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遗憾,但小队长去却曾气馁,他反而更小心屏住呼吸,借着郁葱花木遮掩,靠在砖墙漏窗的边缘上,小心翼翼盯着甬道。
身侧“刷刷”声不断,是粗使仆役提着竹帚在扫地。扫的正是花圃侧边这块,两者之间仅仅相隔这一丛花树。
这行为其实是很冒险的,但没办法,想要获取进一步的信息,只能这样做。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几个仆役提着竹帚颓了一圈,扫干净这块后,渐推渐远,而他蹲了快一个时辰,终于蹲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李翳。
没错,李翳回来了。
他被贡武送出之后,竟然没离开侯府,而是顺着巷道穿行了大半个府邸,就这般不疾不徐,抵达前院与后院的交接处。
府中大管事出现了,就守在此处等着。
府中大管事,可是杨膺的心腹。
他出面,将前院沿路的仆役都差遣了去,包括那几个扫地的,亲自接了李翳。
他跟在李翳身后,二人直接往杨膺外书房去了。
李翳进得外书房,竟比杨夫人还要自然几分。杨膺已更衣洗漱过,一反之前头疼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眉目沉肃眸光炯炯,精神矍铄,正端坐在大书案之后。
见得李翳进来,“坐。”
李翳直接撩袍坐下,往凭几上一靠,两人之间的大书案,有一封长长的信帛。
若杨夫人在此,必会十分惊讶地发现,这就是李翳昨夜呈给她的计划书,而且,这还是详尽版,帛书长度足足多出一倍有余。
这是因为,这个明暗相辅的计划,本就是二人商议出来的。
李翳今早再来,正是要讨论如何落实具体操作。
杨夫人是不会知道,这事表面是由她主导的,李翳一众是她向夫君借的人,她甚至因为过分的伤亡而心下惴惴。
但实际上,她不过就是杨膺和李翳推在明面上的靶子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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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杨夫人不知道的,可韩菀却能知道。
她在侯府之外还有暗哨,李翳什么时候进入,什么时候再出来,她一清二楚。
再加上侯府中的眼线传信,李翳在前院待的时间,竟愈九成。
小队长知她想知道的是什么,眼见李翳离开,当即伺机脱身。回去后,马上撰写信报。
除却李翳的进出时间以外,他着重描述了大管事亲自来接,还有李翳当时神情姿态。
完后也不耽误,立即设法传出。
只等待的时间总觉格外漫长,韩菀心弦一直都是绷起的,昨夜睡不到两个时辰,一大早就起来了,先去看母亲。
孙氏到底心神大动,之前又刚在山中熬着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还是病倒了。好在她心系儿女,一口气撑着,这病并不重,人还很清醒。
她让女儿不必理会她,她会照顾好自己,服药后,还让取卷宗账册来继续理事,最后被韩菀劝住了。
韩琮不敢放他进去待太久,怕过了病气,他就把自己的书卷和账目都搬到母亲外室,一边读书学习,一边守着母亲。
这让韩菀很欣慰,只她也没停留太久,她手头心上都是事,看过母亲弟弟就匆匆去了。
她无心去总号,好在她历险刚归,休息正常,只命将重要事情送进府中。
一早上都在处理要事,她到底有几分心神不宁,到中午,瞿医士来了,给她切了脉,叹了口气,只得强调切切不可过分损耗心神,给她重新调整了药方。
午膳后,韩菀服药睡下,只她却没能睡太久,大半个时辰就醒了。
侯府有讯传回!
韩菀一掀薄被,霍地站起,她赤足就下了地,穆寒俯身;“主子,请稍侯。”
他立即返身亲自去接信,转身前,他看了她一眼,虽很内敛很不明显,但熟知他韩菀一眼就看明了那双浅褐色的眸子蕴含的关切和安抚。
“我没事。”
确实没事,有消息传回,韩菀精神登时一醒。
她披上一件薄披风,旋即出了明堂,庑廊外脚步声非常急促,穆寒与罗平快步入内,两人脸色都非常之沉凝以及肃穆。
韩菀接过信报,拆封展开一看。
果然啊!!
