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儿的小脸上,沾了不少面粉,半边脸上,连耳朵上都是。
舒甜抿唇笑起来:“你变成小花猫啦!”
樊叔走过来:“添儿小姐,随老奴去洗把脸吧!”
添儿面上沾了粉,也不太舒服,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跟着樊叔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等着我回来再包包子呀!”
说罢,她看到夜屿的面颊上,也沾了些许面粉,顿时哈哈大笑:“添儿是小花猫,夜屿叔叔是大花猫!哈哈哈哈……”
夜屿:“……”
樊叔见夜屿面色沉了两分,立即将添儿带走了。
舒甜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夜屿挺拔的鼻梁上,也沾染上了一点面粉,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冷峻。
舒甜抿唇笑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好意提醒:“大人,在这儿。”
夜屿面无表情,抬起手背,擦了擦。
没成想,他方才擀面时,手背也沾了些面粉,这一擦,沾得更多了。
夜屿自己也感觉到了,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鼻尖,眼神有些无辜。
“别动。”
清越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夜屿身形微顿。
舒甜掏出随身的手帕,抬手,伸向夜屿的鼻梁。
手帕带着淡淡的幽香,轻轻蹭上夜屿的鼻梁。
夜屿不自觉眨了眨眼,目光落到眼前人身上。
舒甜长发如墨,黑鸦鸦一片,覆在肩头,仅仅用一根丝绦挽着。
她额头光洁如玉,眉眼若月,含笑轻弯,睫羽像两把小扇子一样,微微颤动。
她聚精会神地帮他擦着鼻梁,帕子轻柔,手指温热。
像花瓣,像羽毛。
掠过无痕,稍纵即逝。
夜屿手指蜷起。
“好了。”
舒甜笑起来,眼若秋瞳剪水,波光粼粼。
夜屿回过神来,淡淡应了一声。
两人对视一瞬,又默契地移开目光。
气氛有些古怪。
“舒甜姐姐!”
添儿擦完了脸,重新回到了小厨房,一进门,便看见舒甜和夜屿,面对面站着,两人仅隔着一步的距离。
舒甜侧头,恰好迎上樊叔诧异的目光,她连忙退了一步,腼腆笑了下。
樊叔只当没看见,笑呵呵地将添儿送进来,又回到门口守着了。
舒甜敛了敛神,道:“我去准备馅料。”
她转过身,将准备好的紫薯牛乳馅料舀出一勺来,放在手心里。
她轻轻搓了搓,馅料变成了一颗圆球状。
紫薯和牛乳混合在一起,散发出好闻的香味儿,添儿笑吟吟地看着,小脸上满是期待。
舒甜搓好馅料后,伸手拿起一片面皮,将这馅料一点一点包了进去。
她叠了一个又一个褶子,打得十分均匀。
夜屿静静看着她……原来上次的牛肉包子,就是这样做的。
包包子对添儿来说太难了,于是添儿便乖乖站在一旁看着。
舒甜把包子包好之后,又将褶子折进去,藏了起来,包子的表面,就变得光滑无比了。
舒甜拿出之前准备好的黄色面团。
添儿好奇地问:“舒甜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用南瓜汁染过的面团,你猜猜是用来做什么的?”舒甜笑颜如花。
添儿歪着头想了想,只见舒甜捏了一小块黄色的面皮,手指一搓一捏,变成了三角形,她将两个黄色的三角形贴到白嫩的包子上。
“夜屿叔叔你看呀,原来是小猪的耳朵!”添儿轻呼道。
夜屿一目不错地看着舒甜手中的半成品,微微颔首。
舒甜又将两颗小黑豆潜入到包子上,作为小猪的眼睛,然后揉出一块小小的白色面团,贴在小猪的脸上。
再用小木棍戳出两个洞来,还给它画了个弯弯的嘴。
“小猪的鼻子也做好了!还有小嘴巴呢!”添儿高兴地拍起了小手。
舒甜轻轻笑了笑,将做好的小猪包们,放到锅上,隔水蒸熟。
添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火苗,生怕它灭了,蒸不熟小猪包。
一刻钟后,小猪包便蒸好了。
舒甜找了抹布,架着锅的“耳朵”,将热乎乎的蒸笼拿下来。
她放下蒸笼,双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忍不住道:“好烫。”
夜屿看着她,长眉微蹙。
舒甜俏皮地笑了笑:“耳垂不怕烫,血管少。”
夜屿默默移开目光。
舒甜揭开蒸笼,添儿“哇”了一声,两眼放光——满满一笼小猪,比之前胖了一倍,浑身冒着热气,正咧开嘴,朝他们笑呢!
舒甜拿起一个包子,不过包子很是烫手,她轻轻吹了吹,然后撕下一小块包子,递给添儿:“尝尝好不好吃?”
添儿满怀期待地接过来,正要送入口里,忽然,动作顿住。
她转过脸,看向夜屿。
夜屿低声:“怎么了?”
添儿笑嘻嘻道:“夜屿叔叔擀的面皮,先给叔叔吃。”
说罢,小手一伸,将这小块包子,直接塞进了夜屿的嘴里。


第42章 一口
小厨房内,时间停滞了一瞬。
揭开的蒸笼,热气氤氲,被冷风一吹,茫茫散去。
樊叔站在门口,方才这一幕落到他眼里,目瞪口呆。
舒甜目光上移,也忍不住盯着夜屿看。
他面颊削瘦,猝不及防地被塞了一块包子,就这么鼓鼓地撑在脸颊一边。
看起来……有点儿呆萌。
添儿眼巴巴地望着夜屿,小心翼翼地问:“夜屿叔叔,好不好吃?”
