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一明锁紧牙关,不再吐露一个字。
而江逾白正在记录《量子计算》里的“哈达玛门与单位圆状态机”。他依照自己的想象,在纸上简单地画出一个球和一扇门,将它们命名为“单位圆状态机”与“哈达玛门”。
崔一明非常崩溃。
他如坐针毡。
他很想纠正江逾白。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崔一明问出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哪个学院的?”
江逾白如实回答:“剑桥三一学院。”
崔一明面不改色:“哦?”
他们二人还没聊上几句,徐凌波就从后排冲了过来。四面八方都是一群不了解真相的本科生,徐凌波只能压低嗓音,很隐蔽地喊出一句:“师公?”
恰好,这个时候,林知夏站到了他们的面前。她拿起江逾白的笔记本,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江逾白依然坐在原位,端着一副差等生的样子,迎接老师的检查和批评。
“这位同学,你很认真呢,”林知夏评价道,“不过,你的笔记有一些不严谨、不准确的地方……”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红笔,圈出他的笔记本里的几行字:“下堂课结束后,我给你改正,现在我要给别的同学答疑,你先等等吧。”
江逾白微微偏过视线,俨然是个沉静内敛又不善言辞的男大学生。林知夏放下他的笔记本,渐行渐远,其他同学围住了她,如同众星拱月,她就站在黑板的正前方,手握粉笔,耐心地为大家答疑解惑。
江逾白换了一支铅笔。
他在笔记本的第四页打草稿,验算他们公司量化基金模型里使用的数学公式。这些公式与林知夏的《量子计算》几乎毫无关系,不过,江逾白想在课间十分钟给自己找点事做。
徐凌波在一旁都要看呆了。
他大胆地猜测,江逾白和林知夏不愿在课堂上公布感情自己的状况,就故意演出一副老师和学生的样子。
因此,徐凌波也不好多说。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崔一明的肩膀,拎起书包,悄悄摸摸地坐到了后排。
上课铃再度打响。
林知夏继续为学生们讲课。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四十分钟一晃而过,林知夏终于结束了这一轮复习。她站在讲台上,整间教室鸦雀无声,所有学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指间夹着一层粉笔灰,心中忽然泛起一点喜悦,就说:“好了,我们的《量子位与计算机》要结课了。这学期,能和你们一起学习量子计算的理论基础,我觉得很荣幸。”
前排有几个大一年级的男生眼眶泛红。
林知夏笑说:“我每次进教室,黑板和讲台都被你们提前擦过,很干净,你们去我办公室问问题,还会在门口排队,很可爱……最开始,我不太懂教学大纲,布置的作业比较难,你们也没有退课,我很感激。”
教室宛如影院,她的声音轻飘飘地回荡:“课堂出勤率非常高,高于百分之九十,你们的期中考试成绩也不错,总之,我是满意了,希望你们的期末考试取得好成绩。”
台下掌声雷动。
林知夏等到掌声散去,才说:“我记住了你们每一个人,祝你们都能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取得重大收获。”
江逾白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重大收获”四个字。
他写完最后一个笔画,下课铃声就穿透了走廊。
林知夏抱着教案,走下讲台,路过第一排时,她停住脚步,等待江逾白。
江逾白跟着她离开教室。
崔一明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正要点评两句,徐凌波便打断道:“喂,那个帅哥是我们的师公……林老师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戒指是师公送的,他们俩天造地设,轮不到你来反对。”
崔一明还没说话,近旁的另外两位女生兴奋道:“唉!学长,林老师快结婚了吗?还是已经结婚了啊?”
“快了快了!”徐凌波含糊道,“别问老师的私人生活。”
*
徐凌波不经意的几句话,引发了校园里的传言。
学生们都说,林老师有一个很帅很帅的老公。
几位学弟结伴跑来徐凌波的宿舍诉苦,说他们失恋了,没想到林老师这么年轻就有一个很帅很帅的老公 ,他们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机会?
