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伦侧身让了两步,“老师在西面的厢房。”
“好。”
张琮没有再多说什么,负手朝西厢房去了。
杨伦正要走,忽被张洛唤住,“杨侍郎。”
杨伦顿了一步。
“何事?”
张洛将马缰丢给家仆,沉默地从杨伦身边走过,走到前面,方道:“陛下对你们已经一忍再忍。你们也该收敛了。如果一个张展春还不足以震慑六科那些人……”
“张洛!”
张洛转过身,也不在意杨伦打断他的话,偏头道:“北镇抚司为天子镇威,冒犯天威即有罪,其他的我管不了。”
“等一下。”
杨伦反身追上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洛并没回应他的话,只冷淡地说了句“让开。”
杨伦还想再问,却听山门口忽然喧嘈起来。
原本散立在多宝殿前的官员们此时也一齐聚向了山门。
张洛低头朝山门下看了一眼,反身也走了过去,杨伦连忙跟上他一道朝山门走去。
山门下,邓瑛撑伞立在雨中。
此时的雨比之前大了许多,雨水如连珠一般悬在伞沿下。
在场的很多官员虽然之前大多认识邓瑛,但都是在邓瑛受刑之后第一次见他。
虽各有各的态度,却都免不了鄙夷之色。
都察院的一个黄姓的御史走出人群,抬手直斥道:“你的老师因为你而死,你还有脸立于此处?”
邓瑛抬起头,“邓瑛为拜祭老师而来,无意冒犯大人。”
说完放伞抬手,躬身揖礼。
黄御史并不回礼,虚点着邓瑛朝身后的人轻笑道,“你们看看,现在连宫里的奴婢都行士礼。大礼何存啊?”
邓瑛低着头没有出声,松开作揖的手,撩袍跪下,伏身再礼。
“请诸位大人,容邓瑛拜祭老师。”
杨伦站在人群后面,刚要上前,却被背后齐淮阳一把拉住,“别去。”
他一时有些恼,压低声音呵道:
“放手。”
齐淮阳并没有听他的,低头朝人群后看去。
“不是我想拉你,是下面跪着那个人不想你露这个面。”
杨伦一怔。
“为何?”
齐淮阳看着雨中的人,平声道:
“你是内阁的人,刑部的大堂上也罢了。但这个时候你不能站到六科和都察院的对面去。否则内阁在弹压黄御史这些人上,会更被动。”
杨伦听完不禁握紧了拳头。
有的时候,他真的有点恨邓瑛。
他原本以为张展春的死,会让邓瑛恨他,恨这个官场,但他好像并没有,就像张展春理解他们一样,他也没有责怪他和白焕,甚至在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境地,还在试图周全那个羞辱过他的内阁。
可这何尝不是在逼他们惭愧。
“请诸位大人让容邓瑛祭拜老师。”
邓瑛提高声又说了一遍。
有些官员见他在雨中跪求,不禁沉默。
黄御史也没有出声。
然而就在有人试图想要劝身边人,给他让一条道的时候,人群里却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容你进灵堂,无非羞辱先人。”
众人回头看去,见说话的人身穿玄袍,腰配绣春刀,忙挤推着让到了一边。
没有一个人敢再出声。
杨伦有些不忍再看,转身正要朝殿内走,忽然听到一个清亮的女声。
“邓瑛起来。”
杨伦心里一沉,反身拨开人群,果然看见杨婉正弯着腰,一手撑伞,一手搀着邓瑛的胳膊。
她也穿着素服,周身无饰,只有腰间的那一双芙蓉玉坠子,令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
邓瑛抬起头。
面前的人已经被雨浇透了,头发贴在脸上,但面色却依然很温和。
“起来呀,你再不起来我要生气走了。”
她是这样说的,搀在他手臂上的手却一直没松。
在贞宁十二年间的这场雨里,有很多人逼他跪下,只有这个姑娘,要他站起来。
在他错愕之时,她抿了抿唇,抬头朝山门内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他,温声对他说道:
“邓瑛,张先生看到你这样会难受的。”
说完又用了些力,“你起来我帮你。”
邓瑛不敢拽伤她,忙顺着她的力道站起了身。
杨婉扶着他站稳,又从怀里取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把脸上的雨水擦干,撑好伞。”
说完独自一个朝张洛走去。
“杨婉!”
杨婉没有回应邓瑛,径直走到山门的石阶下。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张洛,但这一回,她内心却没有一丝胆怯。
“你虽然姓张,但你是张先生的亲族吗?”
张洛沉眸。
杨伦忙走出人群呵道:“婉儿,不要放肆。”
杨婉转身朝杨伦看了一眼,“杨大人,我是尚仪局女使,理内廷礼仪,丧仪拜祭之礼的错漏,不能过问修正吗?”
杨伦气得胸闷,她显然没打算给他面子,甚至不打算给在场所有人面子。
杨婉再一次看向张洛,重复道:“张大人是张先生的亲族吗?”
张洛先是沉默,而后冷声道:“不是。”
“今日张先生的亲族不在,唯亲之人,只有他唯一的学生,你们却逼人跪求,不容他拜祭。这是什么大礼,你们寒窗几十年,就是为了此时高人一等,党同伐异吗?”
