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她都在思量抵达郇都后的事,目前已有了初步的腹稿,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索性坐起身,“啪”一声把隔扇墙上的菱花窗打开了。
和驿舍里简陋的木板墙不同,新郦阳居里头这隔墙是一扇雕花隔扇窗,底下厚实的檀木清漆方格板子,上面是雕琢精美的菱花窗。
和一般菱花窗格是一样的,能打开,从里面把铜扣一板就能直接拉开了。
韩菀趴在窗舷上,和穆寒说:“到时候,我就把你放进去,先任个分管事,等出成绩了,再往上提!”
穆寒是她最信任的人,自然是要当她的左臂右膀的。他又不是不懂,相反他很有天分,到时两人一同进退,他既能拱卫她,也能打理外务。
从一开始,韩菀打算就是这样的。
穆寒却愣住了。
才一跃坐起正要答话,一愣,怔怔看着韩菀。
她的意思是,让他正式任职?
在商号中枢?
穆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动了动唇,他想说,他,他是奴籍。
如今世道,并无脱籍一说,一日奴隶,终身奴隶,除非侥幸和个非奴籍的生下子嗣吧,不然子孙后代也逃不脱奴隶的命运。
旁人或许还能侥幸逃脱混成流民,可穆寒不能,他的容貌注定无法遮掩。
奴隶是最卑贱的,他曾想过最好的路,就是当韩氏下一任家主身边的辅助者。
这个辅助者,哪怕大家都知道存在,但令下的,仍只能韩琮名义,用的也是韩琮的印。
这也是韩父打算,韩父仁厚,穆寒行走南北所见绝无仅有。韩父原先的想法,也只是让穆寒成为韩琮臂膀,贴身辅助兼任护卫统领。
对于商号而言,这个是编外位置,不算正式职务。
因为他只是个奴隶。
“主子?”
穆寒怔怔的,这个素来少语冷静的男人首次失了声,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韩菀微笑看着她,黑黢黢的夜里,她一双眼眸亮晶晶的,一如她急赶八十里追上接回他的那一天,俯身亲自扶他,力道轻柔却坚定。
“我……”今天吃肉吗1v3

  “那不就得了。”
门咿呀轻响,韩菀扶起穆寒,“快起来吧,别整天跪来跪去的。”
她拍了他肩,打趣:“你可是要当我左臂右膀的人!”
韩菀言笑晏晏,一路行来,两人早熟悉了。
“好了,那咱们快点睡吧。”明儿还有重要事情商议呢。
韩菀光着脚丫就一身薄绫寝衣,虽地毯厚厚炭火足,但水汽冬寒还是有些凉,两人又说了一会,她就垫着脚尖溜回去了。
隔扇门轻轻阖上,被褥斯索的微声,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穆寒躺在窄小的矮榻上,半晌,他伸手触了触身上伤口。
恢复得很好,他最重一处伤是在肩后,深可见骨,但由于持续好药仔细调养,现在只剩一点点伤痂,不留后患。
他慢慢侧身。
炭盘红火闪烁,隔着菱花窗上的厚纱,能隐约看见里间榻上模糊一团隆起暗影。
她睡着了。
夜阑静,浅浅呼吸,清缓绵长。
她予与他太多尊重,让他没办法不震撼不动容,这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东西。
她……比他原先以为的还要好,好太多了。
长夜静谧,雨点滴滴答答,巡夜护卫厚皮靴的踏踏声,沿着木质廊道远近来回。
穆寒睁眼,昏暗中屋顶粱枋轮廓变得隐约,其上绘制精美花纹也一同静静沉睡在夜色中。
久久,久到隐约三更梆子起,庭院守卫两班交接,隐约低声交谈,他动了动,半晌,才阖上眼睛。
……
睡得少,穆寒依然醒得早,次日晨起情绪已悉数收敛,入内整理的女婢并不觉丁点不同。
他自己卷好铺盖放回箱内,盥洗回来后,韩菀也起了。
寝屋仆婢捧着铜盘巾帕进出,韩菀打开衣橱,再三打量,她今天要穿得精神醒目些。
屋里衣橱衣箱摆放都是参照东阳来的,橱柜是她喜爱和常穿的衣裙,左边一水儿浅青银白的简单素色,右边则是翠紫艳蓝之类的鲜亮颜色。
韩菀旧时偏爱后者,因她性情外向,父亲曾笑骂她倔大胆假小子,她甚至会骑马,且马技还很不错,也近几年才被母亲拘起来。
只重新睁眼一回,这些都淡了许多,昔日那种恣意张扬的心境已回不去,穿什么也就变得无所谓了。
父亲去世后,她一直穿素衣,只进了郇都后,却是不合适了,于是这边的衣橱就被重新打了开来。
她取出一件绛紫的,还有一件烟蓝的,低头比了比,见穆寒进来,她问他:“咱们下午可能去朱雀大街,哪件好一点?”