彼时,徐凌波躺在宿舍的床上,一边读论文,一边散漫地说:“那可不,你们要是有机会,我就能获诺贝尔奖……想得那么美,也不看看实际不实际。”
学弟们哭着跑开了。
徐凌波似乎毫无波动。
他歪着头,悄悄地打开手机,瞄了一眼师姐的照片,透过她不羁的秀发、厚重的眼镜片、充满嘲讽意味的勾起的唇角,仿佛能洞见她比金子更纯粹的内心。
师姐,他在心中唤道。
片刻后,他又念起“方怡雯”。
她的名字被某种魔力锁在他的唇齿之间,使他徒劳无功地回想她千百万遍,最终,他颓丧地抱起床上的论文,倒进枕头和被子铺成的温柔乡。
*
去年九月,方怡雯在曲老师实验室里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四天。
在林知夏的教导下,方怡雯开始尝试“平等对话”,关注别人的情绪波动——这件事本身有益有弊,益处是她找人办事的效率变高了,弊端是她的生活不再像从前一样洒脱。
她在曲老师的实验室里工作,曲老师的两个呆瓜学生想跟她比拼实验进度,她不能骂他们愚钝,也不能笑他们手笨,她干脆全身心地投入实验操作,任凭那两个学生如何乱开“老弱病残小组”的玩笑,她也没再回复他们一个字。
实验结束后,方怡雯收集数据,连夜撰写论文。
方怡雯的英语写作功底不算好,林知夏帮她从头到尾润色了一遍,又修改了一些小错误,随后就投给了国际一区SCI期刊,经过三个多月的审稿,方怡雯收到了编辑的祝贺邮件。
是的。
她中了!
她中了顶刊!
《范进中举》都不能精准地形容那种溢满心头的狂喜。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方怡雯“投中SCI一区一作论文”的好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学院,他们的课题组一跃成为众人眼里的高级领域,凡人无法接近——就连“老弱病残小组”的外号也被改成了“德智体美”,詹锐是“德”,方怡雯是“智”,徐凌波是“体”,林知夏是“美”。
方怡雯的照片,也登上了学校的校刊月封首页。
林知夏特意买来一本校刊,带回家里收藏,纪念她的第一个博士生发出的第一篇高质量文章。她认真品读方怡雯的“研究自述”和“学术兴趣”,恍惚中又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以及当年的老师。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这是教育的意义,也是她的追求之一。
*
2017年的春节之前,省城下了一场大雪。
天空纷纷扬扬飘落雪花,城市在一夜之间素裹银装。
林知夏去了江逾白家的庄园,饱含诚意地拜访他的家人——临近年关,江逾白的亲戚从五湖四海赶来,他们其乐融融,汇聚一堂,整座庄园都很热闹。
林知夏见到了江逾白的几位叔公,外公外婆,各种表亲和堂亲,当然也有江逾白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所有长辈出手都极其阔绰,林知夏收到了让她吃惊的压岁钱,足够让她去省城最好的4S店里订做一辆豪车。
也能还清她的房贷。
然而,这些夹着支票的红包,却被林知夏退给了江逾白:“他们给我这么多,我见了小辈,肯定也要给钱,你帮我……”
江逾白打断她的话:“这些钱可以用来投资公司。”
两人谈话时,正值晚上十一点。
江逾白和林知夏留宿在江家庄园,住进了江逾白的卧室——这间卧室,见证了江逾白的成长。小时候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林知夏一起躺在这张大床上。
林知夏抱着他的手臂,思索道:“用来投资吗?你的亲戚,就是我们量子公司的股东,不过,我们的股东门槛上升了……”
她困得睁不开眼睛。
江逾白低声道:“睡吧,明天再想。”
她答应道:“好的好的。”
江逾白侧躺在床上,手伸进她的睡裙,如同把玩美玉一般轻抚她的后背,指尖一寸一寸地缓慢滑行,她惬意到绷直脚尖,残存着一丝意识:“好舒服……”
他应声说:“晚安,夏夏。”
*
隔天一早,江逾白带着林知夏去他们家最大的餐厅吃早饭。
江逾白家的各位亲戚又来和林知夏打招呼,江逾白的爷爷还担心林知夏会认错人——谁知她分得比江绍祺还清楚。江绍祺都喊错了两回,林知夏却没出过一次错,对比来看,江绍祺竟然更像是一位刚嫁过来的新媳妇。
江逾白就听见爷爷对叔叔说:“绍祺,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分不清咱家的亲戚?”
叔叔顶嘴道:“他们都没介意啊。”
爷爷就说:“心里介意,嘴上不提,这个道理,我教过你多少回?”
“爸,我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叔叔笑说,“我都快当爸爸了,你就像看待大哥一样看待我吧。”
江逾白的视线与叔叔交汇。
叔叔拍桌而起:“各位,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我太太Jessica怀孕了,今年我就要当爸爸了。今晚,我会在家里的音乐厅,演奏几支曲子助兴。”
林知夏反应最快。她第一个鼓掌,特别捧场道:“恭喜叔叔和婶婶!”
