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鹅们生活在冰山雪地之中,或趴或坐,没有一只处于行动状态。于是,有些小学生站在橱窗的外侧,捶胸顿足,欢蹦乱跳,发出种种古怪的吼叫,试图吸引企鹅们的注意力。

企鹅仍然不肯走近橱窗,就像看傻子一样观望着人类的幼崽。

班主任吴老师及时制止了本班同学发疯的举动。她斥责道:“安静点,你们几个!游客都不看企鹅了,全在看你们!你们怎么没皮没脸的!”

解说员姐姐圆场道:“好啦,小朋友们,这里是极地企鹅展馆!你们知道世界上最大的企鹅叫什么名字吗?”

周围的游客们来来往往,四年级(一)班聚成了一团。大家都听见了解说员的问题。班长董孙奇第一个回答:“帝企鹅!最大的是帝企鹅!”

副班长唐乐琴也说:“是帝企鹅!”

解说员拿出一只小企鹅的毛绒玩具。这只毛绒小企鹅高约三十厘米,有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灰绒绒的后背,白胖胖的肚皮,粉嫩嫩的小爪子,实在是可爱极了。

林知夏的神魂都被小企鹅勾走了。她不管不顾地举起手,大声说:“姐姐,姐姐!你刚才问的是全世界最大的企鹅,那么,现存的最大企鹅全名叫做皇帝企鹅,外文名是Aptenodytes forsteri,成年后身高能有120厘米。还有!科学家在南极洲希摩尔岛发现的卡氏古冠企鹅!外文名是Paeeudyptes klekowskii!这种企鹅已经灭绝了!但是,它们能长到两米高!两米高!比皇帝企鹅还高!它们生活在三千七百万年前的南极洲[2] 。”

全班骤然安静。

游客们也看了过来。

班主任吴老师对另一个老师说:“哎呀,我们班的林知夏特别喜欢看书,和一般的学生不一样。我上一届也教过这种爱看书的学生,他们记东西没有林知夏记得清楚。”

那位老师就问:“林知夏……很聪明吧?”

吴老师笑着说:“小孩子嘛,记忆力好。她不喜欢受到太多关注。我跟别的老师打过招呼,多给她点自由,她就高兴了。”

而解说员姐姐的脸上凝固着尴尬的笑容。她是生物专业的本科毕业生,今年刚被分配到海洋水族馆实习。她当然知道卡氏古冠企鹅,可她忘记了卡氏古冠企鹅的外文名。现在的小学生为什么……这么博闻广识!

“这位小朋友真厉害啊。”解说员姐姐回过神来,就把小企鹅玩偶送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抱住玩偶,高兴地原地转圈。

“为什么女孩子都喜欢毛绒玩具啊?”丁岩疑惑地发问。

“长大了就不喜欢了。”江逾白作出猜测。

“江逾白,你还要和林知夏竞争吗?”丁岩又问,“你看她多强,连那个……卡卡古古企鹅,她都知道!”

江逾白纠正道:“不是卡卡古古,是卡氏古冠企鹅。”他的口袋里还装着林知夏送他的冰箱贴。他左手揣进口袋,握着那一只冰箱贴,精神忽然振奋了一下。他其实不喜欢参观水族馆。他看过很多海洋生物,还曾经在澳大利亚大堡礁潜过水,玩过直升机,就觉得现在有点无聊。

这一块冰箱贴提醒了他,今天是和林知夏竞争的好机会。

林知夏的周围有许多女孩子。

女生们都想抱一抱小企鹅玩偶。而林知夏舍不得放开小企鹅。她紧紧搂住这只毛绒玩具,还躲到了班主任吴老师的背后。

全班没人愿意靠近吴老师。

林知夏成功甩掉了所有同学——除了江逾白。江逾白仍然待在林知夏的身边。林知夏充满警觉地问他:“你也要抢我的小企鹅吗?”