“襄平侯府,杨家。”
果然不出韩菀所料,杨夫人一个人,根本就做不成这事,背后少不得这侯府男主人强而有力的支撑。
这是好事,也是一件极坏极坏的事。
好的是,时至今日,终于揭开了这幕后之人的神秘面纱。
坏的是,靠山靠不住。
且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终于确定了幕后之人,随之而来的,即是进一步揭开对方的部署。
韩菀并没什么时间去伤春悲秋,一确定了襄平侯府之后,她当即就召了陈孟允韩渠并穆寒罗平等等内外心腹开了一个会议。
揭开一个襄平侯府,意义非同小可的,栗氏的近几年的动作,他们已陆陆续续查到许多零散的点,杨家的出现,瞬间将这些先前凌乱不解的点串联了起来。
结果触目惊心。
韩氏商号实力雄厚,这大江南北都数得上号的,但细究起来,发展却多在中原关东区域的。
无他,郇国正是关东诸国之一,韩氏是在郇国起家的,有封地有爵位,而中原关东地区本身也极繁庶。
郇国占比最大,加上这一片的缙信鲁等五国,占据韩氏现规模将近七成。
可现在,杨家炙手可热,郇国正是这杨家大本营,而众人顺着杨膺交好的关系去剥丝抽茧,发现杨膺竟在这五国都有着联系紧密的当权者。
蔡国的弋阳侯,倒本身就和杨膺是多年同门好友。
而信国宜城君,鲁国平伯,卫国毕榆侯,陈国平陵君,这些人却都是这五六年间,才渐渐熟络起来。
或早年认识,或经人牵线,反正都是近年来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重新联络上的,目前关系已十分紧密。
且最重要的是,这些个和杨膺相交的当权者,都有意无意地,与韩氏交好的重臣或政敌或同盟,有着这样那样的掣肘关系。
换句话说,倘若将来发生些什么,对方未必会坚持去保韩氏。
唯一疏漏的就是缙国,最后让他们确信杨膺乃有意为之的也是缙国。
快马急信给魏其和冯念,没多久,缙国那边就有了回音。
稽侯魏其本身和韩父有私交,后又和韩菀有过这般的情谊,她又在缙王处挂了号,杨膺并无法咬得下来。
只他却接触过魏其好几个心腹的,就在魏其重新上位的这几个月时间内。
他甚至还修书试探过魏其本人,不行,才试图在心腹处敲边鼓。
不过心腹皆清楚前事,礼倒是收了,只却迂回过去了事。
得此信,几乎是马上,韩菀就想起了高垣君黄胜。
小杨氏,黄夫人。
若非矿脉之争她破釜沉舟把黄胜搞下马,恐怕缙国情形也与其余四国一般无二啊。
好大的心思,蓄谋已久的部署。
一张大网,早无声无息张开,栗氏发展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悄然侯在韩氏之侧,而头顶,则是杨膺的长达数年的权臣部署。
倘若不是父丧后韩菀站起来,倘若不是她平安而归,离邑一旦她身死,只怕此刻已是上下呼应,立时被鲸吞。
可饶是她侥幸不死,现在情况也糟糕到了极点。
韩渠焦急:“好深的谋算,好歹毒的心思!这,这现该如何是好啊?!”
他恨,但更焦虑。
这张大网已经布好了。
韩菀成功自离邑脱身,并不代表这张网不存在,相反它依然好好的。
而根据众人分析,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暗中行动失败,很可能接下来会由暗转明。
这种情况更糟,急转直下。
杨家一门双父子,皆是重臣,郇国上下谁人敢与之争锋?就算能,也不可能为外人出头。
襄平侯府心思隐在暗处还好,韩菀还能借力周旋,可一旦对方掀开遮羞布的话,那就糟了。
政治场中打滚的人触觉都敏锐,一旦靠山摇身一变,韩菀恐怕连周旋的余地都寻不到。
一旦撕破脸皮,韩氏将立时处于至险之地。
韩渠话落,偌大的厅堂一时间寂静,沉甸甸的压抑极了,可谁也没能回答上半句话。
然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恰在此时,庑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亚飞奔而入,“不好了主子!!”
他焦灼万分,单膝落地都顾不上问安,呈上侯府火速送出的信报。
“我们的一个人被拿下了!”
侯府中的眼线,被拿下了一个。
被拿住的是小队长。
他窥视的行为本身就是极冒险的,但没办法,想要及时获得进一步的信息,只能这样做。
李翳是个六识很敏锐的,在第一次被窥视的时候,他就隐有所感,只不过由于小队长撤退及时扫尾干净,并未被搜到痕迹。
事后,小队长不敢妄动,蛰伏了好几天。
原本这倒罢了。
只不过,他运气却很不好,杨家政敌不少,在侯府放眼线并盯梢的并不止韩菀一个,昨日,李翳再次感觉到窥视。
杨膺和李翳都是疑心病很重的人,而李翳存在却万万不打算示人,当下二人就用了那引蛇出洞的方法,要将这窥视之人一网成擒。
其中惊险,自不必说,小队长侥幸逃脱,只可惜的是,杨膺把所有没三人以上证明行踪的仆役护卫都全部拿下,一共二十七人。
杨膺踱步,冷冷环视这些人:“识相的话,尽早说出汝等来历,否则……哼!”
他瞥李翳,李翳露出一抹毛骨悚然的冷笑。
所有人都被卸了下颌骨和四肢关节,李翳麾下乃至他本人,皆是一等一的刑讯好手。
小队长是忠心眼线不假,只却还不是受过专门熬刑训练的死士,到了意志崩溃的之时,只怕也不得不吐露。
面对李翳此等如狼似虎人物,他熬不了多久的。届时,韩菀已知晓实情的事实必然暴露在对方面前。
怎么办?
骤不及防,连缓冲时间都没有了。
阿亚此言一出,厅内登时一片死寂。
韩菀一打开信报,登时浑身血液往头上冲,她有些晕眩,勉强撑住,只眼前却缓缓发黑,最后她身躯还是晃了晃。
“主子!!”
栽倒之前,她听见混乱的脚步声惊呼,穆寒一个箭步冲上前接住她。
她勉强抬了抬眼,对上是穆寒一张焦灼惊慌的面庞。
韩菀病了。
其实本不应如此的,她是个性子要强的人,往时越是危机,她越是清醒的。
但她身体尤虚,先前毒伤后她本该好好休息调养的,可惜又逢惊变,之后又一直在进一步理清和分析,以揭开对方在五国的部署。
韩菀知道自己要好好休憩,养好身体才是一切根本,可人要是真能这般心随意动就好了,事情太大了,关系到韩氏的生死存亡,她又怎能放宽心去好好休息呢?