叔叔满面笑容,如沐春风:“谢谢我的侄子和侄媳妇。”
江家的春节宴会只有关系很近的亲属才能参加,大家的注意力原本都在林知夏身上,又因为Jessica怀孕了,长辈们的关注点就变成了Jessica。
林知夏在江家混吃混住了几天,日子过得格外惬意。
白天,江逾白和她在花园里散步,他还手把手地教她骑马,带她穿过广阔的练武场。
晚上,他们往往会待在卧室里,玩一些只有他们两个人精通的游戏——无人打扰的休闲时光,就像度假一样快乐。
相比之下,柴阳的日子就过得不太顺畅。
柴阳脱离“江科软件”以后,创建了“阳阳直播公司”。阳阳直播APP上线不到半个月,就完成了A轮融资,目前正在准备B轮,但是,“阳阳直播”的客户活跃度不够高,视频点击量也比较少,整个团队的士气受挫,经营状况也陷入窘境。
柴阳给整个技术团队开出了高工资,他自己的年薪反而是最少的。即便他做到了这一步,阳阳直播仍然前途未卜。
租金、流量、客户、股东……每一个词语,都像一座大山,重重压在柴阳的肩膀上。他只能在心中默念《孟子·告子下》里的名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
于是,柴阳反复检查公司的流水,亲自联系主播、撰写计划书,独立进行市场调查,承担了公司创始人的所有责任。他还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关注他和江逾白的民事纠纷案件进展。
2017年的二月份,柴阳终于达成了一个小目标——他的民事诉讼案件快要开庭了。
柴阳的律师告诉他,他胜诉的概率不高,这反而让他觉得安心,因为他需要的正是弱势者的身份——作为一个三番两次投身于创业大潮的草根企业家,他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赢过身价千亿的投资人呢?
开庭的那天早晨,柴阳还在“阳阳直播”公司内部召开了一场振奋人心的职工动员会。
他面向一群创业伙伴们,高声说:“你们中的一半人是我大学同学,我们刚开始创业那年,什么苦没吃过?你们是我的同学,我的战友,为了梦想放弃了江科软件的待遇,跟着我来到阳阳直播,我掏心窝子和大家讲句真话,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和江逾白打官司,他的律师团号称‘地表第一梦之队’……”
“地表第一梦之队”的名称刚报出来,底下就有一个员工“扑哧”地笑了一声。
柴阳也笑了:“咱们公司要做就做全行业的第一,要把直播领域垄断,跟电商合作,跟游戏合作!争取发展出几个亿的用户!起步阶段,我们不怕困难,就怕市场不关注!不怕麻烦,就怕用户不在乎!”
员工们纷纷附和。
柴阳昂首挺胸,同时给自己鼓掌:“我进法院庭审,我会安排主播在外面做直播,阳阳直播要把客户放到第一位……”
柴阳的秘书打断了他的话:“柴总,快到点了。”
柴阳不再讲话。
他挥手告别一群属下,乘坐公司的专车,来到了法院的门前。如他所愿,街头拐角处站着几位省城《晨间日报》的记者,还有摄影师靠着一架摄像机,镜头正对着柴阳的脸。
柴阳带来的一位男主播马上问道:“柴总,咱们开始直播吗?”
柴阳扭头吩咐道:“要的就是现在,你把APP打开。”
男主播不敢怠慢,马上掏出手机,拟定直播的标题——“惊了!男默女泪!你不得不看的审判现场转播!”
男主播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博文,柴阳转发并评价道:“感谢网友们!我进法庭了!赢了官司我拿二十万现金回馈网友!输了官司我卖房也要赔偿!”
做完这些准备,柴阳方才下车。
柴阳缓步走到记者的面前,他的秘书给每位记者都发了红包,此时正值上午八点半,他们一行人静立于树荫下方,凉风荡漾,落影交缠,柴阳双手揣兜,与秘书有说有笑,完全不像是来打官司的。
又过了几分钟,柴阳的律师也到场了。
柴阳为记者介绍道:“他是我的律师,柯牧强。”
众多记者就把目光转向了一旁——他们眼中所见的柯牧强,是一位年约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此人身量中等,相貌不俗,眼角微有皱纹,不笑时显得严肃,笑起来就分外和蔼。
柴阳爆出一个惊天内幕:“柯牧强是林知夏的亲舅舅。”
亲舅舅?
