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安于是道:“宫里也有一片梅林,想来容家姐姐也会喜欢。”
又道:“届时我让潮安给她雕小冰兽,挂满一整个梅林。”
鸣鹿院的梅林是天生天养的老梅林,与宫里那片经过人工栽减的梅林到底是不一样。
顾长晋很清楚,那姑娘喜欢鸣鹿山的梅林,却不会喜欢宫里的梅林。是以,他才会道他日后做的事她会生气。
萧怀安住的地方在东六宫,时辰已晚,这会宫里早已落了匙。顾长晋安排他在东宫歇了一晚,第二日天不亮便送到上书房学经史。
午时一下学,汪德海便请他到养心殿。
“昨儿世子殿下一夜未归,皇上心里担忧着呢。”
他们昨日出宫有金吾卫跟着,还有顾长晋在,嘉佑帝倒不是真的担心,不过是要知晓他们因何事去了城郊的鸣鹿山。
这些事萧怀安自然不能隐瞒,遂一五一十地说了昨日的事。
“容家姐姐礼数十分周到,待侄儿亦很好。”萧怀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卧兔儿,认真道:“怕侄儿耳朵冻着了,昨儿还特地给了侄儿一个卧兔儿。”
嘉佑帝瞥了瞥萧怀安手里的卧兔儿,微微有些意外。
萧怀安心防重,打小便只亲近那些真心待他好的人,鲜少见他会这般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说话。
容家的大姑娘,承安侯容珣的嫡长女,也就是太子先前在坤宁宫请求赐婚的姑娘。
当年嘉佑帝在太原府起事,容家是最早投靠他的军户。
容老太爷与容珺皆是有勇有谋之人,嘉佑帝自是记得他们,但对于现在的承安侯容珣,却是印象不深。
而容珣的嫡长女,若非太子那日提起,嘉佑帝更是连半点印象都无。
最近此女在扬州府的义举正传得沸沸扬扬的。
知晓她是曾经的扬州首富沈淮的外孙女,嘉佑帝对她在扬州做的事倒是不觉惊讶了,沈家的家风一直不错。
当初底下人偷偷瞒着他想要拿沈家杀鸡儆猴立威,嘉佑帝得知此事时,沈淮已经将泰半家财通过容老太爷的手送到嘉佑帝手里。
看出嘉佑帝对沈淮的赏识,容老太爷更是当机立断与沈家结了亲。
沈家为国为民散家财,引得旁的豪富之家跟着纷纷效仿。
这才叫当时国库空空的大胤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嘉佑帝笑道:“得了旁人的招待,自是要好生回谢,改日朕让皇后宣那容家姑娘入宫,你亲自去道个谢。”
那日太子请求赐婚,嘉佑帝既然允了,自是不会反悔。
宣她入宫,也好让皇后歇了要让太子娶戚家女的心。
“退下罢,昨儿玩了半日,今儿莫要贪玩。”嘉佑帝慈爱地望着萧怀安,“日后你要助你兄长好生守护大胤,现下就要学好本领。”
萧怀安脆声应下:“皇伯父放心,怀安同穆将军学了骑射,日后怀安便去边关守护大胤的百姓,驱逐外敌。”
嘉佑帝带着病容的脸笑了笑。
汪德海端了一碗药入内,萧怀安知晓嘉佑帝用了药后便要小憩,忙告声退下。
他一走,嘉佑帝接过那药一饮而尽。只这药才饮下没多久,他便咳了两声,明黄的帕子染上了几丝殷红的血。
汪德海一张脸登时皱得跟菊花似的,“奴才一会便去请孙院使给陛下施针?”
嘉佑帝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随着年岁增长,沉疴痼疾便愈发严重,便是孙院使也没甚好法子,吃药施针也不过是叫他多活几日罢了。
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人总是有一死的,嘉佑帝对生死早就看透。
他一直舍不下的便是萧家的这份祖业与大胤的百姓。
好在上天待他不薄,将长晋那孩子送到了他跟前。那孩子能力卓绝,比他更适合当皇帝,将大胤交到他手里,嘉佑帝知晓自己便是这会死了,也能安心阖目了。
望了眼汪德海忧心忡忡的脸,他叹了声,道:“你想去请便去请罢,此事莫要传出去,尤其是莫要让皇后知晓了。”
汪德海知道嘉佑帝说的是他咳血这事,满口应下,亲自去请了孙院使。
孙白龙提着药箱赶来,兢兢业业地给嘉佑帝施针。一个时辰后,待得嘉佑帝安然睡下,方疲惫地走出养心殿。
殊料人才刚回到太医院,一口茶都还未抿呢,坤宁宫那头又来人了。
一问方知是将将回到坤宁宫的戚皇后请他过去解毒。
孙白龙以为中毒之人是戚皇后,哪儿敢耽搁?
