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位的脾性容舒是知晓的,私底下可不是个喜欢给小屁孩儿指点学问的人。
二郎还好,已经十四岁了,在书院进学了六年,勉强能言之有物。
但三郎、四郎一个只有五岁,一个只有四岁,顶破天也只能摇头晃脑念几句酸诗……
顾长晋心里作何想,旁人自是丝毫看不出。
只见他面色平静地拱手作揖,道了声好。大约是察觉到容舒的目光,直起身后便侧头看她。
容舒笑笑,十分客气道:“有劳郎君了。”
话刚落下,两个穿着织金锦袍、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孩儿便迈着小步子,来到容舒面前,学着方才顾长晋的模样,给容舒拱手作揖,脆声道:“大姐姐。”
正是三郎容泊、四郎容清。
两小娃虎头虎脑的,跟个铁憨憨似的。本就稚气未脱,却偏要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作着个不伦不类的揖,颇有些逗趣。
容舒与府里一众兄弟姐妹皆是交情泛泛淡如水,唯独和眼前这俩小豆丁以及在国子监进学的大堂哥容泽亲近些。
于是转了转手中的团扇,柔声笑道:“一会去书房,记得要认真听顾,大姐夫的话,知道么?”
三郎、四郎齐声应是,旋即便转身,想如法炮制同大姐夫作个好看的揖。
结果眼睛对上顾长晋黑沉冷淡的眼,大抵是被冻到了,手顿在半空,声音儿也卡在喉咙,还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地往后退了半步。
小孩儿最是知道哪个大人喜欢自己,哪个不喜欢。
这状元郎不喜欢小孩儿,连三郎、四郎都感觉到了。
容舒一时失笑,拿团扇一左一右敲了敲小家伙们的头,温声道:“大姐夫头一回来家里,还不知晓怎么去书房,你们给他带个路,可好?”
一句话便解了三郎、四郎的困窘,还维护了小孩儿的小小自尊。
语气亦是自在轻快的,与往常那恭敬又疏离的容大姑娘有些不一样。
顾长晋掀眸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挪开了眼。
三郎到底年长些,鼓了鼓气便挺起胸膛道:“大姐夫随我来,三叔的书房我去过好几趟,今儿保证不迷路。”
四郎也道:“如果三哥迷路了也不怕,还有四郎在,四郎不会迷路。”
顾长晋唇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下,顿了顿,道了声“有劳”,便随着两个小娃出了荷安堂。
他们离去后,容舒也不愿在荷安堂多呆,同容老夫人告了礼,挽着沈氏的手离开了荷安堂。
母女二人一走,三姑娘容淇便压低声音同容涴道:“大姐姐的夫君生得真好看。”
容淇今年才十一岁,说话间带了些天真的神态。
容涴瞥了瞥她,摇头道:“长得再好看又有何用?嫁人可不止是看皮相。”
当初容舒要嫁顾长晋,容老夫人与承恩侯根本就不同意,一方面是门不当户不对,另一方面则是这位嘉佑一十八年的状元郎才刚折桂就得罪了朝中不少勋贵高官。
容老夫人担心与顾家结亲会给承安侯府招来麻烦,极力反对这门亲事。
原以为这门亲事定然不成,哪知平时不大管事的沈氏去了趟荷安堂后,竟生生让容老夫人改了口。
容涴不知晓嫡母究竟是耍了什么手段,但容舒嫁顾长晋,对她来说是好事。
容淇似懂非懂,望了仪态高雅的容涴一眼,羡慕道:“说起来,还是二姐的亲事最好!”
容涴去岁及笄便与翰林院大学士蒋臻之子蒋盛霖定了亲,明年开春便会嫁入蒋家。
蒋氏一族乃簪缨门第、钟鼎人家,在上京素有清贵之名。蒋大学士虽是五品翰林,可容淇听她娘说了,蒋大学士马上便会到礼部任左侍郎,那可是实打实的三品大员。
蒋盛霖是蒋臻的嫡长子,又是嘉佑一十五年的二甲登科进士,日后前程自是一片康庄大道。当初看中蒋盛霖的人家不少,其中就有户部左侍郎一家,左侍郎夫人特地请了德高望重的英国公府老封君给自家闺女说的亲,却也没成。
那会京里的人都说,蒋大学士这要长子先立业后成家,这才不欲让他过早成亲。
孰料两个月后,容涴刚一及笄,蒋家立马便派人来提亲。众人这才知晓,原来蒋家早就相中了承安侯庶出的二姑娘容涴。
容涴在上京本就有美名,同蒋家定下亲事后,那名声便更响了。
容淇怎能不羡慕呢?
