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无奈,只能依言点好。取餐的时候,林朝夕才发现盘子里东西有点少,他只给自己点了个汉堡。
“你怎么点这么少!”
“怕你偷吃。”
林朝夕:“……”
他们并肩坐在靠窗的座位看,凳子稍高,能完全看到街道的景象。
林朝夕打开芙蓉鲜蔬汤喝了两口,放下勺子:“可是鸡肉消化率高,有助于病人恢复体力。”
裴之打开汉堡包装纸,“辣堡。”
林朝夕:“……”
又打开土豆泥吃了两口,然后就吃完了,林朝夕咬着勺舔了两下:“可是裴之同学你是个数学生,为什么对医学方面的事情这么上心?”
“我是对你上心。”
林朝夕:“……”
低头继续喝汤,林朝夕满脸通红。
对面是这片乐活小镇的儿童游乐区,空荡荡的巡场小电车还在开,车头是劣质的灰太狼模样。有两个小朋友坐在旋转木马上晃悠,致爱丽丝的电音仿佛穿透玻璃,在她耳边萦绕。
“我小时有段时间经常发烧,那时我爸爸还没有自杀。”裴之用轻缓的声音说。
林朝夕舀汤的手微停,但没打断他。
“但他已经发病,没法照顾我。我妈接手家里公司的很多事情,每天忙得脚不着地。”裴之咬了口汉堡,用很平和的语气说,“大概有那么一个月时间,她每天晚上2点回家,我烧起来,她送我去医院挂水,陪我4个小时,把我送回家,然后7点去公司上班,中午给我打电话,提醒我各种注意事项。我的经验,大概是那时候来的。”
“那老林比较幸福,我从小身体健壮!”林朝夕卷起袖口,比了个动作。随后她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老林从未陪伴她渡过幼年时,于是补了半句,“而且就算我偶尔感冒发烧,他也不知道。”
“如果可以,他肯定想陪你长大。”裴之说。
“恩。”
“我妈她一直努力想做个好妈妈,没错过我任何一次家长会。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别出事,所以一心让我按她的意愿长大。后来我们分歧越来越大,我就经常骗她,想让我们日子都好过一点,但她偶尔会发现,然后又是冷战。”裴之边吃着汉堡,边叙述着,“冷战的时候,她就不管我,让我自生自灭。但过段时间又于心不忍,再回来。我仔细想想,其实我们一直在互相折磨。”
“阿姨是爱你的,她只是努力错了方向。”林朝夕说,“而这完全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裴之吃完了最后一口汉堡,“我只是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了,她也从没幸福过。”
林朝夕看着窗外,天是那么阴,好像把对面的游乐场都染成灰色。旋转木马缓缓停下,穿着草莓裙子小女孩从上面爬下来,扑入妈妈怀里。
林朝夕缓缓放下塑料勺,忽然觉得,有时候数学也不是最难的玩意儿。
甚至和老林车祸或那些她短时间内无法处理的数据相比,裴之遇到的,才是人生最无解的难题。
她侧身靠在裴之肩头,右手一把抓住了男生的手腕。
大概是烧糊涂了,她只想拉着裴之逃开这一切,所以完全不计后果地说:“我现在有很重要地数据来不及整理,你能来帮我吗,我们去网吧通宵,不回医院了好吗?”