于是又赶忙提起药箱往坤宁宫去。
此时的坤宁宫,宫婢们正忙得不可开交。
桂嬷嬷与朱嬷嬷亲自收拾了一间偏殿,指挥着几名内侍将昏迷中的闻溪抬到里头。
孙白龙赶来后方知中毒之人不是皇后,霎时间松了一口气。
只他虽不知躺在榻上的姑娘是何人,但见戚皇后神色凝重,便知这姑娘对皇后娘娘来说十分重要。
也不耽搁,拿出瓷脉枕,便给闻溪把起脉来,越把越惊奇,两条雪白的眉毛高高扬起。
“这姑娘中的是西域失传已久的奇毒乌葵子,这毒十分难缠,想要彻底拔出毒素至少要花个一年半载,还得耗费不少天材地宝。”
戚皇后见孙白龙对这毒似乎不陌生,肩膀一松,道:“孙院使只管救她,需要的药材本宫自会备好。”
孙白龙一听,越发确定戚皇后看重这姑娘了,忙郑重应下。
戚皇后望着榻上那奄奄一息的姑娘,忽然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孙白龙。
“还有一事要劳烦孙院使。”戚皇后面色平静地望着孙白龙,道:“请孙院使顺道验一验这孩子的血与皇上还有本宫的血能否相融。”
这话的意思……
孙白龙眼皮子重重一跳。
他在这宫里堪称是耳听四方的人精,许多秘辛都知晓,眼下自然也听懂了戚皇后话里的深意。
难怪皇后娘娘对这姑娘如此看重。
“下官遵命。”孙白龙恭敬道:“就是皇上那头……”
“本宫亲自去与皇上说。”戚皇后说到此,微微一顿,又道:“你放心,这事皇上不会怪罪于你。”
说罢,她便回去正殿换了套常服,往养心殿去。
嘉佑帝这头刚听汪德海禀告完,便又听人来报,道皇后来了。
似是猜到了戚皇后的来意,他目色一深,道:“快请。”
待得戚皇后入内,又屏退左右,连汪德海都不留,道:“都出去罢。”
戚甄手里紧紧攥着一串玉佛珠手钏。
嘉佑帝认得出,那是她娘留给她的手钏,每回她心神不宁时,便要将这手钏戴在手里。
嘉佑帝亲自给她斟了一盏茶,温声道:“皇后坐下说罢。”
戚甄却并未落座,深吸一口气便要跪下行礼。
忽然一双手紧紧搀住她的手臂。
“皇后不必如此。”嘉佑帝神色温和,“是当年被换走的那孩子找到了?”
戚皇后呼吸一紧,她实则早就猜到了,嘉佑帝已经洞穿了一切——
萧长晋不是真正的二皇子,而是启元太子之子,而那真正被换走的孩子,该是位公主。
“长晋是启元太子之子,这事朕早已知晓,想来皇后也猜到了。朕不提,便是不会追究皇后的过错。”嘉佑帝道:“朕与皇后的孩子可是你今儿带回宫的姑娘?汪德海说,皇后将孙院使请去了坤宁宫,可是那孩子病了?”
“不是病了。”戚皇后眼眶微红,“是被萧馥下了毒。萧馥将她养在身边,常年累月地给她下毒,若是再不解毒,便会有性命之危,大抵活不过半年。”
嘉佑帝蹙眉,“孙院使如何说?”
“孙院使道这毒来自西域,十分难缠,要解毒还得费不少功夫。”
“孙院使说话惯来是十成的把握说成八成,他既然这般说了,那定然是有解毒的法子。”嘉佑帝拍了拍戚皇后的手,安慰道:“皇后难不成还不知孙院使的为人?”
