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大批火器把沈家的老底都快掀翻了,椎云原是接了顾长晋的口信,要将当初谭治买火器的银子退回一部分给沈一珍。
不曾想沈一珍竟然如此深明大义,对这么一大笔银子丝毫不动心。
椎云还要再说,却听沈一珍笑道:“沈家能逃过此次的灭门之祸,已是大幸。这批火器权当是我们沈家为大胤的边关做些好事,不仅仅是火器,沈家粮仓里的粮食马上也会运往北境,支援北地的战士。”
椎云知晓沈一珍心意已决,只好拱手道:“沈夫人大义,沈家的功劳,我定会同太子殿下一一禀明。”
能截获到这批火器,的确是沈一珍的功劳。
谭治此人十分狡猾,众人只知他买了火器,却不知那批火器何时会送来,又通过怎样的路线送往何处。
要说还是沈一珍了解这厮,盘问了两日便猜到了谭治运火器的路线,亲自带人去截获那批火器。
这才没叫这批火器落在旁人手里。
七信见沈一珍面露疲色,便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笑道:“这是容姑娘前些日子给您写的信,想来上京那头的事也告一段落了。”
说着便将信递与沈一珍,与椎云一起起身离去。
七信住在官署里,与椎云不同路,二人出了沈园,椎云便道:“七信公公回去好生歇两日罢,有甚事明儿再说。”
待得七信坐上马车,往官署驶去,方翻身上马,回了屏南街。
谭治如今就囚在屏南街,椎云很清楚谭治是谁的人,是以沈一珍开祠堂将谭治逐出沈家后,椎云便将谭治秘密藏在了屏南街的密室里。
偏生谭治这人嘴硬,宁肯吃下藏在齿缝里的毒药,也不肯吐露萧馥的事。
椎云花了大力气方将他的命从鬼门关里捞出来。
这人死不足惜,只怎能叫他死得这般痛快?他还得利用他与张妈妈将萧馥引出来。
椎云回到正厅,刚吃完一盏热茶,便听看守谭治的人悄悄来报:“大人,谭治醒来了,他说他要见沈夫人,有十分重要的事与沈夫人说。”


第91章
重要的秘密?
椎云拧眉。
沈治此人,非说有什么重要的秘密,那就一定是与云华郡主有关。
“我下去看看。”
谭治就关在柴房的密室里,椎云来到柴房,推开堆在角落里的木头,掀起密室的入口,手持烛灯,沿着老旧的木梯子慢慢往下走。
密室幽暗湿冷,没有窗,只有两盏挂在墙上的灯烧着两豆羸弱的火光。
一道消瘦的身影被投影在墙上。
那人四肢铐着铁链,整个人像没了骨头一般,软软地瘫在地上。
谭治听到上面传来的动静,抬起沉重的眼皮,充满希翼的望向木梯子。
然在瞧清来人的面容时,他面露失望,无力地垂下了眼。
椎云走到他脚边,蹲下身,将手里的烛灯照向谭治。
谭治的眼皮子被猛烈的光刺得一颤。
“听说你有重要的事要与沈娘子说?”椎云唇角勾起一丝笑,吊儿郎当道:“谭治,你还认不清你现在的处境吗?如今沈家没有一个人想见到你,尤其是沈娘子。你若是有秘密,还不若同我说,指不定我一时心软,会放了你,让你去见云华郡主最后一面。”
谭治目光涣散,他被押入大牢时,便是眼前这男子将他秘密带离了诏狱,囚禁在这密室里。
他初时还以为是郡主派人来救他,殊料这男人一来便给他上了刑,逼问他郡主的事。谭治不知晓这人的身份,却看得出此人与郡主是敌非友。
怕连累郡主,他选择吞下了藏在嘴里的毒囊,哪里知道这人一直防着,还未及毒发便被他救了回来。
“你究竟是……谁?”谭治的声音干涩沙哑,“那秘密,我只跟珍娘讲。”
椎云盯着谭治灰败的脸,笑道:“我知道安嬷嬷,也知道云华郡主,甚至知道你嘴里的少主。若你肯与我合作,我便让你与你那少主见上一面,如何?”