望着容淇眉眼里的艳羡之情,容涴唇角抿出一点儿笑意,道:“就你嘴甜。”
那厢容舒与沈氏刚回到清蘅院,沈氏便拉着她仔仔细细地瞧,见她面靥红润、眉眼含笑,这才放下心来,道:“娘还担心你嫁人后会不习惯,看来周嬷嬷说的话倒是真的。”
方才容舒一行人才下马车,周嬷嬷便偷偷扯走盈雀问话去了。
盈雀昨儿早就得了容舒的吩咐,自是万事都只拣好的说。
周嬷嬷听了半日姑娘与姑爷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云云,遂心花怒放地把这些话一一转述给沈氏听。
当初沈氏一意孤行要与顾家结亲,府里人人都在说风凉话。
老夫人甚至指着她的鼻尖,骂她是个满身铜臭的蠢货,头发长见识短,日后定会悔得肠子都青。
如今听周嬷嬷这般说,沈氏那颗蹀躞不下的心总算是稳稳落回了肚子。
“周嬷嬷说,允直待你十分敬重,你的婆母顾夫人亦是和善之人。娘一直盼着你能寻个如意郎君,眼下总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顾家虽清贫,但胜在人口简单,没甚人情往来上的糟心事。不像承安侯府,面上瞧着是个花团锦簇的勋贵之家,实则内里空空,只剩下个花架子。
女婿顾长晋虽为人端方了些,但只要疼昭昭,便是少些柔情蜜意也无伤大雅。
在沈氏看来,满嘴甜言蜜语的男子反倒靠不住。
母女二人在清蘅院慢慢吃茶说体己话。
容舒给沈氏满上一杯小凤团,斟酌好了措辞,正要打听闻溪的事,一抬眼却见沈氏面露疲惫、双目涣散,不由得蹙了蹙眉。
沈氏是极要强的人,平日里就算不出清蘅院的门,也会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绝不让人看她的笑话。
方才在荷安堂,大抵是一口气撑着,这才没让人瞧出她的不适来。眼下回了清蘅院,那口气一散,骨子里的疲倦是再也藏不住了。
容舒咽回到嘴的话,道:“阿娘这几日可是没睡好?我给您做了安神香,一会让周嬷嬷给您点上,您到榻上去歪一歪,总归午膳还有个把时辰才开席。”
“那怎能行?我一会还要去大厨房盯一盯,那里头的婆子最爱耍懒。”沈氏睨她一眼,笑道:“你这回门宴定要办的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免得旁人笑话你。”
“笑话便笑话,我又不在乎。”容舒扶起沈氏,将她往临窗的贵妃榻上带,不容辩驳道:“阿娘至少要歇两刻钟才能下榻。”
容舒骨子里的倔与沈氏如出一辙,沈氏拿她没法子,只好闭目躺下。
容舒亲自点了安神香,直到沈氏微蹙的眉心稍稍舒展开,才放轻脚步出了屋。
周嬷嬷在廊下听厨房的婆子禀事,见容舒出来,便遣了婆子,笑着上前道:“老奴今晨让夫人莫要操心设宴之事,夫人偏不听。也就姑娘您开口,夫人才肯顾着点儿自己的身子,偷个闲歪一会。”
容舒淡淡笑了下,问道:“这几日,祖母与阿娘可是又闹了什么不快?”
周嬷嬷望了望容舒,面露难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容舒道:“怎么?嬷嬷这是连我都不能说了?”
“老奴不敢。”周嬷嬷叹气,朝外张望了两眼,道:“大姑娘随老奴来。”
周嬷嬷将容舒领到偏房,给容舒斟了盏茶,方徐徐道:
“昨儿夜里老夫人来了趟清蘅院,要夫人把东郊的庄子添进二姑娘的嫁妆里。可那庄子夫人是给您买的,想着等里头的水榭一建好,便放到您名下。日后您同姑爷得闲了,还能去庄子赏赏梅听听松涛。老夫人昨夜那样说,分明是要在这庄子过户给您之前,捞到秋韵堂去。”
周嬷嬷说到这,委实是压不住气,心火一把一把地直往上冒。
“荷安堂与秋韵堂的一应吃穿嚼用大部分都是夫人在掏银子。大姑娘您的嫁妆,除了些两套头面是大房、二房给的添妆,旁的全是夫人从自个儿的嫁妆里挪出来的。老夫人作为姑娘的祖母,连一双耳珰都没给过您,竟还敢抢您的东西,吃相忒地难看!”