她眼睛亮亮的,满怀忐忑。
这可是她第一次做包子,而且出炉的第一口,就给夜屿叔叔吃了呢!
夜屿长眉微蹙,嘴唇颤了颤。
樊叔几步上前,担忧地问:“大人……若是不舒服,就不要勉强……”
添儿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
舒甜早就听说过,夜屿平时很少进食,她伸出手来,按在添儿肩头,温言道:“添儿乖,舒甜姐姐陪你吃……没关系的……”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只见夜屿面颊微动,眸深如海。
他慢慢咀嚼起来。
众人目光锁在夜屿身上,一个个都瞪大了眼。
刚刚出炉的小猪包,面皮松软,热乎可口,带着醇厚的麦香,像云朵一般美好。
片刻后,口中的面皮逐渐消融,化成甜丝丝的味道——这块包子上,恰好沾了一点儿紫薯牛乳馅料,紫薯软糯,口感细腻,混合着牛乳的香味,一齐融在口腔里,很快便消失了。
唇齿留香,甜而不腻。
夜屿眸中似有风云涌动,但他依旧沉默不语。
见夜屿不说话,添儿有些沮丧:“添儿做的小猪包……不好吃,是不是?”
夜屿沉吟片刻,低声:“好吃。”
添儿一听,眼中的小小火焰,瞬间亮了起来:“真的?”
夜屿笑意极淡:“真的。”
添儿回头看向舒甜,满脸自豪:“舒甜姐姐,我们做的小猪包,成功了呢!”
舒甜唇角微扬,她看了一眼夜屿。
他仍旧面色苍白,泠然而立,眸中所有的情绪,已经收敛。
“舒甜姐姐吃!樊叔也吃!”添儿无知无觉,积极地推销起她的小猪包来。
她自己拿起一个小猪包,“嗷呜”啃了一大口,里面的紫薯内馅儿差点被咬得挤了出来,软糯软糯的,甜到人心里了。
添儿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小猪包,盘算道:“我先吃小猪的耳朵,然后再吃鼻子……嘻嘻,它的眼睛是小豆子呢!”
添儿两只小手,一手拿了一个小猪包,左边一口,右边一口,吃得不亦乐乎。
舒甜见添儿吃得高兴,也跟着舒心了不少,她柔声道:“小心烫。”
添儿吃得直吸气,笑道:“小猪包真好吃呀!舒甜姐姐下次还给我做好不好?”
舒甜笑着,轻声嘱咐道:“好,不过你的病才好,不可吃多了,不然容易积食……”
添儿乖巧点头,小脸吃得红扑扑的。
樊叔笑意融融:“还是董姑娘心细。”
添儿一边吃小猪包,一边歪着头问:“舒甜姐姐喜欢吃小猪包吗?”
舒甜想了想:“喜欢,不过我更加喜欢奶黄馅儿的,会比紫薯更甜一点。”
添儿若有所思:“原来舒甜姐姐喜欢甜甜的味道呀……添儿也喜欢!”
舒甜摸了摸她鼓鼓囊囊的小脸蛋,宠溺一笑:“你吃完记得去漱漱口,不然小虫子要来吃你的牙了。”
添儿一听,忙不迭地点头。
舒甜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踟蹰了片刻,看向夜屿。
“大人,天色不早了,若无旁的事,我想……”
夜屿微微颔首。
舒甜微笑,可以下班了。
夜屿:“樊叔,送董姑娘回南苑休息。”
舒甜愣了下:“休息?”
樊叔挽起笑容,热情道:“天色太晚,老奴已经为董姑娘准备好了南苑,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舒甜张了张嘴,她想说我已经知道回锦衣卫指挥司的路了,可夜屿却已经转过身子,抬步离开了小厨房。
舒甜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有一丝疑惑。
樊叔不以为意,躬身抬手:“董姑娘请。”
舒甜无奈,点了点头。
-
今日的南苑,与昨日颇有不同。
室内燃了碳炉,暖洋洋的。
秋茗见到舒甜过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秋茗福了福身子,笑吟吟道:“董姑娘,床已经铺好了,若还有别的需要,请随时吩咐奴婢。”
说罢,便退了出去。
桌上放着一盏茶壶,舒甜伸手摸了摸,茶水温热适宜,应该是提前备下的。
舒甜微怔一瞬,收回手指。
另一边,夜屿快步回到东苑。
都督府的东苑,也是正院。
里面植着不少名贵的玉兰,虽不是花期,看起来有些萧瑟,但夜屿没有让下人添置其他应季绿植。
他缓缓走到玉兰树下,凝眸,看向光秃秃的树干。
“大人……”
樊叔出现在身后,见夜屿静立不语,便缓缓出声。
樊叔照常,奉上食盒。
“大人,今日的汤药,都备好了,老奴为您放到屋里罢。”樊叔一边瞧着他的脸色,一边小心问道:“大人的胃疾,还好么?”
樊叔有些忧心。
他知道,夜屿的胃疾十分严重,对于食物很是抗拒,每次反酸之后,都要折磨他好长时间。
唯有米汤,堪能入口。
“无事。”夜屿淡声,目光依旧盯着眼前的树干。
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呼呼。
这树干上,原本,应该有个铃铛才是。
……
“九十!九十一!九十二!”