谭治轻轻扯了扯嘴角,先前他差点便叫这人套了话去,此时这人说的话,他是一句都不会信。
“我要见珍娘。”
椎云眯了眯眼。
这男人的身体太过虚弱,他不能给他用药,也不能给他严刑拷问,一时竟然拿他没辙。
只他为何一定要见沈一珍?
与沈家、与沈一珍有关的秘密,还能是什么事?
椎云总觉得这个秘密,这个先前谭治宁肯死也不说,现在却忽然要与沈一珍说的秘密,应当十分重要。
“成吧。”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谭治,道:“明日我便请沈娘子来。”
谭治有些意外。
还以为这人探听不到秘密会恼羞成怒,折辱他一番的,不想竟会如此爽快地应下。
密室很快又恢复了沉寂。
谭治望着墙上那两盏羸弱的仿佛下一瞬便会熄灭的灯,呼吸微微急促,他如今只能将被救的希望放在珍娘身上了。
珍娘是因着他对昭昭不好,纵容张妈妈谋害昭昭,才会那般生气。若她知晓昭昭不是她女儿,兴许会看在过往的情分,救他出来。
谭治闭上了眼,想睡而不能睡,一闭上眼睛便想起了沈一珍从三省堂夺走那些账册与书信时,眸子里露出的失望。
谭治与她一再解释,他做的这些不仅不会害沈家,日后还会让沈家更上一层楼,做大胤的第一大商。
可他越是说,她便越是失望,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静谧中,耳边又响起了她说的话。
“父亲拿你做儿子,信任你,栽培你,将沈家交到你手里,你就是如此报答他的?”
“沈治,你不配做沈家人。”
“从今日起,你再不是沈家人。我会将你送去官府,由官府给你定罪,沈家不会做你的替罪羊。”
谭治痛苦地闭上眼,安慰自己,只要少主能成事,他便是大功臣,届时他便能风风光光地做回沈家人了。
一日无眠。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谭治才终于听到了头顶的地面传来脚步声。
他抬起眼,紧紧盯着密室的入口,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昏暗的光里走出,心口忍不住一阵雀跃。
“珍娘!”
沈一珍望了眼他被铁链绑住的四肢,忍不住问椎云:“大人,这是?”
椎云道:“为了不让谭治背后的主子将他劫走,或者偷偷将他弄死,我只能将他从大牢藏到这里。只谭治来到这里没多久,便想要服毒自尽,所幸被我救了回来。这般将他绑住,也是无奈之举。”
沈一珍轻轻颔首,也不再多问,转眸看向谭治,道:“你说有重要的事要与我说,我人已经来了,说罢,究竟是何事?”
谭治却不答,看了椎云一眼。
椎云笑道:“沈娘子,我去柴房侯着,这厮若是惹您不高兴了,您叫唤一声便成。”说着警告地盯了谭治一眼,走上木梯子,回柴房去了。
柴房里还有两名暗卫在,椎云并未停留,朝那两名暗卫递了个眼神,便在斜对面的角落掀开木门,顺着另外一条木梯子下了密室。
原来这柴房底下藏了两间密室,两间密室挨着,中间那堵木墙乃是空心,拉开闸板便能听见另一间密室的对话。
谭治在椎云离开后,等了片刻方缓缓开口道:“珍娘,我从没想过害沈家,也从不曾想过要害你。你信我,只要再过一段时日,待得少主成事,我们沈家便能成为大胤第一皇商。”
沈一珍定定望着谭治,倏地一笑:“我以为你是真的有甚重要事要与我说,却不想还是这套陈腔滥调。你不是为了沈家,你只是为了你的一己之私。谭治,我再问你一次,你与张妈妈的主子是谁?那人为何要指使张妈妈害昭昭?”
“珍娘,我不能告诉你他们是谁,若是告诉你,不仅你会有危险,少主也很可能会事败,我不能冒险。”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依旧这般冥顽不宁,甚至不曾对昭昭有过半丝愧疚。
沈一珍登时没了与他说话的欲望。
“谭治,你便留在这继续为你的主子守你的秘密罢,我不奉陪了。”她站起身,头都不回地便要往那木梯子走。
谭治怎可能让她走?