容舒垂下眼,容涴明年开春出嫁,阿娘作为嫡母,于情于理都要备份嫁妆。
只容涴不曾养在阿娘膝下,那嫁妆倒也不必多丰厚,做个面子情便好。
东郊的庄子寸土寸金,阿娘便是不留给她,也不会犯傻送给秋韵堂。
上辈子因着长安街的骚乱,她并未在今日回门,压根儿不知晓这事。只记得她再回来侯府时,阿娘已是大病了一场。
问起阿娘生的是何病,阿娘与周嬷嬷却三缄其口,只说是老病灶。
沈氏的身子骨实则是不差的,非要说有什么老病灶,那便是心火旺时会犯头疾。
难道就是因着此事,阿娘头疾犯了,这才病了一场?
“东郊那庄子,可是裴姨娘同祖母张嘴要的?”
容舒说的“裴姨娘”便是承安侯纳回家的贵妾,也是四郎与容涴的生母裴韵。沈氏不爱夺人儿女,容涴与四郎自小就养在裴韵膝下,母子三人一直住在秋韵堂里。
周嬷嬷迟疑道:“老奴不知。但依老奴看,秋韵堂那位清高得很,应当是拉不下这个脸皮。”
容舒心道也是,裴姨娘自矜身份,的确做不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
周嬷嬷眼见着容舒将一双秀气的柳叶眉拧紧,心头陡然升起一丝悔意,叹道:“都怪老奴多嘴了,这些事夫人本就不欲让您知晓。您难得回来侯府,却让老奴给搅了好心情。”
“嬷嬷说的什么话?我知晓你们都不希望我烦忧,可嬷嬷——”容舒凝眉,认认真真道:“我已经不是从前事事都需要你们看顾的小姑娘了。阿娘的事,还望嬷嬷莫要瞒我。”
容舒说到这便顿了顿,斟酌道:“下回祖母若再问起那庄子,便说那庄子已经给了我。我倒是想看看,祖母敢不敢把手伸到我的嫁妆来。总归我忤逆她的事也不差这一桩,她若敢伸手进来,我便敢叫这上京的人都来看咱们侯府的笑话。”
“眼下离容涴出嫁也就只剩半年的光景。为免祖母变着花样来让阿娘添嫁妆,这半年,索性便让阿娘到庄子养病去。眼不见心不烦,此事由我来同阿娘说。”
周嬷嬷张了张唇,似有未尽之语,但思量再三,终是咽回了嘴里的话,迟疑着点了点头。
容舒心里头还装着另一桩事,也没觉察到周嬷嬷面色的怪异,忖了忖便道:“嬷嬷,在我成亲前,阿娘可曾让你送一名女子到肃州去?”


第8章 (4.14的更新)
周嬷嬷是沈氏最信重也最得用的嬷嬷,沈氏做事惯来不瞒她。
容舒猜想,周嬷嬷应当是知晓闻溪被送往了何处的。
果然,容舒刚言罢,周嬷嬷便瞪大了眼,惊慌道:“姑娘如何知晓这事的?”
“嬷嬷不必多问,也不必同阿娘提及此事。嬷嬷只需同我说,你将她送去了何处。”
容舒只知晓闻溪去了肃州,却不知具体是肃州哪个地儿。
肃州方圆不小,要大海捞针般寻人谈何容易?
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在肃州那样穷山恶水的地方,自是越早找到她越好。
周嬷嬷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定了定神,道:“是高台县的一处卫所。姑娘,那女子是自个儿心甘情愿离开上京去肃州的。您听老奴一句劝,莫要去寻她。”
作为沈氏的奶娘,周嬷嬷一直知晓沈氏的心结在哪儿。当初送走闻溪的事,的的确确是她经手的。
可这事连夫人都不大清楚,大姑娘究竟是从哪儿得知的?