都是款式简洁刺绣精美大方之余隐透华贵的广袖曲裾,绛紫烟蓝,衬得她肌肤越发雪白,丽色动人。只眼下这个丽人打扮过分家常,寝衣外随意披了件斗篷,头发披散有几分凌乱,正皱皱鼻子瞅他。
穆寒不懂这个,他认真看了看,盯着微蹙眉比较一阵,才说:“这个。”指了指蓝色,他认为这个颜色应更稳重一些。
这么认真吗?
韩菀忍不住笑了笑,“好,那就这个!”
换了一身烟蓝色云纹广袖织锦裙裾,把乌发盘高盘紧,配上镶红宝的钗环,宝石艳红,裙服深蓝,衬得她脖颈脸颊白如初雪,容色端丽,又较平日稍添几分成熟稳重。
韩菀细细端详,颇满意,转身往正院行去。
穆寒紧随其后,一直到了正房,平日他会无声退至边上,但今日得了韩菀嘱咐,却是没有,韩菀落座后,他稍退后两步,立在她身后。
韩仲丘略有所感,抬头看了他一眼。
今天人很齐,孙氏,韩菀,韩仲丘,还有堂兄韩晔,四人围坐在方案前商议。
收拾院舍什么的都是小事,如今最重要是商号。
“阿爹去世已数月,商号无首,我们还是尽快接掌为好。”韩菀说的这一点,大家都很赞同。
至于具体的策略,路上其实讨论过不止一回的,很快就定下,除去韩菀和韩仲丘名正言顺掌事以外,另外他们还觉得,应再放两个人进去作分管事。
一个毫无疑问是堂兄韩晔。
至于另一个,韩菀提议穆寒。
她话一出,除去先前已听过的韩仲丘以外,孙氏和韩晔十分诧异,闻声俱抬头望一眼穆寒。
穆寒肃立在韩菀身后,脊背挺直,主子信重他为他做到这程度,他无论如何亦不会坠主子的脸面。
孙氏皱了皱眉,穆寒不过一个奴隶,且还是一个她观感一般的奴隶。
孙氏反应,韩菀早有预料,她劝母亲:“如今我们人少,穆寒天分能耐,父亲都是认可的。”
“我和叔父虽是主家,只曹邑宰他们掌事多年,我们初来乍到只怕未必能事事如臂使指,既然穆寒跟父亲学过,咱们为何不用?”