芝兰玉树开花了,院子里一片雪白。小小的男孩,站在树下,一下又一下地跳起来,去拍树上的铃铛。
铃铛被拍得“叮叮”作响,男孩累得气喘吁吁,停了下来。
玉兰盛放,将枝丫压得微垂,树下一旁,摆放着一张宽广的大桌子。
桌子上,有一个大大的白色面团。
桌旁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妇人,她抬眸看了男孩一眼,笑容可掬:“要跳够了一百下,才有包子吃噢!”
妇人拍了拍手中正在摆弄的白色面团,优雅地笑起来。
男孩不情愿地点点头,又继续跳高。
妇人手法熟练地将面团拉长,切成一个个小剂子,时不时看看自己的孩子,目光柔和,满是慈爱。
男孩满头大汗,嘟囔道:“母亲,孩儿跳不动了。”
妇人温柔笑笑:“你父亲说了,要多跳一跳,才能长得更高。”
男孩挺起胸脯:“我是父亲的儿子,一定能长得和父亲一般高的!不,比父亲还高!”
“是么?比我还高?”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男孩一回头,笑弯了眼:“父亲!”
男孩奔跑着扑过来,男子一把将他跑起。
男子看向妇人,面目温和:“夫人,这些事就让下人去做罢,别累着。”
美妇人柔柔一笑:“我喜欢为你们做吃食啊……”
男子笑容溢出来,点了点头。
虽然家里厨子下人不少,但他和孩子,最喜欢吃夫人亲手做的食物。
男子抱着男孩,走到树下的铃铛前,男孩猛地拍打面前的铃铛,咯咯咯直笑。
“已经拍了一百下喽!有包子吃喽!”男孩窃喜道。
妇人抬眸看了看他们父子,轻轻挑眉:“作弊的孩子,可是吃不到娘亲做的小猪包哦!”
孩子一愣,向着桌面望去。
一排憨态可掬的小猪们,正面朝着他,萌萌地立着。好似在围观这个借父亲怀抱,完成任务的男孩。
“父亲,快放我下来!我要跳足一百下,吃小猪包呀!”
“哈哈哈哈……”
……
秋风拂动。
眼前景致微漾,人心荡然留白。
回忆戛然而止。
夜屿身形微滞,忽然弯腰。
胃腹处,一阵阵地抽疼起来。
樊叔见他有些异样,连忙低声问道:“大人,先喝药吧?”
樊叔面色十分懊恼,自责道:“都怪老奴……没有拦住添儿小姐,您是不能随便吃东西的呀!”
樊叔心情纠结。
按照白神医的说法,夜屿的胃疾要治愈,就必须解决两个问题。
一方面是食欲,简单来说,就是要他自己愿意进食。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调理胃腹,拔出生理上的病痛。
但这两点纠缠在一起,便不好办了。
夜屿常年没有食欲,只肯用药加些许米汤维持体力,这便导致了胃腹空置,动力不足。
而因为胃腹虚弱,当偶尔吃一点东西之时,便反应得更加激烈,会加倍折磨他。
所以樊叔看到夜屿吃东西,一方面开心他能尝试些不同的食物,一方面又担忧,他会胃疾复发,灼烧疼痛,严重时,整个人都会不省人事。
如今在都督府还好,万一在外抓捕犯人时复发,那可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夜屿低声:“樊叔,你先下去罢。”
“可是……”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樊叔面色顿了顿,无奈之下,只得叹了口气,抬步走向院外。
夜屿用手摁住胃腹处,就地坐下,运功调息。
这一次,似乎和往日不同。
他之前也偶尔尝试过别的食物,一入口便觉得难受,吃下去后,胃腹疼得厉害。
但这一次,他虽然有些疼,但却并不恶心。
夜屿静静闭上眼。
那软糯沙甜的滋味,他想起来了。
-
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司里,还有人深夜未眠。
衙门内空无一人,唯有两个幽暗的灯笼,孤零零地挂在衙门书房门口。
被秋风一吹,就不情不愿地动荡起来。
看起来格外阴森。
白日里衙门还算热闹,锦衣卫千户们只要在指挥司,几乎都聚在这里办公或者议事,但到了晚上,这处便成了禁地,衙门外被层层守卫,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来。
因为衙门中有一间书房,书房内的表章库,掌握着不少朝中机密,都是这些年来,锦衣卫指挥司从各处收集的。
机密是分等级管理的,唯有锦衣卫指挥使,才能掌握全部的信息。
就连皇帝看到的,都是指挥使过滤后的信息。
之前有不少犯了事的官员,雇武林高手来锦衣卫指挥使窃取机密,但都没有得逞。
因为整个锦衣卫指挥司外围,守得固若金汤,书房内还有不少机关,就算进了书房,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月黑风高,衙门书房外假山后面,藏着两个人。
两人皆是一身夜行衣,若是不提着灯笼走近,完全发现不了他们。
其中一人匐在假山一角,瞪着眼,密切注视着书房门口。
这人正是尹忠玉。
尹忠玉叹了口气:“怎么这么久,玉娘还没来?”
吴佥事在他身边,声音极小:“一定会来的,放心。”
“大人此举……会不会太冒险了?且不说这人到底来不来,就算来了,万一被书房里的机关射死怎么办!?”尹忠玉还是有些担心。
吴佥事胸有成竹:“大人将大部分机关都停了,只留下了一两个简单的,若还躲不过,那这人也不值得我们利用了。”
既然皇帝能将玉娘安插在锦衣卫指挥司,让她偷取机密情报。
那夜屿他们,也可以利用玉娘,将计就计。
把他们最想让皇帝看到的消息,让玉娘偷走。
尹忠玉见一向谨慎的吴佥事,都如此有信心,便也安心了几分。
尹忠玉面色肃然,低声分析道:“说得也是,玉娘来锦衣卫指挥司后厨这么久,既没有得到大人的青睐,在后厨也混不开,拿不到情报就得不到解药。”
自从玉娘来到锦衣卫指挥司,简直是寸步难行。
虽然不知道东厂是用什么毒控制她,但那滋味一定不好过。
吴佥事颔首:“不错,今夜就是最好的机会,她定然要狗急跳墙了。”
话音刚落,尹忠玉长眉一拧:“狗来了!啊不,玉娘来了!”


