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已然这样了,再也没有什么名誉要顾,但眼前的人是杨伦的妹妹,不论她出于什么原因来关照他,他都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蒙受伤害。
但他不敢直说,所以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杨婉把腿挪向一边,稍稍侧向邓瑛,眼睛却还是望着炭火炉子里不断明灭的火星子,“你总是不说实话,我也不好受。”
说完不再吭声,也不像刚才那样哼歌。
邓瑛很久很久都听不到她的声音,不禁侧头去看她。
杨婉坐在那儿捧着脸一动不动,脸颊被火烤得通红。
邓瑛以为她生气了,一时有些后悔。
“邓瑛……无意对姑娘无礼。”
他试着解释。
“知道。”
她简单地回应了两个字,情绪到是很明显,但邓瑛还是应付不了。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过去他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皇城的修筑工程上,耽搁了娶妻生子,到现在为止,他也不太了解女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于是一面不想看到杨婉难受,一面又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他才受完辱刑,几乎是一Si不Gua地躺着,动也动不了,更拿不出任何东西去哄哄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试着把心里的真意拿了出来。
“对不起。邓瑛不跟姑娘说话,是觉得邓瑛如今这个样子,羞于与姑娘同在一室。”
杨婉一怔。
这句话背后是呼之欲出的自伤欲。
“不要这样去想。”
她不假思索地回应他。
“你才不需要羞于面对任何人,应该是朝廷羞于面对你。一人之罪诛杀满门,本就不是仁义之举,也不公正。”
邓瑛笑了笑。
“父子同罪,不能说是不公正,我只是想不通……”
他顿了顿,杨婉听到了牙齿龃龉的声音。
“我只是没想通,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样的刑罚。”
这话比之前任何一句话都要坦诚。
来自一个研究对象的自我剖白,但杨婉却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听不下去。
“难道你宁可死吗?”
“不是,如果宁可死,那一开始就真的绝食了。我只是觉得,朝廷对我太……”
他最终没允许自己说出不道的话。
杨婉在邓瑛的温和与从容之中,忽然感觉到一阵真实的窒息感。
她望着自己铺在地上的影子,“你知道,朝廷这样对你,是为了利用你吗?”
“知道。”
杨婉忽然眼红,她赶忙仰起头,清了清有些发痒的嗓子,“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皇城内宫倾注了我老师一生的心血,还有几代匠人四十几年的春秋,我有幸参与这个工程,也想善始善终地完成它。”
杨婉笑了一声,“我就说《明史》有误,都特么乱写的是些什么。”
“姑娘说的什么?”
“没什么。”
杨婉逼自己平复,“我就是觉得,你应该看开一点,你为人再好,又怎么样呢,他们还不是一样,该乱说的乱说,该乱写的乱写。”
邓瑛没有应杨婉这句话,反而问她,“姑娘不生气了吧。”
“啊?”
杨婉一愣,原来他实实在在地说了这么多话,是以为自己生气了。
“本来我也没生气。”
“邓瑛能问姑娘一个问题吗?”