毒伤后的调养并不理想,一直延到现在她还服着药。亏损一直没能补全回来,她身体犹有几分虚,昨日有刚熬了夜,骤逢这一糟糕到了极点的噩耗,一下子血不归经,就栽倒了。
当初以为的靠山,原来是一条伪善的毒蛇。
当权者的处心积虑下,一张大网,已无路可走。
人性的贪婪啊。
半昏半醒间,忆起慈父,谆谆教诲音容笑貌,最后皆化作一身血衣,和垂死时死灰般颜色的面庞。
泪水无声淌下,沾湿鬓角,滑落在枕上。
她剧烈咳嗽起来,干涸的喉咙仿佛被炙棒碾过,又痒又疼,瘦削的身体震动,面庞苍白青丝凌乱,极羸弱极单薄的姿态。
几乎是下一刻,一双有力的手臂就扶起了她。
穆寒也顾不上叫侍女,一个箭步跪在榻前,扶抱起她,一手快速从陶壶斟了一碗温水,小心凑近她的唇。
韩菀喝了好几口,咳嗽才停下,她胸腔生疼一片,脱力仰首靠在穆寒臂弯。
怀中躯体极瘦削,能清晰感觉到她背后肋骨,咳嗽仿已耗尽仅有的力气,她半闭眼睛喘息着,看着极孱弱。
仿佛有无形的手探入他的胸腔,拧住他的心肝骤然收紧,疼极了。
穆寒心如刀绞。
韩菀缓了缓,睁开眼睛看他,他忍不住轻声:“主子,您还有卑职等。”
忍了又忍,他终究没能忍住,“无论如何,卑职定会护住主子的。”
“我知道。”
韩菀睁眸看眼前这一张脸,她一直都知道,无论如何,不管生还是死,他都紧紧跟随护着她的。
她侧头靠在他的胸膛,暖热的体温能让她汲取到力量,这个熟悉宽厚的胸怀如此让人眷恋,她紧绷的身躯终于稍稍放松了下来。
穆寒没有动,另一只手也小心虚环着她。
过了大约一刻,韩菀感觉好多了,她动了动,穆寒端过一碗粥,“主子?”
昨日入夜倒下后,现是四更,晚膳韩菀都没用。
“韩渠他们呢?”
“在明堂。”
一边守着韩菀,一边议事,可惜这般困境,根本无什么把握有效之法,一群人嘴上都急出燎泡。
韩菀心不在焉把薄粥喝下,垂目思索。
她不是软弱的人,允许自己稍稍脆弱一会后,就开始忖度该如何破局。
真的很难,襄平侯府,杨家,杨膺,甚至有可能后面还有一个杨王后。
杨王后生了四个公主,才得一嫡公子,今天刚十岁,总算是站住了。
韩菀想了很多很多,一旦小队长撑不住吐了口,襄平侯府摆明车马,韩氏即陷险中之险。
贫不与富斗,富不与贵争,可即便是家资再巨的贵族,也难以与当权者直接争斗。
只能斡旋,无法硬拼。
撤离?根本不可能,这么庞大的产业,哪怕不惜代价,没个两三年时间也根本挪不动。
这襄平侯府会眼睁睁看着她挪吗?
就算退一万步,真挪了,又能往哪里挪?
亲姨母亲姨父一家,这么近的血缘之亲,尚且敌不过人性的贪婪,这仓促之间,又能往哪里挪?
不行的。
避?避无可避。
另寻权臣作靠?可仓促之间,能寻谁?
而正如先前所说,又有哪个重臣会为了个外人与如日中天的杨家硬碰硬?
都不行的。
左思右想,竟是全无去路。
他们连时间都没有了。
谁能制止?
怎么制止?
偌大的寝室,落针可闻,穆寒也是眉心紧蹙,韩菀靠在他臂膀深呼吸几下,她最后想起了一个人。
抿唇沉默片刻,韩菀最后还是坐起直身,半晌,她说:“天亮后。”
“我们去寻一趟杨于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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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韩菀已无计可施。
她再大的能耐,也无法撕开杨膺布置了长达五年的这张天罗地网。
思来想去,这紧迫中,竟只有杨于淳算是唯一的有可能的有可行性解决方法。
其实杨于淳也不是没有嫌疑的。
襄平侯府并不止一个男主人,杨于淳就是另一个,他很可能也参与了进去,故陈孟允等人就完全没想过他,正在外厅多次痛斥此人虚伪至极,枉他们过去对这人如今钦佩。
退婚之事,并未宣之于众,这钦佩之余,尚添有许多的亲近。
可先前有多亲近,如今就有多痛恨,这些天下来,韩菀不知一次听众人怒骂杨于淳。
若问韩菀,她倒不是全无一点思疑的。
可她现在已别无他法。
她和杨于淳接触得更多,她对杨于淳的了解要比其他人要深很多。
杨于淳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和杨膺杨夫人不同的。且最重要的,是他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
严于律己,勤公正义,丈田重分奖励农商,进言废贵族屠民可赎买旧法,修渠治河赈灾赈民,如此种种,甚至多次不惜以身犯险。不得不说,他办的都实事,是一个少有把百姓庶民放在心上的高官。
韩菀与他接触以来,也觉得他确是如此,是一个不欺暗室的端方君子。
若他是演戏,那也演得太真了。
韩菀左思右想,还是偏向他是不知此事的,毕竟杨于淳日常忙碌,甚少回家。
且就算他时常回家,也不可能知晓父亲所做的全部作为。
去寻杨于淳求助。
这是有风险。
但假若杨于淳真不知情,以他的为人品性,他有非常大的可能性会去制止杨膺杨夫人。
杨于淳位居左徒,深得郇王倚重,位高权重并不亚于其父襄平侯杨膺。
他能制止杨膺,也只有他能制止得了杨膺。
反复思虑,全无他法,生机险中求,韩菀只能赌一赌。
反正结果已不能更糟糕了不是?