人皆有私,韩父在时自然一切都好,可他一去,主家无人,出来掌印的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娘子,就算再添一个韩仲丘,那说到底也是二房人,这些大小管事就未必能如韩父在时一般尽心尽力辅助了。
当然忠心耿耿的肯定也有,但韩菀初来乍到,她没法精准分辨。
这种情况下,就很需要把自己人放进去,以了解详情,通达耳目,再执行命令。
穆寒除了身份以外,其他无可挑剔,而现在他们适用的自己人实在少。
孙氏沉吟。
经女儿提醒,她确实觉得曹邑宰权力过大了,且心疾手快,就韩父骤然去世这几月时间,他迅速将商号权柄拢在手里,她仔细一留心,立时忌惮。
放任下去,这人一旦存私,她娘仨就是聋子瞎子。
孙氏没有想太久,瞥穆寒一眼,她很快就做了决定,“那就依你。”
“好,那我们稍后就过去。”
事情定下了,韩菀回头看穆寒,微微一笑,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今日雨终于停了,久阴初霁,一束久违的薄阳从大敞的窗牖洒进室内,她立在窗畔,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身畔,她沐浴在晨曦中,光华好似初阳一般灿烂。
穆寒目送她,直到她进了内房,他紧随其后,紧紧守卫在门扉外。
穆寒身形异常高大健硕,气质沉肃内敛,但他走南闯北经历无数次血腥,不管怎么内敛怎么沉静,那种隐隐迫人的气势都是挥之不去的,非常显眼。
韩晔挑眉打量了眼,他还是第一次留意穆寒,不过确实少人,伯母和父亲都同意了,他耸耸肩。
……
众人起身,韩仲丘父子匆匆回去准备了,韩菀则跟着母亲,母女二人进了内室。
这回,没有让任何侍婢和护卫随扈,孙氏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了。
她亲自检视了门窗,最后放下床帐,移开她的玉枕,在床栏上缠枝纹上极不起眼的一处一撬一按,“咯”一声轻响,枕下位置弹出一个小暗格。
“这是你爹旧时做的,说必要时可藏些要紧东西。”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
孙氏黯然,打起精神,从里头取出一个两巴掌大的乌木匣。
这匣子分两层,第一层开了匣盖,是大大小小共七方印鉴,这就是历代韩氏家主的掌印。
至于第二层,却是非常隐蔽的暗格,孙氏按了一下,啪弹出一个小抽屉,里头薄如蝉翼一张丝绢。这丝绢是特殊制过的,水浸不湿火烧不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狡兔尚有三窟,韩氏王族出身,又巨富数代,焉能不留下后手?
丝绢密密麻麻的字,就是历代祖辈和父亲设下的暗库,内里的珍宝财资,并不亚于明面上的韩氏商号。
上辈子韩菀被囚,就是因为这个匣子。
孙氏和韩菀将丝绢用帕子包好,重新放回暗格里,孙氏低头摩挲印鉴,黯然片刻,郑重将匣子交给女儿。
女儿有心要撑起韩氏,做母亲的没有不赞同的,只是委屈她了。
旁家的女郎都是娇养无忧,只待出嫁良人。
韩菀并不委屈。
她捧着檀木小匣,只觉有千钧重。
深吸一口气,她站了起来身,“阿娘,我过去了。”
“去吧。”
孙氏先不去了,因为韩琮生了病,舟车劳顿,兴奋过后,天明时发了低热。
韩菀出门前先去看看弟弟,他一张小脸泛白,触手发烫,见姐姐来立即撑着坐起,十分沮丧。他本来说好和姐姐一起去的。他是男丁,他想和姐姐共同进退,谁知又病了。
韩菀抚抚他的脸,柔声安慰:“别急,日子还长呢,养好病咱们再去,好不好?”
“嗯!”
拍拍他的小脑袋,扶他躺下。
……
韩氏的郇都总号位于朱雀大街的中部位置,前面是五间五开的大铺面,青石为筑雕栏为凭,经营却不是韩氏如今占半壁的矿盐,而是丝绢。
先祖韩弥,以丝绢起家。
巨大的金漆牌匾上书“韩氏”,铁画银钩也是先祖亲笔,观字如人,能看出这位先祖乾纲独断的风采。
店铺之后,则是一个堪比五进宅邸的巨大商号公署,案牍室,议事厅,家主内外书房,大大小小管事的值房等等,屋舍众多,功能齐备。
韩菀等人来前,已提前打发人通知过,离得远远,便见已曹邑宰率着东阳郇都两地的重要管事,足有数十人,正立于大门前迎候。
主君去逝,年仅十六的女郎出来执印理事,众人什么想法,表面却看不出来,不过最起码的礼数却还是很到位的,一见车驾,便迎了上来。
韩菀深吸一口气,车帘撩起,她不用人扶持,自己信步下车。
穆寒翻身下马,紧随其后。
曹邑宰上前一步,拱手下拜:“曹凭率总号诸管事,见过主子!”
诸人纷纷拱手:“某等见过主子!”