第43章 抱
衙门中庭,夜风大作,卷起落叶飞沙。
尹忠玉眯了眯眼,一个黑色的身影,轻巧地落到庭院中。
从身形和动作判断,八成可能,就是玉娘。
尹忠玉眸色微沉,没想到这玉娘,居然轻功了得。
他下意识握住刀柄,眸色定定锁在玉娘身上。
在他身后,吴佥事端着小巧的弓弩,全神戒备,一旦发现有不对劲,也会立即为尹忠玉做掩护。
玉娘落到庭院中后,悄无声息地打了个滚,将身影隐匿到柱子后面。
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外面有巡逻的守卫,人来人往,极容易被发现。
但她从后厨翻过来,便恰好避开了他们。
玉娘确认四下无人后,迈着极轻的步子,摸索到书房门口。
她拿出一根细铁丝,伸进锁扣之中,鼓捣了片刻后,“铛”地一声,锁头应声而开。
玉娘心中一喜。
她来锦衣卫指挥司多日,一直一无所获,自从得知夜屿今夜不在,她便一直等着这一刻。
玉娘一闪身,进了书房。
书房外的假山后面,尹忠玉和吴佥事在黑暗中对视一眼。
能不能成,只等明日了。
-
京城一夜入冬。
翌日,舒甜自衾被中,幽幽转醒。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头顶轻纱幔帐,愣了愣。
突然想起,自己昨夜宿在都督府。
舒甜醒过神,连忙坐了起来。
她速度飞快地穿上自己的衣衫,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匆匆拉开房门。
“嘶……”房门一开,冷风刹时扑面而来,吹得舒甜颤了颤。
这室内炭火充足,十分暖和,以至于她竟毫无察觉,今日冷了许多。
“董姑娘,早。”秋茗垂眸,福了福身子:“奴婢伺候你梳洗罢?”
舒甜抿唇一笑:“我已经梳洗过了,多谢秋茗姑娘。”顿了顿,她道:“我还赶着去指挥司做早膳,先走了。”
“等等。”秋茗开口唤道:“董姑娘……夜屿大人恰好也要去锦衣卫指挥司,马车停在门口,樊叔说,你若需要,可以同乘。”
舒甜愣了下,展露笑颜:“太好了!”
有车坐总比没有强,毕竟今日早晨实在太冷,她又穿得有些单薄,若是顶着冷风走去锦衣卫指挥司,只怕会冻病了。
舒甜提起裙裾,快步跑向门口。
冷风钻进她的长发,发丝飞扬,鼻尖冻得发红。
今日仍是冬洪赶车。
冬洪坐在车架上,侧头,发现舒甜一路小跑过来,忙道:“董姑娘慢些,不急!”
舒甜笑盈盈地奔到他面前,微微气喘:“终于到了。”
冬洪也憨厚一笑:“董姑娘上车罢?”
舒甜点点头,她提起长裙,踩着马凳,一步步登上马车。
车帘一掀,那个熟悉的暗红身影,已经端坐在其中。
夜屿眸光淡淡,瞥了她一眼。
她眼神清亮,嘴角带笑,甜甜道:“大人,早啊!”
夜屿长眉微挑,微微颔首。
他低声:“冬洪,出发。”
车厢外的冬洪连忙应声,马鞭一扬,便架着马车出发了。
马车微微晃动。
舒甜坐在侧坐之上,目光落到马车中的小木几上。
木几放在夜屿面前,上面摆着一个精巧的食盒。
舒甜忍不住看了夜屿一眼。
难道,这是大人的吃食?
舒甜想起昨晚,夜屿被添儿塞了一口小猪包,脸上鼓胀起来,无奈中只得乖乖地吃下去。
顿时忍俊不禁。
夜屿抬眸看她。
舒甜连忙敛了笑意,老老实实坐好,眼观鼻,鼻观心。
夜屿伸手,将食盒往外推了推,淡声:“这是樊叔准备的,我不需要。”
舒甜愣了愣,意思是……给她?
舒甜向夜屿投去疑问的目光。
夜屿没说话,默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热茶水雾缭绕,衬得他冷峻的眉峰,柔和了几分。
舒甜不客气地将食盒接过来,甜甜笑开:“多谢大人。”
她早上起得晚,又一路小跑着赶马车,早就饿了。
舒甜轻轻将食盒打开,顿时呆住。
“哇,是酥心坊的点心!”舒甜小声轻呼。
酥心坊是京城里最富盛名的点心铺子,价格不菲。光是这一小盒,抵得上寻常人家好几日的用度。
舒甜看向夜屿,巴巴地问:“这些……全部给我吗?”