张洛沉声,“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杨婉曲膝行礼,“若我言辞冒犯,甘愿受责。”
几丝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入她的口中。
说完将才的那一番话,她忽然有一些恍惚。
这个场景她好像是第一次经历,却又好像经历了好多次。
在无数个研讨会上,她都是这样孤独地站着,面对一群严肃的人。那些人其实也并没有错,也是埋首故纸堆一辈子,坚守自己学术观点的研究者。只是他们不相信她,也不相信她背后的那个人。比起当年,她拼命地想要把邓瑛形象重新拼组在他们面前,拼命地要修正那些对他成见颇深的观点,拼命地维护住一个已故之人的身后名。
如今,她保护的是邓瑛真正的尊严。
他活着,他就站在她身后。
不是历史长河里的虚像,也不是她孤独的执念。
杨婉喉咙有些发哽。
如果不是从六百年之后回来,邓瑛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后来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后人,站在大部分人的对立面,陈他无法开口之情。
第32章 晴翠琉璃(四) 我要牵着你的袖子走。……
邓瑛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杨婉,心下一阵说不出的寒疼。
就在会极门上,她还为了躲避郑月嘉的大礼而藏到他的身后。
此时他也想要去把她拉回来,拉到他身后。
可是他也同时发觉,一直以来,杨婉的勇气和恐惧好像和所有人都是相反的。
“呵。”
张洛低笑,令在场的很多官员胆寒。
他从石阶上走下来,地上的雨水被他踩得噼啪作响。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杨婉面前,“受责是吧,受什么责?”
说完没有任何犹豫,返过刀柄猛地劈向杨婉的膝弯。
杨婉没有防备,立时被他的力道带到了雨地里。
令她失声的疼痛从膝弯处传来,然而她也同时发觉,张洛应该没有用全力,不然就这么一下,她的骨头大概已经碎了。
“杨婉!”
张洛听到邓瑛的声音,头也不抬,提声对身旁的锦衣卫道:“把那个奴婢摁住。”
继而转身对杨伦道:“这是她冒犯上差的教训。”
说完命人牵马,翻身上马背,低头对邓瑛掷下一句:“你们两个,龌龊至极。”
“张洛你给我站住!”
杨伦见他打马,立即要去追,杨婉忙唤道:“别去追”
说完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邓瑛忙扶住她的手臂。
杨伦在旁情急呵道:“谁准你碰她的!”
邓瑛一怔,杨婉反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别傻乎乎地松手啊,你松我就摔了。”
邓瑛忙道:“好,我不松,你站得稳吗?”
杨婉试着站直腿,忍疼道,“还行,还能走,他没用力,我就是摔了一下。”
杨伦见杨婉拽着邓瑛,也没好再对邓瑛说什么,转而抬声骂道:“这个北镇抚司都快没了王法了。”
杨婉苦笑,“他不就是王法吗?替天子执法。”
杨伦道:“是这个道理,可是走到极处就是个疯子,谁能限制得?”
杨婉听完这句话,不由看身旁的向邓瑛。
贞宁年和靖和年两代皇朝,一直是身为东厂厂督的邓瑛在和锦衣卫制衡。
杨伦并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个“谁”此时就站在他面前。
“总有人能制衡他的。对吧。”
邓瑛发觉,这句话她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却不想让她失望。
“对。”
他本能应了这么一个字。
杨伦到没在意二人的对话,弯腰想要查看杨婉的伤势,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露皮肉,只得轻轻捏了捏她的腿,“真的没事吗”
杨婉咬牙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有点肿。”
邓瑛对杨伦道:“对不起,杨大人,我任凭处置。”
杨伦骂道:“你当我蠢吗?伤她的是张洛。”
杨婉松开邓瑛,“好了,我真的没事。你快进去吧。别耽误时辰。”
邓瑛站着没动。
杨婉抿了抿唇,勉强对他露了个笑,“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邓瑛腾出一只手,撑起伞遮住她的身子,“我扶你进去坐着。”
杨婉摇了摇头,“不了,我这个样子也跪不了灵,而且……我心不诚,恐会冒犯到里面亡故的人。”
杨伦把杨婉拉到自己身边,抬头对邓瑛道:“行了你去吧,别辜负了她。我会照顾我自己的妹妹。”
杨婉顺着杨伦的话冲邓瑛点点头。
“去吧,等你一块回宫。”
邓瑛听完,方退了一步,向杨伦深揖一礼,直身往灵堂而去。
门前的人,各怀心思地散了。
杨伦这问杨婉道:“能走吗。”
“能,多谢杨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杨婉大多时候都用尊称来唤他,很少叫他哥哥。
对此杨伦很懊丧,但伦理和纲常在他心里扎得太深,严肃的言辞根本不适合用来表达他身为长兄的失落。
“对不起,我今日让你难堪了。”
她说着搓了搓手。
杨伦扶着她坐在山门旁,“你问心有愧吗?”
“对你有一些,对其他人没有。”
杨伦笑了笑,拿过家仆手上的伞,又让人把自己的斗篷也取了过来递给她。
“披着吧。”
说完替她撑稳伞,低头平声道:“这次就算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一面说一面。顺手替杨婉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我真的很不想看他碰你。”
“邓瑛吗?”
