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才知晓,朝廷之所以对漠西用兵,竟是漠西的卫拉特四部,其中有一部突然崛起,击败了另外三部,正式建立了汗国。
并入侵了漠北和漠南,想统一整个草原。
漠北诸部,虽私底下各有各的心思,但表面上却是向大燕称臣。
虽然这个主从关系,经常随着他们内乱,时而认时而不认。而漠南各部更不用说,早与大燕交好多年,大燕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
因此这两年漠北并不平静,乌哈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龙江城,而是去了呼伦贝尔城,亲临前线督管军务。
卫傅这才知道,可能针对黑城收购所之举,并不是乌哈苏授予,应该是下面某个人。
不提这些,卫傅将罗刹人对大燕图谋不小之事,上报给朝廷。尤其着重点明了罗刹人在位于黑江上游,石勒喀河畔建城一事。
朝廷对此事也很快有了反应,着令吉林水师协助黑城建立水师,所用之船皆由吉林船厂建造。
听说了朝廷这一大方手笔,连福儿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按理说,朝廷不该对卫傅如此大方,偏偏正武帝就这么做了。
若是有了自己的水师阵营,黑城的力量会更上一层楼。正武帝能放心卫傅手里握着这么大一股力量?
“罗刹人在漠西漠北搅风搅雨,挑唆漠西攻打漠北,局势过于复杂,朝廷若想对此地用兵,必然要考虑粮草之事,与其从呼伦贝尔过去,不如通过水路从吉林经由黑河,再由黑河到石勒喀河,经由石勒喀河到敖嫩河这条水路,可贯穿半个鲜卑利亚。”
所以正武帝这么做,其实就是基于大局,不牵扯任何私务?
不管如何,有自己的水师总是好的。
不光在防范罗刹人入侵上,有事半功倍之效。且黑城和龙江城早已翻脸,如今生意命脉——水路,掌握在别人手里。
不管是卫傅还是福儿,都不喜欢把主动权放在别人手里,当初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有机会拿回来,自然乐意之至。
言而总之,在多番作用下,在之后的一年多里,黑城的变化日异月新。
百姓安居乐业,整个城池散发着无限生机活力,商业、农耕、矿业十分繁荣,驿站驿道也都逐一建成,隐隐竟超越了墨尔根,有和龙江城并驾齐驱之态。
而卫傅手下私兵,也达到了两千之数。
这两千人里,其中一千人是装备精良的骑兵,另一千人则有些杂,有炮兵、长枪兵、弓兵等,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要精通水战。
全是卫傅自己花银子养着的。
两千数已是极致。
福儿算了笔帐,若再扩充兵力,即使以她聚财的手段,也是供养不起。
毕竟黑城这地方有限,除非卫傅再扩大地盘,或是拉着这群兵出去打别人,以战养战。
福儿本是句笑语,未曾想就在不久的将来一语成谶。
而就在卫傅和福儿发觉触及瓶颈的同时,卫璠也发现了。
这两年他虽在卫傅手下做事,却不以手下自称,日里也多是在黑城以外,极少回黑城。
例如当初毕喇土城,再到后来攻陷那两处罗刹人的驻地,并以此构建防线。
这两年罗刹人不死心,卷土重来数次,大多都是被卫璠和卫兆二人带着人击溃了。
可谓功劳巨大。
在发现黑城发展瓶颈后,他回来找过卫傅一趟。
两人闭门一番交谈,谁也不知他们交谈了什么,但在不久之后,卫璠就带着卫兆和一批人,离开了黑城。
福儿曾问过卫傅,卫璠跟他谈了什么。
卫傅脸色复杂。
他虽没有明说,但福儿与他夫妻多年,大致还是能猜到的,估计是卫璠那小子,怂恿卫傅拉起山头做大王,卫傅没答应。
虽然不光卫傅,包括福儿在内,都有默契地在以各种手段积蓄着力量。
但反不反这个问题,太难解答了。
不光福儿心里没有答案,估计卫傅心里也没有。
而且就他们手里这点人,这点财力,别看现在活得挺滋润,跟朝廷那个庞然大物相比,就是一只蚂蚁。
所以卫璠注定铩羽而归。
不过卫璠也不算是铩羽而归,卫傅告诉福儿,卫璠打算带人顺着黑江潜入漠北,他大概觉得那个地方有机会,临走时还带走了以乌格为首的那三十多个战败部落的汉子。
卫傅不光给了他一笔银子,还给了他一批战马和军备。
乌格没带走乌珠,而是把妹妹留在了夫人身边,他自己则带着族人重回故地。
也许他至今没忘记被部落被人打败的耻辱,没忘记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
一行人就这样踏上了未卜之路。
至于前途如何,谁也不知,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心中的执念。
卫璠走的那一日,卫傅很沉默。
卫璠对他的质问,对他并非没有触动。
就如同卫璠所言,是不是一家和乐致使他的英雄气短,消磨了他的仇恨和意志?
他忍不住顺着想了想,不敢想象自己没有福儿没有三个儿子,没有老爷子等等这些人的情形。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消磨掉仇恨,他只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正武六年三月,乌哈苏在巡防望建河以西草原时,不幸遭受袭击,战死。
消息传回来后,一片哗然。
由于这两年漠北漠西局势混乱,朝廷暂缓对漠西用兵,而是采取了陈兵戍守的模式,因此还没有出现过将军以上大将阵亡的事。
不管朝廷如何震动,黑龙江将军一位不能空。
其辖下呼伦贝尔草原及望建河以西,正是和漠北接壤之地,又毗邻东鲜卑利亚,此地重要之性,毋庸置疑。
因此急需补充上一位将军镇守此地。
黑龙江两位副都统蠢蠢欲动,京中也有不少人盯上了这个位置,谁知朝廷却突然下旨,命黑城经略安抚使卫傅,暂领黑龙江将军一职。
消息传出后,哗然。
龙江城,齐齐哈尔副都统索春收到消息后,脸色顿变。
之前由他下命,故意给黑城使绊子,这两年黑城的发展让他眼红,他没少借着机会在乌哈苏耳边吹风,想借着将军的手,除掉那个黑城。
只可惜乌哈苏虽恨得咬牙切齿,却一直没动手,也是漠北的局势让他不暇顾及。
将军不出手,他出手没有胜算,索春只能隐忍。
万万没想到之前还是对头,现在竟成了自己的直属上官?