此话一出,记者惊叹。
柯牧强也说:“是啊,我是云深事务所的执业律师,也是那个……林教授的亲舅舅。我是她妈妈的亲哥哥,哈哈,林教授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柯牧强穿着一身规整西装,给人一种文质彬彬的印象。他没和记者多说,只是公开了自己的身份,随后,他便跟着柴阳走进了法院大门。
*
上午九点,法院开庭。
这是林知夏生平第一次参加庭审。
先前,林知夏的律师曾经说过,她可以全权委托律师代理本案的庭审程序,但她委婉地拒绝了,因为她觉得庭审也算是一种难得的人生经历。
林知夏还知道,柴阳的律师是她舅舅。
舅舅走过来的那一刻,整个旁听席异常安静。
林知夏的爸爸妈妈都来旁听了,舅舅还朝妈妈点了一下头。妈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爸爸双手搓了搓脸——显然,父母都受到了舅舅的影响,林知夏稍感烦躁。
她和舅舅对视了两秒。
她老老实实地坐在被告席上,就像在学校里听老师讲课一样,安静地聆听原告柴阳叙述他的诉求——他要求林知夏视频道歉,撤回微信公众号上的文章,承担一切诉讼费用,赔偿精神损失费与经济损失共计两百多万元人民币。
两百多万元人民币!
他疯了吗?
竟然要这么多钱!
这个数字刚报出来,旁听席上,林知夏的父母都有点坐不住了。
林知夏向父母投去“稍安勿躁”的安抚眼神。
原告柴阳一直在讲话。
柴阳吐字清晰道:“2016年10月24日晚,原告在新浪微博上点评社会实事,被告转发了原告的微博,说出了‘事实的真相摆在大家眼前,柴阳并不了解量子计算领域’,‘希望柴阳能尊重每一个行业的科研人员’之类的话,2016年10月30号下午五点开始,被告在微信公众号上发表名为《请勿错过!全球第一家商业化量子科技公司!》的系列文章,文中未经许可,引用了原告的微博截图。原告认为,被告在转发微博与撰写文章时,不仅写出了原告的真实姓名,还以‘柴阳不尊重科研人员’为由,对其发动公开性质的、侮辱性质的网络攻击……”
柴阳的语气抑扬顿挫,林知夏听得越发认真。
柴阳讲到此处,定了定神,方才继续说:“被告全凭主观臆断,在互联网上恶意诽谤原告,面向大众散布不实言论,对原告的身心、名誉都造成了非常严重的损害!”
柴阳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林知夏的坐姿更加笔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柴阳,而柴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原告是‘阳阳直播’公司的创始人,被告的不实言论,严重影响了阳阳直播的经营活动,削弱了阳阳直播的竞争力,致使阳阳直播的用户活跃大幅降低……现根据《民法通则》第一百零一条、《侵权责任法》第三十六条、《关于维护互联网安全的决定》第六条,追究被告的法律责任,依法请求法庭予以裁判……”
每当柴阳念起“阳阳直播”,林知夏都有点想笑。
她清楚地听见,柴阳发的是三声调。
痒痒直播,痒痒直播,这也太好笑了。
即便如此,林知夏依然忍住了笑意。
因为法庭是一个严肃的、神圣的地方,林知夏必须忍住。她尽量展现出成熟的一面,很沉稳地面朝着柴阳的方向。
柴阳发言完毕,他的律师——也就是柯牧强,他稍稍颔首,面色和蔼。
林知夏微勾唇角。
柯牧强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林知夏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握。
今天的林知夏化了淡妆,还穿了一身女式西装。她的神色毫无异状,端的是一副镇静模样。
她的学生、父母、公司里的几位员工都坐在旁听席上,而江逾白却没有出现。
今天上午,江逾白名下的基金公司要召开一年一度的“投资策略审查会议”,林知夏觉得他很忙,就没让他申请旁听。毕竟江逾白来不来都没什么影响,林知夏对自己很有信心。
宽敞明亮的法庭内部,气氛格外肃穆,审判长朗声说:“下面由被告进行答辩。”
林知夏清咳一声,郑重地说道:“原告诉状中主张的被告侵权言论共计两条,其一,‘事实的真相摆在大家眼前,柴阳并不了解量子计算领域’。其二,‘希望柴阳能尊重每一个行业的科研人员’,被告的以上言论,均为对原告的微博发言的回应,被告并未发表任何侮辱性质的评价,原告公司的用户活跃度与被告的言论并无任何因果关系……”
林知夏讲话的时候,从未低过一次头,从没看过一眼发言稿。
在场大部分人都以为,林知夏辛辛苦苦地把稿子背下来了。
就连柴阳都对她心生几分敬佩。
没想到……
林知夏如此重视这一次庭审。
她工作那么忙,还能抽空背稿子。她的语速十分流畅,想必是在家里排练了无数遍吧?