男生的手臂肌肉微微紧缩,皮肤下覆盖的动脉血管一下又一下跳动。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整个店堂的声音和香气都被完全抽空。
林朝夕忽然意识到什么,她低头,左手搭上,卷起裴之的袖口,裴之却一把按住她。
他抽回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回去好好休息,记得吃药。”
第215章 放弃
天气阴冷,但雪还没下。
也就从医院再回网吧的一路, 气温仿佛又降了10度。
林朝夕在网吧边的药店买了退烧药, 特地要了吃完不会昏睡的种类。
药店的药剂师大概看她年纪小, 拉着她多问了几句, 尤其嘱咐她如果病情严重, 要及时就医, 长期咳嗽很可能被拖成肺炎。
反正flag立多了也没什么可怕,林朝夕吸吸鼻子, 掀开网吧厚重棉帘, 室内湿热空气扑面而来。
她走回自己座位, 拿起杯子, 去饮水机接了杯水,按着裴哥的嘱咐,先把退烧药吃了。
虽然情绪上很无助,离开时裴之的目光仍深深浮现在她眼前, 但她觉得自己还有力气把这些无助和绝望再压紧。
不去想裴之最后的表情, 不去算时间究竟有多紧迫,林朝夕再次开机,观察上午的数据。
她首先要做的是把这些文档按她所要的数据类别分开。想到这里, 她打开桌上的本子, 上面有她早就整理过的流程,该如何分类整理数据也有。
林朝夕让自己心静下来,大头和重点是新的城市交通车流量。她把涉及到这部分的数据先归类入一个新建文件夹,又下了一个文件名整理程序, 重新命名排列。
她曾在大脑中计算过这些步骤所需时间,当时她强行告诉自己一切安排妥当,但实际操作起来,过程往往又繁杂得令人焦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终于整理完第一遍文档,把一些excel文档转换为csv格式。就是这样简单的操作,她在完成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多。
窗外暴雪压城,阴云浓郁如墨。
林朝夕顿时一凛,或许是退烧药作用,她又看了眼电脑右下角。
17:11,她已经比预计多花了三倍时间,因此非常确定,按照现有进度,她不可能完成程序改写。
电脑桌面上是她整理完城市交通车流量数据的文档,屏幕亮得刺眼。而另一边,未整理的文件夹滚动条扔细得像条单薄直线。
执行计划就是这样,当进度迟缓并难于登天时,再坚定的信念都会被打磨得脆弱不堪。
高烧令她浑身酸痛、头疼欲裂,她像被包裹在一个灼热的气泡内,眼前总是浮现出很多扭曲又离奇剧情。或者说,她好像处于一个暗淡的空间碎片里。
她能看到自己坐在破旧的网吧一隅,正对着窗上贴着的巨大的橙红色“网”字,因内外温差,窗被蒙了层白雾。
她也能看到自己正在拖动鼠标的手,屏幕上软件交替,白色的底,大量纤细的黑色数据。
她操作导入向导,定义一些附加选项,选择目标表,把东西导入mysql数据库。
她发现自己动作很慢,起码比平时慢很多。有时因为脑子反应不过来而突然迟滞,只能去翻看一下笔记本,随手写一两个标注。
窗外的天越来越暗,路灯渐次亮起。
一小部分数据导入完成,她着手调整程序,但紧接着——
unboundlocalerror: local variable 'road' referenced before assignment
indexerror: list index outrange
……
不断出现的错误提示让她头皮发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磋磨她大脑中被高烧折磨得生疼的神经。但还清醒的那部分意识告诉她,冷静点,你在修改程序,出现报错再正常不过。
但错误还是不断不断出现,让她疲于奔命似地查找修改,仿佛回到刚开始学习这件东西时最无助的时光。屏幕下方的时间不断向后跳动,她甚至能听到网吧挂钟“嘀嗒”“嘀嗒”行走的声音。