“你问,你问什么,我都说实话。”
“姑娘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烤火……”
“姑娘说过会说实话。”
实话就是他是耗尽她十年青春,比她男人还要重要的存在。
当然,她现在不能说得这么直接,但犹豫了一阵之后,却还是决定回答地坦诚一点,穿越故事里那些套路意思都不大,毕竟她不期待,也不可能和邓瑛发生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就当我是为你活着吧……”
她说完仰起头望着房梁上凝结的水珠,“你想不想睡一会儿?如果不想睡,我就跟你唠唠。”
“我不想。”
他的这个回答,让杨婉由衷开怀。
她清了清嗓子,“行吧,那你听好了。我呢……以前就是为你活着的,我父母经常说,我到年纪该嫁人了,不应该天天只想着你的事,你这个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我是谁,也不可能真正陪我一辈子。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不论人品长相都不错,但我不愿意。”
她说到这里,勾住耳边的头发,轻轻地挽到耳后。
“去年我生日那天晚上,我还在读你十七八岁时写的文章,《岁末寄子兮书》。你自己还记得吧,就是你写给杨伦的那封信,对了,那封信到底是你十几岁的时候写的。”
“贞宁四年写的,十六岁。”
“嗯,那篇文章我读了不下百遍,里面你写过一句,‘以文心发愿,终生不渝,寄与子兮共勉’,我特别喜欢,每读一遍,我都确信我最初对你的想法没有错,如果让我放弃你,那我觉得,我之前的十年,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管别人怎么说呢,反正我不在乎。”
对着自己的研究对象讲述的是自己的学术初心,这大概是任何一个历史系博士都享受不到的待遇。杨婉越说越认真,沉浸在无俗而纯粹的讲述欲中。
然而邓瑛理解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含义,那是一种他此时此刻根本承受不起的爱意,
但他同时又在这一席话中感受到了一股残酷的暖意,如淬了火的刀切开肌肤,挑起皮肉,他觉得很疼,但除此之外,身边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有同样的温度。
“所以……你不愿意嫁给张洛?”
“张洛?”
这个名字杨婉倒是很熟悉,“北镇抚司使张洛吗?我……”
她话还没说完,一道刺眼的光突然穿过被邓瑛剥出的纸洞透了进来,杨婉忙抬起手臂遮挡。
李善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杨大人,就此处还没有找过了?”
杨伦站在雪地里,看着眼前的刑室,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恶寒。
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就在里面,如果不是杨婉也在里面,他站在这里一定不会是现在的面目。
他没有答应李善,抬头朝门内喊了一声:“杨婉!”
杨婉被这一声喊地“噌”地站了起来,她的名字只告诉了邓瑛,外面这个人怎么会知道的?
“杨婉,听好了,你自己给我走出来,如果我带你出来,一定打断你的腿!”
这下杨婉彻底凌乱了,知道她名字就知道吧,但好好的怎么就要打断她的腿。
她不自觉地看向邓瑛,“你……你…你知道外面的人是谁吗?”
邓瑛听出了杨伦的声音,虽然不解杨婉为什么听不出,但还是应道:“你兄长,杨伦。”
“等一下,杨伦?我兄长?”
杨婉抬头朝窗户看去,迅速地在心理检索了一遍的这段历史人物关系。
杨伦是靖和年间的内阁辅臣,贞宁十二年时,尚在户部任职。底下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史料上没有记载她名字,只知道杨伦把她许配给了北镇抚司使张洛,但还未成婚就失足落水淹死了。
所以杨伦的胞妹叫杨婉,那么她现在的这副身子……不至于吧。
杨婉按住后脑勺,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杨婉,我再说一次,自己出来!”
杨伦的声音烧起了怒火。
杨婉向门口挪了几步,本想偷偷看一眼那人,结果刚把门拉开一条缝隙,就直接被杨伦拽了出去。
杨伦实在是气极了,不知道她身上有伤,硬是将她拽着拖了好几步,杨婉的脖子疼得她浑身发抖,想要挣脱又不敢乱动,就这么被杨伦几乎是拖得扑在了雪地里。
李善见这个场景,赶忙把周围的人遣散了,亲自上来劝,“杨大人,还是快让小姐到里面去看看,伤到哪儿了没。”
杨伦看着扑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杨婉,发髻早就散了,衣衫褴褛,身上看起来到处都是擦伤。
他想去把她抱起来,但又不得不忍着。
“你知道里面的人是谁吗!啊?”
杨婉勉强坐起来,把冻红的手往自己怀里捂,其间快速地扫了杨伦一眼。
这个人身材挺拔,凌厉的下颚线条一看平时就不苟言笑,但的确如史料记载中一样丰神俊逸。
“说话!”