旨意传到黑城后,也引起一片惊诧。
卫傅诧异却不意外。
之前他就有所感觉,他可能在黑城留不久了,眼下这个结果简直超出他想象的好。
升官了。用福儿的话来说,地盘扩大了。
同时黑城又没有丢。
圣旨里说,希望卫傅即刻前往呼伦贝尔城,处理乌哈苏丧事事宜,及速速整顿边防军务,以防被人趁虚而入。
所以卫傅得即刻启程。
这一趟去,在安全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所以卫傅打算带着福儿一同前去。
福儿去了,大郎二郎三郎要去,卫琦也要去。
黑城这边,就交给刘长山和老爷子看着。
从黑城到呼伦贝尔城,其实是可以走水路的,但黑江上游的石勒喀河有罗刹人盘踞,所以还是从走旱路比较安全。
路过龙江时,卫傅一行人没有停留,而是传信让索春去呼伦贝尔城谒见上官。
索春感觉到这是第一个下马威。
可他又没办法反抗,上官到任,下官前去谒见乃理所应当。
他该担忧的不是这个,而是之后这位新上任将军的府邸会不会设在龙江城。若是在此,那才让索春有的头疼。
阳春三月,草原上已见绿色。
冰雪初融,绿草已现嫩芽。
这是二郎和三郎两个小家伙,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和大哥一样,两人并未感觉到舟车劳顿,反而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好奇,一路上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在车窗上往车外看。
于是当年拦着大郎怕他摔了的木条,又派上了用场,上下各拦其一,将两个好动的小家伙彻底拦在窗户里。
“骑马。”
比起二郎的安静,三郎就活泼好动许多。
见大哥被小叔叔抱着骑马,他便眼巴巴地瞅着。
瞅着瞅着,就望起娘来。
“骑马。”
“你个小短腿骑什么马,没见着你大哥都够不着马镫?”福儿没好气道。
“骑马。”
二郎懂事道:“不骑,摔。”
“想骑。爹?”
三郎眼见二哥和娘都反对,便寻起爹来。
当爹的正低头在看邸报,闻言抬头起来。
“你娘说得对,你还太小,骑不了马。”
“想骑!大哥……”
小人儿巴着车窗上钉的围栏,可怜兮兮地朝外面喊着大哥。
大郎这会儿正跑得畅快呢。
听闻弟弟叫喊,让小叔叔带着他来到马车前。
“三弟,你叫我做甚?”
“骑马。”
好吧。大郎有些为难地回头对卫琦道:“小叔,要不你带他跑一圈?”
“小不点一个,骑什么马?”
说是这么说,卫琦还是把大郎放在了车辕上,又把小不点三郎提溜到马背上。随着马蹄一阵狂奔,马背上的小家伙非但不害怕,还嘎嘎直笑。
笑得车厢里几人,都是摇头。
福儿瞧了瞧眼露羡慕之色的二郎,道:“一会儿让你小叔叔也驮你跑一圈。”
二郎却摇摇头。
“不跑,摔。”
比起三郎的活泼胆子大,二郎似乎要‘沉稳’不少,不过才两岁多点的小娃,哪里看得出什么。
倒是福儿见三郎憨大胆又能吃的模样,心中暗暗猜测,会不会三郎就是那个该姓王的娃。
当然现在还看不出什么,还要看后续。
一家六口,就这么一路就当游山玩水,一边往呼伦贝尔城赶去。
与此同时,索春已经先一步赶到了,正在与呼伦贝尔副都统喀兴说话。


第146章
“难道你就甘心位置被这么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给抢了?”
喀兴自然不甘心,但他也不是蠢货。
当他真不知道索春在黑城吃的瘪?
恰恰又因为这个黑城经略安抚使异军突起,他特意查了下对方的来历,不查不知道,查了将他吓一跳。
未曾想这个安抚使卫大人,竟就是前废太子。
当初京城发生政变,其实与他们这些镇守边陲之人没太大的关系,他知道废帝有太子有皇子,他想这些人大概应该死了,不然现在这位的位置也不坐稳。
没想到这位竟把废太子留下了,还准许他考了科举中了状元,并外派出来做了官。
这是什么荒天下之大谬的事!