她苦笑,须臾打起精神,和穆寒说:“我们梳洗一下,天亮就过去。”
此时已经五更了,黎明时分,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宵禁早结束,很快就天亮了。
韩菀声音很哑,面容几分病后的苍白,声音也犹带几分气虚,穆寒看着心里极难受,只眼下没法,只能这么做。
他忖度片刻,确实唯有这条路可以拼个险中求全,穆寒轻声说:“距天色大亮还有大半个时辰,不如您再假寐片刻?”
韩菀摇了摇头,她没照镜子,但大约也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一个模样,她并不愿意这般示人。
即便是去求助杨于淳,可这事儿,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病容憔悴并不会为她增加成功率,她自不肯以此等形象去现身人前。
穆寒劝了几次无果,只能听她的。
韩菀起身,叫了侍女进来伺候更衣,沐浴洗去身上药味,她端坐妆台前,自己亲自上粉描眉。
韩菀今天妆容有点浓,只描绘过后,看着已与平日无异。青丝梳成高髻,一身茜红色的遍地缠枝广袖曲裾,衬得气色几分红润,她用了一碗清淡的稠粥,含一颗益元丹,人彻底清醒,精神头已重新提了起来。
此时已天色大亮,韩菀屏退诸仆,登上一辆独驾小车,无声无息出了韩府。
等到了别院,她重新换了一辆样式寻常的青帷双辕辎车,在诸心腹护卫的随侍下,直奔左徒府衙。
韩菀先前使人送了口信,左徒府门前已有人等着迎了,是杨于淳的贴身仆役之一叫杨福。
杨福惊讶,因辎车明显不是韩菀惯常坐的,连府徽也没悬挂,好在他认得穆寒阿亚等人,忙赶两步迎上前,把辎车迎入府内。
“女郎见谅,郎君还没下朝,不过想是快了,请女郎稍候。”
韩菀掐的时间很准,杨于淳还未下朝不过快了,她被迎入紧邻杨于淳外书房的厅榭。
等待是时间其实并不长,但韩菀却觉漫漫,她心里到底还是忐忑的,唯有深呼吸一口气,沉静端坐。
辰正,朝罢,杨于淳归。
……
虽韩菀说勿打搅表兄政事,她等着就是,但杨福怎可能照办?自然是打发了人去禀告主人。
杨福惊讶,杨于淳听他说罢,同样亦是。
韩菀这一大早避人耳目过来,必有要事,于是他连朝服也未曾换,便直接过来了。
韩菀一看他神色,心定了三分,杨于淳讶异,襄平侯府那边已到了这份上,若他参与,也不必再佯装了。
杨于淳接过热帕随意擦了擦手,快步上前:“表妹,可是有何事?”
他微微蹙眉,沉稳严肃的俊美面庞着意温和,声音也放缓,看着甚是和蔼,又带几分关切,说话间打量韩菀两眼,乍一看她气色不错,但再认真看,她目泛血丝,面上妆容也比平时厚。
杨于淳不禁皱了皱眉:“表妹可是身体不适?”
这身体不适还撑着过来,他立即道:“表妹有何事,且说就是,很不必顾忌。”
韩菀一直留心他的神情语气,见与往日无异,亦不似作伪,她心里暗暗呼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杨于淳的言行给她添了一点信心。
分析得再多再好,心里也是绷得紧紧的,听得杨于淳这般说,她沉默片刻,站起身:“不瞒表兄,小妹此来,却有一事。”
她顿了顿,杨于淳会意,立即屏退了厅中仆役。
“表妹且坐下细说。”
夏衣单薄,看韩菀比前次所见还有更单薄了两分的肩膀,他眉心不禁皱得更紧。
韩菀苦笑一声,没有坐,却是山前一步,蓦深深福身一拜:“求表兄救我!”
她声音有几分哽咽,她身体本犹虚,又未曾病愈,昨日中午至今除了药也就喝两小碗的白粥,这骤然深深一福下去,竟生几分晕眩,眼前微微发黑,竟力气不继,膝盖一软,直接栽跪在地上。
穆寒心一紧,忍了又忍,这才勉强忍住没有直接冲出去。
韩菀却没忍住,晕眩一闭眼,眼泪就滑了下来。
她身体不适乏力,又沉沉重压,母亲生病弟弟羸弱,强敌虎视眈眈,偌大的商号沉甸甸压在她的身上,病中情绪有点不能稳定,明明心里不愿意的,可身体一没撑住,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杨于淳一惊,立即起身,两步上前将她扶起,“表妹为何如此?”
“有何事,你与我说来就是,愚兄必为你张目!”
掌下的胳膊,纤细而薄弱,杨于淳以前不是没扶过韩菀,她消瘦得厉害,他眉心愈发皱得紧,面庞也不禁带上几分平日肃穆之色来。
他缓了缓神色,从怀中取出丝帕,给韩菀拭去脸上的泪,欲将她扶至榻上坐下。
韩菀定了定,却没去,他蹙眉回头看她。
韩菀晕眩消了,情绪也很快调整过来,她苦笑:“表兄,你先听我说了罢。”
“好,你说。”
然后,杨于淳就听到了这一桩难以置信并震惊了他的事情。
“你说,侯府正是那李翳幕后之主?!”
时至今日,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够让杨于淳震惊了,久经宦海这么些年,差不多可以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容,可今天,他足足怔住几息。
好半晌,杨于淳:“表妹,你可有查证清楚?”