孙白龙的为人帝后二人的确是了解的。
戚皇后缓缓一笑,忖了忖,便道:“臣妾想让孙院使给陛下与那孩子验验血。”
若那孩子当真是他们的孩子,依照萧家的秘术,血液定然能与他们的相融。
嘉佑帝望了戚皇后一眼,良久,笑道:“朕这头无需验,皇后不放心,那便验皇后与她的。”
戚皇后并非不放心,只不过是经过当年偷龙转凤之事后,她与嘉佑帝的信任早已岌岌可危。
再小的事都不得隐瞒。
方才嘉佑帝那般说,便是在安她的心,他信任她。
戚皇后堵在心间的那口气总算是找着出口了。
“先前长晋住在梧桐巷时,还有流言道那孩子与长晋是两情相悦,此事不过是空穴来风。”戚皇后笑着解释:“那孩子与长晋自小一块儿长大,感情便如同兄妹,她一直拿长晋当做兄长看待。”
嘉佑帝闻言便颔首道:“太子心中早就有了心上人,前些日子才求了朕给他们赐婚。这是太子认祖归宗后求朕的第一件事,朕不忍他失望,便应下了。”
戚皇后微微一愣,下意识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是承安侯家的嫡长女。”嘉佑帝缓缓道:“他们二人也曾结过鸳盟,太子从来不曾放下过那姑娘,求到朕这里,想要与她再续前缘。”
竟是那姑娘……
难怪!
都察院的人曾从萧誉的府邸里搜出一些容家、沈家的书信,按说容家与沈家这会该下狱接受盘问才是。
皇上这是因着那姑娘而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看来太子当真是下定了决心要娶容家那姑娘。
戚甄低下眼,“臣妾听说容家那姑娘当初在扬州府救了不少百姓,还三番两次救下太子的命,二人患难与共,也难怪太子对她念念不忘。”
嘉佑帝道:“皇后过些日子可宣那姑娘入宫,先探探她的喜好,也好为日后的大婚典礼做个准备。”
嘉佑帝与戚皇后在养心殿这一番对话,顾长晋自是不知。
知晓戚皇后带了个姑娘回来,他眉心一蹙,心中对那人是谁隐隐有了猜测。
“可知晓那姑娘姓甚名何?”
传话的内侍回道:“奴才并未打听到那姑娘的名字,只知那姑娘似乎是中了毒,皇后娘娘亲自请了孙院使给她治病。”
中毒?
顾长晋眯起下眼,愈发笃定心中的猜测。
这是萧馥动手了?


第88章 (小修,增加了六百字,建议重看)
为何萧馥要将闻溪送到戚皇后身边?
那位闻溪一直在找的面上带疤的人又是何人?
顾长晋望着菱花木格窗外一枝被霜雪压低的腊梅枝,眉心微微蹙起。
戚皇后与他虽是合作关系,但顾长晋知晓戚皇后始终提防着他。
他亦是不能完全放下对戚皇后的戒心,戚家折损在他手里,戚皇后心里对他是否心存怨恨犹未可知。
戚皇后经营后宫多年,如今的坤宁宫,他能安插进去的人便只有许鹂儿。许鹂儿在大慈恩山时,横平悄悄与她见了一面。
根据横平送来的消息,戚皇后在大慈恩寺见了一人,而那人是都察院送去的。
顾长晋拿起书案上的案牍,沉吟了半晌,道:“皇后娘娘在大慈恩寺时,都察院曾送去了一人。寻个机会去找许女史,看看能不能从她那儿打听到皇后娘娘与那人说了什么?”