夜屿看了她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舒甜喜笑颜开:“我早就想尝尝酥心坊的点心了。”
舒甜低头看了看,食盒里有驴打滚、核桃酥、还有桂花糕。
她先是捻起一块驴打滚,驴打滚外面的黄豆面,便零落了些许下来,可见粉撒得很足。
驴打滚最早的北方兴起,因为最后一道工序的时候,要撒上黄色的豆面粉,就好像野驴在郊外打滚时,扬起的尘土,故而得名“驴打滚”。
舒甜轻轻启唇,咬了一口驴打滚,顿时眸光一亮。
驴打滚的豆面粘在唇舌上,香甜无比,绵软、香糯。
还未开始嚼,里面的豆沙馅儿就迫不及待地融化在口里了,甜丝丝地向喉间流淌。
两种不同的豆香,在糯米的包裹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呈现出美妙的滋味。
舒甜轻声赞叹:“真好吃,果然名不虚传!豆面细腻,糯米绵软,恰当好处。”
夜屿闻声,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
舒甜清秀的眉眼,弯成两轮小小的月牙,红菱般的唇上,还挂着些许豆面。
夜屿眸光微顿,豆面……应该是甜的罢。
舒甜注意到夜屿的目光,转过脸,冲他一笑:“大人想不想尝尝?”
四目相对,夜屿移开目光。
他轻咳了声,道“不必了。”
舒甜笑了笑:“不过这驴打滚确实不适合大人吃……”她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手,正色道:“大人脾胃虚弱,糯米不易消化,如果吃多了,很可能胃胀、胃痛……另外,甜食也要少吃,容易嗳气。”
下次她要告诉樊叔,不要给夜屿准备这样甜腻的吃食才是。
夜屿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舒甜见他面色平静,忍不住想多说两句:“脾胃之疾靠养,非一朝一夕之功。药补虽然有用,但食补更加重要。大人平日可试着吃一些温性食物,例如牛羊肉、南瓜、山药等……”
舒甜抿唇一笑:“若是大人得空,可以来饭堂,我为大人做些养胃的食物。”
夜屿手指微动,忽然抬眸。
舒甜以为他要说话,含笑凝视着他。
忽然,外面骏马长嘶,马车巨震,急急刹停!
舒甜毫无防备,身形一晃,向马车帘外跌去!
她一声惊呼还未出口,突然感到左臂一紧。
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拉了回来。
舒甜一下跌回夜屿身边,面颊撞上他的肩膀。
舒甜抬眸,看向夜屿,眼睛水汪汪的,白皙的面庞上,红了一块。
夜屿眸光落到她脸上,低声:“没事吧?”
舒甜坐起身,默默摇头。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夜屿大人要是胖点儿,可能就不会这么疼了。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木几上的食盒,还好还好,点心还在。
夜屿提高声调:“怎么回事?”
马车稳定了些许,冬洪连忙答道:“大人,有人拦车!”
夜屿伸手,撩起车窗帘子一角。
行至闹市,车马川流不息,行人熙来攘往。
马车面前,有一群身穿白色素衣的妇孺、孩童,他们跪地不起,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为首的是个老妪,看着约莫五六十岁,满头银发,饱经风霜。
“梁府一家老小,求见指挥使大人!”
她跪在马车前,字字颤音,充满悲戚。
她这一喊,身旁的子子孙孙们都跟着呼喊起来——
“求指挥使大人开恩!”
“指挥使大人,见见我们罢!”
“求求您了,梁府上下,给您磕头了!”
一群人又哭又喊,引得行人纷纷驻足,侧目眺望。
街道两旁的摊贩也无心做生意了,小声议论起来。
“他们的哭喊什么?梁府,哪个梁府?”
“还有哪个梁府,不就是前段时间被抓的江南巡抚梁潜嘛!听说锦衣卫花了半年时间,搜集了所有梁潜的罪证,然后一锅端了。”
“就是那个‘梁剥皮’吗?虽然锦衣卫一直是皇帝的走狗,但抓梁潜这事儿,确实大快人心啊!”
“但又有人传,说那梁潜是冤枉的,不少人在为他奔走呢……”
“唉,孰是孰非,谁知道呢?”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夜屿放下车帘。
“告诉他们,若再不让开,按例处置。”
冬洪坐在马车前,听到夜屿的吩咐,扬声道:“我们大人还有要事在身,你们莫要拦路,速速让开!如若不然,按例处置!”
那为首的老妪听了冬洪的话,顿时嚎哭出声,她怆然道:“指挥使大人,您是要绝我们梁府的后路啊!我们到底哪里得罪了您,居然要这样揪着我们不放……”
老妪晃晃悠悠站起来,老泪纵横:“您好歹见我们一面,听一听我们的冤屈啊!”
“祖母!呜呜呜……”一旁的孩子扑上去,挽住老妪的手。
年轻一些的妇人们,也跟着声泪俱下:“婆母!您就算哭瞎,指挥使大人也不会出来见我们的,他这般铁石心肠……”
一群人哭天抢地,半条街的人都围了过来,堵得巷子里水泄不通。
舒甜坐在马车里,将外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那老妪和妇人孩子们,确实哭得可怜。
舒甜看了夜屿一眼,他面容冷峻,嘴角微绷,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寒气。
夜屿开口:“不要理会他们,慢慢驾车过去。”
话音落下,冬洪便按照夜屿的吩咐,扬鞭驱马。
马蹄才踏出几步,旁边看热闹的行人们,便三三两两地躲开,只有梁家人,纹丝未动。
马车缓缓前行,忽然听得那老妪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她的子孙们跟着尖叫起来,纷纷扑了上去。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句:“锦衣卫指挥使,当街驾车轧人啦!”
冬洪怒道:“你们哪只眼睛看见马车轧人了!休要胡说!”
他驾车十分小心,还未靠近那老妪,那老妪便倒地不起了。
然而,三人成虎。
百姓们回过头来,见老妪躺在地上,梁家的妇孺子孙们,都围着她哭喊不已,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不见面也就罢了,怎么连老人家都不放过啊!”