杨婉被惊得浑身一哆嗦。
好吧,好看是好看,就是脾气真的太差。
“我知道是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虽然杨婉很清楚,贞宁十二年的邓瑛是一个禁忌,但那也仅仅是文献里的一个表述,隔世的人只能体会到政治性的绝望,很难感受到人性中的恐惧。
但杨伦口中这一句”自取其辱”,却令杨婉错愕。
那可是邓瑛曾经最好的朋友,杨婉看了看刑室的大门,此时风雪声还算大,折磨着那扇杨婉出来的时候来不及关上的门,“砰砰砰”的响,“自取其辱”这四个字也不知道里面的人听到了没有。
杨伦气她此时还敢出神,怒声喝道:“桐嘉书院因为他被抓了多少人你知道吗?就连父亲的老师周丛山,八十多岁高龄了也被关在诏狱里折磨,等张洛从南方回来,这些人就算不上断头台,仕途生涯也全部断送了,你知道为了什么吗,就是因为他们当中有人替他邓瑛写了一篇赋来陈情!你再看看你自己,赔上你身为杨家女儿的清誉,置我们满门的身家性命不顾,我之前还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如今我真后悔来找你,就该让你死在……”
杨伦怒极失言,反应过来的时候最恶毒的字已出口,脑子里嗡地一响,追悔莫及却也不知道如何挽回。


第7章 伤鹤芙蓉(六)
杨伦试图找些话来解释。
但杨婉却冲着杨伦无奈地笑。
“不救就不救吧。”
她没忍住吐了个嘈,干嘛咒你妹死。”说完之后甚至还有点想告诉他,他妹应该真的死了。
李善趁着杨伦被抵得没说话,赶紧上来将杨婉扶起来,“哎哟,我这儿……我这儿得去给三姑娘拿件斗篷来,看三姑娘的手冻的,要是宁妃娘娘知道,三姑娘在我们这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们可真是升不了天了。”
杨伦看杨婉一直摁着脖子,这才注意到她全身都是乱七八糟的擦伤。
“怎么弄的?”说着抓起杨婉的手臂。
杨婉回想起自己刚刚醒来的时候,好像是躺在一片干草堆里。头顶是一座不算太高的土坡,坡上的作物有被压碾过的痕迹。这个叫“杨婉”的姑娘应该是失足从坡顶摔下来的。
“从坡上摔下来伤的。”
她照实说,用力把手抽了回来,扯了扯手腕上的袖子盖住擦伤,“对不起啊,摔到了脖子,要是再摔狠点,可能就死了。”
杨伦被踩到了痛点,神情一愣,“你怎么说话!”
杨婉没吭声。
眼前这个人是“杨婉”的哥哥,但不是她的哥哥。
她的亲哥可是二十一世纪的IT大佬,虽然没事就知道拼命给她介绍秃头对象,但毕竟一起相爱相杀了快三十年,她在他哥面前想说什么都可以。
杨伦只是史料里大段大段的履历和政绩文字,对杨婉来说,完全没有人情温度。
杨婉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她,毕竟人家兄妹之间,原本应该也有他们自己的情分,没道理因为她莫名其妙地穿了过来,就私自做主,给人全挑断了。
于是她也只能像之前的邓瑛一样,暂时沉默。
拢紧身上的衣衫,悄悄摁着将才被他抓痛的地方,冷不防呛到了雪气儿,一下子咳得耸起了肩背。
杨伦本来就觉得将才因为气过头,把话也说过了,现在又听说她从山上摔下来,还伤到了脖子,心里是真的有点后悔。
他以前是杨婉的保护神。
家里的姊妹虽然不少,但他最疼的一直都是杨婉,这个妹妹的性情一直很好,小的时候从来不跟其他的姊妹闹,安安静静地跟着他玩,送他去家塾里上学,有的时候还拿着母亲做的糕饼在家塾外面等他。长大了以后也很听杨伦的话,杨老太爷最初要把她许配给张洛的时候,她不是很愿意,但杨伦跟她说了一回,她就听了。
这一次她在灵谷寺失踪了半个月,连母亲都觉得不中用了,只有杨伦抱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心在灵谷寺外面翻腾。然而如今见到了,她却又好像变了一个人。
不过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杨伦迫使自己放缓语气,“过来,把斗篷拿去。”
杨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站着没动。
杨伦没办法,只好自己脱下斗篷给她裹上。
“跟我回去。”
“等一下。”
她居然还敢反抗,杨伦额头青筋暴起,强忍下怒火,压住声音,“母亲在家为你把眼睛都要哭坏了,你还要做什么?”
