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时一下子动了心,眼睛都亮起来:“那好呀!”
他勾唇而笑:“那明日清晨,朕来接母妃。”顿了顿,又道,“天寒了,母妃穿暖和一些。”
“好。”顾燕时连连点头,心下只觉既然都是要与他同行,宫外必定比旧宫更有趣!
她已许久没见过宫外的样子啦。从到洛京开始,她就只能在宫中待着,来旧宫后亦是如此。
上一次见到市井街头的时候,她还在爹娘身边呢。
顾燕时因而被激起满心的期待,笑吟吟地用完了午膳。等苏曜离开,她又高高兴兴地睡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回神,发觉自己似乎不该答应随他出宫。
她原是为了哄他才提出要带他四处走走,怎的就让他反客为主了呢?
她是不是傻呀。
她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
懊恼之余,却仍有期待盘桓心头,让她虽然后悔,又并不想去找理由推了明日的出行。
他好起来,还是很好的。
她原就贪恋他的温柔,便是在恨他的捉弄的时候,他待她的好也还是让她魂牵梦萦。
她到底生出了不当有的侥幸。
她知道自己该避着他,该避得更决绝一点,可心底柔软处却有个声音探出来,轻声细语地告诉她:随他去吧。
随他去吧,他现下伤着,性子柔和了许多。
去这一趟,她就能多留下一些值得回忆的事情。
她就退这一步,只退这一步。
日后他再如何示好,她都不会理会他的。
她绝不会再将自己置于那样的境地。
顾燕时咬紧牙关,心底将界限划定得分明。
而后,当晚这整整一夜,她竟睡不着了。
她侧身躺着,耳朵贴在枕上,总能清晰地听到心在突突地跳,跳得激动而热烈。
翻作平躺,她又总想睁开眼睛,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不少事情,就是不肯放她入梦。
她直熬到筋疲力竭才终于得以睡去,睡不多时天就亮了。兰月领着人进来服侍她起身,她起床梳洗用膳后,一出门就看到他已等在院中。
他坐在廊下,指尖托着一小撮鱼糜,阿狸就着他的手吃得正香。他衔笑看着它,眼睛眯起来,也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顾燕时走过去,他手一翻,将余下的鱼糜撂在漆栏上,以便阿狸继续吃。自己则站起身,笑容和煦地看看顾燕时,就向外走去:“车备好了,走吧。”
“好。”顾燕时跟上他,迈出院门,遇到张庆生。
不知何故,张庆生的脸色很不好,见到她时好似更沉了些,面无表情地颔首:“太妃安。”
顾燕时下意识地多看了他一眼,苏曜倒没有理会,大步流星地向东拐去。
灵犀馆前是条小道,不便马车进出,他命马车停在了东边些的宽敞宫道上。
大宁一朝车驾规矩森严,逾矩乃是重罪。顾燕时遥遥望见那边只有一驾车心下便觉不妥,暗想哪怕只是为了做做样子也该备上两驾。
待得再走近一些,她看清那驾车,不禁脱口而出:“不是天子御驾?”
苏曜闻言,笑看她一眼:“母妃想大张旗鼓地让百姓们看到朕带母妃逛集么?”