莫不是张妈妈漏了嘴?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嬷嬷心里急慌慌的,想寻张妈妈来问个究竟,偏生今儿张妈妈生了病,并未回来侯府。
她嗫嚅着,还想再问什么,可电光火石间又想明白了,大姑娘只怕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若不然,此时此刻,她不该是现下这个反应。
于是那到嘴的话瞬时便碾碎在舌尖,生怕问多错多。
容舒打听到闻溪的下落,心下一松,也不欲同周嬷嬷多说,算了算时辰,便回了正屋。
周嬷嬷信誓旦旦地说闻溪是心甘情愿去肃州。
若容舒没有往后三年的记忆,兴许会信。
可前世阿娘分明在狱中同她垂泪道,是她对不起闻溪,让她务必要寻回闻溪。彼时阿娘紧紧握着她的手,眉梢眼角俱是后悔之意。
阿娘虽性子烈,但自来是个心善之人。会将闻溪送走,大抵就是为了让她得偿所愿。
有时容舒都觉着,在嫁与顾长晋这件事上,阿娘比她还要执着。
是以,不管周嬷嬷怎么说,容舒都会去把闻溪寻回来。不仅仅因着她是顾长晋的心上人,更因着她本就是无辜被牵连的人。
错了的事,就该尽早去拨乱反正。
容舒记得闻溪是去了肃州半年后才成亲的,只要在她成亲前找到她,一切都还来得及。
回到正屋,容舒铺纸提笔,不到半刻钟,一封写着“霓旌亲启”的信便被她塞入袖子里。
她这厢刚写好信,那厢沈氏便悠悠转醒。
瞥了眼墙边的更漏,忍不住对容舒嗔了声:“怎地不早些叫醒我?马上都要开席了。”忙唤了丫鬟进来梳妆换衣裳。
才刚拾掇停当,便有婆子在门外禀告,说老夫人与侯爷已经去了出云楼。
出云楼是侯府专门用来摆宴席的地方。
往常摆宴,分男宾女宾,小孩儿还要另设一桌,由丫鬟仆妇伺候着用饭。
今儿是家宴,倒是去了些讲究,只在大堂处摆了一桌,上头冷盘、热盘、果子、面点子摆了足有数十盘。
容舒与沈氏进去时,承安侯与顾长晋已然就席。
翁婿二人坐在一块儿,承安侯兴致勃勃地说着话,顾长晋垂眸侧耳恭听,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容舒忍不住多望了顾长晋两眼。
她这位父亲是闲云野鹤般的性子,平日里多是躲在书房里写诗作画,不大爱管官场上的事。因懂些蛮夷之语,如今在鸿胪寺里领了份闲差,任鸿胪寺右少卿。这职位是五品官职,管的事儿不多,大抵也就外吏朝觐、诸蕃入贡那两月会稍稍忙碌些。
顾长晋却恰恰相反,不爱吟诗作对,也不爱书画,就爱埋首案牍办公。即便是休沐日,也要去府衙写呈文。
父亲将他叫去书房时,原还以为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多半聊个几盏茶光景便要作罢。
可这会瞧着,父亲倒像是与他聊得十分投契。
容舒心中纳罕,目光在顾长晋身上便不自觉多停留了须臾。直到顾长晋偏头望来,方才回过神。
二人四目相对的样子,在旁人看来便是一场郎情妾意的眉眼官司了。
二夫人笑道:“昭昭索性便坐在允直身旁罢,省得坐得远了,你二人还得费眼。”
这话里言间的打趣,倒是引起了满堂哄笑声,连沈氏都拿起帕子掩嘴一笑。
容舒也笑了笑,大大方方道:“侄女给二伯母求个饶,二伯母莫再打趣我们了,成么?”说着便在沈氏身旁落了座。
开了席,仆妇给众人上汤羹,容老夫人环顾四周,招来个婆子,问道:“怎地不见裴姨娘?这样的家宴怎能少了她?差个人去请裴姨娘来吃席。”
裴姨娘在侯府地位特殊,每逢家宴,也不必像旁的大户人家一样,立在主母身后给主母布菜,而是与众人同坐,一同用膳。
今日容舒回门,虽是家宴,但顾长晋到底算半个外人,让裴姨娘与众人同桌而食,委实是不合规矩,传出去多半要惹人笑话。
是以沈氏出发前特地让人去了趟秋韵堂,嘱咐裴姨娘不必来出云楼。偏生容老夫人有心要落沈氏的脸,见裴姨娘不在,便特地唱了这么一出戏。