杨婉转过身朝刑室看去,“我想跟他说一句话。”
杨伦拧着她的胳膊就往后拖,“不准去!”
杨婉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拼命地想从中挣脱,
“就说一句,说了我就跟你走。”
杨伦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断了。
“不准!”
“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杨伦脚下一顿,人也顿时哑了。
和其他落井下石的人不一样,从邓颐满门被斩首至今,杨伦一直没敢认真地去想邓瑛当下的处境,一方面是为了避嫌,一方面是个人惭愧。邓瑛无罪,所受的刑责过于残忍,这些他心里是明白的,但能做的却只有给李善塞一锭连原因都不敢说的银子。
交游之谊要靠阉人去猜,杨伦觉得自己也没比落井下石的人好到哪里去。
如今,在与邓瑛一门相隔的雪地里,冷不丁被杨婉这样问,不禁羞愤。
“我不进去,就隔着窗户跟他说,行吧。”
杨伦没言语。
杨婉当他是默认了,趁着他发愣,用力挣脱他,裹着斗篷转身跑到刑室的墙边,踮起脚扒在邓瑛榻边的窗台上。
“邓瑛。”
她朝窗内喊了一声。
邓瑛抬起头,窗纸上只有杨婉淡淡的影子。
“将才杨伦……那个我哥在外面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邓瑛其实大多听到了,但还是对杨婉说了一句“没有。”
杨婉把脚踮得更高些,“别的也不知道跟你说什么,不过你记着我说的啊,是朝廷羞于面对你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
“好。”
杨婉弯腰搬来两块石头垫在脚下,踩着趴到窗台上。
“你的手能抬起来吗?”
邓瑛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有些发麻,之前被捆绑的痕迹也还在。
他试着捏握,顺从杨婉的话,攀着窗沿慢慢地把手伸到了窗边。
一根秀气的手指从被他剥开的那个纸洞里伸了进来,轻轻钩住了他的食指,邓瑛愣了愣,随即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收回去,但杨婉却适时地使了力拉住了他。
“邓瑛我要走了,但我还会来找你,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拉个勾,下次见到我,你别又变哑巴了。”
看吧。
人在遭受大难时的愿望,冥冥之中大都会被满足。
他在刑前想要的那个,比他的身体温暖一点的人来了。
杨婉触碰了他。
在他想不通境遇,甚至险些厌弃自己之前。
——
杨婉被杨伦带回了杨府。
深夜,京城大雪。
车马道上累起来的雪有半截马腿那么高,杨府门前扫雪的家奴们看到杨伦带着杨婉骑马回来,惊喜地扔了扫帚,连滚带爬地回去禀告,成门长街上的雪风把那声音一下子怼出去好远,在安静的京城雪夜里回响。
杨伦下马,转身伸手,要抱杨婉下马。
“我自己能下来。”
杨伦不应答,把杨婉的手臂往自己脖子上一搭,一把将她抱了下来,接着对门口的家人道:“让银儿出来扶小姐。你们拿我的贴子去正觉寺把刘太医请来。”
话刚说完,东侧门开了一半,女人们柔软的衣段翻涌如云,四行风灯匆匆忙忙地下来,陈氏得了报,在一众女眷的搀扶下冒雪走了出来,见到杨婉便一把搂入怀里,“我的女儿啊,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你让母亲把心都操碎了”