偏偏这种事就发生了,不光如此,前皇后还成了现皇后。
喀兴并非世家勋贵出身,不过是个草根,不然这些事早该知道了,而不是还要花费大力气去查探打听。
若不是因为索春的吃瘪,他是万万不会想到去查此人的。
若是他没有查,就被索春这么一挑唆,估计就要闷头上了。
不管正武帝是基于什么理由,留下这位前废太子,抑或是因为皇后的缘故,反正这人不是他能动的。
在得知卫傅的来历后,喀兴对于被抢了位置,一点点不满都没有。
只有惊疑。
如今因为索春这只老狐狸,想借刀杀人,他反而有点恨上索春了。
喀兴皮笑肉不笑地睨着索春:“我再不甘心,也没有索副都统的不甘心,不然何至于借刀杀人的法子都用上了。”
说到底武将多是喜欢直来直去,像索春这样喜欢耍心眼的武将到底是少数,不然也不会喀兴镇守呼伦贝尔,隐隐压了他一头。
听了喀兴的话,索春顿时明白自己的打算是落空了。
其实喀兴想的没错,他就是想利用喀兴可能不知道这位安抚使的来历,挑唆其对付对方。
只可惜计划落空的。
当然老狐狸之所以叫老狐狸,就因为着不光心眼多,脸皮也颇厚。
被拆穿后的索春非但不恼,反而笑眯眯地道:“这算什么借刀杀人,你我二人盯了多年的位置,如今被人抢了,有些怨气也是正常。只望这位新将军是个好相与的,千万莫像了那个乌哈苏。”
做人属下当人副差的苦处,只有境遇相同的人能明白。
索春这个齐齐哈尔副都统,本来按理说日子应该过得滋润,偏偏乌哈苏从墨尔根迁府去了龙江城,直接压在他头上,他成了万事不管。
至于喀兴就更不用说了,乌哈苏隔上两个月就要来呼伦贝尔一趟。
呼伦贝尔这里属于常年要戍守,但几乎没什么战事的地方,乌哈苏这么频繁过来做什么,自然不用说。
不过是专权,所以两人都压得十分难受。
因为索春的这一番话,喀兴对他的恨意倒是淡了许多。
之后索春便离开了。
最后一步棋都没用,看来他只能换一种方式对待那位新上任的将军了。
两日后,卫傅一行人到了呼伦贝尔城。
一路行来只见路上行人甚多,两侧商铺鳞次栉比,此地繁华竟不下龙江城。
不过想想也是,副都统驻扎的地方,又能差到哪儿去。
早在卫傅等人进城时,都统府这里就收到消息了,所以还未等到卫傅一行人来到乌哈苏在此地设立的将军府,喀兴与索春二人便带着手下恭迎在了将军府门前。
卫傅这次出行,自然没少带人。
整个队伍被分成了三队,先行探查前路为一队,后方还有一队,此时除了后面一队人马还没入城,其他尽数都拥护在几辆马车四周,竟有数百名骑兵。
喀兴和索春都是武将出身,自然目光老辣。
见这些骑兵外表精悍,目光敏锐,从他们行马姿势便能看出,他们时刻保持着警惕,便知晓这是难得一见的精兵。
未曾想这位新上任的将军,闷在黑城那地方不吭不响不过三年尔,竟组建起这样一队骑兵。
须知历来骑兵对步兵,都是压倒性的优势,几百骑兵在草原上已经算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虽说骑兵在地貌广阔之地更有优势,但索春定睛一看,竟看到有些人背上背着火枪。
他瞳孔一阵紧缩,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将军,其实并没有那么放心他们。
估计是乌哈苏之死,以及之前黑城和龙江城的矛盾,让对方对他们多了一分警惕。
“参见将军。”
卫傅一身青衫,从马车上步了下来。
只看外表,还当是从哪儿来的书生。
可众人知晓,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都不傻,傻子都知道不要示弱以他人,尤其甫上任,更是要立威于手下之前,偏偏这位似乎并不在意让他们这些武将知道他是以文出身。
这位可能傻吗?
不可能。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位新上任的将军,并不想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
不装腔作势,说明用不着装腔作势来威慑他们。
一时间,不管是喀兴还是索春,亦或者跟随二人前来迎接新将军的当地将士军官,都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诸位不用多礼。容我进去安顿一二,便着手为乌哈苏将军处理丧事。”
其他人自然不敢多话,进了府中先行等候。
而这边福儿和几个孩子并未下车,而是直接坐着马车从角门进入,等他们下车时,陈瑾已经先行进入与府中管家交涉,在后院寻了一处院落暂行安置他们。
乌哈苏的家眷并不在这座将军府,而是远在龙江城。
这里只有他的数位小妾,所以福儿和几个孩子是直接住进了正院。
卫傅略微收拾一二,又换了身衣裳,去了前院。
一屋子管着此地边防的武将,都在此地等候他。
于朝廷来看,乌哈苏死得太蹊跷,所以并不相信当地报上去的原因。
确实如此,乌哈苏是在望建河以西巡防遭到袭击的,这片地方虽也是他的管辖范围,但由于此地是一片草原,并不适宜设置防线,所以呼伦贝尔当地是以望建河为防线。
无缘无故,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且堂堂将军巡防,难道没带人?
这里面的蹊跷太大,朝廷才明知应该早日让亡人入土,却偏偏着令卫傅这个新上任的将军前来处理丧事事宜。
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喀兴也没耽误,就和索春陪同卫傅去看乌哈苏的尸首了。
由于已经入春,此地的气候和黑城不一样,要暖和不少,所以乌哈苏的尸首下面被铺了一层厚厚的冰,用以保存尸身。
尸身被保存得很完整,
伤口也明晰可见,是被一支利箭直接射入眼窝而亡。
“箭呢?”卫傅问道。
大概怕破坏遗体,那支箭并没有被完整取出,而是顺着已经血肉模糊的眼眶,把露在外面的箭杆剪断了,箭头依旧留在眼眶中。
喀兴还愣了一下,索春忙从尸身手侧捧起一支箭杆,递于卫傅查看。
索春的姿态放得很低,因为他捧箭的姿势过于恭敬,因此又让喀兴愣了一下。
卫傅意味深长地看了索春一眼,接过箭杆来端详。
从箭杆上其实看不出什么,不过是木制箭杆,箭羽也平平无奇,若想看出点端倪,恐怕还得看看箭头。
卫傅又将目光移到乌哈苏的尸身上。
索春道:“由于朝廷钦差未到,我等并不敢随意处置将军尸身,这箭头也就未敢取出。”
似乎觉得他有些越俎代庖,毕竟事发时,索春并不在当地。
卫傅又看向喀兴。
喀兴忙道:“将军素来处事霸道,又为人多疑,旁人不敢多作质疑,我等也是见将军外出一直未归,才派人出去寻找,直到在江对岸发现将军以及他三十多个护卫的尸身。”
“从乌哈苏外出,到你们找到他的尸身,中间过了几日?”