沈氏心中窝火,脸色立时冷了下来。
她惯来是舍得一身剐的性子,今晨在荷安堂,老夫人埋汰容舒的话已是让她心生怒意。现下又故意当着顾长晋的面,抬裴姨娘来打她的脸,不过是仗着她不敢在女婿面前闹笑话罢了。
容舒知晓沈氏性子烈,怕她与容老夫人起冲突气坏了身子,忙放下玉箸,正要说话,不想对面那位神色淡淡的郎君却抢在她前头开了嗓。
“此举不妥。”
这话一出,席上一双双眼俱都望了过去。
顾长晋手里还捏着个碧瓷茶盖,指尖被那浓烈的碧色映衬得如同白玉一般。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着急,漫不经心地把着那茶盖子,气定神闲道:“依大胤礼法,未得主母首肯,妾不得与主母列席同坐。”
一言讫,放下茶盖子,又侧头与承恩侯道:“岳丈大人,圣人遵祖宗之法,循祖宗之礼,常言:民无廉耻则不可治。非修礼义,则廉耻不立。(1)若允妾登堂上桌,恐落人治家不严之口实。日后传至圣人之耳,轻则罚俸,重则降职。还望岳丈大人三思。”
年轻的郎君身着青色官袍,声音平淡如水,眉眼间却隐有清正之气。分明是不露锋芒的,却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这样一番刚正严明的话落下,席间登时鸦雀无声。
容老夫人断没想到顾长晋会这般目无尊长,心口一时急火上攻,直闹了个红头赤脸。就连惯来自视甚高的容涴,也被气得捏紧了手帕,红着眼看向承恩侯。
承恩侯眉宇微蹙,顾长晋说的他不是不懂,外头的人说他宠妾灭妻的事,他也不是没听说过。但不管旁人如何说,裴氏对他来说,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心里头也从未拿她当妾室看。
承恩侯心底有些不悦,但作为朝廷命官,又不得不顺着顾长晋的话。
“的确是不妥,让那婆子回来罢,母亲不必差人去请裴姨娘。”
去请裴姨娘列席之事就此作罢。
仆妇婆子们安静上菜,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比鹌鹑还老实。席上众人也默默用膳,连惯会暖场子的二夫人都闭了嘴。
这一顿回门宴,有人吃得如鲠在喉,亦有人吃得开怀舒畅。
容舒一路弯着唇角,将顾长晋送出大门,旋即便立在马车旁,对顾长晋认真福了一福。
“方才多谢郎君仗义直言。”
不管如何,今儿顾长晋的确是替清蘅院出了口气,该谢还是应当谢的。
顾长晋看她一眼,似是怕她会错意,淡声解释道:“不必言谢,我在刑部任职,方才所言不过是职责所在,非因你之故。”
说完也不待容舒回话,侧眸看向横平,道:“启程吧,从长安街过,去刑部衙门。”
马蹄得得一阵响,容舒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巷子口,下意识抬眸望了望日头。
此时已过晌午,长安街的那场混乱该结束一个多时辰了,顾长晋若是从那里过,应当无事。
这念头在心里不过一转便抛之脑后。
容舒扭头对盈雀道:“今日你兄长可在外院当值?”
“在,姑娘可是有话要吩咐兄长?”
容舒需要人给她送封信到护国将军府,盈雀的兄长在外院当值,经常做些跑腿的差事,恰是个合适的人选。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封薄薄的信,道:“让他将这信送到护国将军府那儿。”
盈雀知晓自家姑娘与护国将军府的丹朱县主穆霓旌交好,这信自然是给丹朱县主写的。
只是……
“这是姑娘写给丹朱县主的信罢?”盈雀迟疑道:“只如今县主人在大同府,并不在上京,这信如何给她?”
容舒笑道:“信送到将军府,自会有府卫替我转交,旁的让你兄长不必管。”
盈雀恍然,心里头不免有些好奇。
姑娘惯是不爱麻烦人的性子,究竟是有甚急事,竟要劳烦将军府的府卫亲自送信去大同府?