“对。”
杨婉没有回答。
杨伦见她不出声,忍不住又问道:“他之前还冒犯过你吗?”
杨婉望着雨水中被踩得破碎的人影。
“你觉得他会吗?”
“他不敢。”
“是啊。”
她抬头看向杨伦。“你们给他锁上手镣脚镣,还要在情感上套上枷锁,到现在为止他都接受了,没有反抗过你们,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他向你们认罪或者示弱,他只是不想放弃他自己,也不想放弃你们。就算你不想听他的,也不要和这些人一起逼他好吗?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被凌迟处死,你和我,都会后悔的。”
杨伦愣了愣。
“他跟你说了?”
“是啊。我也被吓到了,他面对你们的时候,都不是真正的卑微,可是他对着我的时候是真的不敢。”
她说着顿了顿,抿着低下头,“我不想看他这样。”
杨伦听完这一番话,沉默良久。
“你这是怪我?”
“有一点吧。”
杨伦点头。
“行,我以后不对邓瑛说那些话,你也不要一直对我丧着脸。”
“谢谢你。”
她说完,面上的笑容一晃而过。
杨伦叹笑、转话道:“对了,件事我想问问你。”
“嗯。”
“郑月嘉的事,听说陛下差点杖杀他,但最后又赦免了他,你在宫里,知道是为什么吗?”
杨婉想起了宁妃,免不得避重就轻。
“那是养心殿的事,传不出具体的风声。”
杨伦捏着下颚,"这件事有一点奇怪。”
“哪里奇怪。”
杨伦道:“照理说,陛下已经下旨杖杀,没有道理突然再追回。”
杨婉反问道:“你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吗?”
杨伦摇头,“我现在有些看不准,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坏事。”
她说得很干脆,“内阁任由六科和督察院逼谏,陛下动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他的杀念只动在了郑月嘉身上,并没有提司礼监和何怡贤。这个态度,表明科这些人已经输了,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这一回你们内阁是避在后面的,可是,其他人怎么办。
杨伦道:“不至于。”
杨婉接道,“是,朝廷不至于降罪整个六科。但会不会在其他地方敲打呢。”
杨伦听她这样说,忽然想起了张洛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
忙转身道:“你撑好伞,我去见老师 。”
杨婉望着杨轮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由它堵在喉咙里,半天不肯呼出来。
有的时候,她会有一种恐怖的错觉。
好像历史是由一群人的生死组成的。
贞宁十二年年初,邓颐斩首。
贞宁十二年夏,张展春亡故。
贞宁十二年秋,桐嘉书院八十余人死于诏狱。
……
这些人,有些在史料里面目清晰,有些却连名字都没有。
但是他们组成了贞宁年的悲欢离合,也为邓瑛,杨伦,张洛这些活着的人,铺开了道路。
如果杨婉可以再冷酷一点。这无疑是一场盛情款待她的血宴。
但她能不能独自尽兴呢。
杨婉望着沉默的山门晃了晃脑袋。
此时她只能尽量让自己不去多想,安静地等邓瑛回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她等的人终于独自走了出来,面上有悲容,却很隐忍。
杨婉有些踉跄地走上前去,邓瑛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搀她,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一块翡翠芙蓉玉佩。
杨婉低头托起他的手,“诶,这是什么…”
“没什么。”
他将玉佩放入怀中,动作着实有些慌乱。
杨婉看着他无措的样子,试探着问道:
“谁给你的呀。“
“老师留给我的。”
杨婉点头没有多问,“那你收好它。”
说完轻轻晃了晃伞,“我们回去吧。”
“好。”
她听他答应,却没有立即动身,“我想扯着你的衣袖走。“
“我可以扶着你走。“
杨婉摇了摇头,伸手捏住邓瑛的袖子。
“等你哪一天,真正愿意扶着我的时候再说。对了,想回去以后,去你那里上一回药,再换身衣服。我不想娘娘和姜尚仪知道今天的事。“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不重不轻地拽着邓瑛的袖子,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疼,身子也有些发抖。
邓瑛侧头看向她。
“你害怕张洛吗?”
“怕。”
杨婉点了点头,“他是我最怕的一个人。不光我怕他,杨大人他们也怕他。”
邓瑛听完这句话,一时沉默。
杨婉晃了晃他的袖子。
“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说的话。”
杨婉站住脚步,“你不要想那么多。”
邓瑛笑了笑,没应她的话。
——
款待杨婉的那场血宴,终于在这一年的六月拉开了帷幕。
持续整整一个月的文喧,牵扯进近四百余京中官员,皇帝怒极,命锦衣卫庭杖了包括黄刘两个御史在内的数十个官员。并命所有官员聚集午门观刑。
然而这样的刑罚却并没有震慑到这些年轻的官员。
反而成为了东林党新的奏折素材。写红了眼儿文人不以庭杖为忌,甚至反以此为荣,言辞越发没有顾忌,牵扯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白焕仍然不露任何声色,张琮几次出面弹压,却根本弹压不住。
这一日,张洛刚走出北镇抚司,便看见一软轿停在一旁。
“何人?”
