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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舜华进去大杂院,朦胧夜色,雪花轻落,各家传来锅碗瓢盆叮当响,湿凉的空气中是各样的烹饪香味。
路过左手边门前时,佟奶奶站台阶上冲她招手,示意她进屋。
佟奶奶在大杂院一直是特别的存在,小时候大家都叫她格格奶奶,后来开始论出身了,大人管着孩子不让叫,才没人叫了。
佟奶奶的出身,顾舜华从大人嘴里隐约听到过,据说解放前的佟奶奶也是住在王府里的,是一位格格,排行第三,又说佟奶奶年轻时候还想和一位进步青年私奔,结果被抓回来,被家里关起来。
打小儿顾舜华就喜欢佟奶奶,小时候受了委屈就爱往她屋里钻,她总是能摸出一点好吃的,也许是一片茯苓夹饼,也许是一小把炒花生,这些难得的小零嘴儿总是能抚慰顾舜华的委屈,让年幼的顾舜华破涕为笑。
如今长大了经历了多变的世事又顿悟了这一辈子的顾舜华,看到站在台阶上冲自己打招呼的佟奶奶,竟有些恍惚。
她笑了,跟着佟奶奶进屋:“奶奶。”
佟奶奶打量窗外,窗外没人,各家都忙着做饭呢,便从旁边床上取了一个大蓝包袱:“这是我之前留着的,小被褥,不大,不过正好给孩子们用,现在正是冷的时候,别冻着孩子。”
再过几天就进腊月了,到时候更冷了。
顾舜华忙说:“倒是有盖的褥子,不缺这个。”
佟奶奶却硬塞给她了:“别和我生分,奶奶惦记你好几年了,你全须全尾地回来,奶奶就放心了。”
顾舜华眼睛泛酸:“谢谢奶奶。”
佟奶奶便把她往外推:“跃华回来了,你家差不多也开饭了,赶紧回去。”
顾舜华被佟奶奶推出来,也不好声张,怕别人看到,便抱着那包袱低头忙钻进了自家。
进来自家屋子,屋子里取暖的蜂窝煤炉子已经烧上了,炉子上的洋铁壶冒着热气,炉沿上放着的烤馒头片已经散发出烤熟后特有的酥脆馒头香。
顾舜华从外面的寒冷中走进来,迎面煤炉子冲人的味道往喉咙里钻,她被呛得咳了两声。
满满和多多正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等吃饭,看到她,忙就要起身跑过来,口里还喊着妈妈。
陈翠月:“别乱跑,准备吃饭了。”
红漆木头饭桌旁边放着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红薯棒子粥,旁边的笸箩里则是黄澄澄的棒子面饼子,旁边两个老蓝花小碟子,放着切好的咸菜丝,炒大白菜,还有炒土豆丝。
顾家的饭桌上,一向是讲究的,顾舜华在阴山脚下八年,都快忘记这些规矩,一直到坐在自家饭桌上,看着那切得头发丝一样细的咸菜,她才想起曾经有过的讲究。
她家祖上也曾经风光过,她爷爷当年可是北平城炙手可热的掌勺大师父。
清朝那会儿,慈禧还活着,慈禧的膳食都是由掌宫首领太监来拟定传膳,她在自己身边设置了“它坦”,“它坦”原本的意思是去山上打猎临时搭建的小棚子,慈禧那里就是指身边开小灶的厨师了。
不过那个时候她爷爷是御膳房的,御膳房归内务府管辖,平时只是负责采买调配,并不管膳食,所以倒是乐得自在,泡在御膳房里钻研各样菜式,红案白案的手艺都学了一个遍。
后来庚子国变,慈禧带着光绪帝逃西安,她爷爷竟然一下子露了头角,慈禧就爱她爷爷调制的那一手菜。
两年后慈禧回来北平城,她爷爷已经是最受慈禧信宠的大掌勺了,“它坦”里数他傲里出尊,就连掌管太监都得看他几分面子。
后来大清完了,小皇帝溥仪逃到东北去,本来也要带着她爷爷的,可她爷爷腻了,不想跟着,便使了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儿,临到跟前跑了,一直等溥仪离开北平城,他才露面。