清蘅院。
沈氏正在午憩。
容舒轻轻掀开内室的帘子,走了进去。
沈氏睡得极沉,许是在等她之时不自觉掉入梦乡,头上的簪子步摇都还未卸下,在榻上挨着个大迎枕便睡了过去。
容舒拖过一张圆锦杌坐下,慢慢地给沈氏拆下鬓发里的簪子与步摇。
沈氏一双黛眉即便在梦中也不曾松开过,心事重重一般。
是因着方才在宴席的事吧,祖母吃到一半便离了席,容涴说要搀祖母回荷安堂,撂下玉箸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好一场回门宴,最后竟结束得如此尴尬,沈氏心里头大抵是气狠了。
说到底不过就是因着东郊的那处庄子罢了。
沈家是豪富,沈氏实则是个出手极阔绰的人。
老夫人开口的若是旁的东西,沈氏多半会应下,可老夫人张嘴要的是阿娘给她留的东郊庄子。
她便是沈氏的底线,东郊这庄子阿娘定然不会应。
如此一来,以老夫人那性子,还不知要阴阳怪气多久哩。
这事她不便出面儿同老夫人对着干,但有一个人却是能够出点儿力的。
容舒给沈氏掖好被子,便快步出了清蘅院。
周嬷嬷跟在身后,忙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秋韵堂。嬷嬷不必跟来,我去去就回。”


第9章
秋韵堂位于侯府西侧,位置虽偏僻,但胜在离清蘅院远,不必与正房的人碰面。
容涴在出云楼吃了一肚子气,回到秋韵堂便把席间的事倒豆子似地倒给裴韵听。
“不过是个六品小官,竟也敢如此放肆!等日后我嫁入蒋家,我定要叫他——”
“涴儿!”裴韵打断她,斥道:“娘从前是如何教你的?”
“娘,我没有胡闹。您方才不在出云楼,根本不知那顾长晋说得有多难听!”容涴气得胸脯剧烈起伏,“爹爹也是,非要给那人脸,竟就真的让那婆子回来了。我们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裴韵缓缓垂下眼,面色淡淡道:“他说的本就在理,娘的身份是妾,未得主母吩咐,本就不能与主母同席而坐。”
“可爹爹喜欢的人是您,您与爹爹两情相悦。若不是清蘅院那位非要横插一脚嫁进侯府来,如今的侯夫人本该是您。再者,娘从前是尚书府嫡女,岂是清蘅院那位能相比的?她凭什么不许你去就宴?”
容涴一番气话听得裴韵直拧起了眉,刚要开口训斥,外头的仆妇忽然来传话。
“姨娘,大姑娘来了秋韵堂,说有事与您说。”
裴韵拧起的眉蓦地一松。
容舒?
一旁的容涴听见仆妇的话,把脸一板,道:“她过来作甚?莫不是要同她夫君一样,特地来嘲讽您几句?不成,我去找爹爹!真当秋韵堂是她能随意放肆的地儿了?”
说着便要起身,裴韵一把拉住她,低声冷斥:“回你自个儿的屋子去!若你敢去寻你爹爹告状,从今往后,你便只当没我这个娘!”
裴韵鲜少会用这般严厉的语气说话,容涴一时愣住,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裴韵道:
“这几个月好好磨你的脾气,人贵自知,你若是以为嫁入蒋家便能为所欲为,那你这门亲事我亲自上蒋家替你拒了!”
裴韵惯来说到做到,容涴不敢反驳,只好不甘心地出了屋。
一出去便遇到跟在仆妇身后的的容舒,她住了脚,冷冷地望着容舒。
从前在闺中,容舒与容涴关系称不上好,但至少面上过得去,鲜少有谁会摆出这样一张冷脸。
容舒知晓是因着出云楼那出,懒得同她计较,只面色淡淡地点了下头。
容涴气归气,但到底记住了裴韵的话,不敢在院子里同容舒闹,斜乜了容舒一眼便冷着脸离开了秋韵堂。
领路的仆妇见状,笑着解释:“婚期将至,二姑娘这是心里头紧张呢。”
容舒似笑非笑地瞥了那仆妇一眼,没应话。
府里人人都为容涴与蒋家的这门亲事骄傲,就连秋韵堂的仆妇婆子也不例外。自打容涴定下这门亲事,底下这些人在府里行事,处处都要压清蘅院一头。
但容涴与蒋盛霖的这桩亲事,根本就算不得是良缘。
那仆妇见容舒不语,只当她是心里不舒坦,笑笑着掀开了帘子,道:“大姑娘,这边请,姨娘在里头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