铁链一阵哐当作响,他身体往前扑了下,大声喊道:
“珍娘!”
“昭昭不是你女儿!”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密室里,椎云双目一眯,轻轻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便听沈一珍怒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昭昭不是你的孩子。”谭治望着沈一珍,急切道:“你的孩子出生时脖子脐带绕颈,并未活下来。当初那两名稳婆还有周嬷嬷都知晓这事,那死胎还是周嬷嬷处理的。”
沈一珍一瞬不错地盯着谭治的眼睛。
谭治咽了口唾沫,声音艰涩道:“我怕你伤心,是以才找了一个孩子,顶替了你的女儿。”
沈一珍想起生产那日,稳婆抱出孩子时,周嬷嬷的面色的确变了。
只那时她腹痛不已,很快便不省人事。
接下来一个月,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醒来后才知自己产后血流不止,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
醒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看孩子,那时便是周嬷嬷抱着昭昭进来的,那会昭昭十分孱弱,哭声跟猫儿似的。
一到她怀中便张开手紧紧握住她的拇指,砸吧着小嘴儿。
电光火石间,沈一珍像是想到了什么,咬牙道:“昭昭四岁那年,侯府里的那些传言可是你与张妈妈捣的鬼?”
谭治迟疑道:“是,我怕你与她感情太深,日后知晓真相后会痛苦,便将她弄离了侯府。”
话音刚落,谭治便觉一股劲风直朝面门而来,一个耳光重重落在他右脸。
沈一珍颤抖着手,“昭昭是谁的孩子?从一出生你便将张妈妈安排在她身边,是不是想要害死她?”
“我不知晓她是谁的孩子。”谭治嗫嚅道:“我只知道,这孩子迟早会离开你。”
当初郡主需要给昭昭一个假身份,恰好珍娘怀上了孩子,本是想将两个孩子交换的,不想珍娘竟生下个死胎,但也正是如此,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让周嬷嬷将昭昭送到珍娘身边,且替他遮掩住这个秘密。
只他不想珍娘日后会伤心痛苦,这才设计让昭昭来了扬州府。
沈一珍拔下发髻里的一根金簪,刺向谭治的脖颈,道:“究竟是谁要害昭昭?谭治,你今日若是不说,我便杀了你!”
脖子一阵刺痛,血珠子从簪尖冒出。
谭治慌张道:“珍娘,昭昭不是你的孩子,若你不离开她,迟早会遭她所累,害了你自己!”
“你说她不是我的孩子,那便不是了?她是不是我的孩子,无需旁人来告诉我!”沈一珍将手里的簪子往前一推,任凭血液沾上自己的手指,厉声道:“你的主子是谁,是谁要害我儿?谭治,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谭治被她面上的神色慑了半瞬。
他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相识相知三十多载,便是不曾缔结姻缘,也算是兄妹情深。当初二人还一同在祠堂立誓,要让沈家再次恢复从前的昌盛。
容舒离京九年,在她膝下只养了十年,她怎可会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便要杀他?
谭治从不曾见沈一珍露出过这样的神态。
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想要杀他!
“珍娘,昭昭真的不是你的血脉!”谭治恳求道:“你去寻周嬷嬷,她都知晓!”
沈一珍死死握住手里的金簪,用尽全身力气,方控制住自己不去戳穿谭治的喉管。
“谭治,你怎么敢这样辜负她?她一直拿你当亲舅舅!你们将她当做什么了?当做一件随时可扔的物什吗?便她不是我的血脉,她依旧是我的昭昭!”她渐渐红了眼眶,“若你还有你那主子敢再害我儿,我会杀了你们!”
“我知我对不住昭昭,但昭昭在扬州的九年,我已是竭尽全力地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
寻常的官家千金,怎可那般自由?