她爷爷顾增祥当时在北平城也是名声响当当,是正儿八经伺候慈禧和小皇帝的御厨,哪里缺了门路,几家大饭庄都请他去掌勺,他爷爷便选了中海的荟云楼。
他爷爷是五十岁上才有了她爸,晚年得子,自然爱若珍宝,七八岁便让他在红案上练手儿,把自己肚子里一手绝活儿一点不落传下去,所以她爸顾全福那是打小儿的童子功,十五六岁掌勺荟云楼,出尽了风头,出门几个小力巴儿前拥后簇的。
解放后,原来的饭店公私合营,统一归公家的饮食公司管了,顾全福依然当他的掌勺大师父,日子也算过得滋润,偶尔谁家办个堂会,他过去掌灶,还能得个瓷实儿的包儿,他在灶上,饭票粮票菜票都能有,还时不时有些洋落儿往家里拿,家里孩子肚里不缺油水。
可到了顾舜华五岁,家里一下子就不行了,被贴了大字报,不让掌勺了,赶出来荟云楼,过去饮食公司搬菜做苦力,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顾舜华这么想着的时候,顾全福顺着顾舜华的目光看向了老蓝碟子里的咸菜丝,咸菜丝他动手切的,好刀功,用筷子夹起来颤巍巍的细,上面几滴香油在灯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不过这算什么,还是亏待了这个女儿。
他叹了声:“舜华,洗洗手,先喂孩子吃吧,别饿坏了。”
陈翠月一边用勺子盛饭,一边看了眼顾舜华放在床上的蓝布包袱:“这是哪来的?”
顾舜华:“佟奶奶给的,说是一床小被褥,给两个孩子盖。”
陈翠月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说:“谁还缺她这个,眼巴巴地要等着她给。”
不过到底是喜欢的,白得的东西,谁不喜欢。
说话间,顾舜华倒了水洗手,这时候跃华进屋了,他进来看到顾舜华便有些激动:“姐,姐!”
顾舜华见到弟弟也挺高兴,不过还是笑着提醒:“先洗手,先洗手。”
洗过手,一家子坐下来吃饭。
外面的天太冷了,又下起雪,吸一口气,沁凉沁凉的气往嗓子眼儿里灌,肚子里都是凉的,现在坐下来,端起美滋滋的红薯棒子粥,吹一口上面的热气,沿着碗边吸溜吸溜地喝,红薯的甜香和黄澄澄棒子粥的醇厚香美便在口舌中蔓延开来。
陈翠月笑眯眯地问俩孩子:“好吃吗?”
俩孩子一个劲地点头:“好吃!”
陈翠月笑起来的皱纹里便有了慈祥:“那就多吃点!”
顾跃华夹了一些炒白菜放到俩孩子碗里:“多吃菜。”
说着,不由抱怨陈翠月:“妈,我姐才到家,俩孩子还小呢,你就不能来点荤的,没荤的,好歹给炒个鸡蛋啊!”
陈翠月便呸了一声顾跃华:“日子长着呢,就你知道疼他们?你怎么不变成鸡蛋进锅里呢?”
顾舜华便笑了:“下午时候吃了煎鸡蛋饼,孩子们吃得满嘴香,对了,跃华,你工作怎么样?”
当初大哥顾振华第一个下乡的,顾舜华本来不用,但顶了陈璐的名额也下乡了,顾跃华比顾舜华小两岁,也就是十三岁,不用下乡,一直留首都。
可长大一些,没学校上,也没工作,四处晃荡着,最近托人找了一个临时的活儿,是去煤铺子里当苦力搬煤球,干一天一块钱,还能发两毛钱饭补,这样一周休一天,一个月满打满算能有三十块。
可顾跃华是什么人,打小儿散漫惯了的,学习也不上心,让他天天搬煤球卖苦力,他受不了,所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为了这个,陈翠月自然是不满,时不时念叨他。
顾跃华一听自己姐姐问起来,咳了声:“还行,反正有吃有喝的,日子不愁。”
旁边陈翠月便呸了声:“你啊你,什么时候懂事!”
顾跃华却笑嘻嘻的,已经逗着满满和多多玩儿了,又把大块软糯的红薯喂给多多吃:“我姐真会生,瞧这小丫头,多俊啊,像我小时候!”