如果再多点时间就好了,林朝夕不断在想这件事。圆珠笔尖擦过薄本,她低头看着自己无意识划出的字符,浅而潦草的e=mc^2。
林朝夕笔尖停顿,注视着薄本,网吧的灯光透着迷蒙的烟雾散射而下,她忽然意识到,其实做不完也没关系。
是的。
“做不完也没关系”这样的念头突如其来。
但它很可能早就深藏在她情绪深处,在那个阴暗敝塞的角落中,被她用很多情感压制住,却会在她不想面对现实时突然迸发。
薄本上的字符却让她清醒意识到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她听到的声音还是呼吸到的空气,抑或是她昨日的奔走和现在焦虑点击鼠标的每一下动作,甚至包括刚才握住裴之的手,都只是一段存于过去的时光。
它表现为平行世界中故事剧情的另一种发展模式,并给予她可以改变一些什么的错觉。
但事实上,过去就是过去。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想弥补曾经的遗憾。
但对她来说,遗憾明明已经发生了。
真正的现实世界中,裴之终究是她喜爱多年却终究来不及表白的青年。他已经在机场登机,即将远赴异国求学。
老林是那个罹患阿尔兹海默的四十五岁中年人,他已经收拾完自己所有的草稿,做好了慢慢丢失记忆的全部准备。
而她,只是一个不甘心一切就此结局,穿越时空来替父亲“作弊”的女孩而已。
现在,老林的论文已经基本完成了。
她现在要做的,只是关掉网吧这台电脑,回到招待所,打开老林放在招待所电脑里的文档,开始背诵。
然后回去。
只要把老林的论文带回去,她就已经完成了此行的全部任务。
是啊,只要回去就可以了,而她注定将要回去。
放松的感觉令人沉溺,网吧的空调吹着温柔的风,林朝夕像浸泡在温水里,将目光散漫地移向窗外。
她正对的窗子上贴着橙红的“网”字,边角卷起。楼下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路边小吃店放在街边的炉子腾着白色热气。更远一些的地方,整座城市沉浸在冬夜宁和的灯光里。
疲劳如潮水般涌来,她很想趴在桌上,睡一觉。
林朝夕伏在桌上,渐渐闭上双眼。
“你的数据库太大了。”
像幻听一样,她耳畔出现了很清脆活泼的男孩声音。
她强迫自己睁开点眼睛,转过头,看到身边站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男孩头上戴着巨大的游戏耳机,咬着草莓味的棒棒糖,眼睛很大。
“这是python吧,我坐你后面,打了三天游戏,看你改了三天程序。”男孩像个小话痨,很自来熟地凑过来,他用带着草莓糖香味的语气指着她的屏幕,说:“这里,计数从0开始,字符最后一位长度要减1。”
林朝夕强撑着起来,看了眼屏幕上的报错,意识到确实是这个问题。
“谢谢。”她说。
“不用客气。”小男孩说,“但这不解决你的问题。”
林朝夕看向男孩:“我的问题?”
“lookuperror,无效数据查询的基类。”小男孩一边看屏幕一边自顾自说了起来,“数据库过载,你之前数据库比现在小很多吧。”
刹那间,冷汗顺着她脊背滑下。
晦暗的空间里,有人电脑突然熄灭高喊“网管”,也有人让老板送一碗老坛酸菜面到桌上。耳鸣再次发作,她觉得自己的嘴唇都有股血腥味。
她骤然意识到,她遇上的问题几乎是计算机领域最无解的问题之一。
男孩还在不停地说:“你这个计算量是以指数级别增加,我建议你找个正常网游的服务器跑一下程序,但也不一定会成功,鬼知道哪里又有bug,不然拜下雍正爷试试?”
“雍正爷……”
“专治八阿哥(bug)啊!”
笑话很冷,但林朝夕完全笑不出来。
小男孩目光明亮,或许因为智力水平高于同龄人,所以他说话间也不自觉用上与年龄不符的大人口吻,急切地希望与更年长的人交流。
不知道为什么,林朝夕想起了裴之,虽然他们完全不同。
“还有什么办法吗?”她听到自己发出这样干涩的声音。
男孩沉思片刻,打了个响指,突然兴奋:“量子计算机!”