“对。”江逾白回答。

林知夏呆住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眼中泪光闪烁,睫毛沾着水珠。她半低着头,下定天大的决心,攥住小企鹅,递到了江逾白的面前:“送给你……”

江逾白一怔。

林知夏又说:“送给你!快点收!不然我要反悔了。”

江逾白忽然笑了。他并不经常笑。这一笑之间,林知夏反而胆怯了许多,不再能理直气壮地强迫别人收下她的礼物。

江逾白还对她说:“只有女生才喜欢毛绒玩具。”

林知夏重新抱紧小企鹅:“才不是!我们不应该用男生女生的概念去定义一个人应该喜欢什么东西,讨厌什么东西。”

她双手捧住小企鹅,展现在江逾白的眼前:“你摸摸它,它超级可爱。”

江逾白很坚决:“不摸。”

林知夏小声说:“你错失了一个宝贵的机会。”

她扭头跑到了前面,和吴老师并排走路。这一回,连江逾白都没再追随林知夏。

*

临近中午时,解说员带领众人来到了淡水鱼馆。

淡水鱼馆的鱼类被分成了四大类别,分布于八块区域。许多游客都在兴致勃勃地拍照,班长董孙奇也抓着相机,到处取景。

班上过半的同学都有相机,包括江逾白在内。不过江逾白懒得拍照,他甚至没把相机从书包里拿出来。他在水族馆里走动,就像在自家花园中散步一般闲适。

这时,解说员姐姐再次发问:“小朋友们,你们知道哪一种淡水鱼,创造了世界最大淡水鱼的记录吗?”

江逾白立刻答道:“湄公河巨型鲶鱼。”

解说员姐姐早就注意到了江逾白。她微微一笑,递上一张鲶鱼贺卡。

没错,鲶鱼贺卡。

一张印着鲶鱼的贺卡。

在此之前的奖品,全都很有格调。为什么到了淡水鱼馆,经费跳水式下滑?江逾白接过这一张鲶鱼贺卡,完全送不出手,也完全没有一丝胜过林知夏的优越感。

偏偏林知夏还晃到了他的跟前。

林知夏有些疑惑:“你不要小企鹅,却收下了鲶鱼。”

江逾白辩解道:“鲶鱼能吃,企鹅不能吃。龙利鱼和江团鱼都是鲶鱼的一种,挺好吃。”

林知夏原地一蹦:“这个是……”

江逾白看着她:“是什么?”

“巨骨舌鱼!”林知夏指着他的背后说。

江逾白转过身,见到一种身体巨大无比、脑袋削尖的古怪鱼类。

林知夏一只手贴在玻璃窗上,向江逾白介绍道:“巨骨舌鱼可以长到很大很大,它的老家在南美洲亚马逊。这个鱼,非常凶残!”

江逾白问:“有多凶残?”

“吃东西很快,一口吞下,”林知夏告诉他,“巨骨舌鱼能吃食人鱼。亚马逊食人鱼,你知道的,也很凶。”

玻璃窗冰冰凉凉,水波在暗色灯光中微微摇晃。巨骨舌鱼缓缓游到了靠近游客的位置,它们的脑袋偏小,眼睛更小,侧身移动时,其中一只眼的视线仿佛和江逾白对上。

江逾白立刻走开。他拽起林知夏的袖子,带着他的鲶鱼贺卡,走向了安全区域。

时针指向中午十二点,班上有些同学嚷嚷着要吃午餐。

水族馆的餐厅为大家准备了盒饭,一人一份,两素一荤。素菜是清炒小白菜、红烧豆腐,荤菜则是萝卜牛腩。林知夏排队领到了盒饭,很是珍惜。她对甘姝丽说:“这份盒饭,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

甘姝丽也有同感。

她和林知夏随便找了个座位。不久之后,江逾白、丁岩、董孙奇、韩大伟等人都端着盒饭坐到了林知夏的附近。

韩大伟掀起盒饭的透明塑料盖,掰开一次性竹筷,大吼一声:“好香的饭!”他左手端起盒饭,右手执着筷子,胡乱往嘴里扒饭。

“米饭有嚼劲!牛腩是美味啊!”韩大伟用袖子擦嘴,发表了感慨。他察觉江逾白迟迟不肯动筷子,颇感奇怪地问道:“喂,江逾白,你为什么不吃饭啊?”

水族馆的餐厅宽敞又明亮,布置得像是大学食堂,一眼望去,全是成排的蓝色塑料桌、红色塑料凳。江逾白身处于这样的环境里,面对着一份盒饭与一次性竹筷,忽地丧失了食欲。他并不是一个非常讲究用餐氛围的人,但他觉得今天的菜式一定会让他食难下咽。

“江逾白?”林知夏喊了他的名字。

他问:“有事吗?”

林知夏反问:“你是不是没吃过盒饭?”