陈翠月笑骂他一声:“像你,像你可就坏了事!”
顾舜华从旁只是笑笑,没吭声。
她这弟弟,就是一个不着调的,好吃懒做,用大杂院里老人家的话说就是嘎杂子琉璃球,反正是靠不住,指望不得。
以前她也这么以为。
可知道了那本书,她才明白,后来她和教授离婚,声名狼藉却又得了病的时候,陪在她身边,拼命挣了钱带着她看病的,就是这不着调的弟弟。
没什么本事,在建筑工地上给人搬砖,搬一天的砖挣十几块钱,攒着给自己买芝兰斋的酱小肚吃,只为了她无意中说芝兰斋的酱小肚味醇肉烂好入口。
明明肩膀上都是一块一块的淤青,还笑着说咱是爷儿们,这都是小事儿。
所以人这一辈子哪,谁想到谁以后会怎么样呢。
第13章 风雪夜的跟踪
陈翠月起身,拿了烤好的馒头片,馒头片真是到火候了,白色的横切面半边已经黄澄澄的,她用手拍了拍,吹去上面的炉灰渣子,抹上一点豆腐乳,分别递给两个孩子:“吃吧,等吃完了可得多喝点水。”
两个孩子接过来,看了看,多多小声说:“姥姥吃。”
说着,要递还给姥姥。
把陈翠月笑得啊,她连连感叹:“瞧这孩子,多好啊!你们吃,你们吃,还有呢!”
顾舜华发话:“吃吧。”
孩子看看妈妈,这才低头小口吃起来,第一口不好咬,嘎嘣脆,一不小心就掉渣,满满赶紧用小手捧着,将那些碎渣都捂进嘴里去。馒头片确实烤得酥脆,沾上豆腐乳更是香,两个孩子小口小口的,很快吃完了,吃完还伸舌头舔舔嘴唇嘴角的渣儿。
陈翠月便盛了棒子面稀粥给孩子,又说:“明早给你们喝豆汁儿。”
豆汁焦圈,这都是首都人往常最喜欢的早餐了,顾家的豆汁是自己磨的,味道地道得很。
一大家子吃差不多了,顾舜华和陈翠月刷碗,顾跃华就在床边逗着两个孩子玩儿,他长得眉清目秀,说话又逗趣,很快就惹得两个小孩笑起来,奶声奶气的笑声逗得顾全福也笑起来。
刷好碗后,顾舜华便去倒脏土,所谓的倒脏土其实就是倒垃圾,一般都是天黑时倒,胡同里的老规矩是当天的脏土不能在家过夜,最晚十点必须倒了。
脏土里大多是煤灰渣子,顾舜华倒的时候小心闭住气。
倒完了,回到家里洗过手,揽过来多多,大家一起坐在炉子边说话。
陈翠月其实挺犯愁的,老大顾振华下乡后,在乡下也结婚了,不过好在媳妇黄书琴是首都人,两个人倒是都可以回来城里,已经在办了,只可惜年前估计回不来,不能在首都过年,得年后正月了。
想起这个,顾振华比顾舜华大两岁,二十五了,到现在也没孩子,陈翠月免不了嘀咕几声。
又犯愁顾振华和媳妇黄书琴住哪儿,以后有了孩子怎么住。
想着这些陈翠月便忍不住看了一眼两个孩子。
要说孩子可真是惹人疼,但也愁啊,到时候两个儿子结婚,女儿又带两个孩子住家里,这日子怎么过,巴掌大一块地,总不能把人挂墙上吧!
顾跃华却没想这些,笑哈哈地和两个孩子逗趣,亲热得不行了。
顾舜华知道自己妈的心病,不过她其实已经有了打算,就等着户口落下再说了。
和家里说了一会儿话,顾舜华便抱着两个孩子准备上床睡去了。
顾跃华看顾舜华住外屋,嚷嚷说:“那边冷吧?姐,我住外屋,你住后屋吧。”
后屋好歹是正儿八经老年月的房子,在早,盖房子都用真材实料,墙砖厚,也挡风,外屋自己盖的,哪可能下功夫,就是支应着挡挡风遮遮雨。
顾舜华却道:“没事,我们盖厚点棉被,这里怎么也比内蒙暖和。”
顾跃华起身就往外屋走,被顾舜华硬拦住了:“你消停消停吧!”