突然生出的希望再次破灭,林朝夕觉得自己大概真的疯了。
刚才那瞬间,她近乎孤注一掷地把所有希望压在这个破旧网吧偶遇的小男孩上。
“额,我开玩笑啊,你别难过。”男孩赶忙地道,“如果解决不了硬件问题,就从数据下手,设计一个新的数学模型。”
“设计新的数学模型。”林朝夕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如果你可以设计更好的模型,把这些数据用更合理的方式装载起来;或者把你的原始数据通过处理简化,也都行。不过计算机领域里,数学模型才是最难的,一般程序员只会写代码,会做模型的百万年薪起跳。”
大概是她的脸色太难看,男孩小心翼翼起来:“你生气了吗,我老大说我话太多容易出门被人打,我话太多了吗?”
“没有,很谢谢你。”林朝夕想伸手揉一揉男孩的脑袋,但却没有任何力气。
“我叫王朝,很高兴认识你。”男孩做了个很绅士的告别动作告别,最后说:“像你这样的凡人不会做模型不用自卑,毕竟连我目前都不会。”
小男孩像大部分天才少年一样骄傲而诚恳,他说完后,就此离开。
其实在他说起最后的结论前,林朝夕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她做不到这件事。
短短几个呼吸间,她数次经历希望燃起到再次破灭的瞬间,已经没有先前的难过,更多是一些清晰的自我认知。
她刚才的放松,所有“这些都已经过去”的想法,只是她不愿意面对自我无能的开解。
电脑屏幕上面点缀着斑驳的鲜红字符,仿若从小到大试卷上老师的批改,对、错、对错。
林朝夕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红色的伤口,错综复杂的,像血管一样密布。那是刚才她在裴之手臂上看到的东西,很浅,有些已经结痂,但也有新翻开的皮肉。
那些被压住的画面止不住冒出来——裴之收回的手腕,他说话的声音,和最后看向她的目光。这些画面不断不断剪辑、拼凑、循环出现。
在某一瞬间而被她压抑很久的某部分情绪,好像终于通过某种她无法察觉的方式彻底解放出来。
她突然明白裴之最后的目光。
那是对母亲最深的不舍和依恋,他并不是被迫留在那里,也并非因为被妈妈折磨而自残,他只是没办法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
他也有办法。
林朝夕曾经以为,只要足够努力,人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其实她根本救不了老林,所有陪伴也从不曾减少裴之任何一丝痛苦。
毕竟连老林都因为她的出生而被迫放弃数学,在真实人生中,成为天才并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因为天才往往饱受命运磋磨。
现在,她也只能被迫放弃了。
她将光标移至程序关闭按钮上,网吧里响起少年们成片的轻声惊呼,她看向窗外,才发现天上最终于飘下今冬以来的第一片雪花。
路灯将雪花照得透亮。
她紧紧握住鼠标,终于还是哭了。
第216章 我去
后来很多次,林朝夕想, 自己那时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
她是否真“想过”放弃, 答案是肯定的;但她是否真“想放弃”, 答案却是否定的。
越多拷问越能让人从情绪中清醒, 但清醒需要时间。对林朝夕来说, 她那时没有删除文件, 只是因为老林突然打电话来。
她浑身烧得滚烫,抚摸诺基亚屏幕上老林的姓名, 也有那么一瞬间不想接电话。
说不清为什么, 大约是想逃避时的本能反应。当她意识到这点后, 就硬着头皮接起电话, 把手机贴近耳边。
“晚上有空吗?”电话那边闹哄哄的,老林声音有些干哑。
在听到老林声音的瞬间,林朝夕鼻子发酸,心情却忽然柔软下来。
“刚才没有, 现在有了。”她说。
“那出来吃个饭吧, 老曾想见你。”
林朝夕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老曾是谁,不由得结巴了:“老……曾、曾教授为什么想见我?”