“实在太狠心了!锦衣卫果真是一群走狗!”
“还以为他们是真心为百姓办事,没想到不过是狗咬狗……”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嘈杂的声响汇聚成汪洋,从四面八方涌来。
更有好事者跳了出来,带头将马车围住,哇哇大叫:“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就是,下车!下车!”
一时间群情激奋,场面有些失控。
人们也说不清是对这老妪的同情,还是对这世道的不满。
冬洪见状,也有些慌神,他忙不迭解释道:“那梁潜可是国之蛀虫!我们锦衣卫是为民除害,你们怎么能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围了大人的车!”
“梁潜是不是蛀虫我们不知道,但是锦衣卫指挥使当街轧人,是我们亲眼所见!”
冬洪气结:“你们到底讲不讲理!?”
但他一个人哪里辨得过这么多人?
冬洪急得满头大汗:“大人,不如您带着董姑娘先走,我断后吧?”
冬洪虽然嘴笨,但功夫很是了得。
舒甜掀开车窗帘子,悄悄望了一眼,登时面色一白。
百姓们围着马车,凶神恶煞般地骂骂咧咧,尽是污言秽语。
锦衣卫指挥司一直的皇帝的心腹,但皇帝暴戾乖张,喜怒无常,锦衣卫指挥司也没什么好名声。
舒甜怯怯道:“大人,我们还是下车看看吧?不然,恐怕难以脱身。”
夜屿眸色沉沉,事出反常必有妖。
夜屿起身下车。
车帘掀起。
外面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百姓们怨声载道,对暴君、朝廷、对锦衣卫的不满,通通借机发泄了出来。
夜屿拧眉,低声:“跟紧我。”
舒甜微怔一瞬,点头:“好。”
夜屿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着暗红金丝飞鱼服,头戴无翅黑纱帽,身姿挺拔,面容冷肃。
众人见他真的下了车,顿时面色一凛,鸦雀无声。
方才叫得最凶的几个人,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隐藏在人群中。
百姓们虽然不敢再嚷,但个个怒形于色,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恨不能拿刀在夜屿身上捅出个窟窿来。
舒甜跟在夜屿后面,只觉得众人的目光,如千万支弓箭,而自己就是那箭靶子。
她下意识跟紧夜屿,心道这民间果然对锦衣卫指挥司恨之入骨。
若是爹爹知道,她在锦衣卫指挥司饭堂做厨娘,恐怕要气得捶胸顿足。
舒甜轻叹一口气,没留神,差点撞上夜屿的背脊。
夜屿走到梁家人面前,顿住脚步。
老妪仍旧躺倒在地上,她身边的年轻妇人,眼泪婆娑地看着夜屿:“指挥使大人!您难道真的要我们梁家,家破人亡吗?”
她嚎啕大哭,其他妇孺孩子们,也跟着哭喊起来。
夜屿冷漠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那妇人哭了一会儿,向夜屿扑来,跪在地上:“大人……我家老爷当年也是辅佐皇上的重臣啊!这些年来,我们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家老爷!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唏嘘一片。
舒甜站在夜屿身后,垂眸看那妇人,她声音喊得虽大,却没有多少眼泪。
突然,那妇人身形一动,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短刀,直直向夜屿刺来!
舒甜惊呼:“大人小心!”
然而夜屿早有准备,绣春刀闪电般出鞘,一声龙吟之下,兵刃相接。
那妇人面目狰狞:“夜屿,去死罢!”
她搏命一击,夜屿面色不变,单手接了她的杀招,又反手一掌,将她打到一丈开外,“嘭”地撞在柱子上,不动了。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百姓们呆若木鸡。
余下的“梁家人”顿时变了脸色,一掀素衣,个个亮出兵器,就连倒地的老妪,都一跃而起——老妪居然是个男子假扮的。
“杀了夜屿,赏金就是咱们的!”男子振臂一呼,杀手们个个摩拳擦掌,杀气腾腾。
方才还愤愤不平的百姓们见“梁家人”实则是一群杀手,顿时吓得四处逃窜,一时之间,长街上混乱不已。
夜屿一手执刀,一手拉住舒甜,以免她被人群冲散。
“冬洪,去调兵!”夜屿沉着道。
冬洪领命,连忙应声:“是!”
夜屿回眸,舒甜正怯怯看着他,眼里有几许惶恐不安。
夜屿郑重道:“别离我太远。”
舒甜凝眸:“嗯!”
杀手们一拥而上,那假扮老妪的男子首当其冲。
夜屿眉宇微拧。
“找死。”
夜屿拔刀而起,寒光刺目,逼得人不敢直视。
杀手们一个个如临大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那假扮老妪的男子,应该是个头目,他手执短刀,两个纵身便到了夜屿面前。他身手灵活至极,趁同伴围攻夜屿时,抬手一刺!
舒甜吓了一跳:“小心左边!”
“啊!”
这尖叫却是那男子发出的。
待舒甜反应过来,那男子持刀的右手已经脱离身体,血淋淋地飞了出去。
舒甜浑身颤抖,不自觉抓住夜屿的衣角。
夜屿眸色微顿,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花容失色,惊恐万分。
夜屿蹙眉,嘱咐道:“闭上眼。”
舒甜愣了愣,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夜屿目光逡巡一圈,杀意暴涨。
雄厚的内力,驱使绣春刀飞旋而出,一群杀手被切得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舒甜耳边风声呼啸,她听到惨绝人寰的叫声,更加不敢睁眼,只能死死抓住夜屿的衣角。
杀手们应声倒地。
冬洪就近调度了巡防营的士兵,士兵们一到,火速将现场围了起来。
“还有几个活口,抓回去审问,避免他们自绝。”
夜屿吩咐道,他将血淋淋的绣春刀,交给冬洪。
冬洪恭恭敬敬接过来:“是,大人和董姑娘没事吧?”