“是老奴。”
何怡贤应声下轿,向张洛行礼。
张洛道:“何掌印不伺候陛下,到我这里所为何事。”
何怡贤抬起头,“老奴是陛下的奴婢,自然是为了陛下的事来的。”
第33章 晴翠琉璃(五) 金阳在望。
张洛低头看着何怡贤。
此人七岁时入宫为阉童,如今“儿孙满堂”,整个内廷的宫人都唤他老祖宗,就连尚仪女官也称他“干爹”。他掌管司礼监十二年,虽然饱受文臣谩骂诟病,但皇帝却亲自对张洛说过:“没有这个奴婢,朕要赏家里人一样东西,是不是要到内阁的值房去求啊?”
这话没有机锋,张洛当时听得很明白。
他不屑与这些阉人无伍,奈何他们是打不得的狗。
他转身朝东门内走,肃然道,“既然是为了陛下的事,就进司里说。”
何怡贤跟着张洛走进正堂。
张洛解下佩刀放在台案上,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抬头道:“说吧。”
何怡贤半弯着腰站在张洛面前,“张大人对黄刘二人留了情啊。“
张洛道:“是陛下留的情。”
“是啊。”
何怡贤笑叹一声,“陛下对这些人仁至义尽,可是这些人却根本不识天恩。”
话音刚落,后衙诏狱中忽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呼,张洛回过头,“谁在后面。”
百户回道:“是秦千户,桐嘉书院的那些囚犯,今日在牢中喧哗,妄议陛下,秦千户正在处置周从山。”
张洛道:“没见此处在谈事吗,让他堵口!”
“是。”
百户忙奔向后衙。
何怡贤直起身,朝后衙看去。
“这个周从山是桐嘉书院的那位教书先生?”
惨烈的痛呼变成了凄厉的呜咽声。
张洛皱眉,直道:“何掌印有话直说。”
“是。”
何怡贤转过身,“邓颐的案子已经过去半年了,这些人借着为邓瑛鸣不平,写了一堆大逆不道的文章,实则还是东林党人的做派,辱骂君父,狂妄无极,早该论罪处死了。今日又妄议陛下,实在是该千刀万剐,陛下怜惜六科和都察院的年轻官员,不肯动严刑,但诏狱里这些重罪之人,张大人没有必要再姑息下去了吧。”
张洛手掌一握。
“杀桐嘉书院的人?”
何怡贤应声道:“这些人是因为邓案获罪,本就该杀,都察院对此也不敢有异。张大人只需,让朝上的文臣看到辱骂君父的下场。”
张洛站起身,几步跨到何怡贤面前,“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何怡贤拱手,“大人恕罪,陛下有这个意思,也不会说的。”
张洛听完这句话,忽然反手狠狠地抽了何怡贤一巴掌,何怡贤被他打得直滚到台案下面。
但他没喊,抬袖按了按嘴角,对张洛说道。
“如果什么话都要陛下说,什么事都要陛下做,那老奴与大人如何自处?”
张洛低头看着他,“不要把我和你们这些人混为一谈。”
“是,大人教训的是。”
张洛拿过台案上刀,用刀鞘抵着何怡贤脸上的伤,偏头道:,“怎么说。”
“老奴自己掌的。”
——
六月炎热,御药房在为各宫熬煮下火的凉茶,二十四内廷衙门和六局分别调了一些宫人去御药房去帮忙。
杨婉下了值,便绑着袖子同李鱼一道蹲在茶炉前。
她跟这些带火的东西一直不大对付,没一会儿就被整得灰头土脸的。
李鱼看着她那手忙脚乱的样子,有些无语,“诶,难道这些茶就这么急,你们尚仪局连你都调来了。”
杨婉拿着扇子朝自己扇了几下,抹着汗道,“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刚说完,便见御医提着药箱走出来,杨婉忙擦了擦脸上的灰,站起身对彭御医道,“彭御医,您现在要出宫吗?”
彭御医看着杨婉的模样,笑道:“姑娘这几日下值都在我们这儿,实在辛苦了,进来擦擦手吧。”
“好,我也有事要求御医。”
彭御医把杨婉让进药堂,命内监打水过来,放下药箱示意杨婉与他一道坐下。
“杨姑娘有什么事,请说。”
杨婉就着内监端来的水擦了一把脸,将手握在膝,有些局促地轻声道:“其实我不太敢开口,我知道太医们从来都不给内侍们瞧病。但是邓少监的腿伤,这个月疼得着实有些厉害,即便能得一些药物,好像也没有什么作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着只能试着来问问您。”
彭御医笑了笑,“原来是这件事。杨姑娘,邓少监的腿是怎么伤的。“
杨婉见他没有立时拒绝,忙应道:“去年在刑部牢里,戴了太久的重镣,伤到了骨头。今年春夏雨又特别多,上个月初淋了雨,我看他好像就一直在痛。”
彭御医听完点了点头。打开药箱拿出一瓶伤药,正要递给杨婉,又忽然停顿,转身把药放回去,回头又道:“这样,你让他过来,我替他看看。”
杨婉不禁站起身,“您说真的?”