韩菀扫了曹邑宰一眼,环视众人,微笑道:“诸位请起,不必多礼。”
她落落大方,说罢和韩仲丘韩晔一起,带笑将面前一排见礼的管事扶起了起身。
“主子,请。”
见礼寒暄过后,曹邑宰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姿态恭敬,面带微笑,一个十足十的忠心家臣大管事的模样。
但韩菀四人深知,这不过假象。
临行前,韩菀将匣子交给穆寒,此刻那个装有家主印鉴的小匣正收在穆寒怀中。
韩菀看了曹邑宰一眼,“诸位,请。”
她一个大步,率先迈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和剧情都进入升温阶段啦,迫不及待啊啊,激动!!
话说阿菀知道穆寒暗恋其实还挺早的,可能v前就可以了,阿秀争取一下哈哈哈(/≧▽≦)/
么么啾宝宝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第11章
韩菀直入后堂。
这个郇都总号,她还是第一次来,但她很了解父亲的习惯,非常准确找到了父亲曾用过的外书房,丝毫没露怯。
诸卫先行一步,十六扇菱花隔扇门悉数大开,韩菀直入上首,拂袖敛衽,在紫檀大案后的凭几前端正跽坐。
穆寒取出小匣,端正置于檀案右上角,打开,随即他按剑肃立,无声护持案侧。
韩仲丘父子站在另一侧,而堂下,管事们鱼贯而入,按职位高低站了五六排,最前头一个即是曹邑宰。
乌木小匣匣盖打开,两排共七枚印鉴,诸管事看得分明,韩菀这是在宣布,她接掌韩氏。
“诸位。”
稍候片刻,韩菀发声,她环视众人:“父亲遭遇不幸,骤不及防,这几个月来,辛苦各位了。”
很年轻少女声线,一字一句却十分严肃,她语气中端持郑重不知不觉消弭了年纪带来的影响。
堂下诸管事齐齐抱拳:“不敢当主子褒赞!”
“诸位当得起。”
“还记得当年,父亲也很赞赏诸位。不辞辛劳,为他分忧。韩氏有今日之盛,多赖诸位尽心辅助。”
“如今父亲骤逝,我年纪尚轻,还要诸位继续鼎力襄助!”
怀念了父亲,肯定了诸管事的功劳,褒赞表忠自我介绍一番,一应场面话说完以后,韩菀顺势引出韩仲丘:“这位想必大家认识,父亲临终前托付叔父照应我,日后商号诸事要叔父多费心了。”
很含蓄,但也足够明白,这个介绍确定了韩仲丘的位置比曹邑宰高。
曹邑宰眼神闪了闪,果然来者不善。
当然,韩菀一开始也没大动作,待韩仲丘和众管事厮见过后,她笑笑,看向阶下韩晔穆寒二人,用有点沉重的语气道:“父亲意外,庞管事等人亦一同弥难,致总号人事见短,近来诸位不易我都知道。”
“从兄韩晔家学渊源,穆寒在父亲身边学习多时,他二人日后就与诸位一同共事。”
韩菀目光在曹邑宰身上扫过,笑道:“以后,诸位也轻省些。”
曹邑宰笑了笑。
他上前一步,抬头露出些许迟疑,拱手:“这……主子,只怕有些不妥?”
韩菀就知道他不会轻易妥协,目光一锐,“有何不妥?”
曹邑宰丝毫不惧,依旧甚恭谦禀道:“主子不知,庞管事等人的位置,俱已由其副手替上,这几个月来,并无纰漏,有功无过。”
已转正,即使新家主,也不能无故卸职寒人心,“这总号管事位置,已是满了。”
曹邑宰笑了笑,没再说话,却立即有另一人出列,“主子有所不知!商号有规矩,但凡管事者俱要历练至少三年方可提拔,此乃先主君旧年所定。”
这人方才自我介绍,姓胡,胡荣,总号分管事之一,他斜睨了韩晔一眼,“总号管事责任重大,也不是什么初来乍到就能胜任的,郎君不妨先学几年?”
个把黄毛小子,还想空降夺权?
至于穆寒。
胡荣直接嗤笑一声,十分鄙夷,主子怕不是在开玩笑?
曹邑宰轻斥一声,皱眉道:“老胡,岂可在主子跟前放肆?还不请罪?”
不过他看穆寒一眼,拱手对韩菀说:“主子,在下以为,确实有些不妥。”
“是不妥。”
“曹大管事说的是!”