韩菀苦笑,把备好的匣子递给他。
匣内是信报,所有有关李翳和侯府的查证信报,包括缙国时的小杨氏,最远涉及韩父之死,而最近的几封则才刚从侯府传出的。
杨于淳揭开匣盖,快速翻阅。他越看越慢,越看脸色越沉,久久,到了最后侯府这几封,有关杨夫人及杨膺的。
素来喜怒难形于色的人,脸彻彻底底沉了下去。
许久,韩菀轻声:“表兄?”
杨于淳心中惊涛骇浪,只他到底是久经大事历练的人,韩菀一唤,他很快回神,侧头看浓妆掩不住憔悴病容的表妹。
他站起身,扶她坐下。
杨于淳深呼吸,闭目片刻,很快收敛住情绪,心中亦有了章程,他对韩菀道:“此事,容愚兄查证二日。”
“表妹放心。”
杨于淳下颌紧绷,神色肃然,一字一句,力有千钧。
若为真,他必处理妥当。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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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韩菀赌赢了。
虽然她此时心中尤自有两分思疑,但很快,杨于淳就用实际行动打消了她的疑虑。
杨于淳当天就回了侯府。
不知尤自可,针对着去查,很快就查出了蛛丝马迹。
“主子。”
近卫首领冯勇将查证结果呈于案上。
杨于淳一页页翻看,许久,他闭上眼睛,仰靠在凭几上。
他已两宿没合眼了。
冯勇担心,轻声劝:“主子?”
杨于淳抬手制住,他睁开眼睛,既已查实,该马上解决。
杨于淳霍站起身:“去后院。”
……
杨于淳直接去了正院。
此时已是中午,仆妇们正提着食盒进明堂。杨夫人信佛,日常饮食清淡又喜茹素,杨于淳平时见了,因疼惜母亲总不免劝说几句,今日他面无表情一扫而过。
杨夫人对于他的到来,十分惊讶并欢喜,杨于淳越来越忙,家都少回,这次回来有两天了,已是十分难得。
杨于淳除了回来当天给她问了一次安后,这还是第二次到后面来,不过杨夫人也不奇怪,男人正事忙,这个她知道的。
所以突然见他,就很惊喜,一叠声吩咐添菜添肉,连点了七八道,把自己那些清淡素菜挪到一边去,腾出地方等会放儿子喜欢吃的。
杨夫人径自欢喜忙碌,杨于淳静静看着她,良久,杨夫人也发现不对了,诧异回头:“大郎,你这是怎么了?”
儿子正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她。
此时的杨于淳,少了素日在母亲膝下的温和亲近,姿态和眼眸中多了一种审视,他身形颀长挺拔,居高临下这么审视她,这姿态就如同在外面时一般。
杨夫人十分不自然,愣了愣,忍不住伸手摸摸脸,蹙眉问他。
怎么了?
这句话,他想问她。
杨于淳简直难以置信,他打量着眼前他这常年敲经念佛又怜贫惜弱,一贯端正又庄重的母亲,他还记得幼时她也曾教他,持身修正,君子慎独。
杨于淳将手中查证帛笺掷在案上,“为什么?”
杨夫人愣了片刻,去翻案上那叠帛笺,骤一入目,天旋地转。
她慌了。
每一个母亲,都不会希望自己丑陋的一面在孩子面前撕开,哪怕她坏事做绝。杨于淳此刻难以置信的审视神色,陌生的目光,犹如千支尖针,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让她瞬间就崩溃了,她只有儿子了,杨夫人失声痛哭:“你听我说!!”
“不是我!我没有!大郎你听我说!!”
杨夫人慌乱至极,连声否认,连连摆手,手上帛笺哗啦啦撒了一地,她低头一瞥,其上字迹触目惊心,她瞬间惊乱失措。
儿子的能耐她是知道的,不查得确凿,他现在又怎么站在她面前?杨夫人又惊又乱,迎面儿子紧绷的下颌冷静的面庞,否认的话说不出来。
“……是,是你爹让我做的!”
慌乱之中,骤想起杨膺,杨夫人忽眼前一亮,也不管事实上一开始其实是她怂恿并提议此事的,更顾不上平时她甚惧怕杨膺,只一叠声不管不顾全部往杨膺头上推。
“是他,是你父亲,阿娘只能听他的,是真的,大郎你听阿娘说!……”
杨夫人并没后悔过,但此刻也丝毫不妨碍她惊慌失措,扑上去拉住儿子的手,仰面焦急解释着。
室内有些混乱,乳母大惊失色,立即指挥不明所以的侍女仆婢们退下,惊慌走避的声音有些乱,加上杨夫人焦哭辩解,屋里几分零乱吵杂,一瞬却骤然停下了。
杨夫人哭着哭着,余光骤瞥见大门,她瞪大眼,声音戛然而止。
杨于淳缓缓转身。
门槛外,藏蓝广袖宽袍,皮弁冠束发,面相威严,两鬓斑白,襄平侯杨膺正无声伫立在大门外。
他并没看杨夫人一眼。
杨膺的目光,与杨于淳对上。
……
父子久久对视,两人都没说话,片刻,杨膺率先转身。
这处,并不是父子说话的地方。
外书房。
这个阳光炙热的午后,屏退了所有的仆役护卫,杨氏父子之间,进行了一场男人的对话。
没有繁琐,没有废话,两人都是成熟的政客,到了眼下,可以直接弃掉一切前情和枝节末梢,直奔主题。
杨膺回头,眼前这个是让他骄傲万分的长子。
即便杨夫人百般的不讨他欢心,单单就生了这个儿子,就可抵一切,她就是杨氏功臣,哪怕有机会再重来一次,杨膺还是会毫不犹豫聘娶她。
只亦然,杨于淳目光敏锐胸有丘壑,杨夫人看不明白的事情,他甚至不需思忖,一眼就明了,父亲这是把他的母亲推出来充作这打头的靶子。
他静静看着他的父亲,杨膺有点不自在,移开视线,踱步至窗畔。
但很快,他就略过了。
“此事,你休要理会。”
杨膺声音一如既往的威稳严肃,不疾不徐吩咐。
只是,杨于淳却不能从命。
“请恕孩儿不能从命。”
杨于淳看着他的父亲,“韩家是我的姨表血亲,母亲糊涂,孩儿却不能。”
时至今日,杨于淳权位已不逊其父,往日尊从,今日却不再适用了,他亦展露出他的锋芒,杨于淳道:“父亲,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这父子二人,一人一句,直接了当表明自己的立场。
气氛瞬间肃凝。
杨膺霍地回头,父子对视。
杨膺拂袖不悦:“你是如何与你父亲说话的?!”