喀兴未加思索道:“五日。”
又解释道:“将军经常以巡防为名,外出三四日不等,我等也是见过了一贯的时日,才察觉不对,派人外出搜寻。”
所以乌哈苏为何要背着人带着亲信外出巡防?他为何是死在江对岸?还是死在江这边,被人抛尸去了江对岸?
“可找过仵作,查看过将军死的时间?”
“找过,仵作根据将军尸身痕迹,估算到我们找到尸身时,将军大概已经死了三天。”
刨除搜寻的一日不算,也就是说,乌哈苏是外出第三天被袭击而亡的。
卫傅略微沉吟了一下道:“找人把箭头取出,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喀兴本想叫人,索春却说不用,他来。
他让人去找了把钳子,又要了一盆清水。
趁着卫傅和喀兴说话之间,他一番捣腾,把乌哈苏眼眶里的箭头取了出来。
场景有些让人不忍直视。
因为那一箭射得足够深,才能一箭毙命。而乌哈苏已经死的有段时间了,尸身又停放了许久,即使有冰块保存,里面也已经腐坏的差不多了。
反正卫傅是看得直皱眉。
索春看似无事,其实已经出了一头薄汗,显然耗费得力气不小。
但他还是亲手将箭头放进清水里,洗过又用布擦干了后,才捧到卫傅面前。
过于殷勤了。
喀兴很难想象,此人之前还想怂恿他对新将军下手,现在又完全换了一张面孔,能屈能伸到这种地步,不怪能和乌哈苏同处一城,却能安稳多年。
卫傅接过箭头来看。
只一看,不光是他,包括索春和喀兴都是目光一凝。
无他,箭头很普通,就是普通的带倒刺的箭头,但工艺极其粗糙。
以大燕目前匠人的手艺,哪怕敷衍了事,也做不出这等粗糙的箭头。
无他,因为关内负责锻造军备的匠人,早已会使用焦煤炼铁了,用焦煤炼出的铁,杂质少,质地坚硬。
只有像草原这种缺乏煤炭的地方,才会铸造出这样粗糙的箭头。
而乌哈苏毙命的地方,虽属于大燕疆域,但由于无法设立防线,经常会有漠北草原部落的人流窜而来。
喀兴和索春都有一种不出所料之感。
“果然是这群蒙古×!”
卫傅却是眉心一皱。
但他却并未说话,而是将箭头用布包了起来,打算带走,并吩咐二人让下人把遗体处理好,明日便开始为其办丧事。
“难道大人还有其他见解?”
陪着出来后,喀兴实在没忍住问道。
“如果我没记错,草原上应该有很多狼吧?”
不光有狼,而且还有不少,在草原上出没,人们最怕的就是大批狼群。
可这跟狼有什么关系?
卫傅已经走了,喀兴还没想通。
“这跟狼有什么关系?”
“那么多人死了,尸身能留在那地方留三天,却没被狼吃了,这本身已经说明有很大的问题了。”
丢下这话,索春匆匆走了,似乎有什么急事。
喀兴一拍脑门。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这点?


第147章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索春和喀兴没想到?”福儿问道。
难道是先入为主,觉得乌哈苏应该是死于漠北草原部落人之手,便没有多想?
一个没有多想,两个也没有多想,难道这里那么将士军官都没有想到?明明她都想到了。
除非……
“除非是有什么原因,让他们觉得只能是这个原因。”两人异口同声道。
“那是什么原因?”大郎插嘴道。
“什么原因?”
“原因?”
二郎三郎跟着学舌。
本来卫傅和福儿正陷入两人好有默契之感,被三个小家伙一打岔,顿时笑了。
“而且这个原因必然是众人都闭口不敢提。”福儿补充了一句。
至于再多的,她就想不到了。
“朝廷一直明令禁止边关与外蒙开通互市,却是屡禁不止,众商纷沓而至,盘踞边关,所谓何来,不过利益。边关常年有军官将士把守,为何还是屡禁不止?也不过是利益。”
福儿不过是不知朝廷一些法令,并不代表她笨。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里有军中的人庇护商人私自贩卖货物和漠北那边的人通商?”
通了,都通了。
乌格本是漠北部落之人,为何能被贩卖到墨尔根?早先福儿就在疑惑,但她不熟知地理,也不太懂朝廷律法,自然洞悉不到其中的奥秘。
可卫傅不同,他身为太子的那些年,对朝廷各项事务,乃至各边关施行的政策再清楚不过。
又有跌落谷底后,对世俗民情的沉淀。
所以甫一到这座城池,他便察觉出了异常。
福儿只道这座城池热闹繁华不下龙江城,可这里的地理位置却远不如龙江。
龙江城盘踞于嫩江之侧,又刚好处于嫩江平原之上,此地是黑龙江最大的平原,土地肥沃,所以人口稠密,又北接墨尔根和黑城,有源源不断的毛皮输入。
可这座城池附近虽有望建河,但望建河接壤漠北,水路并不通畅,为何也能如此繁华?
说白了,就是它的热闹和繁华和它的地理位置并不匹配。
自古以来,以农耕为主的王朝都压制商人,却又少不了这些人。
这些人逐利而来,可带动地方经济,但同时也会给很多地方带来了动荡不稳。
卫傅熟读经史,对燕人崛起的历史再清楚不过。
当年燕人被前朝的辽东兵阻挡在关外,之所以能打入关内,除了前朝官员腐败,沉珂难救,也是因为燕人兵强马壮。
马可以通过草原输送,兵强却不光要人强,还需锋利的兵器坚固的铠甲。
前朝同样对关外施行封锁政策,严禁铁、盐、药材等物往关外输送,可依旧有源源不绝的物资输送到关外。
那到底是什么人把这些东西卖出关外?