那内侍稽首应是,正要退下,顾长晋忽又叫住他,道:“若许女史不知,叫她不必冒险去打听,孤自会有旁的法子查出来。”
“是。”
那内侍一走,东宫长史便领着一人穿过外院,来到书房。
“太子殿下,管大人求见。”
管少惟乃肃州辖内的县令,若无调令,本不该离开他任职的县城,除非是有重大冤情,上陈无路而不得不入京。
先前顾长晋便听容舒说过,前世管少惟为了陈梅的案子,曾摘下乌纱帽亲自走金殿陈冤。
这一世,他依旧是来了。
顾长晋放下手里的茶盏,道:“快请。”
管少惟进来后便拱手作了个长揖,道:“听说太子殿下正在查陈梅案,微臣对这案子又有了新的发现。”
“钱大当初下聘的那笔银子,是一名黑衣人秘密给的,要求便是钱大拿到这笔银子后求娶陈梅,还承诺只要钱大娶了陈梅,便能再得一百两银子。而陈梅会在成亲那日杀钱大,也是有人挑唆。也就是说,”管少惟望着顾长晋,咬牙道:“这桩杀夫案是有人在布局,目的便是为了引出陈梅的母亲。”
顾长晋颔首道:“陈梅的母亲的确未死。”
“陈梅同微臣提过,她母亲曾卷入一场阴谋里,这才不得不隐姓埋名。方才臣去大理寺狱时,她又同臣道,她母亲几日前去见她,信誓旦旦道她会平安无事。”管少惟顿了顿,“陈梅与钱大的亲事便是作废,她也会因着伤人而入狱,微臣觉得陈梅母亲说的平安该是有旁的含义。陈梅先前在肃州时便曾无故昏倒过两回,微臣请过几个郎中,皆说不出个所以然。微臣怀疑,陈梅应当是中了毒。”
又是中毒?
顾长晋眸光一闪,思忖片刻后,道:“孤有一事要交给管大人去做。”
说着,便落笔写下一封信,递与管少惟。
管少惟瞧见信上的内容微微一惊,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信的用意,郑重颔首:“微臣这就去办。”
坤宁宫偏殿。
孙白龙给闻溪施好针后,轻轻掰开了她的下颌,取了一滴舌尖血。
许鹂儿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殿,瞧见这一幕,脚步微微一顿,很快便垂下头,柔声道:“孙院使,可要奴婢现下就喂闻姑娘吃药?”
得了孙白龙的首肯,这才继续提步往里去。
孙白龙望了她一眼,想起这姑娘便是当初太子殿下宁肯走金殿也要救下的姑娘。
如今宫里谁人不知许女史是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再看她言行得当、进退有度的举止,更是脱胎换骨,与从前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
今非昔比,这姑娘再不是从前那位走投无路的孤女了。
许鹂儿喂好药,孙白龙等了片刻,未见闻溪出现任何异样,方舒了口气,交待两句便出了偏殿。
廊下的支摘窗半开,许鹂儿斜眼望去,孙白龙的身影是往正殿去的。
这是去见皇后娘娘罢,只孙院使为何要从闻姑娘舌尖取血?
莫不是为了调制解药?
正想着,一道细瘦的身影踱了进来,许鹂儿抬眼一看,见是朱嬷嬷,忙起身行礼。
“见过朱尚宫。”
朱嬷嬷“嗯”了声:“你在这伺候了大半日,去歇会罢,闻姑娘这头有我守着。”
说着瞥了眼她身侧的空药碗,又道:“这空碗怎可留在这?若是摔了,仔细你月俸又要被扣,快送回小厨房去。”
朱嬷嬷是女官之首,她的话许鹂儿不敢不听,只好端起碗离开。
朱嬷嬷在她离去后,拿出手帕擦走闻溪额上的细汗,又悄悄掰开她下颌看了眼,见她舌尖有个红点,知晓孙白龙已经取过血了,绷了半日的脸方露出一丝笑意。
这厢许鹂儿放好碗便往坤宁宫的正殿去,远远便瞧见孙院使步履轻松地出了坤宁宫,往太医院去。
方才孙院使取了闻姑娘的血后,还一脸紧张之色的,这会倒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许鹂儿觉得怪异。
回到司乐司的内务府,便匆匆写下一张字条,放在一根吹坏了的竹笛里。
夜里这根竹笛送到了顾长晋手里。
顾长晋看完藏在里头的字条,结合今儿管少惟说的话,渐渐弄明白了萧馥布下陈梅杀夫这一局的用意。
闻溪在肃州没找到丁氏,便设计了一起必须她出面才能救下女儿的冤案,与此同时还给陈梅下了毒。
等丁氏露面后,便利用陈梅身上的毒,逼迫丁氏听她们的吩咐,借都察院之手来到戚皇后的跟前,给闻溪按上一个宗室女的身份。
从戚皇后将闻溪安顿在坤宁宫的行径来看,闻溪大抵是以戚皇后与嘉佑帝被换走的女儿送来皇宫的。
取舌尖血便是为了验亲。
只是闻溪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
若是真公主,萧馥给她下毒又送回戚皇后身边,是为了让戚皇后眼睁睁看着闻溪死去?还是萧馥给闻溪安排一个弑父杀母的任务?