顾燕时噎声,再度感觉自己好傻。
她双颊红起来,盯着地不再吭声。苏曜侧首欣赏,终是忍不住地抬手,在她侧颊上碰了一下:“好烫。”
“……”她一下子就将头压得更低了,“不要拿我说笑。”
“哦。”他点点头,“诺。”
继而伸手,向车帘处一引:“母妃请。”
顾燕时羽睫低低压着,故作冷淡地搭着兰月的手登上车去。才刚坐稳,他便也上了车来。
苏曜落座,顾燕时有意无意地向侧旁避了一下。二人在车厢里坐成了个折角,膝头极易相碰。顾燕时就一直往另一侧倾,驶出皇城城门时车子一癫,她险些倾倒出车。
她及时用手一撑,勉强坐稳了,下一瞬就忍不住抬眸看他的反应。
还好,他闭眼歇息着,并未看到她的窘迫。
她偷偷地舒了口气,定一定心,便想自己也该睡上一会儿。
她昨夜没有睡好,今日逛集又很要花些力气,不补个觉恐怕是撑不住的。
顾燕时于是又小心地稍微避了避,在狭窄的车厢中尽量坐得离他远了些,才闭上眼睛,倚向厢壁。
苏曜阖眸沉吟着,心下盘算着这一路的事情。忽觉肩头一沉,他蓦地睁眼。
目光所及之处,美人睡得昏昏,无知无觉地倚在他肩上。修长的羽睫近在咫尺,乌黑卷翘,像对漂亮的鸦翅。
好想揪。
——他心底生起一股恶意。
这样的恶意在他的人生里常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觉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善意背后也往往藏着虚伪。那不如由他自己去摧毁,他还可一笑而过,只当在游戏人生。
他便这样不自觉地抬起手,悬至她眼前两寸处滞了滞,又放下来。
她已经很讨厌他了。
让她睡吧。
苏曜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嘴角,再度阖上眼睛。
顾燕时这般一睡,时间虽短,却睡得很沉。她隐约感觉自己做了好几个梦,只是做一个忘一个。
在最后一个梦里,她看到苏曜在喂阿狸,画面恬淡安详,让她迷恋。
她痴痴地看着,看阿狸在他身边蹭,看他勾起一弧温和的笑。
突然之间,她身子陡然一晃。眼前安详的画面骤然消逝,她睁眼的同时,感到肩头被人一揽。
顾燕时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揽在肩头的那只手,神思骤然清明,她忙抬眼,迎上一双寒潭般的黑眸。
“你……”她慌忙想避,他也很快松开了他。接着,车外的嘈杂声、马儿的嘶鸣声,还有惊呼声、惨叫声,齐入人耳。
“怎么了?!”她浑身一紧,苏曜仍风轻云淡地坐着:“有刺客。”
顾燕时打了个寒噤,剪水双瞳直勾勾地盯向车窗上的帘子,却不敢伸手。
她既想一观究竟,又怕帘子揭开便有暗器飞来。
苏曜睃她一眼,浑不在意地直接将窗帘揭了开来:“母妃好奇这个?”
窗外的厮杀顿时撞入眼中。
马车正停在一处民巷中,两侧房舍都不太高。红影与黑影在房顶上厮杀不停,忽闻噗呲一声,顾燕时眼看血花溅了起来。
她猝然别开眼睛,苏曜见状,放下了帘子:“别怕。”
她紧紧抿唇:“嗯……”
声音应出来,方才那一幕却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厮杀,而且还不是在平地上,偏在房顶上。
顾燕时深吸气,面上做出了一片镇定:“这是什么人?”
可她的声音在颤,每一个字都在颤。
苏曜又想笑,屏住了,好整以暇地反问:“母妃是问黑衣的,还是红衣的?”
“都……都问。”她说。
他一哂:“黑衣的是朕的无踪卫,无踪卫指挥使是朕的表弟,改日可让母妃见见。”
他说着一顿,有意卖关子。她果然等不及,急着追问:“那红衣的呢?”
“是些江湖上的人。”苏曜眼睛一转,从窗帘的缝隙飘出去,意味深长,“与朝廷争斗数年了,朝廷却连他们是什么来路都摸不到。这回朕遇刺,才终于摸到些端倪。”
顾燕时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端倪?”
“真元教。”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啧了一声,续说,“是一帮妖道的教派,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
他语中很有几分轻蔑,语毕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悻笑摇头:“跟母妃说这些,母妃也听不懂。”
顾燕时闷头不吭声。
他这话听来有点看不起人,但她的确听不懂。
车外的混乱又持续不多时,一道人影唰然落在车外,贴着车壁道:“陛下,了结了。”
苏曜应了声“嗯”:“可有活口?”