杨于淳不退不避,“孩儿请父亲收回成命。”
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决,似有千钧。
杨于淳也是一个政客,他知道父亲不是什么纯善好人,但杨膺为父,且政治场中打滚,这个无可厚非。
理念不同,他不附和也不干涉,他早已开府,各自行事就是。
杨于淳久经政事,他不是一个愣头青热血青年,纯理想是办不成事的,他坚持自己即可,不必干涉旁人,涉及理念,也包括他的父亲。
父子存异求同,并无不可。
直到今日。
这桩事情,是真真侵犯了他的底线。
请恕他绝无法苟同。
“父亲如此作为,若宣扬出去,必会让王后与公子虔蒙羞。”
面对父亲摄人目光,杨于淳毫不退让,拱手,须臾抬头,铿锵一句:“杨家今日,来之不易,请父亲三思!”
杨于淳最了解他父亲顾忌什么,在意什么,什么才能一着就挟制他收手。
吵闹争执,早非他所用,杨于淳一着直指杨膺七寸。
他是必会护住韩家的。
今时今日,杨于淳位居左徒,深得郇王倚重,位高权重早不亚于父亲杨膺,要动韩家,就先过他一关。
父子相斗,杨家分裂。
再多的财资,也是弥补不过的。
厉害关系如何,只凭杨膺去分析选择。
“你!!”
杨膺勃然大怒,他霍地转身,力道之大,直接撞翻身侧高几,“嘭”一声巨响香炉粉身碎骨。
气氛瞬间绷紧至极点,外书房内沉沉压抑。
父子对视,杨于淳毫不退让。
不得不说,他掐中了杨膺的命脉。
父子不能相斗,杨家也不能分裂。
僵持许久,杨膺拂袖坐下,“孽子,滚出去!!”
他知道,父亲这是妥协了。
杨于淳拱手,一揖到地,退了出去。
……
正午阳光如炽。
杨于淳快步出了主外书房,廊外烈日炎炎刺目生疼,他闭了闭眼睛。
冯勇有些担心,“主子?”
方才外书房内响动大得连他都听见了,那气氛沉得仿要凝固,连退到三丈外的近卫们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杨于淳并未说话,快步离开。
一下午加晚上的时间,他都在处理府中人事,坚决而雷厉风行,既是清理,也以此作行动向父亲表明自己毫无转圜的决心。
主外书房未有动静,杨膺不发一言。
父亲处已摆平,至于母亲。
杨于淳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人都来了吗?”
“禀主子,来了。”
方才冯勇并杨福匆匆往左徒府去了一趟,奉主子之名挑了仆妇女婢共数十人。
杨于淳起身,府中处理过,最后,他去了母亲的正院。
杨夫人自知得府中动静,只也不敢遣人询问,她连着午膳晚膳都没用,坐立不安,突然听禀大郎君来了。
她忙忙迎出去,“大郎,你来啦!阿娘……”
她讪讪,想说话又有些不敢,瞄了儿子一眼,垂下眼睑。
此时宵禁已过。
夜色颇深,四周陷入一片朦胧的昏暗,庑廊下的大绢灯早已挑起,杨于淳低头看着他的母亲,他熟悉又陌生的母亲。
他没有再说其他。
人性之恶,无法规劝,弃恶从善者自来极其少有,口头的承诺并不能取信于他,他也深知母亲性子深藏的固执,因而杨于淳并不打算废话。
他侧了侧头,“都拿下。”
一队配刀的精壮近卫随他而入,得令后院门一关,迅速拿下院内所有仆妇女婢。上到杨夫人乳母陈媪,下到才刚留头的小幺儿,按名册一一点人,确保一个不漏。
瞬间惊呼四起,奔跑尖叫院内一片混乱,近卫们眉头也不带皱一下,老鹰抓小鸡般全部拿下扔在院子中央,凡有反抗挣扎的,直接抽出绳索捆住。
杨夫人大惊失色:“大郎,你这是作甚?”
杨于淳静静看着她:“母亲,这些家下人,既不能规劝主子,也不能及时发现,致使主子误入歧途犯下大错,要来何用?”