杨婉仰着脖子,一动不动地任由陈氏搂着自己。
突然成为那么多人情感对象,她实在有些措手不及。
杨伦的妻子萧雯忙上前扶住陈氏,“母亲,咱们不在这儿说话,先进去给三妹妹好生梳洗梳洗,换一身衣裳,您再慢慢问她。”
陈氏这才心疼地松开杨婉,“是了,看这冻得,快跟母亲进去。银儿,滚滚地端一盏茶去我那儿,今儿晚上小姐跟着我,你们都过来服侍。”
萧雯等陈氏一行人带着杨婉进去以后,才向杨伦行了个礼。
“一路可安好。”
杨伦原本绷着脸没什么心情说话,听见萧雯温和的声音,勉强摆手笑笑,“先不提了,进去吧。”
萧雯跟在杨伦身后,“今儿晚了,原想明日跟你说,但这事在我心里还是没搁下来。”
杨伦一边走一边“嗯”了一声,示意她往下说。
“今日你不在府上,张家来了人,说的那些话我现在想着都放不下。”
杨伦转身搀扶萧雯跨门槛,见她面上有一丝愠色一晃而散,不禁道:“是对你不尊重还是什么。”
萧雯笑笑,淡道:“对我也就罢了。我跟你这么多年,还有什么话能伤着我。何况那些话大都是冲着婉儿去的。”
杨伦停下脚步,正声问道:“张家让谁来的?”
“还能谁?长媳姜氏。”
“具体说了哪些。”
萧雯叹了口气,“我也不想鹦鹉学舌般地学那些给你听,你只管知道,他们是听到了些外面不好的话,说婉儿即便寻回来,恐也受了惊吓,要些时日好好调养,他们张家娶媳是大事,是不急于在这一时的。”
杨伦跨进明间,暖气儿冲顶上来,燥红了脸。
他反手脱下袍衫丢在圈椅上,叫人端茶。
“这是你们女人间打得什么哑谜?”
萧雯弯腰收拾起杨伦的衣物挂到里间的木施上,走出来说道:“也不算哑了,我听那意思,是觉得我们婉儿做不得张洛的正室,但又不好直说,才这么白眉赤眼地过来,说了那番虚伪的话。”
杨伦听完愤然拍案:“这些混账!”
萧雯看着案上震荡的茶水,掏出自己的帕子拢干净,又托起杨伦的手替他擦拭。
“你气归气,动静也得压着点,母亲那里我还没回呢。”
“有什么不能回的。”
杨伦把手从萧雯的帕子里抽了出来,不耐,“行了别弄了。”
萧雯知道他不痛快,也没在意他语气不好,收了帕子站起身,“我是糊涂的人,想着,还是得等你回来商量着拿主意。我知道你在部里忙,年初事情又多。但张家那样的气焰起来,姜氏以长媳的身份过来与我说话,也不过是个翻火的钳子,这件事啊,内外都不是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能调停得了的。”
这话说得有深浅。
杨伦仰起头沉默地想了一会儿。
“张洛还在浙江,这事未必有他的意思,等他从南方回来,我在朝外见他。你和母亲也先不要着急,这种事也不是我一家这样。”
说完,扶住她的手腕,“坐吧。”
萧雯依言在他身边坐下,“你有主意我就放心了。对了,还没问呢,婉儿怎么弄成了那样。”
杨伦抬起手在膝盖上狠狠地拍了两下,气又不顺起来。
只是失踪了十几日,张家就开始质疑起杨婉的贞洁,若是她和邓瑛在海子里事情传出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去见张洛了。”
“伤是从坡上坠下来摔的。”
“坠了坡吗?”
萧雯吸了一口气,“难怪我看她到处都是伤,谢天谢地,人还没什么大事,可是她怎么不回来呀。”
杨伦摆手,“今日我不说话,是不想伤母亲的心,如若不然,我非要打她一顿。”
“你又不管不顾了。”
“什么不管不顾?这一回,不管张家发不发难,她都是犯了大错,母亲护她就算了,你和我绝不能纵容她。”
萧雯见他果真气得不轻,放轻了声音。
“你要作何?”