“……没有。”外面禀话之人大有几分懊恼,“他们还是一早就将毒药含在了口中,实在是挡不住。”
顾燕时听得心惊胆寒。
这是什么人,竟肯这样拼上自己的性命。
再听那句“还是”,只怕他已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了。
“知道了。”苏曜浑不在意的口吻,遂扬音,“走吧。”
“驾。”车夫低低一喝,马车再度驶起来。他们驶出这条偏僻的巷子,又在宽敞的大道上驶了半刻,就到了北市。
顾燕时听兰月说过,洛京只有东市与西市,但旧都地方大,便设有东西南北四处集市了。
集市分散开来,只为方便摊贩与百姓可就近前往,实则四处地方所贩的东西都差不多,以平民百姓日常起居所用之物为主,兼有些贩卖奇珍异宝、绫罗绸缎的商号,供有钱人家选购。
顾燕时在来路上还想着买菜籽的事,下车却见眼前恰是一家首饰铺子。店家很会揽客,一些首饰被挂在与门相对的墙上,顾客经过抬眼就可瞧见。
顾燕时远远地看到一串粉色的珠子,目光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觉得好看。
什么菜籽,她一下就忘记了。
可这念头也就维持了一闪念,在她抬眸看到苏曜的时候,她就狠狠克制住了。
她不好要他一起去看这些,但可以将这地方记下来,改日让路空出来帮她买。
她一壁想一壁抬眸,望了眼匾额:宝珠斋。
再一定睛,却见苏曜已大步流星地迈进了门去。
顾燕时一怔,赶忙跟上,心下已然大喜。
他正要进来看这些,对她而言再好不过。随他去看什么,她要私下里找伙计看一看那串粉珠子。
苏曜行至柜台前,手往怀中一探,摸出张字据:“取货。”
伙计双手接过,凝神一瞧,却皱起眉:“这单生意我知道,但前天来的是……”
“东西是我定的,我弟弟只是替我跑腿。”苏曜眉心微跳,“你们依字据取货,管是谁来做什么?”
“不是不是,客官,您别计较。”那伙计忙赔了笑,“实在是这一单价格太高,又……又要得急,小的怕出事,多个嘴。”
他边说边连连作揖,说罢就跑了,一溜烟地蹿入后院。
顾燕时的眼睛仍盯在墙上挂的那串粉珠子上,好似是碧玺串的。珠子不大,但颗颗粉嫩剔透,应该价值不菲。
也不知她能不能买得起。
如果买不起,就只好问问旧宫的尚工局有没有类似的东西了。只是首饰往往玄妙得很,同样的质地也要分合不合眼缘,尚工局找来的就算如出一辙也未必能合心意。
她不自觉地在心里估摸起了价位,等不多时,就见那伙计另外两人一起,抬了只大箱子到堂上。接着就闭了窗户、栓了门,一副自此要闭门谢客的样子。
顾燕时看得怔神,望着苏曜,想问他究竟订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苏曜信步上前,打开木箱,目光转了一圈,自己满意了,才招呼她:“来看。”
顾燕时迟疑着上前,刚垂眸一看就已大为震惊。
——红漆木箱里盛放的乃是一方珠宝雕琢的小院。院子前后两进,房舍以雪花白银制,仙气出尘,再盖以金瓦。院中花木颜色各异,材质纷繁,有些盆景里的花做出来只红豆大小,却也硬生生雕出了几片花瓣,工艺繁复,令人咋舌。
再做细看,顾燕时心底颤了颤。
院中有株桃树,树旁有秋千,树下有猫。秋千的另一侧是方小菜园,一颗颗翡翠雕琢而生的小菜苗长得茁壮,栩栩如生。
她讶然扭头看他:“这是灵犀馆。”语气里已不必带半分疑虑。
“嗯。”他抿笑,“送你的。”
“我不要。”她断然,声音冷淡,不留余地,“我不能收你这么重的礼。你……你什么都别给我,我不想再……”
他抬手,手指压在她的朱唇上。
她声音一噎,只觉他阻得可真及时。
她没说出的后半句话是:“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干系。”
可这句话纵是没说出来,也足以让旁边的伙计傻眼了。
方才他二人同时进来,一个是已及冠的男儿,一个是梳着妇人头的女子,任谁看来都要觉得是夫妻。
但听她这般说辞,分明不是?