话音刚落,附近几位同学全都紧盯着江逾白。食堂的灯光仿佛汇聚在了江逾白的头顶,他受到万众瞩目。他二话不说,当场打开盒饭,庄严而正式地进食。

豆腐佐料偏咸,白菜口感一般,牛腩隐有一股腥味,米饭……米饭稍微煮过头了。就像江逾白所预料的那样,他吃不惯这种饭菜。

丁岩唯恐天下不乱地笑话他:“哈哈,江逾白,你吃不下去吧?我看《铁齿铜牙纪晓岚》,看到这一集了!贵族少爷微服私访,吃不下民间的饭菜……江逾白,你肯定要饿肚子喽!”

怎么说呢,丁岩不愧是江逾白靠打架认识的朋友。

江逾白没有辩驳。他解开书包拉链,找到饭盒,倒出两张苹果馅饼,摆在米饭上。馅饼早就凉了,米饭却是滚烫的,蒸腾的热气起到了加热的作用,使得馅饼的温度直线升高。

他将苹果馅饼吃下去。那馅料绵软,不甜不腻,很合他的口味。

又或者,他的口味是随机改变的。他只是在吃馅饼时想起了林知夏的那句“我调的馅”。他认识的一些叔叔阿姨去饭店吃饭时,会要求厨师们为每一道菜品塑造一个故事——只要故事足够打动人心,食客就甘愿一掷千金。单纯的美食家早已不受欢迎了,饮食文化赏鉴才是永恒的阳春白雪。

江逾白没想到自己也会这么无聊。总之,苹果馅饼被他吃光了。

丁岩十分疑惑:“这是你家的饭盒?”

江逾白承认道:“是的。”

丁岩惊叹:“你这么节俭?还从家里带了两张饼?”

江逾白的行动胜于言语。他执起筷子,继续品尝他的盒饭。

餐厅旁边有一家纪念品商店。同学们获得了老师的准许,可以去商店里逛一逛。集合时间是下午一点半,不少学生刚吃完饭就争分夺秒地跑进了纪念品店。

商店门口摆放着一座圆盘展示架,架子上挂满了精巧的钥匙环,挂坠都是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包括海豹、海豚、海象等等。林知夏轻轻地转动圆盘,海豹海豚海象跟着旋转起来,她开心地拍了一下手:“好可爱。”

“多少钱一个?”甘姝丽问道。

林知夏翻看了吊价牌:“十四块钱一只。”

甘姝丽又问:“你买吗,林知夏?”

“我不买,”林知夏说,“有点贵。”

甘姝丽依依不舍地放开放开了海豚吊坠:“我带了十块钱……买不了。”

林知夏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口袋:“我有三块钱硬币,你再找人借一块钱,就能凑够十四块。”她翻找硬币的时候,周步峰与她擦肩而过。

纪念品商店吸引了一大帮游客。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货架之前,激起沸沸扬扬的嘈杂交谈声。

周步峰的身高偏矮小。他轻轻松松地扎进人堆,衣袖一挡,扯掉了四只钥匙环,塞进自己的书包里,转身走向了商店的门外。他的动作熟练又简洁,就像个混迹街头的惯偷。

“周步峰!”林知夏喊出他的名字。

她看见他偷东西了!

作为周步峰的同班同学,林知夏认为自己有义务监督他。她拖住周步峰的书包,小声威胁道:“你把东西还回去。不然我要叫保安,叫营业员。”

“滚吧你!”周步峰一把推开林知夏。

书包带子从他的肩膀上滑落,缠住了他的胳膊肘。他手腕用力,使劲一纵,眼球凝视着地面,嘴上还说:“你放手!放手啊你!谁认识你啊!”

整起事件的旁观者,除了林知夏,还有甘姝丽。甘姝丽算是林知夏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甘姝丽的性格很文静内向,平常说话都是慢声细语的。而现在,甘姝丽高声吼叫道:“有人偷东西!吴老师!周步峰偷东西还打人!周步峰偷东西还打人!”

吴老师火速赶到案发现场。

电光火石之间,吴老师拽起周步峰,把他扯到了餐厅里。在一大群成年人和小学生的注视下,吴老师扒掉周步峰的书包,包口大开,直冲地面,所有东西都被“哗啦啦”地倾倒在地上。

海洋馆的四个钥匙扣,静静地呈现于众人眼前。

吴老师的脸色白中泛青,青中带紫。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额头筋脉毕现,阴霾密布,那是林知夏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恐怖的表情。

“偷东西!你又偷东西!”吴老师教训道,“你就管不住自己的手!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爷爷!”