夜屿摇头。
冬洪笑了笑,若真打起来,他倒是不担心了,毕竟大人武功奇绝,天下没几人能伤得了他。
冬洪安排守卫们清理现场,企图找出这些人的来历。
夜屿转身要走,却发现衣袍被牵。
他身形僵住,回头一看,舒甜还紧紧闭着眼,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扯着他的衣角。
她小脸煞白,唇瓣轻咬,可见是害怕极了。
“没事了,走罢。”夜屿低声道。
舒甜忐忑地将眼睛睁开,带着哭腔:“大人……我、我腿软……”
她从未见过杀人,至今还瑟瑟发抖,浑身冰凉。
夜屿长眉微挑,凝视舒甜一瞬。
片刻后,他微微屈身,揽过舒甜单薄的肩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第44章 当归
长街上秋风习习,原本在忙着抓捕杀手的巡防营士兵们目瞪口呆。
冬洪愣住,上前两步,又顿住了步子,脸有些红。
马车方才被混乱的人流冲向一边,这会儿才被士兵们拉回来。
夜屿面色淡淡,抱着舒甜一步步向马车走去。
舒甜终于回过神来。
若说她刚才有点儿腿软,那这会,便是更软了。
舒甜轻轻攥着他身前衣襟,悄悄抬眸。
一张苍白俊逸的面容,近在咫尺。
舒甜周身被若有似无的药香包裹,清冷中带着一股暖意。
夜屿感受到怀中人的目光,垂眸。
舒甜立即闭眼,靠在他胸膛上装死。
夜屿眸光闪动,嘴角微牵。
一个机灵的士兵伸手,将车帘拨开。
夜屿将舒甜放在马车上,动作很轻。
“送她回指挥司。”
夜屿低声吩咐道。
冬洪连忙应声奔来。
舒甜小声问:“大人,您不回指挥司了吗?”
夜屿点头:“我要入宫一趟。”
舒甜“哦”了一声,悻悻收回了攥着衣服的手指。
她嘴唇发白,听到他要走,又有些不安。
夜屿看她一眼,伸手,解下披风。
“穿着。”
他语气毫无波澜,听不出是命令,还是其他。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车帘放下。
舒甜抓紧深蓝色锦缎披风,在幽暗的车厢里,这是她唯一的慰藉。
士兵们很快清理好了现场,又将所有的杀手都抓了起来,还活着的直接送去诏狱。
长街恢复通行,马车缓缓滚动车轮,向锦衣卫指挥司行进。
舒甜靠在车壁上,心里有些乱。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杀人。
从前的她,生活十分简单,每日跟着父亲去饭馆帮忙,打理好一日三餐便好。
可没想到,自从到了锦衣卫指挥司,先是成了个半吊子的暗桩,又差点被卷入刺杀之中。
她一想到那鲜血淋漓的场景,就忍不住浑身颤抖。
长街上血流成河,断手、尸身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就算她闭着眼,也能想象出夜屿与他们激战的画面。
舒甜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披风,陷入沉思。
外界都说夜屿大人杀人如麻,心狠手辣。
但自从认识他以来,并没有见过他滥杀无辜,今日出手,也是被逼无奈。
舒甜心不在焉地抚了抚披风,忽然顿住。
手指摸到一片湿润,舒甜垂眸一看,顿时一惊。
是血。
-
皇宫,御花园。
“夜屿大人,皇上还在作画,您稍等,奴才为您通传一下。”
皇帝身边的柳公公,堆起一脸笑容,毕恭毕敬道。
夜屿微微颔首:“有劳柳公公。”
夜屿不动声色,环顾四周。
今日御花园外面,加了一圈禁卫军,看来皇帝在这里待的时间不短。
过了片刻,柳公公便回来了,他笑道:“夜屿大人,皇上请您进去赏画。”
夜屿眸色微顿,随着柳公公走入御花园。
虽然已近寒冬,但御花园中仍然有不少花朵,迎风盛放。
地面的草皮也是新铺的,走起来很是柔软。
因为皇帝不喜欢原来的鹅卵石地面,便着人将御花园所有的鹅卵石都翘了,换成了草皮。
而深秋的京城,很难找到翠绿的草皮,于是便从江南挖了一块地,泥土连着青草,全部移植了过来。
柳公公领着夜屿走到御花园深处,他指了指前面的凉亭,道:“皇上就在那儿作画,夜屿大人请。”
夜屿目光投向凉亭。
凉亭宽敞,拜访了一张案几,案几上满是美酒、佳肴。
除此以外,还放着一张黄金制成的躺椅,上面铺陈着十分珍稀的皮毛,温暖舒适。
皇帝坐在上面,披头散发,衣袍半敞。
他手执一支紫金羊毫,正在细细描绘一只蝴蝶。
但这蝴蝶不是画在纸上,而是画在美人的背上。
一个身形窈窕的美人,跪在躺椅面前,背对着皇帝。
寒风瑟瑟,她仅仅穿了一件小衣,整个背部裸露在外面,肩胛骨下面唯有一根纤细的红绳绑身。
夜屿收回目光,抬步向前。
“微臣参见皇上。”
皇帝转过脸来,勾起唇角:“夜屿,快来看看朕的蝴蝶,画得如何?”