伙计的目光含着十二分的探究,在二人面前划来扫去。
苏曜的视线冷冷向那伙计:“容我们私下说几句话。”
“哦……”那伙计怔了怔才回神,连连点头,带着三分遗憾避去后院。
苏曜一语不发地看着顾燕时,嘴角一分分挑起笑。这种笑她再熟悉不过,像狐狸,讨厌得很。
他端着这副神色压音问她:“母妃如此紧张,是觉得朕在算计什么?”
他还能算计什么?
顾燕时闷头想。
无非就是想让她再度就范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伙计:嚯,好大一套限量版手办。
还是伙计:没吃到瓜,真难过。
第52章 躲避
这话自不好直说。
顾燕时贝齿一咬:“我管你算计什么呢,反正我不要。”
口吻执拗,面容倔强。
“那若根本没有算计呢?”他语中一顿,很有耐心地续说,“只是赔罪礼。”
顾燕时拧眉:“赔什么罪?”
“合葬的事。”他颔首,“吓到母妃了。”
“我不是说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摇头,“我不计较,你不要再提了。”
苏曜含笑,慢条斯理地说:“母妃不计较,是母妃大度。儿臣该备的礼,还是要为母妃备齐。”
“儿臣”。
他又开始油嘴滑舌了,顾燕时忍不住瞪他:“我并不吃这一套。”
“哪一套?”他反问。
“就是……”她说不出来,噎声。
“当真没有别的意思。”他轻哂,“此事母妃占理。这礼母妃若喜欢,就收下,儿臣无所求,也不能逼母妃做什么。”
“你……”她语塞,明眸盯在他这张似笑非笑的脸上,突然惊悟他为什么能骗过太后、诓过那么多朝臣。
他真的很会装,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做个君子。
比如现下,他看上去就是十二成的坦荡。
可她岂会再着他的道?
顾燕时将脸一板,克制着不再看那小院一眼:“但我不喜欢。”
“原是这样。”他点点头,左右看看,就像侧旁走去。她的目光随之移动,见他行至墙边抄起一把椅子,顿时愕然:“你做什么?”
苏曜脚下不停,大步流星地走向木箱:“这东西不能让旁人得了。母妃既不喜欢,就砸了。”
砸就砸吧,跟她有什么关系!
顾燕时一边想,一边咬着牙闭上眼睛。闭眼的刹那,五彩斑斓的小院却浮现在她脑海里,她复又硬撑了一瞬就撑不住了,终是不忍心,脚下一挪,挡到他面前:“你别……”
苏曜顿住脚。
她低下眼,秀眉紧蹙:“我……我收了。好好的东西,砸了可惜。”
苏曜的椅子还举在手里:“真的?母妃不要为难。”
“真的!”顾燕时不忿地应声,他勾起笑意,终于将椅子放了回去。
接着他就走向后院,去找伙计。
宝珠斋是安京第一号的首饰店,店中规矩森严,伙计绝不会偷听客人讲话。所以刚才苏曜支开了人,伙计们就避得极远,他沿着后院寻了一圈,才在一间角房里找到他们。
顾燕时安静地在屋里等着,视线忍不住地往那小院子上飘——它可真好看。
待得余光睃见他与几名伙计一道折回来,她就又收回了目光,冷冷淡淡地立着。
两名伙计进来将箱盖阖好,另一人折进了柜台后,将十数个珠串一一摘下。
这其中恰有她先前看上的那串粉碧玺珠子,顾燕时的目光不觉定住。
伙计将那些珠串一起放到柜面上,成了好大的一堆,告诉苏曜:“公子,这是用剩的边角料,本店的规矩,不得克扣客人的原料,就都帮您打磨成了圆珠,您收好。”
顾燕时的心情一瞬间复杂至极——她盯了半天的一串珠子,竟只是边角料。
她还险些让他将主料制成的东西都砸了!