周步峰“呕”地一下放声大哭。他边哭边说:“我没偷……我想买东西!”

汹涌的泪水滴在瓷砖上,周步峰哭得喘不过来气,像是一根破裂的水管。鼻子被鼻涕堵塞,他张嘴呼吸,还指着林知夏辩驳道:“是她!她瞎说!”

多么可悲。林知夏心想。

虽然,在林知夏看来,大部分同学的智力都有一些缺陷,但周步峰的缺陷别具一格。她甚至不忍心拆穿周步峰拙劣的谎言,因为他一直生活在无边无境的虚幻之中——为了引人瞩目,他什么都能做得出。

林知夏冷静地面对周步峰的控诉,有条不紊地列举证据:“周步峰同学拿到钥匙串以后,没去收银台。他走到了商店的门外。我小声告诉他,把东西还回去,但是他推开了我。”

“我作证。”忽然传来另一个同学的声音。

林知夏循声望过去,见到了副班长唐乐琴。

唐乐琴两手拽着书包带子,立定在周步峰的面前,大义凛然道:“林知夏说得没错!你就是偷了东西!”

商店的营业员和经理相继到场。吴老师和教导主任负责善后。教导主任的脸色比吴老师更差,他们带着周步峰去了经理的办公室——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子,室内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木椅,飘散着一股陈旧报纸堆积出的复古味道。

吴老师推动了周步峰的后背,命令他:“给人道歉。”

周步峰支支吾吾道:“一开始没想拿……”

他习惯了在大人面前摆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战栗样子,就像《哈利波特》里那只叫做“斑斑”的小老鼠。小老鼠的真身是小矮星彼得。所有人都看不起彼得。彼得却能践踏高高在上的小天狼星布莱克。那是小老鼠的成功,也是小矮星的胜利。

周步峰表现得十分慌张。不过,那种慌张并未渗入他的内心。他的内心是平稳而安宁的,甚至可以再去商店里偷一些更贵重的东西。

真切的恐惧在哪里呢?他感觉不到。

他的恐惧,只是演技。

大人们不相信儿童能被污染。他的演技也算是纯粹的天真。

吴老师对经理说:“对不住了,我们班这个孩子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家里人都管不住他。”说着,吴老师拨通了周步峰家里的座机号码。

接电话的人,是周步峰的爷爷。

周步峰的爷爷今年已有六十来岁。他去年才动过一场髋关节的大手术,血压也高,不宜动怒。他接到班主任吴老师的来电,首先表达了自己的气愤:“周步峰又偷东西了?”

老爷爷拍响了木制沙发的扶手:“打他!吴老师,你打他!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是让老师教育的……你甭管别的,打!往死里打!这个小畜生!”

吴老师开启了扬声器,老爷爷的训斥声飘荡在狭窄逼仄的房间里。

纪念品店的经理听完,脸上产生了微妙的表情。他和教导主任、吴老师三个人低语了几句,声音低沉到周步峰一句也没听清。

然后,就在这时,那位经理忽然说:“周步峰小朋友,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偷东西犯法。你是实验小学的学生,今天我们看在你老师的份上,不追究你的责任……你以后要是再犯,可就没人管你了。”

周步峰拼命点头。

这间办公室的房门敞开了一条缝。凉风从门缝中灌入,林知夏就站在门口。她旁听经理、老师还有周步峰的谈话,若有所思地静立几分钟,方才悄无声息地挪开了脚步。

江逾白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江逾白却问她:“你在干什么?”

“我?”林知夏指了指办公室的木门,“我刚才在收集《人类观察日记》的素材。你说,为什么大人们总是愿意给小孩子机会,并且相信小孩子一定能改正自己的错误?”

江逾白考虑片刻,回答:“小孩子不懂事。”他模仿了大人常用的语气。这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一个年仅9岁的男孩子,他的思维方式与20岁以上的成年男人产生了短暂的共鸣。

“你知道吗?”林知夏偷偷告诉他,“14岁以下的小朋友,在法律上被认为没有刑事责任能力,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她一边说话,一边和江逾白往外走。

他们两人的年龄加起来才满十八岁,竟然就开始探讨《刑法》与《未成年人保护法》。林知夏认为刑事责任年龄的标准可以适当调整,江逾白认为“判例法”的执行方式值得稍作参考。

由于林知夏掌握了太多的法律专业词汇,江逾白和她聊了十几分钟,听得云里雾里。他在意识混沌的状态中问了一句:“林知夏,你会背诵《刑法》全文?”