说着就带了孩子去外屋,之后使劲把门给带上了。
顾跃华茫然:“我姐这性子也是怪,放着暖和屋子不住!”
而顾舜华自然有自己的想法,她知道她妈的心思,也知道她妈的打算,她现在占了好屋子,以后哥哥来了或者弟弟结婚,就不好再往外屋赶了。
顾舜华对此倒是没什么难受的,反正早习惯了。
她妈不是不爱她,只是在她之前还排着一溜儿人而已。
拎着暖壶端着搪瓷盆,给两个孩子洗手洗脸,最后用那点水洗脚,顺带着自己也洗了,把水往夜壶里一倒,就准备上床睡觉了。
临上床前,突然想起佟奶奶给自己的蓝布包袱,打开来,给两个孩子多盖一层,天这么冷,多一层是一层的暖和。
谁知道一抖擞,多多眼尖,便看到了:“妈,手绢!”
顾舜华一看,果然是一块蓝布手绢。
她心中微动,忙打开,里面竟然是三张大团结,还有十斤粮票。
她想起佟奶奶递给自己包袱时的样子,便意识到了,这是佟奶奶特意给自己的。
她将钱和粮票重新放回到手绢里,小心地收好,想着明天还给佟奶奶。
她其实并不缺钱,但还是感动于老人家的一片好心。
佟奶奶这辈子没结过婚,孤零零的一人,骨子里竟是把她当自己的孙女一样疼着。
躺在床上后,她一边搂着一个,哄着他们睡觉。
两个孩子却有些睡不着,便小小声地说话。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来啊?”
“妈妈,烤馒头片好吃,多多喜欢。”
“妈妈,我们以后不回去了吗?”
“妈妈,我喜欢小舅舅!”
首都的冬夜很冷,马上要进腊月了,三平多的巴掌小屋就那么被冷飕飕的寒风包裹着,寒风夹裹着冰雪打在单薄的墙壁上,让人有一种错觉,这小屋子会被掀翻被搦碎。
顾舜华打了一个寒颤,用棉被裹紧了两个孩子,三个人偎依在一起。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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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来后,窗户纸上雪亮雪亮的,一看外头,小院覆着一层雪,那是被风雪吹过后的稀薄不匀。
吃过饭,顾全福和陈翠月都要去上班,顾跃华说要放自己假陪着外甥外甥女,陈翠月自然没法,随他,就是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还能怎么着。
顾舜华过去佟奶奶家里,佟奶奶正坐在火炉边上纳鞋底子,身边老猫儿呱唧呱唧地舔着盘子里的汤水。
佟奶奶一看到她就明白了,斥道:“瞧你那出息,这点事儿至于吗?还巴巴地送过来?”
顾舜华:“奶奶,我不缺钱。”
佟奶奶:“这是给两个孩子的,我管你缺钱不缺钱!”
顾舜华便笑了:“这些年在内蒙兵团,没什么花钱的地儿,离婚后孩子爸爸把家里积蓄都给我了,钱倒是攒了一些,一时半会缺不了,粮票我是一斤没有,这样吧,我收下粮票,钱还给奶奶。”
佟奶奶:“不收!”
顾舜华无奈:“奶奶,等我用得着的时候再找你拿?”
然而佟奶奶却倔死了,不收就是不收,硬给我我老人家就恼了。
最后没办法,顾舜华还是把钱和粮票拿回来了。
她想着,佟奶奶年纪大了,自己回来,可以没事多帮把手,尽一点孝心。
整一天,她就在家看着孩子,带着孩子串门拜访老街坊邻居,一直到了天晃黑时候,她踩着雪,揣着兜,往王新瑞家走去。
到了王新瑞家,王新瑞妈正做饭,王新瑞给她使一个眼色,她便跟着进去,进屋后,王新瑞提出来两根草绳。
一根草绳上挂着一刀肉,足足有三斤沉,另一根草绳上一尾胖头鱼,估摸着得有四五斤,鲜活鲜活的,尾巴尖尖儿还打扑腾呢。
王新瑞小声说:“这是密云水库的,新鲜的。”
顾舜华感激,掏出来一张大团结:“我没粮票,这钱你收着。”
顾舜华是算着,一斤肉大概要一块钱,一斤鱼也得一块多,这些如果正儿八经买,估计不到十块钱,可她没粮票肉票啊!