自然是商人。
所以商人在大燕朝的地位很敏感,一方面大燕改变了商人的地位,准许他们的后代参加科举,同时也对这群人很警惕。
但至今没有太好的遏制法子。
因为堵是堵不住的,只要边关是人守着的,就必然会有漏洞。人本就逐利,就算杀了这批商人,还有无数商人,还有监守自盗的军官将士。
自古以来,边关将领走私事件屡见不鲜,甚至上面人知道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是不可能的。
最上面的人吃空饷,下面的人没空饷可吃,如何是好?自然需要别的路子敛财。边关苦寒,人为何愿意守在这里?总得有点甜头。
这件事其实就和龙江城那些做皮毛生意的军官,是一个道理,殊途同归。
福儿没想到本是和他说起乌哈苏之死的事,竟延伸出这么多故事。
大郎听得津津有味,二郎三郎两个小家伙,还是任事不懂的年月,见爹娘在说话,两人自己就玩上了。
也就一会儿功夫,三郎又把哥哥按在地上了。
按着也就罢,他还要骑在哥哥身上。
二郎眼泪汪汪的。
大郎见到,也顾不得去听了,忙去把三郎拉起来。
“你怎么又欺负人?”
三郎暂时还不知欺负的意思,但知道自己好像做错了。
见二哥在哭,忙恶人也告状地也哭了起来。
这下可把福儿和卫傅都逗笑了。
福儿将他拉过来,作势打了他小屁股一下。
“你个小坏蛋,欺负人你还好意思哭。”
三郎还知道这会儿娘凶着,估计冲她哭是没用了,忙往爹怀里扑去。
“娘打屁屁。”
他很委屈地看向福儿,一副告状的模样。
“小坏蛋,你可真坏,当着娘的面,你都敢告黑状?”福儿叉着腰道。
正说着,陈瑾来了。
“公子,索春副都统来了。”
他来做什么?
福儿还是知道,若打压黑城的人不是乌苏哈,那就只可能是索春这个齐齐哈尔副都统了。
难道是来赔罪的?
还真是来赔罪的。
当然老狐狸的赔罪,自然不可能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而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之前待卫傅殷勤是一,这次除了口头上的赔罪,索春还带来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这个消息跟福儿和卫傅所猜的差不多,跟走私有关。
不过乌哈苏此人跟其他人不一样,别人都是自己吃肉,手下吃残渣,再往下的喝汤,他是肉要全吃,汤也不给别人剩多少。
因此当地驻守的军官将士,一直对他颇有怨言。
不过索春也就只知道这些,且他十分会说话,只字未提乌哈苏之死,可能与他走私有关,但无不是在暗示与此有关。
这就是为何所有人都觉得乌哈苏之死,是蒙古人人有关的原因所在了。
所谓巡防不过是套话,具体去干什么,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不好对朝廷这么讲罢了。
可乌哈苏真就是蒙古人所杀?
为何以前好好的,这次就被杀了?是何原因致使本来合作的双方,突发反目成仇,杀他的那些蒙古人难道不怕错失一条财路?
要知道,朝廷对边关的封锁政策越是严厉,各种货物贩卖出去的利润越高,有时竟能高达数倍数十倍不止。
他们舍得错失这条财路?
他们就不怕杀了朝廷高级将领,招惹来大燕的报复?如今漠北局势本就复杂,不管哪一方擅动,都会引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索春见将军大人沉默不言,心知自己这个好事卖对了。
他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只要日后小心应对,将军应该不好意思旧事重提来找自己麻烦。
不提索春这边如何,这些疑问一直盘旋在卫傅脑海里,甚至临睡之前还在思索。
福儿也帮他想了好久,一直没有头绪。
次日,一大早卫傅让人把喀兴叫了来,让他把当时负责查看处理那些护卫尸首的人叫来。
不多时,两个低阶兵卒,以及一个看模样是仵作打扮的人就到了。
两个低阶兵卒称述乏善可陈,倒是那仵作的叙述要详细一些。
“你是说那些护卫身上有火器伤的痕迹?”卫傅问道。
仵作点了点头:“只有两人身上有,另外……”
“这件事下官也知道,但火器在草原上并不罕见,那些护卫致命伤大多数都是由弓箭所伤,说明袭击他们的人擅骑射。”喀兴插言道。
卫傅虚按了按手,示意他别急着插话,等仵作说完。
仵作见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不禁生怯,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其实小的还发现一处异常,曾禀报过上官,但上官似乎并不重视。”
这个上官指的自然不是喀兴,而是管仵作的人。
“什么异常?”卫傅温和道,“你不要害怕,直接说就是。”
“当时尸首运回来,都混在一处,上官命小的查看死因,因为没有人管这些尸首,所以收敛也是小的顺手做的……”
收敛其实不是什么重活,但收敛几十具尸体,就是一项重活了。
而且这些尸身,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完整的大多致命伤是箭伤,不完整的则是刀伤。
若是碰见个不负责的收敛人,大多都是将这些人混在一处,抬出去埋了算了。边关这种地方,死人历来不少见,除了些有名姓的将领,谁去管下面这些小兵卒。
可这个仵作心肠柔软,见这些人死相凄惨,再加上他要查验死因就顺手把完整的放在一处,不完整的拼凑起来。
然后拼着拼着发生了件事,多了一只手。
他把所有尸身翻了两遍,都没找到手的主人,而且更为奇怪的是,这手臂上的伤痕不简单,竟是火器打出的伤。
于是等他往上禀报时,他就把这处异常也禀报了上去,但管他的军官并没有在意。
就像喀兴所想一样,火器在草原上并不罕见,而且有些尸身都七零八落了,也许是仵作拼错了,并没有多出什么手,哪有那么多手可以多的。
因为这件事,仵作还被上官训了一顿。
他坚持是多了一只手,他的上官觉得他麻烦,是在故意找事。
若不是这次卫傅找仵作来问话,重提旧事,这件事大概以后再也不会被提起了,偏偏卫傅察觉到异常,同时也终于找到能对应上的异常。
“可知晓乌将军这次出去巡防带了多少人?”