夜屿垂眸,目不斜视。
“皇上的画工,自是独一无二。”
皇帝啧啧两声,嬉笑道:“有美人都不看?”
夜屿淡笑一下:“既是皇上的美人,微臣不敢。”
皇帝愣了下,大笑起来。
“夜屿啊夜屿,你这个人,美食也不吃,美人也不看,岂不是太没福气了?”
夜屿低声:“能为皇上办事,已经是微臣的福气了。”
皇帝眼角微动,心情好了不少。
他扔了笔,半躺在躺椅上,拿起一壶酒,问:“最近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皇上可还记得,前段时间,微臣查到梁潜在江南大放厥词,侵占地税一事?”
皇帝挑眼看他:“记得,人在诏狱,还没死罢?”
皇帝仰起头,慢悠悠喝了一口酒,
夜屿颔首:“按照皇上的吩咐,还在拷问。”顿了顿,他继续道:“微臣在查梁潜之时,发现他和徐一彪,居然有姻亲关系。”
皇帝看着夜屿:“继续说。”
夜屿拱手:“徐一彪这些年在军中任职,负责督建兵器库。兵器库原本是国之重器,但徐一彪却因公徇私,但凡由他引进的兵器,都是梁潜在江南所造。”
皇帝面色沉了几分:“他们中饱私囊?”
夜屿点了点头,道:“除了中饱私囊,恐怕还有其他可能。”
皇帝眸色微眯,方才的慵懒、乖戾消失不见,他冷冷问:“还有什么!??”
“他们的兵器,很可能卖到了北戎。”
夜屿语气平静。
北戎是云朝最大的敌人,以游牧为生,擅长骑射,武力彪悍。
北疆时不时擦枪走火,但北戎一直没能全面南下,主要的原因,便是云朝有厉害的守城重兵器。
若是这些重兵器落到了北戎手里,只怕他们杀进京城,只是时间问题。
皇帝眼中风云变幻。
“嘭”地一声,皇帝突然将酒壶砸地!
破碎的瓷片飞溅,吓得美人一声惊呼。
皇帝烦躁地吼了一声:“鬼叫什么!滚!”
美人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出凉亭。
皇帝站起身来,焦躁地来回踱步。
皇帝回头看向夜屿:“你说的是真的?为何不早些回禀?”
他目光带着审视,怒气冲冲。
夜屿道:“微臣只是查到他们二人合力制造兵器,以次充好填入我方兵器库,且将部分兵器用商队的方式掩护,送到了北戎。但微臣还没有徐一彪与北戎勾结的证据,所以不敢妄言。”
皇帝眉峰一挑。
昨夜玉娘送来消息。
她在锦衣卫指挥司书房,找到一些江南兵器厂的账本,还有两封徐一彪和梁潜来往的通信,二人勾结之事,已经坐实。
而徐一彪还特意给夜屿写了信,许以重金,求他不要把这些信息上报给皇帝。
皇帝收到消息后,十分不悦。
难道夜屿真的想收了重金,将此事按下不表?
但夜屿今日亲口说出此事,便打消了皇帝这个疑虑。
皇帝面色缓和几分:“你也是太实在了,这样严重的事,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
夜屿从善如流:“皇上教训得是。”
皇帝勾唇笑了笑,忽然,他又想起一事。
“你不是没有证据,就不敢妄言么?那……为何突然又来禀报?”
皇帝眸色阴沉。
若是夜屿发现了玉娘潜入书房,心虚之下才来将事情和盘托出,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气氛再次凝重起来,落针可闻。
夜屿面色不改,从容道:“因为今日早上,微臣遇到了刺杀,刺杀所用的兵器,便出自江南兵器库。”
说罢,夜屿看了皇帝一眼,沉声道:“微臣担心还没查出真相,便会遭遇不测,所以先将揣测告知皇上,还望皇上明鉴。”
一席话滴水不漏。
皇帝面色顿住,收了眼中的阴鸷。
他微微放下心来,问:“刺杀?你可有受伤?”
“微臣无碍,多谢皇上挂怀。”
皇帝点点头,冷声道:“这些人是活得不耐烦了!”
夜屿沉默不语。
皇帝又问:“对了,庞鑫不是去北疆了吗?他何时回来?”
庞鑫是锦衣卫指挥司同知,在指挥司待了多年,地位仅次于夜屿。
当年,差一点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夜屿淡淡笑了下:“还未收到庞同知的消息。”
皇帝看了他一眼,也笑起来:“让他不要急着回来,在北疆打听一下私贩兵器的事。”顿了顿,他又道:“你们二人可要齐心协力,一起好好辅佐朕。”
夜屿恭谨答道:“是,皇上。”
皇帝交代完这些事,烦躁又疲惫,他坐回躺椅上,夜屿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头。
“夜屿啊,你的胃疾,治疗得如何了?”皇帝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回皇上,还未有起色。”夜屿如实答道。
皇帝嗤笑了声:“怎么,宁王的法子也不奏效?”
这语气听着轻松,实则透着古怪。
夜屿面色如常,道:“王爷建议微臣,吃些精贵的食物,但微臣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皇帝似笑非笑道了句:“提不起兴趣?”
夜屿:“是,宁王的法子,不适合微臣。微臣还是遵照医嘱,先从清淡的饮食开始罢。”
皇帝盯着夜屿看了一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笑了起来:“宁王那个好吃懒做的,果真是爱躲着享福。”
夜屿也跟着勾唇,笑了笑。
皇帝有些累了,摆摆手:“你先下去吧,今日之事,朕心中有数了。”
夜屿恭敬行礼,退出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