误入歧途,犯下大错。
杨夫人噎住了。
只也不待她多说,近卫们三下五除二,非常利索地就将人都拿了个七八,按名册一一辨认勾对,而后开门统统都押了出去。
进来的,是另外数十仆妇。
有近身老嬷嬷,有贴身侍女,有粗使下人,反正应该有的,都全部配置上了。
杨于淳雷厉风行,直接把正院所有人手都汰换了,统统换上他的人。在来前,他发过话,务必伺候好夫人,若夫人再有犯糊涂,即唯问她们。
杨于淳道:“夜深了,母亲早些歇息罢,孩子过些日子再来给母亲问安。”
话罢,旋即转身,直接离去。
杨夫人张口结舌,片刻才反应过来,“大郎,大郎!!!”
院外乳母陈媪的哭声,她不大老实,被冯勇怒骂一句老虔婆,直接一脚踹过去。
杨夫人焦急又气,赶紧欲去扶,“大郎,你回来!!!”
只没等她跨出院门,新来的婆子侍女利索跪下,其中两个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腿,另十几个挡在她前面,七嘴八舌:“夫人千金贵体,且莫近前!!”
“这等逆奴,夫人万莫怜悯!”
“赶紧关门吧。”
生生动不了一步,院门“轰”一声直接在眼前关上。
杨夫人又急又气,眼前一黑,直接晕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杨于淳没让人失望啊!
二更发射完毕!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么么啾!!(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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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医士来过后,回头禀道,夫人只是急厥,用针后已醒,无大碍。
杨于淳挥手,让人下去。
他以雷霆之势,迅速将此事压下并处理妥当。
此时,三更都差不多过尽了。
杨于淳假寐了一会,杨夫人院里的人已全部换好了,旧人押过来,并已悉数处理完毕。
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黎明过尽,天将破晓。
杨于淳起身,伫立在大敞的槛窗前。
晨曦渐放,天色越来越亮,一缕金色朝阳射在侯府主厅高高庑顶的鸱吻上。
天已亮全。
杨于淳转身:“备马。”
他要去韩府。
事情处理完毕,他必须告知韩菀处理结果,并给韩家人一个交代。
而对于杨于淳来说,这恰恰却是整件事最难的地方。
迎着日光,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一大清早,杨于淳来了。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杨于淳大肆清洗侯府人手,除了他父亲的心腹不能动,其余都彻底查察了一遍,凡知情的,或许有其他问题的,全都被他处理了。
只不过,他却没有动韩菀的人。
非但如此,囚于地牢正用刑的那批人也被他强硬接手过来,李翳不见,看守的是杨膺的心腹亲卫队副,他请示过主子后没再吭声。
杨于淳把人押回左徒府,随后,那个小队长被他放了回去。
韩菀还有人在,侯府里发生的事她颇清楚的。
至此,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她赌赢了。
杨于淳确实是个严于律己且正义有度的真君子,他并不能坐视此等事情的发生。
韩菀这才能真正睡了个还算好的觉。
次日刚醒,就闻听杨于淳来见,她讶异一瞬,这么快,随后立即道:“快请!”
韩菀快步前往前院,去迎杨于淳。
表兄妹再次见面,相隔不过才三天,却恍惚已过去了很不短的一段时光。
两人都身心颇疲。
在湖边水榭相对坐下,韩菀打量杨于淳两眼,他双目微泛红丝,面带疲色。
她没法说什么,只得道:“表兄保重。”
杨于淳颔首:“放心,表妹也是。”
静了一下,随即久言归正传。
杨于淳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哪怕知道韩菀怕已了解了个七八,他还是先将结果再说了一遍。
“我与父亲商谈过后,父亲已默许,此事作罢。”
至于这过程是如何的,他并没提及,这轻描淡写一句后,又道:“母亲身边的人,我已悉数汰换,……日后她,断不会再有此类事再生。”
他郑重承诺:“表妹放心,但凡有我一日,必会全力回护韩氏。”
这是许诺,即便杨膺反悔,他也会坚定站在维护韩氏的一方,断不会变。
简简单单几句话,韩菀立即就听懂了,对于杨于淳如何说服的杨膺,她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韩菀说不激动那是假的,有了杨于淳的坚定立场,杨膺投鼠忌器,难题困境随即迎刃而解。
她感激至极,立即坐直,伏身深深一拜:“元娘谢表兄!!”
百般动容,都尽化作一句。
杨于淳托住她,没让她拜下去,他不禁露出一抹苦笑,“表妹此话,岂不羞煞愚兄?”