转念又想,边角料又怎么了?就是好看呀。
那一看就是极上乘的碧玺,做成珠子好看得很。
苏曜不知小母妃的心思如此曲折,开口与伙计要了个匣子将那一对串珠装上,回身交给顾燕时。
顾燕时下意识地抱住,他轻声:“平日戴着玩吧。”
说话间,铺门又已打开,苏曜朝外面招了下手,几名男子走进屋来,不作声地抬起箱子就走。
顾燕时看着他们,多少有些讶异。因为他们看起来并不似宦官,方才也并未跟着他们一道离宫,现下乍然出现在此处,就跟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走在最后的男子身着一袭淡灰色直裾,进门后没去帮着抬木箱,而是含笑打量起了顾燕时:“我哥究竟给你定了什么啊?”
顾燕时神情一紧,只道他是哪位亲王。她迟疑地望向苏曜,苏曜眉心稍跳:“林城。”
“哦。”林城应声,垂眸,“不问了。”
语毕安静下来,默不作声地跟着二人一道走出店门。
林城,不同姓?
顾燕时回想苏曜在马车中提及的事,走出门外,就侧首问他:“你是无踪卫指挥使?”
“是。”林城应着声,神色却微微一变,他不作声地望了眼苏曜,苏曜回看过来,意有所指地告诉他,“来时聊了几句真元教的事。”
什么真元教?
林城困惑一瞬,蓦然明白了几分。
顾燕时又问他:“前日不是你来订的东西?”
“是臣。”他忙回神应话。
她接着问道:“那你缘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陛下不让臣看。”林城边说边伸出两指,比了个距离,“给了好厚的一沓图纸,说让臣找工匠照着做。”
那花了多少钱呢?
顾燕时还想问,但看看苏曜,忍了回去。
三人同行几丈远,苏曜就挑定了下一处地方,回身吩咐林城:“我们要去用膳。”
林城自觉被嫌弃,无语地抱拳一揖,提步折进旁边的小巷。
苏曜带着顾燕时步入不远处的三层小楼,行至顶层,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
那窗子开着半扇,寒风一过清新宜人,又因店中炭火充足,并不觉得冷。顾燕时顺着窗子看出去,正能看到窗下人烟熙攘,路边有玩闹的孩童,还能听到客人与摊贩砍价。
这样的烟火气,她已许久没见过了。
皇宫虽在人间,却是个离人间烟火很远的地方。
她于是不自觉地有了笑意,苏曜与小二点了菜,抬眸看见她的笑,便问:“在笑什么?”
“也没什么。”她的视线仍旧飘在窗外,笑意犹自挂在唇边,“想起从前和爹娘逛集的事情。”
苏曜安静地饮了口茶:“说来听听。”
就听她道:“小时候爹娘常带我出去玩,我们会去逛镇子上的集市,逛累之后我爹也爱找个高处的地方看着外面的景致吃饭。”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这种街景有什么可看的,现下却也出神起来。
苏曜凝神:“看来你爹娘很疼你。”
他一时心生羡慕。转念,又问:“如何舍得你进宫?”
“不是他们想让我进宫的。”她低着头,摇了摇,“是当地的官员,觉得我长得还不错,就要送我进宫。”
“地方官?”他挑眉,“他们送了你进宫,又陷害你爹?”
“不是同一拨人。”顾燕时咬唇,一声喟叹,“我十二岁时被接去官邸,学礼数学琵琶,那位县令与夫人待我家都很好。但后来我进了宫……他调任了,县令换了人来做,此人又与我爹一直不大对付,才有了后面的事。”
“哦。”苏曜点点头。
本朝的地方官确是三年一换,她碰上这样的事也说得通。
但,她家里怕是也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疼她。
疼孩子的父母,不会让十二岁的小女孩进官邸学这些东西,只为来日进宫。况且——当时皇位上坐着的还是他父皇,倘若单论年纪,父皇都够当她的祖父了。
什么样的父母会愿意将女儿送给这样的人?