更别说这鲜活的密云水库胖头鱼,她就算有票有钱也摸不着。
给十块,肯定是不够,但给多了王新瑞肯定也不要。
王新瑞看了她一眼:“你啊,就是见外,我是巴望着你能落下户口,咱们也好作伴。”
顾舜华:“能弄到这个我已经很感激了,我自己有钱也没处买去。”
说完到底是把钱塞给王新瑞,王新瑞见此,也就不说什么了。
离开王新瑞家大杂院,外面风夹着残雪吹过来,雪片像一韧韧的针尖,扎在脸上生疼,地也是冰冷僵硬的,踩上去就像踩在冰窟里,
顾舜华把围巾给围严实了,又把棉帽子戴好,这样暖和一些,而且遇到人也不至于认出来。
给知青办主任送礼,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最好避着人。
孙嘉阳三叔家距离百顺胡同也不算很远,就在琉璃厂西边住,从大栅栏过去有一条狭窄的道,可以穿过去。
顾舜华在冷风里使劲攥着草绳,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路上还发现道边有个坑,差点踩上去,仔细一看那是一个狗屎坑。
顾舜华小心避开,闷头继续往前走,走过了琉璃厂。
在早,这琉璃厂其实就是烧制琉璃瓦的,故宫北海那种琉璃砖雕都是琉璃厂烧出来的,后来琉璃厂外有了摆摊卖二手的,清朝那会儿,编纂四库全书的官员都会跑来这里淘书,这二手书市场经过了多少年的变迁,终于成为了今天的古玩市场,如今远远看过去,风雪之中,竟然还有趴活的板爷呢。
板爷看到了顾舜华,便冲顾舜华招手,又指指自己的板车,意思是载顾舜华一程。
不过顾舜华当然不舍得,摇头摆手拒绝了。
板爷显然有些失望,便艰难地骑着板车离开。
顾舜华闷头继续往前走,谁知道走了没几步,就见后面那板爷踩着板车往这边过来。
而板车上,有个人影,戴着羊剪绒的帽子,很是眼熟。
顾舜华便认出这是苏建平。
当下也是纳闷,他来做什么?黑灯瞎火风雪夜,他这样的至于出来受这种罪?
顾舜华便留了一个心眼,这胡同狭窄,又下着雪,她靠边站着,躲在暗处,这样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板爷艰难地踩着板车,板车的车轮倾轧过积雪,缓慢地前行,雪飘洒着落下,苏建平的围巾遮住了半边脸,也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显然没发现顾舜华。
顾舜华等板车过去了,才提着草绳,小心地跟在板车后面。
板车其实速度也不快,她走紧一些,倒是能跟上。
等板车拐进了胡同,顾舜华越发怀疑了,这条路不就是她要走的,正好顺路?黑灯瞎火,他也走这条路,他要干嘛?
她越发谨慎,小心地跟在后头,时不时往胡同门洞里躲一躲免得被发现。
如果是以前,她未必能跟上,未必能躲得好,但如今的她可是在内蒙兵团锻炼了八年,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冬天里挖土掘煤,那个时候女人都是当男人用,现在身体灵活,动作也敏捷。
顾舜华就这么跟着,终于,眼看着苏建平停了下来,给了板爷钱,让他先走。
顾舜华看看自己躲藏的门洞号,推算了下,明白苏建平停下的位置就是那位知青办孙主任的家。
再仔细看,苏建平手里好像还拎着一个东西,像是——深筒子皮靴?