七八个人附和曹邑宰,人群中,不知谁骂了声:“一个羯奴,也配和我等同堂理事?!”
雅雀无声。
韩菀三人脸色立即沉了。
曹邑宰恍然未觉,“请主子三思!”
韩仲丘怒指,喝道:“曹凭,你乃韩氏家臣,世受韩氏恩典,不思为少主分忧,竟还敢再三巧言欺主?”
“不敢!”
“曹凭不敢欺主!”
曹邑宰不亢不卑,“曹某正是为了商号,以防少主受人蒙蔽!”
他视线扫过韩仲丘父子,最后落到穆寒身上。韩仲丘父子也就罢了,穆寒绝不可。
他是万万没想到韩菀竟会直接将奴隶出身的穆寒放进商号。他极忌惮穆寒,穆寒可是韩父千挑百选出来的人。
气氛僵了片刻,韩菀扫过其他人,“那你们呢?”
“……”
“请主子三思!!”
沉默一会,齐声一句,声音很大,有过一半的人开口,其余的或对视低头,或垂目不语。
曹邑宰的能耐和动作比预料中还有厉害多了。
总号竟铁板一块。
……
穆寒吩咐当值亲卫后,掩上书房门,“庞大管事等都弥难了,且主君近两年,多不在郇国。”
随行在韩父身边的管事几乎折在那场意外里,韩父近年常出外,郇国事务由曹邑宰和一位姓陈的大管事共同处理,但很凑巧,年老的陈管事路上操劳太过生了病,很重,现在还昏迷着。
韩菀瞥一眼案上刚送来的文牍,翻翻,不出所料都是些表面账册,和前世一开始送来侯府的一样。
韩菀扔下账册,灌了一盏茶,脸色阴沉,良久,长呼一口气,才缓和些。
她安慰穆寒:“不过是些小人话语,他们故意的。”
方才堂上,胡管事等人对穆寒可谓极尽侮辱,她气得两肋生疼,韩菀认真对穆寒说:“你别理它。”
“你是最好的。”
在韩菀心里,他是最好的。
她说得很认真,一双翦水明眸带着安慰和担心看着他,一瞬不瞬,穆寒距离很近,他看见点漆般瞳仁映着烛火似落星子,里头清晰倒映着一个他。
他顿了顿,半晌,“……卑职并没有主子说这般好。”有些哑。
穆寒收敛心神,跪坐在脚踏上。
偌大的书房,长明烛火微微摇晃,室内静谧,如同穆寒的眼眸一样。
韩菀发现穆寒是真没生气,他沉稳一如平日,即便遭受鄙夷,他一双沉静眼眸都没变过。
在她记忆里,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哪怕上辈子他从滚滚浊浪将她救起那刻,她回头望见的也是这样沉静坚韧的眼神。
只除了,她死后他百里追杀阴翳男那会。
韩菀不禁问:“穆寒,你怨过吗?”
出身如此艰难,际遇这般坎坷,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遇上曹邑宰这么一个小人,差点就落到那彭陵夫人手上去了,不,上辈子已落到了。
穆寒一愣,“……我没想这些,”他想了想,如实回答:“就觉得多想无益,得做,去做才行。”
埋怨无用,唯有全力以赴,才有机会挣脱困境。
所以无数次奋力挣扎铸就基础,才有他最终被幸运所眷顾。
“好!”
说得好。
看穆寒这双沉静眼眸,透出的坚韧,韩菀火气一下子全消了。
其实今日也没太出乎意料,只是曹邑宰比想象中要更厉害些罢了。
对方这个下马威,她必须打回去,并一举震慑曹邑宰,否则谁也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日后送来的,恐怕就只案上这些了。
那么现在,该怎么接招?