若是假公主,那给闻溪下毒便是想用这苦肉计令戚皇后减少对闻溪的猜忌,届时只要孙白龙验出闻溪与戚皇后乃血脉之亲,戚皇后与嘉佑帝便不会再对闻溪的身份起疑心。
以顾长晋对萧馥的了解,多半是后者,若不然萧馥也不需要给陈梅下毒,借此来控制住丁氏。
也就是说,顺着丁氏往下查,可以找到真正的公主。
顾长晋长指轻敲着书案,不由得想起闻溪来。
他与闻溪委实称不上是青梅竹马,闻溪养在萧馥膝下,俨然是拿萧馥当做是自己的母亲的。
顾长晋恨萧馥入骨,怎可能会与闻溪亲近?
幼时闻溪与林清月时常跑来给他们送东西,诸如各类吃食、亲手做的鞋履、帕子。
顾长晋从不曾收过,久而久之,许是知晓他不喜,又许是年岁大了知晓男女之别,渐渐地便来得少了。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他与容舒定下亲事之时,闻溪跑来寻他说话。
“那位姑娘是母亲特地给长晋哥挑的,我去给你瞧过,生得十分美貌呢,想来长晋哥会喜欢。”她面上笑嘻嘻的,可眼底那一丝紧张之色出卖了她的心事。
顾长晋知晓她在试探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我喜不喜欢不重要,你可知姑母为何一定要我娶她?”
大抵是听出他话里的不耐,闻溪只当他这点不耐是针对那位还未过门的未婚妻的,神色微微一松,摇头道:“母亲不曾与我说过,大抵是因着——”
还未及说完,安嬷嬷便寻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话。
顾长晋垂眸,那时闻溪的未尽之语究竟是什么?
因着什么?
雪越下越大,红墙绿瓦渐渐覆上一层霜白。
坤宁宫的宫人一早便起来扫雪、敲冰棱。
皇后祈福归来,顾长晋于情于理都要来给嫡母请安,一下朝便来了坤宁宫。
戚皇后没甚心思与他演母慈子孝的戏码,只留他吃了两盏茶,便差桂嬷嬷将他送出了坤宁宫。
顾长晋一走,戚皇后便去了偏殿陪闻溪。
孙院使给她们验过血,闻溪的的确确是她的孩子。
如今这孩子身中奇毒,这两日泰半时间都陷入昏迷,偶尔醒来也说不了几句话。
只越是这般,戚皇后便越是心疼她,接下来的日子更是亲自给她擦身喂药,恨不能将从前欠下的一下子都弥补回来。
十一月廿一这日,闻溪一大早便醒了。
廊下传来影影倬倬的说话声,是两个被调来偏殿伺候她的宫女在碎嘴子。
“听说了么?承安侯府的人竟然与戚衡勾结,替从前那位做了不少事。”一个声音软糯的小宫女道。
“从前那位”说的便是曾经的二皇子萧誉。
“自是听说了。”一个年长些的声音回道:“还是承安侯亲自带着族中晚辈去的大理寺,不仅呈交了罪证和认罪书,还归还了罪减一等的御造诰券,请求皇帝褫夺容家的爵位。”
小宫女不由得唏嘘:“当真是荣华富贵一朝散尽。”
闻溪轻轻蹙起眉梢。
容家的事她亦是一知半解,母亲并未同她详说,只知晓父亲与容家合作不过是为了留个后手,给戚家致命一击。
如今戚家已倒,容家却依旧出事,这是她不曾料想过的。
她不由得有些心焦,那沈家与父亲呢?
可会受到牵连?
她从肃州回来时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母亲,也不知晓如今沈家如何了。
浑浑噩噩间,忽又听那小宫女压低声音道:“听说太子殿下启程去了承安侯府,太子殿下曾经是承安侯的乘龙快婿呢,只承安侯一家十分瞧不起他,这才使得太子殿下与容家的大姑娘和离了。”
是长晋哥。
闻溪阖眼时忍不住想:他为何要去容家?