“是。伤了这么大半年了,要看了才知道该怎么认真治,不然再多的药都是治标不治本。”
杨婉忙道,“您这会儿出宫吗?”
彭御医看了看天色,“还早。”
“那我这就叫李鱼去找他。”
她说完,欣喜地走到药堂外一把夺过李鱼的蒲扇。
李鱼噌地站起来,“你干什么。”
“我帮你看着,你去找邓瑛过来。”
李鱼道:“你不是要让他也来帮你烧火吧,他这几日不是在内书堂就是在太和殿,人都忙疯了。”
杨婉就着扇子敲李鱼的头。
“谁说我让他来烧火的,你敢紧去找他,不然我告诉你姐姐,说你不听我的话。”
“你…”
李鱼跺脚转身,“行我去找他。”
“等等,你还没问我找他做什么呢,他一会儿不来怎么办。”
李鱼翻了个白眼。
“你叫他上刀山他都不带问的,我走了。不准跟我姐姐说哦。”
杨婉在李鱼身后笑着蹲下身,弯腰照看炉子里的火。
临近贞宁十二年的秋天,整整一个月她一直在翻来覆去地做噩梦,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踏实。
她不敢让宁妃和尚仪局的人知道,每日仍然在内廷衙门之间传递文书,但是见到宁妃和易琅的时候,话明显少了不少。
她的笔记里的空白补充到了桐嘉惨案之前,从张展春到黄刘二御史,字字句句,看起来虽然简洁冷静,她一贯的写作风格,却处处暗隐血泪。
今日总算有了这么一件让她开怀的事。
她想着一面摇着蒲扇,一面朝门前看去。
金阳在望。
邓瑛过来的时候,黄昏正好。
他像是从太和殿直接走来的,身穿灰衫,袖口处沾着尘,他一面走一面将袖子挽起来走到杨婉身边蹲下身,“是受罚了吗?”
杨婉将手叠在膝上,“算是吧。”
邓瑛伸出便要去拿她的扇,“我来做吧。”
杨婉摇头道,“骗你的,我没事。”
说完拿起对他身后的李鱼招了招手,“过来。”
李鱼任命地接过蒲扇,“行了,邓瑛你敢紧把她拎走,她在火前面,火都怕她。”
杨婉忍不住发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辛苦你了。”
说完起身对邓瑛道:“走,跟我进去。”
邓瑛也站起身,抬头朝药堂看了一眼,“这个地方不是我能私入的。”
“无妨。”
彭御医走到门前,“今日看在杨姑娘和尚仪局的面上,可以破一次例。”
说完侧身往里一让,“进来吧。”
邓瑛与杨婉一道走进药堂。
彭御医指着一张圈椅道:“坐这儿。”
邓瑛站着没动,“邓瑛不敢,大人有话请说。”
彭御医道:“你的伤是脚腕上,你站着我怎么看。”
邓瑛一怔,“怎能让大人替我看伤。”
杨婉拽着他的袖子把他牵到圈椅前,“我求了大人好久的,你可别说了,一会儿大人真不给你瞧了,我得气死在你面前。”
邓瑛被她摁在椅上有些局促,却也不再说话。
彭御医看了一眼杨婉,笑道,“也不至于和他置气。”
说完对邓瑛道:“把鞋袜脱下,我先看看。”
“大人,不可!”
杨婉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腿偏向了一边,便松开了摁住邓瑛的手,朝门前退了两步。
“我有些热,想出去吹会儿风,你不准惹彭大人生气,听到没。”
说完,也不等邓瑛回应,转身走到外面合上门。
门外的李鱼见她出来,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出来了。”
杨婉在台阶上坐下,“你不懂病人有隐私啊。”
“什么玩样儿…听不懂。”
杨婉托着下巴笑道:“所以你是个小屁孩。”
“我要告诉我姐,你骂我。”
杨婉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啊小屁孩。”
邓瑛听着外面欢乐的人声,站起身向彭御医揖礼。
“邓瑛贱躯,实不能冒犯大人。况且这脚腕上的伤是我戴罪时所受,本是责罚和警醒,无须医治。”
彭御医示意他坐下。
“本官是行医之人,不太过问司法。虽在宫廷,但道理是一样的,行医也是结缘,即便你真的是一个罪奴,只要罪不致死,我也愿意医治。你将才不肯脱掉鞋袜,是不愿意在杨姑娘面前失礼吧。“
局外人一语点破。
他却心里羞惭得难受。
杨婉是与他最私近的人,近到看过他赤(裸)身子,只剩一布遮陋的样子。
他在这个女子面前,应该早就没有“礼”可言了,而且根本不可能再找得回来。
喜欢她这件事,就已经是犯了大错。
所以他几乎像认罪一般,应了一个“是”字,
彭御医道:“她现在不在,你褪掉让我看看,我看你进来一直在忍痛,这样下去后患极大,你也不想年纪轻轻地就废了吧。”
邓瑛听完他的话,不再坚持,弯下腰挽起裤腿,他的脚腕自从广济寺回来以后就一直淤肿的厉害,每日穿鞋时疼痛钻心,他忍着没有与任何人说,也不知道杨婉是怎么看出来的。
“就这样都疼是不是。”
彭御医蹲下身,查看患处,“你这几日行走可多。”
“在太和殿,难免行走得多些。”