“这怎么知道?”喀兴有些为难道,“将军你也知道乌将军的性格,旁人可不好打听他的事。”
卫傅被气笑了。
人没死,让人忌惮也就罢了,现在人死了,难道还留有余威不成?
怪不得鄂毕河说乌哈苏不好相与,看喀兴反应就能知道其性格多么不好相处。
“那就去查,去问。你不知道,就去问知道的人,活人出去的,死了没回来难道查不到?”
“下官这就去。”
……
其实并不难查,只是所有人都不想查,或是不想细究罢了。
可能是顾忌怕朝廷知道此地竟有人私自与草原上的人通商,也可能是乌哈苏性格难以相处,大多数人都厌恶他,自然没人关心他的死。
最终查来的结果,乌哈苏带出去的人有五十多个,但带回来的尸首却只有三十多具。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人袭击了乌哈苏这伙人,却故布迷障带走了二十多具尸体。
为何要把尸体带走?
说明尸体上有不能见人的东西。
再结合遗留在原地的尸体,为何经历三天都被没动物所食,以及仵作所说的多出的那只带着火器上的手,真相几乎呼之欲出。
有人故意袭击了乌哈苏这群人,假装他们是被蒙古人所杀,这伙人似乎害怕被人发现尸首上的火器伤过多,所以带走了部分尸体。
为了保证尸体可以落在大燕将士的手中,这伙人可能守着尸首守了三天,等到前去搜寻的人找过来,他们才匆匆而离。
那么这伙人是谁呢?
拥有很多火器,想挑起大燕和漠北部落纷争……
望建河往下游而去,流到黑江江口时,和石勒喀河汇流,成为黑江的源头。
而石勒喀河上有罗刹人建造的石勒喀城。同时,石勒喀河西边有支流,刚好经过乌哈苏受到袭击附近的位置。
答案呼之欲出。


第148章
又是那群罗刹人!
喀兴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是他们?”
闻言,卫傅意味深长道:“为何不能是他们?”
喀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遮掩道:“乌将军死于箭伤,下官是真没想到会是罗刹人动的手脚。”
“精于骑射的人在草原上并不难找,而罗刹人也有骑兵,只是他们善于使用火器罢了。”
而且漠北这片地方,太混乱了,多方族群势力混杂在一起,罗刹人的手下里未尝没有蒙古人。
“将军说得有理。”
是真有理,还是不敢辩驳?
卫傅意味深长地看了喀兴一眼,看来这里的水比他想象中更深。
等卫傅回来,福儿听闻他说了喀兴的异常。
“看来他们不光私自贩卖货物给蒙古人,跟罗刹人也有‘交情’,这群人真该杀!”
该杀是该杀,就是该杀的人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是个疑点。
看得出喀兴似乎很忌惮乌哈苏,而乌哈苏也很专断独行,索春在龙江城,为了一些毛皮之事,与黑城斤斤计较。
以卫傅对索春的初步了解,这个人狡诈善谋,但这样的人通常胆子不大,善谋者多思,想多了就容易瞻前顾后。
按照索春的性格,不可能不怂恿乌哈苏对付自己,而乌哈苏在自己手里,先失炭矿,又失毛皮,可除过那一次纵容谢家‘自己解决’,并未再对自己出过手。
难道他不在乎?
就喀兴和索春表现来看,乌哈苏并不是个什么大度的人,甚为霸道,且小肚鸡肠。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还有更大的利益获取地点,顾不得黑城。
而从乌哈苏经常频繁地来到呼伦贝尔,甚至在此地建了座将军别府,就能看出这里就是他所在意之地。
所以乌哈苏才会在这里吃相难看,惹得下面的驻防军官怨声载道。
如果是这种情形,可能真正和罗刹人有‘交情’的,应该就是乌哈苏本人了。
如此倒也合了为何堂堂一个将军,竟亲自出面与对方交易。
一是不易走漏风声,近些年朝廷对罗刹人越来越重视,同时外蒙乱局少不了这些人在中间搅风搅雨,惹得朝廷对罗刹人深恶痛绝。
若是自己与罗刹人‘有交情’被外人所知,这是容易被攻讦的把柄。
跟‘蒙古人’交易,就没那么多顾虑了,因为都在这么干,法不责众,大家自然都有默契互相保密。
而且看样子乌哈苏和对方交情不错,才会只带了几十个人出去,未曾想羊入虎口,被人直接要了性命。
这么分析,所有一切都能合情合理。
只有一点异常,那就是喀兴之前表现的异样,难道他还知道什么事没有说?
不过他初来乍到,人家不与自己知无不言,也是正常。
即使是索春,看似投诚之意明显,但对他说话不也是说两分藏八分?
福儿略有些怜悯地看着卫傅。
也就是他,能跟这些老狐狸过招,还能从一点点异常中查出自己想知道的讯息,若是换做她,肯定头疼死。
“咱们家的脑子都长在你头上了,你就能者多劳吧。”
最终,福儿以一句略微有些幸灾乐祸的话作为告终。
可把卫傅气的,当即将她扑到在床上,一顿挠痒痒。
此时一家五口正打算睡觉,大郎自打有弟弟以后,每晚就不跟小叔叔睡了,而是陪已经分床的二郎三郎睡。
可二郎三郎喜欢跟娘睡,于是若夫妻二人晚上不打算干点什么不宜让孩子知道的事,就会变成一家五口同睡。
见爹娘突然疯闹,三郎像只强壮的小兔子,扑到爹的背上。
他动作极快,手脚并用,一下就骑到爹的背上。
骑上后,他似乎很得意,一边弹动着小屁股,一边摆动着小手,还叫二哥一起来。
二郎实在没忍住诱惑,也过去了。
他则骑到了爹的肩上。
两人把爹当马骑,嘴里还‘驾、驾、驾’的。
卫傅被压在下面,福儿在最下面。
两个小人儿的重量,大人并不是不能承受,就是被压得挤得慌。
“让你欺负我,看你儿子报复你了吧?”