想去春月楼便去春月楼,想去辞英巷便去辞英巷,想跟他去谈买卖便跟着去谈买卖。
正是因着心里有愧,因着他知晓她活不了多久,他才会这般纵着她。
谭治苦笑道:“阿兄不知你会这样痛苦,你杀我罢,珍娘,便当做是阿兄向你赔罪了。”
这世间怎会有这般厚颜无耻的人?
沈一珍额角青筋直跳,捏紧了手里的金簪。
恰这时,空中一道细微声响,一颗石子打落了她的金簪。
椎云匆匆从木梯子走下,温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沈娘子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大人放心,我没准备杀他,让他这样死去,太过便宜他了。”沈一珍捡起地上的金簪,用帕子擦掉上头的血渍,接着道:“方才谭治与我所说的乃是私事,并未提及到他的主子。”
椎云望了望她,见她神色已然平静下来,颔首道:“无妨,他那主子迟早会现身。沈娘子可要我派人送您回去沈园?”
沈一珍道“不用”。
将金簪缓缓插入发髻,她道:“沈家的马车就在春月楼下侯着,我要先去趟春月楼。”
椎云知晓她要作甚,周嬷嬷如今就在春月楼里。
遂也不挽留,派了两个人跟在她身后,将她平安送到春月楼。
待得沈一珍一走,他转眸盯着谭治,目露讥讽道:“如今少主已经入主东宫,你的好郡主到这会都不曾派人来寻你与张妈妈,显然是放弃你们了。放心,我会留着你这条狗命,给你一个机会去问问云华郡主为何不救你。”
谭治双目圆睁。
他说什么?少主已经入主东宫?
椎云没给他问话的机会,掰开他的下颌,径直往他嘴里喂了一颗药。
谭治挣扎着不肯咽下,椎云朝他后脖子用力一拍,那药便从喉头滑了下去。
不一会儿,谭治身体一软,彻底昏了过去。
椎云提脚在他肩上狠狠一踹,将他踹回墙脚,匆匆离开了密室。
方才谭治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这消息不能耽搁,必须现在就送到主子那里去。
那厢沈一珍一到春月楼,便将周嬷嬷唤来。
周嬷嬷看她眼眶通红,心头一紧,忙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谭治那杀千刀的说了甚?”
沈一珍望着周嬷嬷慌张无措的眼,道:“嬷嬷,那孩子,你葬在何处?”
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周嬷嬷登时便听明白沈一珍问的是谁。
心一凉,颤颤巍巍地便要跪下,道:“姑娘,嬷嬷不是故意的。您刚经历了丧父之痛,若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我怕您会挺不过去。这才听了谭治的话,给您抱了个旁的孩子。”
沈一珍扶住周嬷嬷,道:“我没怪你,嬷嬷。”
周嬷嬷老泪纵横道:“老奴将她葬在了沈家的祖地,就在老太爷的墓碑旁边。”
“也好,有父亲陪着,她在地底下也不会害怕了。”沈一珍忍下心底的悲痛,又道:“此事,你莫要同昭昭说。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晓?”
周嬷嬷赶忙点头:“当初接生的两名稳婆已经死了,这事除了老奴,便只有谭治、张妈妈知晓。”
沈一珍颔首:“嬷嬷替我回去沈园收拾行囊,我去祖地给那孩子造个墓碑,便回上京去。”
周嬷嬷一惊:“沈家如今人心不稳,姑娘此时怎可离去?”