杨伦看着自己手边的那碗茶,突然提声,“我哪儿知道!”


第8章 仰见春台(一)
十几日后,邓瑛已经能够下地行走。
司礼监派的人在正月三十这一日,把他带到了内府承运库旁的直房(1)。这个地方挨着内城的护城河,是司礼监少监,掌司,随堂的居所,至于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易贤和几位秉笔,则住在养心殿的殿门北面。那处地方的直房是连排而建的,紧靠着隆道阁,再往西走就是膳房,因为直房联通炊火,已经被邓瑛拟定拆除,用以安置“吉祥缸(2)”。
对此,何易贤没说什么,但底下几个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以“夜间御前有事,恐应答不及”为由,没少与工部周旋,如今这项工程倒是因为邓瑛获罪而暂时搁置了,但这都是小事,令司礼监不安的是,连同这项工程一起搁置的,还有日渐棘手三大殿的修筑工程。
尤其是三大之中的太和殿。
七年前张春展刚刚将它修建完成,便被惊雷引火,一烧烧成了废墟,朝廷不堪经费消耗,硬生生让它废了五年。今年是皇帝五十寿诞,皇帝决定要于万寿节当日,在太和殿受百官朝拜,因此命工部加紧重建。邓瑛去年年初接手主持重建,一直在工法上设法避免失火后的延烧,在他养伤期间,徐齐和一众工匠根本不敢在原来的图纸上下手。
徐齐是新任的督建官,是工部从地方上启用上来的人。
一开始工部就跟他说过,虽然让他领工部的差事建三大殿,但一切都要以邓瑛为主,徐齐为此很不痛快。他原本就是得罪了邓颐一党,才被排挤到地方去的,现在因平反返回京城,却又要在邓瑛的手底下做事,若邓瑛与他同朝也就算了,可现在他做了奴人,这就怎么想,怎么心不平。
郑月嘉领着徐齐在护城河边走,看他一直不作声,随口问了一句。
“今儿经筵后赐宴也没见徐大人多吃几口。”
徐齐忙道:“不敢。”
郑月嘉拂开道旁已见春芽儿的垂枝,“其实也不必要现下就去见邓瑛。”
徐齐摇头,“郑公公这不是挖苦嘛,上下的意思,都是要我在旁协从,眼见工期紧迫,我不去见他,难道还等他来见我不成。”
郑月嘉笑笑,“也就这一项上罢了,不论如何,也逾越不过他的身份去,他既入了司礼监,就是内廷的奴婢,徐大人这样想,他就有罪了。”
这话明着贬低,私下的意思却是维护。
徐齐不屑,“罪怕不止这一样吧。”
郑月嘉停下脚步,握着手转过身,“愿闻其详。”
徐齐看向一边,冷道:“公公也不必问,横竖我失言,原本在朝就不该过问那些事。”
他这样说,郑月嘉却听明白了他的所指。
这个月底月底,张洛从浙江回来了。
与此同时,杨婉在海子里私会邓瑛的事也在京城传得满城风雨。但这件事情毕竟是传言,张家不敢上告。若私下退婚,又是对保媒的宁妃不敬。张家的老夫人早已病重,此时越发不好起来,京里好事的人都在四下传说,老夫人的病是因为孙辈的事气的。
张洛的父亲,内阁首辅张景深也因此告了三日的病。
但外面越热闹,杨家的大门就闭得越紧。
杨伦把杨婉关在祠堂里,只准她的丫鬟银儿守着,连陈氏都不让见。
杨婉在祠堂里跪得膝盖都要碎了,她想起来走动一下,奈何银儿杵在她身后,像尊门神。
“银儿……”
“小姐别想了,银儿今日只敢听大人和夫人的。”
杨婉摁住太阳穴,“你们听大人的,就是要把我关死在这里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