却说容舒这头,容珣决定不分家且要去大理寺请罪的事,她昨个夜里便已经听容泽说了。
容泽特地来鸣鹿院,与她道:“祖母醒来后,才刚听完三叔的话便又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弹。只父亲再次问她是要分家还是归还爵位时,祖母选择了归还爵位。”
容泽说到这,目光不由得复杂起来。
在容泽的记忆里,容老夫人与三叔一直待他不薄,甚至比对昭昭还要好。
阿娘从前送他去书院,又送他去国子监,大抵便是为了让他少些留在侯府罢,怕与容家的人感情太深,日后会埋怨她的狠心。
只阿娘却预料不到,祖母与三叔竟然会选择舍弃爵位,从而保住大房与二房的人。
二十二年前,祖父带着父亲与二叔、三叔,志气昂扬地来到上京,令容家从太原府一家普通军户一跃成为勋贵豪庭。
眼下繁华散尽,容家被剥夺爵位后,能回去太原府当军户都已是幸事一桩。
“若是能回去太原府,那我便能像父亲一样,策马驱敌去。”容泽笑着道:“我天资驽钝,读了这么多年书也不过是个举人,终于是不必再为着科考而辗转难眠了。”
明儿容家去大理寺自首后,容泽的功名也会被剥夺,日后不得参加科举。不仅仅容泽,二郎、三郎和四郎同样失去了参加科举的资格。
除非立下大功或者得到圣人的恩典。
这些容舒都知晓,从那日她回去承安侯府,她便猜到了大房、二房的下场。只她没猜到的是,容老夫人与父亲最后竟然会宁肯舍下爵位,也不肯分家。
“我原是劝三叔分家的,可三叔不肯。三叔说一笔写不出一个‘容’字,要么一起留在上京,要么一起回去太原府。还说这爵位是祖父与父亲挣下的,用这爵位换大房与二房的平安,也是应该的。”
当初这爵位的确是祖父与父亲挣下的,但三叔若不愿意将爵位归还,也是人之常情。
容泽望着暗沉天幕下扯絮般的落雪,轻声道:“大房欠三房的,我会一直记着。”
一个家族倒了,有的人会自此一蹶不振,很快便泯灭于众人,而有的人会奋发图强,从低谷一步一步走回来。
后者的路远比前者的路难走。
容舒印象中的阿兄实则是个不爱争的人,此时闪烁在他眼中的光芒,容舒从不曾见过,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发了芽。
容泽将手里一个沉甸甸的匣子递给容舒,道:“这是阿娘让我给你的,她让我同你还有三婶说一声对不住。容家出事后,沈家也会受牵连,你与三婶本是最无辜的人。”
容舒的眼眶有些湿,却不肯接。
容泽又笑道:“这木匣子你不接,明儿也会被抄走。”
容舒这才接下,“阿兄放心,便是沈家受牵连,我与阿娘也不会有事。”
容泽“嗯”了声:“阿兄知晓的。”
容泽送完东西便回去承安侯府。
第二日天不亮,跟在容珣身后一起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李蒙接到容珣的认罪书,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个消息灵通的,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带怀安世子去鸣鹿山的事,他早就听闻过了,如今也不知该弄个甚章程好。
刑家已经示弱,大皇子甚至准备自请去南边就藩。
李蒙这个大皇子党正想方设法地与东宫交好,承安侯府这事自是不能办砸了。
于是悄悄派人去东宫探了口风,听到一句秉公办理便知太子殿下这是不愿意保了。
遂匆匆写下奏折送入内廷,等着皇上批红,当日那奏折便回到他手里。
嘉佑帝在上头批了红,又将贬为庶民改为发回太原府卫所。
容家在来上京之前,便是太原府代州的军户,祖祖辈辈皆在卫所任职。如今让他们回去代州,也算是网开一面,给容家留了一条活路。
李蒙立即带着一大批官差来到麒麟东街,将承安侯府那块金字匾额拆下。
匾额被砸碎在地时,容舒正立在承安侯府的大门外。
容珣背着容老太太从里行出,瞥见容舒的身影,脚步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容老夫人下颌无力地支在容珣的肩上,察觉到容珣停下了步子,便吃力地抬起眼皮,往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