“无妨,沈家的大掌柜都是父亲的人,若非他们,我也不会那般容易地夺走谭治手里的主事权。有他们在,沈家乱不了。”
沈一珍微微一顿,咬牙道:“有人要害昭昭,我不能叫昭昭冒险来扬州府。我是她阿娘,我要回去护她。”
沈一珍只比椎云晚了两日启程。
可就这两日的耽误,竟叫她半路遇上了大雪封路,被困在了淮州。
此时已临近年关,雪越下越大,还不知要何时才能通路。沈一珍与路拾义带着商队的人出去寻门路,却不想遇到了个故人。
“沈娘子,路捕头,别来无恙。”柳元掀开马车的帘子,笑吟吟道:“咱家奉太子之命,特地来此接你们回京。二位不必担心容姑娘的安危,容姑娘如今就在东宫里,有太子殿下护着,她不会有事。”


第92章
容舒本是准备在十二月初九那日,便启程去扬州的。
椎云已经差人将谭治秘密看住,就连昏迷不醒的张妈妈也有人看守着。
容舒知晓沈家的事也差不多该尘埃落定了,便差人备好马车,把鸣鹿院收拾一番,要去扬州府与沈一珍会面。
只出发的前一晚,顾长晋忽然来了。
“你娘与路捕头正带着沈家的商队赶往上京,你现在去扬州兴许会与你娘错过。”
他来得急,连大氅都没披,只着一身玄色的绣五爪蟒龙的常服。单薄的衣裳已经洇出一片水渍,是雪化在衣裳上的痕迹。
饶是他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静,可容舒还是看出了他眸底里的焦灼与凝重。
“出了何事?”容舒下意识道:“可是阿娘那里出事了?”
“不是,你娘很平安。淮州那头雪崩,路过的行人都被困在了城里。朝廷已经派人去支援,柳公公与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胡大人都去了,再过几日,他们便能离开淮州。”
容舒还是不放心,“柳公公他们出发多久了?我现在出发,可能追上他们?”
顾长晋却没应,只定定望着容舒,一字一句地问:“容舒,你信我么?”
容舒怔了怔,一时叫他这问题给问住了。
怔了片刻,虽不知他问这话的用意,但她依旧诚实道:“我信。”
顾长晋缓缓一笑:“那你今夜便随我回东宫,柳元会直接将你娘送到东宫来。”
去东宫?
容舒微微蹙眉:“殿下若是觉得我离开上京去寻阿娘太过冒失,那我便留在鸣鹿院等阿娘,不必特地去东宫。”
“不成。”顾长晋摇头,“那日汪德海虽没有宣旨,但有心人早就猜到那是道赐婚圣旨。如今我在麒麟东街求娶容家大姑娘的事已是街知巷闻,萧馥定会打听到这个消息,以她的手段,很快便会对你下手。”
容舒眉心蹙得更厉害了。
她到这会都想不明白自己与萧馥有何深仇大恨,张妈妈是她的人,前世那杯毒酒也有可能出自她手。
“为何她会如此恨我?”容舒困惑道:“谭治听命于她,她杀了我只会令阿娘与谭治反目,她就不怕阿娘会替我报仇,将谭治驱逐出沈家吗?”
“因为她不许我喜欢你,或者说,她不准许我喜欢上任何人。”顾长晋沉着声,缓缓道:“大抵是因着启元太子的事,萧馥从小便教导我不可信任也不能喜欢上任何人。是以只要是我喜欢上的姑娘,她都不会放过。”
这样一番话,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望着她的那双眼坦坦荡荡。
容舒一时无言,又听他问:“还记得阿追吗?”
阿追?
容舒脑中晃过一些画面。
松思院的拔步床,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静静垂落。
屋子里没掌灯,漆黑中,男人修长粗糙的指抚过她的眉眼,对她道:“我一直想带阿追回去浮玉山,容昭昭,以后我们一起送他回去浮玉山。”
阿追,是那只与他自小一起长大的獒犬。
这獒犬曾经从狼嘴下救下顾长晋的命,即便是遍体鳞伤也不肯逃命,最后他们一人一犬,将那头饿狼合力杀死了。
容舒落下眼睫,轻“嗯”了声。
顾长晋平静道:“萧馥逼着我亲手杀了阿追。”
容舒抬眼看他。
顾长晋继续道:“这也是为何,我十分笃定,萧馥会对你动手。”
容舒抿了下唇。
他在她身边安排了许多人保护她,这鸣鹿院附近至少有数十名金吾卫日夜盯着,他们来了后,连山林深处里的野兽咆哮声都消失殆尽了。
按说这里应当是十分安全的。
再者,距他求娶那日已经过去好些时日了,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今日来?
他防的人真的只有萧馥?