“难怪。”
他说着站起来,“痛的根源在骨,伤了根本已经很难根治,但尚可调理。别说,这杨姑娘虽不通医理,看得倒挺准。她今年多大了。”
邓瑛放下自己的裤腿,低头整理鞋袜,“十八。”
彭御医站在窗边洗手,顺便朝台阶上看了一眼,也没深说,只道笑笑,“这般年纪,有这样的心不容易。”
说完,忽听内阁值房那边宣吵起来。
彭御医索性将窗大推开。
“今日内阁是怎么回事。”
邓瑛起身走到窗边,“今日是会揖,怎么了。”
杨婉也站了起来,见邓瑛在窗边忙走过去道:“我听到了杨伦的声音,像是是在吵骂。”
第34章 晴翠琉璃(六) 你过得不好,是因为我……
邓瑛转身走到门口,刚要踏阶,却被杨婉拦住。
“我也要去。”
邓瑛摇头,“你是女官,私见外官是大过。”
杨婉绕到他身后,素衣单薄,她一说话,邓瑛就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透过衣料,扑在他的肩膀上。
“就跟着你,我不说话。”
邓瑛不敢回头,“你为什么要管这些事。”
她还是一贯的那个轻松的口气,“因为我心大。”
不过,这是不是真话,倒也不重要。
人都是被迫一个人行走的,如果有另外一个人什么都不质疑,什么都不过问跟自己一起走下去,那便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邓瑛不知道自己这一具残身还能受多少恩典,如果可以,其他他都不是很想要了,只希望她在觅得归宿,功德圆满之前,能像现在这样,得空就来看看他,陪他走一段路,不求长短,走到哪里算哪里。
——
内阁大堂内,张琮被杨伦逼坐到了台案后面。
堂内燃着八座铜灯来照明,即便开了门通风,仍然熏烤得人汗流浃背。杨伦额上的汗水顺着脸和脖子直往中衣里钻。
张琮的面门上也全是汗珠,他抹了一把脸,坐直身子,“已经晚了,你们师生两个以为我不想救周丛山?我之前那般苦口婆心地劝督察院的那些年轻人,不要再联名上书,结果,有谁真的听进去了吗?现在北镇抚司要杀人了,他们才知道畏惧,知道怕,有什么用呢?”
杨伦道:“张副使上奏定桐嘉书院的罪,这件事阁老不知道吗?”
张琮拍了拍大腿,“即便是知道又能如何,你们现在也知道了,不也只能对着我发作吗?况先君臣后父子!北镇抚司的事我也过问不了!”
杨伦背脊上的汗水一时全冷了。
白焕移开手边的铜灯,站起身走到杨伦身后,“是只处死周丛山一人,还是几人?”
杨伦回过头,“郑秉笔传来的话是,落在圣旨上的是周丛山并赵平令等其余十人。但是北镇抚司连日刑讯,诏狱里已经死了二十余人了,陛下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召内阁协议,看来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白玉阳在旁接道:“这些人的尸体今日由刑部接了出来,交给本家发送,家属前来认尸的时候……”
他有些说不下去,“实在太惨了,那个十八岁的赵平盛,被抬出来的时候……就是一堆肉泥!都不成人形了。”
白焕听完这二人的话,仰面闭眼,沉默了半天,忽然猛地咳起来,他背过身踉跄地朝前走了几步,双眼一红,一口鲜血直呕出来,顿时就扑倒在台案上。
台案上的纸墨笔砚滚了一地。
白玉阳顾不上其他人在场,惊喊了一声:“父亲!”
堂内所有的人都被地上的那一摊呕血吓到了,只有杨伦反应过来,朝外高喝道:“快御药房叫人来。”
“子兮……”
白焕的喉咙像吞了一口火炭一般,低哑得厉害。
他说着又吐出一口血沫子,朝众人摆手道:“不用慌,本阁无事。”
说完,又向杨伦伸出一只手,颤声又唤:“子兮……”
杨伦忙跨到台案前,“学生在。”
白焕握住他的手,“明日……你我一道去督察院见刘御史。其他的都不用说了……”
众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张琮开口,“倒也不必刻意再去见黄刘二人,内阁只收到了刘御史一人的奏本,其余联名者都笔喑(1)了。这本今日我们内阁暂时压放即可,阁老年事已高,务必要保养身子。”
白焕咳笑了一声,“是啊,本阁年事已高,是该保养身子了。”
他说着,扼住袖子,取笔铺纸,写了一道条陈。
随后起身朝外道:“司礼监的随堂在外面吗?”
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忙在门前侍立。
“阁老有什么吩咐。”
白焕对他招了招手:“你进来,把这个条陈呈给陛下,说老臣知罪,臣在太和门,向陛下请罪,请陛下降罪,重责。”
说完,搁下笔,颤着手端正官帽,而后一个人蹒跚地朝大堂外走去。
杨伦和白玉阳试图跟上去搀扶,不料却被白焕一把挣开,“你们……谁都不要跟过来!”
“父亲……”
“听我的话!”