“一定是你在三味大学集训期间表现优异, 让曾教授印象深刻。”
林朝夕喃喃:“曾教授怎么会记得我, 我们那时候都没见过他啊。”
“所以,他只是客气下说‘叫你女儿一起来吧’,我也是客气下打电话征求你的意见。”
这才是老林,林朝夕感到很多鲜活真实的气息, 她擦了擦眼泪:“我去。”
“女孩要温柔一点,不要随便爆粗口。”老林说。
林朝夕又被噎了下,但她能听出老林话语中笑意,她吐出一口浊气,说:“我是讲,我去吃饭 。”
“饭店就在招待所附近,等会我来接你。”
“恩。”
——
林朝夕离开网吧时,连书包都没拿,但还记得吃药。
她裹着围巾坐在招待所门内等候老林,初雪给人迹罕至的小巷铺上一层底色。
她被暖气吹得昏昏欲睡,在沙发里眯着眼,恍惚间听到“吱呀”“吱呀”的踩雪声。她仰起头,只见黑夜里,有人披着路灯昏黄的光,踩着空巷的雪,向她走来。
底色是漆黑的夜,门帘轻轻晃动,林朝夕揉了揉眼睛,觉得好像做梦似的。
老林放下帘子,把手搭在门上,因连日修改而有些疲倦,但笑容依旧温和狡黠。
“这么巧啊。”他笑问,“小林同学吃晚饭没有?”
林朝夕愣了下,随即答:“好巧啊林师傅,你女儿呢,放学没有啊?”
“我找找。”老林左右看看,最后视线飘来,看着她笑,“我女儿不就在这。”
看着老林笑盈盈的目光,林朝夕却忽然想起她所无能为力的事。胸口像塞了沉重的棉花,她救不了这样的老林。
沉默持续一段时间。
老林像察觉到什么异常,赶在他开口前,林朝夕咕噜一下从沙发里起来,上去挽住老林的胳膊,吸了吸鼻涕:“我快饿死了。”
“有多饿,想吃烧烤还是火锅?要不要涮毛肚和肥牛,娃娃菜烫得软软的,沾点牛肉酱?”
“……”林朝夕咽了口口水,本来不饿,现在肚子开始叫了。
——
为了不让老林发现她生病,一路上,她故意装得生龙活虎,费尽口舌和老林东拉西扯。
以至于她被带到羊汤店门口,隔着蒙雾的玻璃窗,看到里面坐着的小半桌人,才意识到这个聚会的规格。
曾教授坐在最里面,他身边坐着三个中年人。他们看上去和老林差不多大,但其中一位林朝夕后来在三味大学数学系的墙上见过,是研究规范场数学结构的大牛,所以剩下两位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林朝夕一时间愣在门外,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不过老林却像没感到任何问题,径直带她进门。
林朝夕觉得自己像木头人似的站在桌前,听老林依次介绍了在座几人,只会跟着喊“教授好”。
几位教授也只会点头说“好”,最后,还是曾教授客套了下:“兆生女儿都这么大了啊。”
“你不是见过了吗?”老林反问。
曾教授尴尬了下,破罐子破摔:“不假装第一次见面的话,你让我说什么?”
“不是你们说想见我女儿吗?”老林领她入座,“现在一个个这么社交障碍是怎么回事?”
林朝夕心想也不是谁都像你一样见谁都没障碍啊,不过当然不敢说出来。
桌子正中的清汤羊肉锅冒着汩汩热气,配菜看上去煮得正酥软,驱散冬日的寒气。
她让自己别再去想什么程序或者车祸,自顾自拿碗舀汤。她先把舀好的羊汤递给老林,又给他拿了筷子,最后再给自己舀了一碗。再抬头时,桌上其他人都直愣愣看着她。
林朝夕喝了两口汤,不解地看着老林。
“两个生了儿子,两个未婚。一把年纪,没感受过女儿的贴心,不容易。”老林很直接。
林朝夕差点被呛到。
“老林过分了啊。”
“诛心了。”
桌上的教授们终于嚷嚷起来,连曾教授都对着老林指指点点。
林朝夕笑了下,装作恍然大悟:“那难怪了。”
“咳。”
“咳、咳咳。”
教授们都瞪着老林,最后有人说:“你说女儿找回来了我们还不信,现在一看,你闺女简直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闻言,林朝夕有些高兴。
并不是因为他们说她和老林像,而是因为她能听出来,这些教授本和老林是旧识。
这样的聚会是老林本该享受的,现在诸多年后,在这个世界里,他终于没再错过。
饭桌间因为老林的两句吐槽,变得暖融融。大人们开始聊一些数学问题,很专业,林朝夕并不能听懂。
她不去思考这些,只是很简单地享受和老林在这个世界相伴的最后时光。她喝着羊汤,好像连浑身因高烧引起的酸痛都消退了。
窗外是纷纷扬扬的大雪,从落地窗透出去的灯光能照亮一小片路面,雪地看上去亮晶晶的。人间的万家灯火,仿佛同样完满。
林朝夕喝完了一碗汤,又吃了几口饭,但因为高烧并没什么胃口。
在她放下勺子的时,她忽然注意到饭桌上一位穿黑白格衬衣的教授。他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但好像每句话他都听得很认真。
就在这时,那位中年人仿佛接收到她的目光,忽然开口:“你女儿出生时不是死了吗,后来突然找回来,你怎么能确定,她就是你的女儿?”