福儿的脸红红的,嘲笑着他。
两人脸贴着脸。
早就父纲不振的卫傅,能说啥?只能偷偷地咬她的软嫩脸蛋一口。
两个小人儿还叫大哥一起来。
大哥能一起来?
肯定不能,大郎现在是大哥,自诩有教弟弟们的义务,所以他非但不能,还必须劝弟弟们下来。
“快下来,别压坏娘了。”
只压坏娘,就没压坏爹?没看到是他在被当大马骑?
没办法斥儿子,卫傅只能气得又咬了福儿嘴唇一口。
“你别过分,小心我咬你!”福儿小声警告他。
谁怕谁?
于是两个小人儿在上面骑大马,这对不正经的爹娘借着‘地势’在下面亲了起来。
等不多会儿,两个小家伙终于被大哥劝了下来。
爹娘倒没事,不过他们丧失了今晚和爹娘一起睡的资格。
卫傅板着脸,说自己被压坏了,急需养伤,亲自把两小一大三个儿子都送去了卫琦的屋里。
不多会儿,当爹的回来了,一改之前在儿子们面前义正言辞的模样。
“看我怎么收拾你!”
与此同时,副都统府里,生为副都统的喀兴却显得有些焦躁。
他时而站立,时而又坐下,来回在屋里踱步。
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让人把索春请来。
不同于喀兴,索春在达成自己的目的后,就不再像之前刚到这里时那么焦虑了。
想想也是,对头成了上峰,若是矛盾不化解,他哪能安稳?
幸亏新将军是个大度的人,也是个聪明的人,看懂了自己的意思,也暂时和自己达成了默契。
再去看看喀兴沉重的脸色,索春大致能猜到他在因何事而焦躁。
从泥潭里脱身出来的他,反而有几分看笑话的意思。
“找我何事?难道是请我喝酒?”
喀兴又怎么看不出索春微笑下的幸灾乐祸,别看他嘲笑索春‘能屈能伸’,实际上挺羡慕他能解决麻烦。
现在问题是他的麻烦上身了。
“你觉得这位新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索春坐了下,挑眉道:“怎会问起这种事?”
不过他还是答了,“是个聪明人。”
不是聪明人,能仅凭蛛丝马迹就洞悉乌哈苏的死另有隐情?甚至洞悉有人嫁祸,猜到了罗刹人头上。
现如今就看他怎么往上报了。
如果如实上报朝廷,喀兴必然会受牵连,说到底他才是呼伦贝尔副都统。
乌哈苏虽然是将军,但他在呼伦贝尔弄出什么事,作为呼伦贝尔副都统不可能不知道。
知道为何不上报?
要知道呼伦贝尔看似偏居一隅,实际上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呼伦贝尔草原连接乌拉盖、锡林郭勒等草原,是有名的草原走廊。
而通过草原走廊,可以一路不经由大漠,直接到达燕山脚下。
而燕山之后就是京城。
所以可想而知,能驻扎在这里的喀兴,为何能稳稳地压同属副都统的索春一头,皆因两人驻扎之地不同,受朝廷重视也不同。
如此受朝廷重视的喀兴,偏偏在他的驻地闹出勾结罗刹人蒙古人的事,还死了一员大将。
此事被朝廷知道后,喀兴死倒不会死,但肯定无法留在呼伦贝尔,也可能从此仕途一蹶不振,抱憾终身。
如今来到自己命运的关键节点,不怪喀兴会失态至此。
“若只是和蒙古人有来往,朝廷心知肚明,大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几年朝廷对罗刹人深恶痛绝,我就怕……”
喀兴终于还是道出了心中的担忧,同时怒骂道:“该死的乌哈苏,他死了都还不让我消停!”
其实这件事,说到底跟喀兴没什么关系,他不过是不想得罪乌哈苏,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今却闹成这样。
索春与喀兴并无仇怨,两人在乌哈苏手下多年,几乎一样的处境,也有些感同身受。
“若你没有牵扯,就老实去找卫将军直言。”
若是有牵扯——
这话索春没说,但想来以乌哈苏的性格,自己嘴里的肉,怎可能分给别人吃?
索春没有说的还一件事,那就是他自己之前找卫傅赔罪时,是带了好处去的,卫傅能这么快查到罗刹人的头上,未尝没有他的原因在里面。
当然,即使他没卖这个好,卫傅肯定也能查到,只是这中间大概需要花不少时间印证及试探。
自己做过的事,让别人再去做一遍。
这事若换做几天前的索春,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那时,他还动着想对付卫傅的念头,怂恿了喀兴。甚至就在之前他看似向卫傅低头卖好,实际上心里未尝没有骑驴看唱本的意思。
可此时见到喀兴麻烦上身,很可能落得晚节不保的下场,他突然觉得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平安。
于是继索春单独去找卫傅后,就在第二天一大早,经历了一晚上抉择的喀兴,也同样找上了卫傅。


第149章
所以事情原来就是这样?