韩菀垂眸思索。
久久,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叔父回来了。
韩仲丘眉心皱得紧,他和韩晔在总号转了一圈,情况并不好,曹邑宰的人不少,剩下的都不吭声,明显观望状态。
“那我们就挑两个人出来击破吧。”
以点破面,既曹邑宰说底下人有功无过,那就挑他的人出来,找出过错,大过错,重重打脸,问题迎刃而解。
大挫曹邑宰锋芒,顺势把穆寒二人放进去补上位置,韩菀即成功立威打开局面。
韩仲丘闻言一诧,随即面露欣慰,他这侄女可以,他兄长也算后继有人。
“这法子不错。”
韩仲丘原先也是这么想着,要么策反,要么是寻到错处重重惩处。
一个从内,一个从外。
但明显前者不及后者,操作琐碎容易走漏风声,最重要韩菀是上位者,这法子有些落了下乘,远不及后者利于立威。
一致通过,很快定了下来。
那么,该选哪两个人呢?
韩菀方才一直在翻总号的人事名册,人选她已看好了,“胡荣,杜义,叔父觉得这二人如何?”
这两个人,上辈子是曹邑宰的心腹,但最后却是曹邑宰亲手处理了他们。
原因,太贪了,贪到最后连曹邑宰都没法容忍了。
想拿错处,有什么比大额贪渎更合适的吗?
韩菀就不信了,这么贪的两个人,在主君突然逝世的混乱期间,会不伸手?
不过韩仲丘没有马上赞同,他不知前世,他得先观察一下。
经过几天时间的谨慎观察后,韩仲丘最后赞同。
“这二人风评一般。”
穆寒也说了句:“旧日主君也曾说过胡荣杜义性贪,不可单独委以重任。”
能力足够但瑕疵也大,不过水至清则无鱼,旧时有韩父震慑,又安排了陈大管事钳制,能驾驭各色人物。
“那好!”就定下这两个人了。
如今胡荣杜义掌的是丹砂和丝绢两项。上月,有大批丹砂自栾邑运至郇都,足七千石,胡杜二人特地从东阳赶至卢乡交接。
这里七千石,是总号账册上写的,是卢乡大库出库至郇都的数目。
至于卢乡库房进库多少,那就不知了。
这一进一出最好动手脚。
想知道胡杜有没有趁机贪吞,贪吞了多少,必须去卢乡库房一趟。
这件事交给谁,韩仲丘看向穆寒。
穆寒出身是硬伤,想要更顺利取而代之,他也很需要立威。
穆寒犹豫了一下,但没有迟疑太久,他答应韩菀要进入商号当她左臂右膀那一刻,就注定会有偶尔委任暂离的时候,没法一直贴身不分的。
很快他就答应下来。
事不宜迟,越快出发越好。但穆寒临行前,先要做的是安排好韩菀身边的防卫,务必毫无纰漏。
排好班值,又训懈过。
他安排阿亚暂代他的位置,正当他在偏厅仔细嘱咐阿亚的时候,忽听见熟悉的轻盈脚步声沿着廊道行来。
檐角绢灯微晃,投下一圈晕黄的光。
韩菀一身深紫色的扎袖胡服,脚踏鹿皮靴,她执乌纹马鞭轻拍两下手心,对穆寒说:“我也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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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穆寒蹙眉:“主子?”
又不是没人,天寒地冻一路颠簸,这等事情何须她亲去?“最迟不过三五天,请主子府中稍侯。”
韩菀却摇了摇头。
等,她并不想等,上辈子慢慢察觉商号不对劲时,她没办法,只能在侯府一点点斗,她烦透了这种不了解详情的无力感。
韩菀想深入了解商号各层情况,父亲当年就是这样,在祖父安排下,每一环都亲自去看过,各国走遍,才不会被底下人轻易哄骗,待着书房能看见的只有书面东西。
现在韩菀也要去,不仅仅是为了胡杜二人,她更想在这个过程中察看卢乡大库。
她暂无法走遍各国,但最起码眼皮子底下是要弄清楚的,不能光知道重要产业有丹砂矿,每年年利几何。
……
赶在闭城门前,很低调出了城。
卢乡不远,距郇都南门大约就八十里,快马三个时辰抵达。
夜幕下原野莽莽,雨停了,初雪将降,灰色铅云快速流动,北风凛冽,一袭青裘猎猎而飞。
韩菀穆寒并行而骑,韩菀连连扬鞭,速度很快,穆寒驱马,紧跟在侧。
身后嘚嘚护卫们急速的马蹄声,在夜色下旷原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