堂内再无人敢出声,纷纷聚到门扇前,眼看着这位年过七十的内阁首辅,独自一人跌撞进夜色里。
邓瑛和杨婉就站在大堂外面。
黄昏已尽,四下风声灌耳,人影绰绰。
邓瑛看着白焕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正要行礼,却听白焕道:
“你……是不是很恨本阁。”
邓瑛没有出声。
白焕提起一口气又问了一遍,“你的老师死在刑部大牢,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说完这句话,目光暗动,分明也藏着期许和怀疑。
邓瑛闭上眼睛,平声应道:
“邓瑛不敢。”
白焕闻话惨笑,“你的老师说的很对,不拿他的命试一试,我真的不知道,你捧给我的是一颗什么心。”
他说完拍了拍邓瑛的肩。
“邓少监,桐嘉书院是因你获罪,但他们却是因我而死,是我刚愎自用,不识人言,一切罪都在我,你不用过于自责,如果以后邓少监为此听到诛心之言,本阁在此向你赔礼。”
他说完,喘息着抬起手向邓瑛揖礼。
邓瑛忙跪地伏身,“白大人请不要如此。”
白焕没有在意他的话和举动,依旧举臂弯腰,将这个揖礼行完了。
邓瑛抬起头,看着躬身在他面前的白焕,心中不禁大恸。
也是在这个地方,白焕曾对他说,“你不要辱没了我最好的学生。”
可是今日,他却向他揖礼。
邓瑛原本已经逼着自己砍断了这一段师生情分,可是这从断口里透出的那么一丝丝可能,生生砸破了他画给自己的牢,但他同时深知,即便没有了囹圄,这一步,自己也绝不能跨出去。
“求大人不要这样对奴婢。”
他唤了自称,以此来逼自己清醒。
白焕站直身,久揖至其目眩,身子不受控地朝前一倾。
杨婉见邓瑛跪着,连忙自己上前扶住白焕。
白焕侧面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轻轻撇开了杨婉的手臂,仍然低头看着邓瑛。
师生二人就这么一跪一立,哑然无声。
良久,白焕方叹道:“还好当年,他没有把你交给我。”
说完慢慢地从他身边走过,跨过会极门,朝太和门走去。
杨伦从后面跟上来,走到邓瑛身边停住脚步,“你跟老师说什么了,老师为什么向你行礼。”
邓瑛跪着没动。
杨伦提高了声音,“到底说什么了!”
邓瑛将手撑在地上,低声道:“杨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说话。”
杨伦一愣。
“我……”
杨婉提声道:“你吼什么,没看他忍着难受没说吗?”
说完伸手拉起邓瑛,把他挡到自己身后,抬头对杨伦道:“你们乱成这样,是不是桐嘉书院出事了。”
杨伦一愣,“你怎么知道。”
杨婉看着白焕的背影,“将才……听白阁老提了一句。”
杨伦看向邓瑛,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桐嘉书院里有与你交游过的人,你听了不要太难受。今日镇抚司向陛下奏禀了周丛山等人的罪名,其中有勾结邓党,辱骂君父这几项,周丛山和其余十人判了斩首,秋后问斩,至于其他人……有流刑也有监刑,但是我看,张洛恐怕不会让这些人活到刑部接手。”
邓瑛听完,忍不住呛了两声,“赵家的两位公子,如今还活着吗?”
杨伦道:“赵平盛……已经死了,他哥哥赵平令,在处斩的那十个人之。”
邓瑛忍恸道:“没有余地了吗?”
杨伦摇了摇头,朝太和门前看去,“就看老师这一回请罪,能不能消掉陛下心头之怒。”
邓瑛转过身,看向独自跪在太和门前的白焕。
他明白这一跪对于白焕来说,有多么难。
这不仅是君臣博弈之后,为臣者向皇帝认错求饶,这也是他向桐嘉书院的八十余人谢罪,比起前者,后者才更令人心破魂碎。
“杨大人。”
杨伦本也在出神,听邓瑛唤他,这才回过神来。
“你说。”
邓瑛转过身,“张副使在东厂刑杀书院学生的事,陛下知道吗?”
杨伦道:“听郑秉笔说,陛下当时只批复,准出处斩周丛山等十余人,对剩下的学生既然开了恩,应该不至于暗命张落刑杀。具体如何,你可以亲自去问问郑秉笔。”
他说完,长叹一声,“这些学生何其无辜,死得那样惨,是给六科的督察院那些人看的。好在这几日,已经没有人敢再联书了。好了,我也不能在这里跟你们说得过多。”
说着便要走,刚一转身,又想起什么。
“杨婉。”
“嗯?”
“这些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杨婉点了点头,“我明白。”
——
杨伦去后,邓瑛仍然沉默地站在会极门外。
杨婉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低下头,“是不是让你站久了。”
杨婉摇头。
“你有腿伤你都没吭声,我不累。”
邓瑛转过身,“送你回五所吧。”
“不用,我送你回值房,你的脚不能走动得太多。”
她说着,牵着他就往护城河走,一面走一面说:“邓瑛,你将才没说话,都在想什么啊。”
邓瑛没有立即回答她。
杨婉听他沉默,又道:“是不是还没想好。”
邓瑛点了点头。
“嗯。我还没有想清楚。”
杨婉回过头,“我之前跟你讲过,我很怕张洛,杨大人他们也很怕,你还记得吧。”
“记得。”
“我现在想收回这句话。”
邓瑛站住脚步,“为何?”