乌哈苏早就和罗刹人有生意来往,这件事极为隐秘,但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喀兴这个驻扎此地的副都统。
为了让喀兴保密,乌哈苏甚至还对喀兴许以好处。
但所谓的好处,却极少。也是乌哈苏实在吝啬,每年只让人给喀兴送一千两银子,权当是个意思。
简直就是打喀兴的脸。
可喀兴到任时,乌哈苏早在黑龙江一带经营多年,他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以为是将军对他示好,知道他家境不宽裕,于他安家之用。
后来才知道是好处银子。
以至于后来等他在当地站稳脚跟时,之前收的好处已经收下了,若咬出乌哈苏,势必牵连自己。
而喀兴出身普通军户,虽能力不差,也是立了许多军功,才能走到副都统的位置。但和乌哈苏这种背后势力庞大的勋贵出身,绝然不能相比。
就这样,喀兴只能每年收着所谓的好处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乌哈苏在自己驻地‘胡作非为’。
直到这次乌哈苏把自己玩死。
所谓的弊政陋习,从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环境因素,再加上长年累月造就而成。
从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有些将领甫一到边关,未尝不想改变这些弊端,但触动的是群体的利益,得罪了大群体,是时你非但位置坐不稳,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甚至连喀兴,在这里待久了,不也让府里的管事暗中成立商号,和草原上做一些生意,谁又能免俗?
甚至有时不是为了挣钱,不过是随大众罢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异类,能融入这个群体。
卫傅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喀兴心情忐忑地看着他,等待命运的来临。
过了半晌,卫傅徐徐道:“你的难处,本将军已然知晓,可此番朝廷命我前来处理乌将军的丧事,背后原因你应该知晓。”
说是处理丧事,不过是察觉到异常,让卫傅来处置。
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谁都懂,
有时候上面并非不知下面都干了什么,只是管不了禁不绝,只要不失控,只要还在能掌控的范围,只要还是效忠朝廷,上面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但前提是不失控。
这趟朝廷派卫傅来,未尝没有觉得有失控的隐患,所以特意派他来处置。
这个道理喀兴也懂,因此他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想想也是,二人非亲非故,对方又怎会为他担下这么大的干系?
他面容苦涩地站了起来,朝卫傅拱了拱手。
“将军,是下官冒昧了。”
谁知卫傅却话锋一转,道:“但也不是真没有办法解决此事。”
“什么办法?”喀兴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急问道。
……
于卫傅来说,此事如何处置,他不光要对朝廷交差,更要考虑接下来整个黑龙江,乃至此地防务等事。
身份不一样,看待问题的面,自然也不一样。以前他只用管黑城那一亩三分地,现如今则是这整个黑龙江。
他若如实上报,且不提喀兴会如何,会不会造成此地边关将士恐慌?
毕竟人人都有参与。
虽然不是和罗刹人做生意,但乌哈苏死因内情往一上报,必然挖出萝卜带起泥。
倘若把此地将领全都撤换掉,新上任的将领会是怎样?能不能管得住下面的兵?会不会造成军中哗变?
这地方非同寻常,太过重要,可禁不起大波动。
若闹大闹出事,朝廷那儿可不会管他是怎么来的,又是受了什么命令,只会觉得事情都是他办砸的。
所以他要考虑得太多太多了,而且他还有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从他接到任命时,就已经在酝酿了。
……
卫傅并未直接回答喀兴的问题,而是和他谈起了石勒喀城。
喀兴虽心中焦虑,但还是耐着性子跟他谈。
对于石勒喀城,喀兴是知道点东西的,据说这座城就是和乌哈苏做生意的那群罗刹人建的。
早先罗刹人初到漠北,其实并不太受欢迎,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胁迫当地部落之人为他们提供粮食、毛皮、金银,向他们所谓的君主缴纳实物税。
当时可是在漠北这片地方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只是很快就迎来了抵抗。
他们的人毕竟少,即使有火器这种利器,但架不住蚁多咬死象,且草原上的人从来桀骜不驯,十分善于战斗,他们在当地根本生存不下去。
后来这群人销声匿迹了,等再过来时就换了一副面孔,而是打着通商的旗号,把他们的火器烈酒小麦卖给当地人,再用金银换取蒙古人的牛羊毛皮,甚至通过漠北跟漠南接壤,从商人手里换取大量的茶叶、丝绸、瓷器。
就这么一宗宗生意做下来,他们的聚集地也越建越多,而石勒喀城一开始就是沿着河道建的一座小寨子,后来慢慢扩大成了一座城。
那地方离望建河并不远,就在眼皮底下,此地驻扎的将士怎可能不知道?只是那边的地方并不属于大燕,才会置之不理罢了。
喀兴见卫傅竟和自己谈起石勒喀城和罗刹人来,对他所说的办法却只字不提,不免心中生急。
“将军所说的法子?”
“法子不就是我们现在正在说的。”
喀兴一愣:“将军,你的意思是——”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功折罪,乌将军死于罗刹人之手,直接打掉这群人便好。人都死在你们手里了,自然够不上里通外夷的罪名。”
“这个法子不错啊,我竟没想到你那么早就在打这个主意了?”福儿诧异道。
“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卫傅早就动了想打掉石勒喀城的心思,为此黑城的水师没少操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拔掉这颗安插在黑江上游的钉子。
只是还没等他动手,他就升了官,来到了呼伦贝尔。
再看看当地的地形,从黑城到呼伦贝尔,完全可以走望建河,却因为罗刹人插在那里,被硬生生阻断了水路。
如今当地将士军官惧怕被挖起萝卜带起泥,正好他想打掉石勒喀城,不如彼此合作,既能笼络下属,又能得偿所愿,何乐而不为?
“你好阴险呀,那如此一来,他们不是帮你干活,还要成你人情?”
福儿上下打量了卫傅一番,才发现他竟是这样的人。
卫傅微窘,咳了一声。
“这叫什么阴险,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福儿失笑。
“好好好,适逢其会,但你别告诉我,你没故意往这个方向引导?”说着,她又道,“不过阴险点好,这么多老狐狸,一个个心眼那么多,你若是不阴险,该咱们被他们耍得团团转了,还是阴险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