林知夏停住脚步。

江逾白也站直了身体。

海洋馆的大型玻璃缸立在他们的背后,游鱼在水中四散,林知夏被鱼群分散了一点注意力,随口应道:“不止哦。除了《刑法》,我还会背很多法律法规。”

“周步峰长大了,会不会触犯《刑法》?”江逾白提出一个新的疑问。

这个疑问,融合了对未来的预测,对法律的理解,还有对周步峰同学的重视。林知夏觉得,江逾白的切入点找得很不错。她和江逾白又有了新的话题,可供他们二人深入分析。

林知夏坦白道:“我觉得,周步峰现在这样,总是偷东西,才显得正常。”

江逾白半信半疑地问:“为什么?”

林知夏定定看着他:“我的意思是,周步峰的所作所为,都是符合规律的。我听说他的爸爸妈妈都去了上海打工,留下他一个人被爷爷抚养,我在经理办公室的门外听到他爷爷讲话了,他的爷爷……没有很多耐心。在学校里,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他,在家里,没有人给他温暖和照顾。他现在的表现就很正常。”

她停顿一下,补充道:“同理,我不相信一个历经磨难、受尽折磨的人……能变得非常善良,除非他找到了精神寄托。尼采在‘超人说’里提出了一种理想型人格,这种超人能够战胜一切苦难,创造自己的新哲学。而普通人只会在持续不断的打击中崩溃。我赞成尼采的观点。”

“是吗?”江逾白陷入沉思。

他其实想问,你很喜欢哲学吗?

他提出另一个问题:“你是超人吗?”

“我不是,”林知夏使劲摇头,“从尼采的角度来看,我也是个普通人。我非常讨厌挫折。妈妈骂我,我就会难过。”

随后,林知夏双手一拍:“记得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问你,人类有没有自由意志?根据崴格纳尔在《意识的错觉》里的实验,他得出一个结论——‘行为产生的根本原因在意识之外’。整个宇宙都是能量守恒的,训练人类大脑的方式和训练一个人工神经网络有什么不同呢?其中一个差别大概是输入源和特征提取过程。对啦,《黑客帝国》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

江逾白被林知夏跳跃式的思维绕得头晕。

他站在原地,总结她的观点:“你是说,整个宇宙,都是由数学、物理、数据构成?”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数据’两个字。”林知夏回答道。

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

身穿制服的海洋馆工作人员陪着一位年过六十岁的老太太快步走近。这位老太太名叫沈昭华,她是本省一所顶尖大学的物理海洋专业的教授。沈教授的背后跟着四个博士生,三男一女,都是她的得意门生。她还带了一位年轻的研究生,今年才刚刚加入实验组。

沈昭华教授是本省的海洋研究所的实验室主任,也是“大气-海洋动力学”的学科带头人。她的团队今年刚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和 《Geophysical Research Letters》期刊上发表了两篇重要论文,其中一篇讲述“混合海洋湍流分布”的文章,林知夏刚好读过。她记得沈昭华的照片,忍不住跟着沈教授跑了两步路。

海洋馆的工作人员开口说:“沈教授,我们的水族生物研究中心……”

某一位博士生插话道:“你们和水生生物研究所合办的那个研究中心吗?”

“对的,最近遇到了问题,”工作人员应道,“麻烦沈教授来做这一次的实验室环境测评。”

沈教授正在和工作人员商讨实验室设备的细节。沈教授带来的几个学生也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个研究生开口说:“我前几天模拟了一个海洋环流模型,模型本身基于纳维斯托克斯方程……我用压力矫正去求解诺伊曼边界条件的压力场,我的泊松算子表现出了强烈的与纵坐标轴相关的各向异性[3],你能想得通吗?我要怎么去做预处理器?”

江逾白只听到了“各向异性”这个词组。他重复道:“各向异性?”