血缘之亲,他家竟如此行事,到头来,反要韩菀万分感激拜他,杨于淳无颜承受。
况且,想起他接着要说的事,杨于淳心里更是愧疚。
扶起韩菀,他道:“表妹,且坐下说话。”
这次危机终于消弭于无形了,韩菀压力陡全消,她神色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绷紧的脊背一放,杨于淳扶她,她还是福身一礼,“谢表兄。”
谢他的人品,也谢他对韩家的情谊。
砂瓶内的茶汤沸腾,她提起,亲自斟了两盏茶:“表兄,元娘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表兄妹碰过盏,一仰饮尽茶汤。
韩菀给他重新斟上。
她微微垂眸,一束阳光自廊榭缝隙穿过投在她的身侧,明媚的光斑,衬得她愈发肌肤胜雪,长翘的睫羽轻轻颤动,如振翅蝴蝶。
湖风自她身后而来,衣带翻飞,她瘦了许多,却不显尖削,反另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楚楚之态,极尽少女妍丽姣美。
能看得出来,她心情一下子就轻快起来,翘唇露了笑,左腮一点若有似无的浅浅梨涡。
杨于淳心里暗叹一声,只是该说的还是得说。
承诺说完了,接下来就是深入的处理结果。
有一个无法避免的话题,那就是韩父。
他声音有些低沉:“昨夜,我去了父亲书房,问及此事,父亲言道,一应事宜俱交给李翳,此乃李翳擅自做主。”
这话题一起,水榭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静得可怕。
杨于淳长长吐了一口气。
杨膺说,韩父之死,是李翳个人行为,是真是假,由各人自分辨。
但杨于淳也只能当是真的,再难出口,他也只能这么给韩菀说出来。杨膺和杨夫人乃他生身父母,生他养他,慈心抚育精心教养他成人。
他只能这样了。
韩菀沉默了。
杨于淳也沉默了片刻,半晌,他道:“你放心,我必会拿住此人。”
想起与父亲的交涉,他皱了皱眉,杨膺说归说,却半分没有交出李翳的意思。
杨于淳承诺:“你放心,我必会将此人交予你处置。”
回应他的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沉默了一阵,杨于淳长吁了一口气,垂睑,最后说一句:“若……请表妹禀明姨母,于淳再登门给姨母请罪。”
他是杨膺儿子,也只能如此了。
杨于淳言下之意,若韩菀认同这个处理方法,那就请她替他禀明孙氏,他再来登门替父母请罪。
再说明白一点,即是韩父的去世,无奈之下只能真当做是李翳的个人行为了。
韩菀不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
明明她知道,这是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杨于淳已做到自己能做的极限了。
她该应下来,给这事画上一个完满的的句号。
可她心里就是难受极了,嘴张不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于淳也知,他也未要韩菀立即给出答案,话罢坐了一阵,他随即站起身,告辞离去,也不用人相送。
杨于淳走后,韩菀独自在湖边坐了许久,一动不动,怔怔盯着湖水。
旭阳渐升,烈日炎炎,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滚滚热浪。
“主子?”
穆寒轻喊了一声,太热了,得回去了,她身体尤虚,会受不住的。
韩菀眼睫动了动,半晌,慢慢转过身来。
盛夏炎炎,她一张脸纸一般苍白。
她慢慢抬眸看一眼穆寒,穆寒可以清晰看见她眸中蕴含的点点泪光。
穆寒心蓦的一紧,胸腔抑不住泛起隐隐钝痛,不尖锐,那种缓慢蔓延的沉沉痛楚,却极难受。
他低声说:“日已高升,水榭炎热,主子请回屋。”
韩菀侧头看了眼水榭外,粼粼湖面折射刺人眼睛生疼,她怔怔望了好半晌,起身回郦阳居。
她没说话,默默在前头走着,炙热阳光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她也未曾绕道庑廊躲避。
穆寒紧随其后。
她没表露出些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心潮翻涌。
他方才虽在水榭之外,但穆寒听觉敏锐,杨于淳说的话他还是听见了。
极心疼极心疼她,恨不能以身替之,只可惜并无此法。
“主子?”
头一次这般恨自己拙嘴笨舌,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想不出来。
韩菀跨入门槛,吩咐人都下去,她继续往里面走。长长孔雀蓝曲裾裙摆拖拽在地面,她脊背绷得紧紧的,极纤细又紧绷,有一种强弩之末的错觉,总让人悬心下一刻会崩垮。
穆寒脚下生根,他根本没法如旁人一样听从她的命令无声退去。
他低低喊了一声,韩菀脚下顿住了。
榻级在脚下却再迈不动一步,她慢慢转过身来,穆寒站在三尺外,那双琉璃珠般的浅褐色眼眸带着担忧,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鼻端一热,眼泪控制不住,就这么落了下来。
她低声说:“……穆寒,我心里疼。”
她蹙眉,慢慢伸手捂住心口。
穆寒心一紧,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将她抱坐在榻上。穆寒心一紧,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将她抱坐在榻上,一手飞速打开榻侧矮柜上的小匣,取出一个小陶瓶,咬开瓶塞倒出一枚药丸,送进她嘴里。
又飞速到了一盏白水,也顾不上凉,凑到她唇边。
和水吞下药丸,好一会,心悸的感觉才渐渐消失,靠着穆寒臂弯,熟悉醇厚的气息包围着她,她不想起来。
韩菀侧身,伏在他的肩膀上。
她手紧紧捏着他背后衣料,很快,穆寒就感觉颈畔一热,有湿意顺着他脖颈淌了下来。
她无声哭着,渐渐有抽泣声,抽泣渐剧,她低声哭了起来,瘦削的身躯因剧烈的哭泣在战栗着。
穆寒心如刀绞。
这一刻他完全顾不上其他,双臂收紧,紧紧将她护在怀里,只期盼他的力道和体温,能给她哪怕一点的安慰。
被猛一箍,韩菀痛哭失声。
她明白自己最终得答应的,可心里这一腔难受实无法宣泄。
“我不孝,我对不起阿爹,我枉为人女,……”
慈父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他逝去一幕亦深深篆刻在她心坎,至今依然极清晰。韩父一身血衣染红,触目惊心伤痕累累,昔日儒雅清隽的面庞呈现一种死灰般的颜色,他苦苦撑着回到家中嘱咐后,已气游若丝。
那只染血的手抚在她的脸上,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对不起,……阿爹不能看菀儿出嫁了,……”
手滑落,溘然长逝。
父亲这趟出门,重要目的就是为了给她添置嫁妆,遣穆寒率人提前押运归家的贵重货物就是她的陪嫁。
可他却不能看到她出嫁了。
心肝像被拧住一般,疼得极了,韩菀泣不成声,“我对不起阿爹,全是我的不好,我……”
“主子!”
“不,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