顾舜华越发疑惑,看看四周围,因为天黑了,又下着大雪,这胡同门洞里并没什么人,她便将自己手里拎着的肉和鱼先放在了门洞旁边的石墩子上。
之后,躲在门后头,小心地盯着那边。
苏建平好像开始敲门了,敲了一会,就有人搭腔,没好气地问谁啊,苏建平陪笑着,和人家说了,找孙主任。
那人便吆喝了一声,很快就有人出来了,就着雪光看过去,顾舜华隐约能认出这是孙主任。
苏建平便和孙主任说话,看起来两个人竟然也认识,苏建平将那靴子给了孙主任,说这是单位的劳保用品,这可是好靴子,里面带毛,外面是真皮的。
真皮的皮靴子一般人不容易见着,现在男的穿的三接头皮鞋一般都是人造革的,像苏建平那种真皮都很少,更别说真皮的靴子了。
孙主任显然喜欢,推辞了一番,也就收下了。
两个人站着说话,苏建平便提到了顾舜华的名字,说带着两个孩子,户口肯定难落下。
孙主任听苏建平这么说,便明白了,看了手里那靴子,真材实料,一看就是好靴子,供电局的劳保用品就是好。
他无奈地说:“这事其实我们也为难,不过既然苏同志提了,我——”
苏建平却道:“孙主任,其实这孩子的事,办不办的呢,我的意思是说,孩子回来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毕竟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挺拖累——”
顾舜华听到这里,心里总算明白了,简直是后背一凉。
你大爷的!
打小儿一起玩儿,我就算没和你好,你至于吗你,竟然使这种阴招害我,也太损了!
拆散我们母子,想让我白折腾一遭,怎么就这么狠呢!
顾舜华听着这话,咬咬牙,直接冲了过去。
她冲过去的时候,苏建平正在那里含糊地和孙主任解释,毕竟一般找人家办事,都是盼着人家办成,特意送礼求人家别把事给办成的,还真是少见。
孙主任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乍听苏建平那么说,都有些懵,没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纳闷的时候,顾舜华出现了。
顾舜华陡然出现在两个男人面前,擦了擦额上落下的白雪,笑着说:“建平哥,我早就说过了,这事我来找找孙主任就行,你怎么还替我这么破费?”
孙主任惊讶地看着顾舜华,一脸茫然。
苏建平却是吓了一跳,见鬼一样瞪着顾舜华。
她怎么突然来了?她听到了什么?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14章 大块吃肉
大片的雪花落下,隔着那茫茫雪花,顾舜华看到了苏建平那张饱受惊吓的脸,那可是将来供电局副局长威严的脸,现在吓得仿佛见了鬼。
顾舜华笑了笑,对孙主任说:“三叔,我和建平哥打小儿一个院子长大的,我叫他哥哥,关系特别好,他也是热心,知道我带着两个孩子难,落不下户口,就说帮着我找找。我和他说了,这点事儿,都不是外人,劳驾三叔费费心,不就有了?让他别掺和了,他非说过来帮着说说,倒是打搅了三叔,让您费心。”
说着,顾舜华拿眼觑着苏建平:“建平哥,你还准备了靴子啊,都没听说你说,你啊,就是人太善良了,生怕我知道你破费了过意不去!”
苏建平显然心里还是震惊的,茫然的,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不过眼前顾舜华说得这话,他还能怎么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只能含糊地点头,机械地跟着说:“没什么,没什么,都是小事……”
顾舜华望向孙主任:“建平哥这人就是太好了!”
孙主任看着眼前的情境,终于有些明白了。
大家住得不太远,也就隔着几个胡同,彼此的事多少听说过。
他看看苏建平,看看顾舜华:“一个院长大的,发小儿,感情好,大家互相帮衬着,倒也正常。”
心里却想,这苏建平在供电局听说还是负责写稿子的,没想到这么不会说话,嘴笨得要死,说了半天就没明白这哪儿跟哪儿,现在人家顾舜华来了,三言两语就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道:“建平,舜华,说实话,你们这个事,确实是不好办,毕竟没那规定,也没那先例,我在这里破了例,回头有什么事,我也得跟着担责,但舜华带着两个孩子,我今天白天想起来这事,和我侄女提了提,我侄女也是难受,说让我能帮就帮一把,破个例,我正想着这事,你们就来了,大雪天的,你们过来看我,我也是难受,真是不容易啊!”
顾舜华听着这话,便明白了,其实就是事情能办成了。
不过人家是主任,会说话,绕了这一圈,意思是他可以给办,但是他给自己办,不是因为自己来送礼,而是听侄女提起来,觉得顾舜华不容易,他格外给开绿灯才办的,这是正常流程。
同时人家也隐晦地提到,他开始不给自己办是没办法,现在给自己办也是承担了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