柴阳这么一想,心态平衡了不少。
他的肢体动作略微放松。
就在此时,林知夏开始进行她的“反诉”操作。
所谓“反诉”,指的是被告针对原告的诉讼。
柴阳状告林知夏,被称为“本诉”,林知夏反过来告柴阳,即为“反诉”,为了节省当事人的时间,今天的法庭同时审理“本诉”与“反诉”——两起案件一同审理,林知夏的身份仍然固定于“被告”,这样一来,就能方便书记员的书面记录。
林知夏抓紧机会,认真说道:“原告曾经发布十余条微博,对量子实验室使用了‘概念炒作’、‘虚假科技’、‘不顾脸皮’等贬损性语言,原告在其微信朋友圈公开侮辱被告——‘林知夏没有真才实学,只会挥霍投资,海归骗钱的惯用伎俩’……”
她面无表情地复述道:“顶着一个美女头衔,做不出真东西,她的那些论文,是她自己写的?”
林知夏每说一句话,柴阳的眉头就皱得更深。
柴阳记得,那天晚上,他在同事聚会上喝醉了,顺手就发了一条朋友圈,发完不到半小时,他就把朋友圈删除了。
既然如此,林知夏怎么会知道呢?
她怎么还能把区区一条朋友圈当作证据?
林知夏接着发声:“根据《民法通则》第一百零一条,《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的第十三条、第十五条……”
讲到此处,她一字不漏地当场复述条款的内容——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但她始终没有瞥过一眼稿子,仿佛早就把所有文字深深地刻进了大脑里。
林知夏仿佛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不过,她的诉求十分简单,她只要求柴阳公开道歉,再赔偿她一元人民币。
林知夏才刚说完,舅舅便赶紧开口:“我方支持本诉,驳回反诉!”
他翻开笔记:“《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名誉权案件若干问题的解答》第七条规定……”
舅舅还在翻页,林知夏代为回答道:“第七条规定——‘是否构成侵害名誉权的责任,应当根据受害人确有名誉被损害的事实、行为人行为违法、违法行为与损害后果之间有因果关系、行为人主观上有过错来认定’……”
柴阳抓了一下头发。
庭审的过程十分枯燥。
林知夏又过于凶悍。
为了炒作网民讨论的话题度,柴阳雇佣了林知夏的亲舅舅作为律师——这位律师的工作能力比较中庸,他眼下对付林知夏都有点吃劲,再过几天,碰上江逾白的“律师梦之队”,又能撑过几个回合?
柴阳知道,江逾白绝对不会出庭。
像他们那种身价千亿的投资人,基本不可能在民事诉讼的庭审现场露面。
柴阳的思绪越飘越远。
柴阳走神期间,林知夏和她的舅舅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舅舅颇有风范地说:“原告是两家科技公司的创始人,被誉为‘8090后创业领军人物’,原告对科技行业的理解全面,原告对被告的点评,没有主观上的恶意,反而是被告,在微信公众上发布多篇文章,损害原告及其企业的形象,这是不正当的商业竞争模式。”
林知夏的妈妈嘴唇微张,视线向下——她大概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拼命给舅舅挣学费的往事。
林知夏看见妈妈的表情,心脏仿佛被人揪了起来。愤怒如一团烈焰,迸发在她的脑海,烧成一片熊熊大火。
她面朝审判长,很礼貌地开口:“请问,我能不能问原告一些问题?”
审判长点头:“可以。”
林知夏立刻坐直。她来势汹汹:“请确认,我们双方的公司究竟有没有竞争关系?”
柴阳搓了一下额头。
林知夏重复她的问题。
柴阳避而不答。
满场寂静。
林知夏又问:“请原告简述‘阳阳直播’的经营范围。”
林知夏咄咄逼人的架势,让柴阳感到心烦意乱。
今天这场庭审,面向公众公开……想到此处,柴阳咬掉了嘴唇上的一块死皮。
林知夏接着说:“在‘阳阳直播’这款APP里,用户发表弹幕的最高频率关联词是什么?是不是‘量子’和‘林知夏’?如果是的话,原告为什么会认为,被告降低了原告的用户活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