杨婉眼眶一热,松开他的道:“我觉得,因为这句话,你要做你自己并不想做的事了。”
邓瑛怔了怔,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好像红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她身边,屈膝迁就她的身高,“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突然不太开心。”
“是因为我吗?”
杨婉忽然抬起头,“邓瑛,你过得不好是因为我吗?”
邓瑛一怔,“你怎么会这样说。”
杨婉抿了抿唇,“你再蹲下来一点。”
邓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将身子又矮了几寸。
谁知杨婉却将自己的头轻轻靠到了他肩上。
“别动。”
“好……”
“邓瑛,答应我,不想做的事就别做。人各有志,他们的生死看似与你有关,但其实都是咎由自取。”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轻声问道:“如果那是我想做的事呢。”
杨婉咬着嘴唇,尽力去稳住自己的声音,半晌方道:
“那就还一样,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1)笔喑:停笔
第35章 晴翠琉璃(七) 姨母,你在私论朝政。……
贞宁十二年的秋天,在诏狱的一片血雾里悄然而至。
中秋的前几日下了一冷雨,天气迅速转寒,杨婉一时不妨,偶感了些风寒,尚仪局的事务因临近中秋越发繁忙,杨婉拖了一两日,竟然开始发烧了。
这要放到现代,也就是几颗头孢就解决的事,可是搁大明朝竟然有些要命。
杨婉起初并不想让宁妃知道,但姜尚仪却不敢瞒着宁妃。
宋云轻去承乾宫禀告之后,宁妃就命合玉将杨婉接到了承乾宫来养着。
杨婉生怕宁妃身边的人将这件事告诉邓瑛,时不时地就要问一声。
宁妃去看她的时候,听见免不得将她摁在榻上,“三番五次地起来,是认真不想好了吗?”
杨婉捏着被褥,“我怕他们多嘴,去跟李鱼那些人瞎说。”
宁妃挽起床帐,在她身边坐下,理了理她发汗后的湿润的头发,“让他知道又怎么了。”
杨婉咳了一声,“也没怎么,就是看他太忙了。”
她说完叹了一口气。
整整一个六月,邓瑛都把自己耗在了太和殿的工程上,虽然他做事一向专注,但杨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自损般地倾注到一件事情上。
“太和殿快要竣工了吧。”
杨婉点了点头。
“我前几日去看得时候,看见屋脊上的是一件镇瓦兽雕已经全部完成了。”
宁妃笑了笑,“你啊,一说到他的事,病得再难受也精神了。”
杨婉不置可否。
有的时候过于关注一个人,就会忽略了身边的人。
杨婉看着宁妃温柔的目光,想起皇帝每回召她侍寝回来,她都要一个人静静地在寝殿内坐一会儿,出来后却不流露什么。
她比杨婉更善于掩藏情绪,不让身边人担忧,但这也让杨婉更心疼她。
“过两日就中秋了,等奴婢再好些,奴婢给殿下做些新奇口味儿的月饼吃。”
宁妃拍了拍她的额头,“合玉她们跟我说了很多次,以后除了煮面,可都不许你再碰厨房了。”
杨婉撑起身子,“我不入厨房,我可以教她们啊。”
宁妃笑着点头,“行,这还是姐姐进宫以后,和婉儿过得第一个中秋。”
——
也许是有了些现实的乐趣,过后的两日杨婉到真的好了很多。
烧退下去以后,便可以起身走动。
这日天气晴好,杨婉点了一支线香,披衣坐在书案前整理之前的笔记,易琅穿着一身簇新的锦袍回来,一进门就直奔到杨婉面前。
“姨母,你好些了吗?”
杨婉站起身向他行了个礼,“奴婢衣衫不整,恐唐突殿下。”
易琅牵起杨婉的手,“姨母好久没有陪我玩了。”
杨婉蹲下身,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了擦汗,抬头问跟着他的内监道:“娘娘呢。”
内监躬身应道:“娘娘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杨婉点头道:“好,你们去外面候着吧,我陪殿下。”
说完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殿下去坐一会儿,容奴婢去后面穿件衣裳。”
易琅点头应好,听话地走到椅子上坐下。
杨婉也没多想,转身走进里阁。
谁知,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却见易琅在翻她放在案上的笔记。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但凡涉及自己论述性和评价性的文字,杨婉都是用英文写的,只有纯粹的史实记载,才用的是汉字。她平时都很小心,轻易不会让人看见这本笔记,但今日,却的确是对这个刚识字不久的孩子疏忽了。
易琅前面的都看不懂,但在杨婉翻开的那一页,看到了周丛山,赵平令等十余人的名字,以及标注在这些名字后面的“秋决”二字,不禁抬头问杨婉,“姨母,你写这些人的名字做什么。”
不知为何,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虽然稚嫩,面目却很严肃。
杨婉一时失语。
易琅忽然提高了声音。
“姨母,你在私议朝政。”
他说完这句话,抬头看着杨婉。
杨婉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