他忽而觉得,她和他也差不多。
只是她心思单纯,不曾深想。
一时静默间,几道菜端上来。苏曜见她还在张望窗外,径自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她碟子里:“吃饭了。”
“哦。”她忙回神,夹菜吃了口。
他自顾自盛汤,盛好饮了一口,觉得很鲜,便给她也盛了一碗。
“……我自己来就好。”顾燕时低语呢喃,心下到底觉得让九五之尊为她做这种事很不合适。
他将盛好的汤放在她面前,没说什么。
顾燕时拿起瓷匙,从汤里捞了个鱼圆。鱼圆软嫩,她小口咬着,吃得细嚼慢咽。
鱼圆吃完,她又看到碟子里被添了个鸡翅。
鸡翅她也喜欢。
她抿一抿唇,夹起来,乖乖地继续吃。
苏曜趁她啃鸡翅的工夫,又从汤里舀出两枚鱼圆来,添到她碗里。
鱼圆滚入碗中,他自嘲地笑了声,摇头。
他初时与她你来我往,只因想探她背后是什么人,又觉送到眼前的美色不要白不要。每每与她鱼水之欢时,他都觉得他与她之间的享乐也不过就是如此。
可现下他竟觉得这样喂她吃饭也很有意思。
面前美人吃得安稳,窗外市井喧嚣,是他不曾体会过的安宁。
他一时很想试着探问她有没有想过回宫,转念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明明看到她过得很好,何必问出这种话来自取其辱?
苏曜无声地一喟,心不在焉地又舀起一勺豆腐,往她碗里堆。
“你……你吃你的,好吗?”顾燕时终于受不了了,抬起头,“我要吃什么会自己夹的。”
“哦。”他状似随意地笑笑,下一筷子菜就夹进了自己碗中。她抬眸觑一觑他,愈发觉得他没安好心。
重礼在先,关照在后,他当她是个小猫小狗,给点甜头就又会觉得他好了么?
他想得美。
她一语不发地继续用膳,用完后,她问他:“还要去哪儿?”
苏曜深吸气,缓了缓胸中的不适。
近来他时常这样,因新伤未愈,走个路用个膳都常觉得累,胸口像有块大石压着,令呼吸不畅。
他继而笑笑:“母妃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不知道,我没来过安京。”她言简意赅地说完,就没了别的话。
他凝神想想:“那去看一看菜籽吧。朕听说,安京这边常吃的菜与洛京很是不同。”
语毕他就先一步起身,往楼下走去,她忙跟上他。可他走得极快,她拎着裙子终于走到一楼时,他已付好了账,姿态闲适地倚在柜台边等她。
见她来了,他就与他一道出了门,迈出门槛,林城又迎上前:“陛下……”林城压着音,低头,“太后到旧宫了。”
苏曜神情一震:“怎的这么快?”
“说是……太后听闻陛下伤了,就命人日夜兼程地赶路,马都跑死了十几匹。”
苏曜皱眉:“怎么没人先行前来禀话?”
“说是太后不许。”林城的头更低了些,“许是觉得迎驾麻烦,怕陛下操劳,所以……”
苏曜摇摇头,定住神:“回宫。”
语毕看一眼顾燕时,想了想,复又道:“你陪静太妃去看看菜籽。”
林城:“啊?”
“去。”苏曜说罢,就独自转身,走向来时的路口处。林城与顾燕时木然半晌,林城才哑哑开口:“太妃……太妃请。”
.
旧宫,宣室殿侧殿。
太后端坐主位,面色阴沉。宫人们瑟缩地立在四周,都不敢多开口,只得小心翼翼地告诉太后:“陛下只是……出去走走,体察民情,一会儿就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