曲求全。
魏玠将书信放了回去,说道:“既是你的父亲,自然要与你说一声。倘若你想,我亦能将此瞒下,你对他心存怨恨,便不想看他向你俯首跪拜吗?”
薛鹂抬起眼,竟也被他的话挑起了兴致。
“魏氏不是一向恪守孝悌忠义,表哥已经不将家训放在眼里了吗?”
他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偶尔会有例外。”
薛鹂被他看得面上一红,不自在地扭过头去。
车帘卷起,天地间一片苍茫,白得有些刺目。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漫长,也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了。
她探出身子扒在小窗上往外看,没一会儿头发上便沾上了雪花。魏玠将她拉回来,提醒道:“看太久伤眼睛。”
“我从前在吴地从未见过下雪。”
在赵统的军营中她不敢放肆,只有赵郢兄妹两人会时而与她玩乐,如今到了魏玠身边,他性子如此古怪,定是不屑逗她开心的。
果不其然,听到她的话,魏玠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有多少反应。
她轻叹口气,目光又落到了平远侯送来的宝剑上。也不知梁晏此刻在做些什么,是否已经与萧氏议好了亲事,与她有关的谶言流传如此之广,他应当也听闻了。
行差步错,她竟还是会心有不甘……
雪下得越发大了,兵马不好前行,于是就地扎营歇息,等过两日雪薄后继续赶路。薛鹂在马车中窝成一团,整个人埋在厚厚的被褥中,只有几缕乱发露在外。
有侍者来报,都只敢轻声细语的,以免将她给吵醒了。
夏侯信有事与魏玠商议,驾马奔过来掀开车帘,正欲开口,却对上魏玠略带警告的冷眼,又垮着脸将话咽了回去,紧接着便看到魏玠小心翼翼抽出被薛鹂压住的胳膊,面无表情地
动了动手腕,而后才缓缓起身出了马车,期间薛鹂也只是皱眉轻哼了一声,并没有被他吵醒。
魏玠从马车上下来,踩在松软的雪堆上,望着地上的雪不禁出神。
“信兵来报说那两万兵马越发走得快了,我们为何迟迟不应战,此刻停歇反让他们有机会去给赵统增添援兵。”夏侯信没好气地瞥了眼马车的位置,说道:“连你也醉倒温柔乡了
不成?”
“三十里地外便是涧水,他们的人必定会挑水势最和缓之处,我已传令让三千轻骑先行去涧水处阻截,而后趁他们渡河之时发兵。”魏玠并不在意他话中的讽刺,继续道:“不必
操之过急,让将士们先修整,待叛军疲累之时再出手。”
听魏玠早有应对之法,夏侯信这才放下心来。
言毕他又小声道:“你将这祸水带在自己身边,军中早有人议论,传到你父亲耳朵里,他必定打断你的腿。”
魏玠不以为意,淡淡道:“你这般关心鹂娘做什么,与你有何干系?”
夏侯信愣了一下,气愤道:“你这人好生小器,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如今你与我共事,倘若你遭罪,我亦要被你连累。难不成……难不成我还能抢了你的人不成,我与你说过几
次,当初分明是她蓄意勾引,故意往我身上靠,说不准她早先也意中我……”
魏玠扭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想看他还要说些什么,夏侯信对上他的眼神,一瞬间也止住了话,恼道:“我胡言乱语,成了吗?”
他这才收回目光,踩着雪一言不发往前走,夏侯信牵着马跟在他身后,愤愤不平地嘀咕着:“什么名士,什么宽仁文雅……”
薛鹂在马车中睡得昼夜颠倒,等醒来的时候,雪覆了厚厚一层,将士们已经搭好了遮蔽风雪的小棚子,堆起篝火围坐在一起取暖。
她披着斗篷缓缓跳下马车,魏玠已经不知道去了何处,晋炤还守在马车周围。
“你们主公去了何处?”
“主公还有军务。”晋炤答得敷衍。
薛鹂没有在意,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玩雪。
夏侯信咬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烤饼经过,见到薛鹂蹲在那处玩雪,不禁嗤笑一声,小声道:“没见识的,哪有这个年纪还玩雪的小娘子。”
红色的斗篷和层叠的裙摆,在莹白的雪地里像极了一朵盛开的榴花,处处都透露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扎眼。夏侯信看见她的背影,不知怎得生出一种将她踹进雪里的冲动。而他想什
么便往往要干什么,于是当真抬步朝她走了过去。
踩在雪地中的脚步没什么声音,薛鹂正专心致志堆她的老虎,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的动静,直到听见几声快速逼近的脚步,而后是长刀出鞘的翁鸣声,她吓得立刻回头看过去,便
见到夏侯信捏着半块饼气愤地瞪着晋炤。
晋炤拔出长刀一言不发地挡在薛鹂身前。
夏侯信没好气道:“你见我拿刀了吗?我又没想着要她性命,这么急做什么?”
他又挥了挥手里的半块饼,“我能拿饼砸死她不成?”
薛鹂警惕地望着他,问道:“郎君这是做什么,鬼鬼祟祟岂是大丈夫所为?”
晋炤放下了手中的长刀,脚步却没有挪开。
夏侯信垮着脸绕开他,探过身去瞧了眼薛鹂面前的雪堆,摇头道:“连个雪人都堆不好,五岁稚子都比你堆得有模样。”
薛鹂想堆一个精巧的老虎出来,奈何她双手冻得通红,堆雪人也是头一回,的确是不得要领。然而她如今有魏玠护着,自然不用忍让他,立刻反唇相讥:“自得其乐便好,不比郎
君处处争先,连惹人厌都是头等的。”
夏侯信见惯了薛鹂做小伏低的胆怯模样,头一回被她呛声,立刻阴了脸,二话不说走近她,一脚将她辛苦堆出个轮廓的雪老虎给踩塌了。
薛鹂愣了一下,立刻恼火地抓了一团雪去砸他,夏侯信躲开后,雪砸到了晋炤身上,晋炤垂眸扫了眼薛鹂,对此不置一词,只将身上的雪拍了拍。
见薛鹂当真恼火了要动手,夏侯信又怕她添油加醋向魏玠告状,笑道:“急什么,我赔给你就是了,你方才要堆什么?”
薛鹂正想说不稀罕,想了想,还是忍下怒火,冷笑道:“那你且堆一只麒麟还我。”
夏侯信扭头看她。“你莫诓我,哪有人堆这种东西?”
“郎君方才如此豪气,我还当有多大本事,也不过如此。”
总归他此刻也无事可做,陪着薛鹂消遣这片刻光阴也没什么要紧。
夏侯信冷哼一声,果真蹲下去开始胡乱堆。薛鹂拍了拍手上的雪,站直身子看他,只等他堆好便一脚踢回去。
“你干站着做什么,将那树枝递给我。”
薛鹂捡起来丢给他,又见夏侯信磨蹭了好一会儿,勉强堆出一个形状来,她毫不留情地嘲讽道:“郎君家的瑞兽原是长着狗的模样?”
夏侯信羞恼地回过头。“你懂什么?”
他话说完,望着自己面前的雪堆好一会儿没动静,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手里的雪丢到地上,恶狠狠道:“不堆了,女孩儿家的玩意儿,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