容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思忖间,又听顾长晋道:“等你娘来了,我便派人送你们去扬州或者大同。”
容舒心中的怪异之感愈发盛,只她知晓能叫顾长晋这般慎重以待,想来是真的形势紧迫。
遂也不再迟疑,爽快道:“我去收拾行囊。”
东宫里秘密多了个娇客的事,这上京几乎无人知晓。
容舒前脚才刚离去,鸣鹿院立即便多了一名身形与容舒相似的女子,盈月、盈雀和落烟都留在了鸣鹿院,唯独柳萍没了踪影。
顾长晋将容舒安排在了紫宸殿。
紫宸殿是顾长晋的寝殿,容舒却不知,跟着两名宫婢步入内殿后,脚登时就跟生了根似的,僵在原地。
这屋子里头的一应摆设竟然跟松思院别无二样。
一样的黄花梨木雕十二瑞兽拔步床,一样的石榴花开幔帐,一样的花楠木梳妆台,就连梳妆台上的妆奁都是一样的。
只这处内殿比松思院委实要大许多,这些个摆设根本占不了多少空间,于是九座檀香木抱山石屏风又隔出了一个书房,这书房与梧桐巷那处书房十分相似。
唯一的不同便是书房的墙上挂了四幅画,画上还挂着一幅字,上书——
【四时有令】。
容舒望着那四幅对应着春夏秋冬的画,长久不语。
这些画都是前世她在书房里画过的,那时他埋首案牍她作画,无需言语,便已觉岁月静好。
可惜后来他将这些画取了下来,她也不再去书房陪他。
她作画惯来随心,想到甚便画甚,如同天马行空般无拘无束。
这样的画便是她自个儿想要再临摹一幅都不容易,他又是如何将她曾经的画一点一点复刻出来的?
便连画卷上她与他对视时,失神多落下的一滴墨都原原本本地复刻出来了。
“这些……是谁画的?”她怔怔地问出声。
伺候她的那两名宫婢听见此话,立马摇头道:“奴婢不知。”
其实容舒不必问也知晓是谁。
只那人惯来不爱作画,他是如何将她前世的画都复原出来的?
看过了多少遍?
又临摹了多少遍?
两名婢女见容舒不说话,年长些的婢女忖了忖,便恭敬道:“容姑娘可要奴婢去问问长史大人?”
太子殿下的寝殿便是长史大人带人重新装潢休憩的,想来也会知晓这四幅画出自何人之手。
“不用问。”容舒笑了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她环顾一圈,又道:“这寝殿,平日里可有人住?”
年长婢女名唤竹君,乃东宫的掌事宫女,略一思忖便如实道:“此乃太子殿下的寝殿,太子殿下平日喜欢一个人在小书房办事,在大书房议事。这屋子里的一切,唯有他的两名内侍能入内,奴婢二人也是头一回进来内殿。”
正说着,旁边那扇三交六椀菱花窗外头忽然一阵影影倬倬的说话声。
竹君忙道:“容姑娘,先让兰萱伺候您换衣裳罢,奴婢到外头瞧瞧是哪些不长眼的在喧哗。”
今日风饕雪虐的,容舒裙摆上沾了一层雪沫子,被屋子里的地龙一烘,全都化成了水,湿淋淋地贴着脚腕,于是点点头道:“竹姑姑自顾忙去,我这有兰萱在便够了。”
竹君恭敬退下,出了内殿,穿过游廊,往菱花窗对面的小花园行去。
小花园里种着几株红豆杉,此时,几名宫婢正嬉笑着在树下挂小木笼。
竹君瞥了瞥那些木笼,问道:“这是甚?”
一名小宫婢笑着道:“这是暗卫送来的,说是从鸣鹿山那片老梅林取下来的物什。”
那小宫婢说到这,往左右一望,悄悄拉开一个栅栏状的木笼门,同竹君献宝似地道:“竹姑姑,您瞧瞧这里头的小冰兽,当真是活灵活现呢。”
竹君一听这些木笼子来自鸣鹿山的老梅林,便知这些都是殿下给容舒安排的,忙斥声道:“莫要乱碰,这些都是贵人的东西,摔坏一个,仔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