林知夏为他解释:“啊,这是一个学术名词,它的意思就是,一个物体的一部分或者整体的性质在不同方向上有所变化。”

然后,她对那位研究生说:“你在预处理器里,把泊松算子的积分结果当作静水极限,就能解决你的问题。不过,这个方法有缺陷,需要把整体空间离散化。这是很常见的解决方法……当你无法评估一个大的连续空间,可以用离散模型去模拟最终结果。如果你要建立一个本身可迭代的参考系,那在预处理数据时,就用递归算法制定基准,保持不变,可以大大减轻后续的计算负担。”

四位博士生全部驻足。他们低下头,望着林知夏。

前方的沈昭华教授转过身,刚好和林知夏四目相对。

四周充满了古怪的氛围。这种氛围迫使博士生们都保持安静,一时间,他们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讨论问题,谁也不清楚这位小女孩是胡说蒙对了,还是真的恰好研究过相关领域。

恰好研究过相关领域?

这种形容和描述,无论如何,不可能出现在一位年幼的儿童身上。

沈昭华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许多游客从她身旁经过,海洋馆与水生生物研究所的联合实验室就在不远处,所有人都在等待她。而她竟然抽出空来,轻声询问林知夏:“小朋友,你今年几岁了?”

江逾白代替林知夏回答:“她上个月刚满九岁。”

“九岁?”一位博士生呆呆地重复道,“九岁?”

林知夏点头:“我今年九岁了。”

她立定在靠近玻璃水箱的位置,背着一个哆啦A梦的蓝色书包,怀里抱着一只小企鹅毛绒玩具。她还扎着双马尾,甚至用了粉红色草莓发绳。

粉红色草莓发绳。

果然是个刚满九岁的小姑娘。

眼前的反差感太过强烈,沈教授门下的研究生忽觉自惭形秽,心底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惭恼意。这位研究生后退两步,站到了沈教授的背后。

“小朋友,你能理解纳维斯托克斯方程、泊松算子和离散空间?”沈教授看着林知夏,目光中充满了探究意味。

沈教授儿女双全,孙子刚满十一周岁,也还在念小学。但很可惜,她的子辈和孙辈里没有一个人真的对科研感兴趣。她那个十一岁的孙子立志要考公务员从政,这个远大的志向,受到了一家人的鼓励和支持。

只有沈教授还记得,她孙子小时候指着世界地图说,海洋物理!物理海洋!

海洋物理学,物理海洋学,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如今,沈教授想给孙子解释,那孩子也不愿意再听了。

年仅九岁的林知夏,引来了沈教授的关注。

林知夏被他们一行人围住,心里有点慌。她的科学世界一直都是单一的、独立的、缺乏外界交流的。虽然她在省图书馆的电脑上见过无数教授、科学家的联系方式,但她从来没打扰过那些学术大牛,也从来没有公开发表过自己的见解。

林知夏习惯于、思索、在脑中记录,这是一个单向数据输入的过程。她想回答沈教授的问题,又很排斥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她眼神躲闪,距离江逾白更近。

江逾白问她:“你怕什么?”

林知夏嘴硬道:“我没有。”

江逾白轻轻推了她:“我胆子大。我把胆子传给你。”

“我……我才不是胆小鬼!”林知夏说。

她鼓起勇气,盯着沈昭华:“你说的概念,我都懂。可我明白概念是一回事,解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维斯托克斯方程究竟存不存在唯一解,唯一解的限定条件是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定论……我也没有钻研过。但我相信它存在光滑性唯一解析解,不止存在于我们常见的不可压缩流体的二□□态层流模型里。目前的主流求解方式,就是在已知条件下用离散数值模拟,快速傅立叶变换是人尽皆知的……”

那位研究生忽然问道:“如果让你简单地估计一个非线性方程组的解……”

“简单地估计是什么意思,《数值分析》的基础内容吗?”林知夏发出疑问,“你试过收敛法了吗,埃特金加速收敛,还有牛顿法?你把方程组拿给我看看。”

沈昭华看向了自己的一位博士生。那名博士今年也才二十五岁。他是硕博连读的高材生,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穿着棉衬衫、运动裤和防风外套,看起来就是一副好学生的样子。

他领悟了导师的深意,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只看着林知夏,告诉她:“我们现在赶时间,这个是我导师的名片,上面有我们办公室的座机号码。你要是想参观我们大学的实验室,欢迎随时来访。”

林知夏一怔,没反应过来。

江逾白代她收下了名片,还代她说了一声谢谢。

四年级(一)班的集合口哨声在餐厅里响起,沈教授一行人也渐行渐远。

江逾白把名片递到了林知夏手中,还问她:“你也会突然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