周遭霎时静下。
这位穿黑白格衬衣的教授说话的语速很慢,但很认真。他的话没头没尾,但像是思考很久没想明白,所以不懂就问。
桌上的其他几位教授也没有太大反应,只当是个寻常问题。
“我们做了dna测试。”老林答。
“哦,那就对了。”
再没有其他任何问题,对他们来说,科学的结果就代表一切,其中过程并不重要。
“死了”啊。
林朝夕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句话,想来她的母亲大概也是用这个理由瞒过老林。只是不知道,现实世界的老林为什么会发现这个谎言,而平行空间的老林却没有。
“我们吃完了,先走了。”老林放下碗筷,站起来打了个招呼。
林朝夕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老林突然就要走,放在寻常情况,这就是翻脸。但餐桌上几位教授都不觉得吃完就走有什么问题,老林脸上也没有任何不悦。
林朝夕有点懵,随后收到老林的目光,她赶忙站起来。“再、再见。”她鞠了个躬,小跑跟上老林。
走出羊汤店,明黄色的伞雪夜中撑开,大雪扑梭梭洒在伞面上。
林朝夕仰头,发现那是三味大学的文化伞,被路灯一照,有种不真实感:“爸爸,你干嘛不开心?”
她问。
“你说呢?”老林少见地用上了反问句。
“我觉得数学系的教授吧,说话都直来直去,你不用担心我不开心,我不在乎这种事。”
林朝夕自顾自说着,却注意到老林忽然停下脚步,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怎,怎么了?”
老林用手捂住她的额头,自言自语:“这是烧傻了?”
林朝夕:“……”
片刻后,老林收回手,继续往前走。林朝夕只能继续跟着,她原以为自己演得很好,哪知道老林早看出来了。老林提前离席并不是因为那些话,而是因为她发烧了。
林朝夕只能小心翼翼:“爸。”
“都是爸爸不好,没好好照顾你。”老林叹气,“让我的女儿发高烧,还要强撑着不告诉爸爸。”
“对……对不起嘛。”想了半天解释,她只能憋出这几个字。
林朝夕看着前方被大雪弥漫街道,觉得现在也不是回招待所的路:“我们现在去哪?”
“医院。”
第217章 出生
医院离他们喝羊汤的店很近,步行五分钟后, 林朝夕跟着老林站在一圈灰白相间的水泥墙外。
雪夜的晚上, 医院大厅冷冷清清、空空荡荡, 墙上的卫生宣传招贴画因为没关紧的窗而哗哗抖动。
如果不是大厅收银处“挂号”两个红字, 林朝夕还以为误入了什么普通老楼。
她下意识抓紧老林的手臂, 老林带她往长椅边走, 拖下外套铺在冰凉的板凳上:“你先坐着,我去挂号。”
林朝夕松开手, 到了晚上, 热度又上来, 她冷得微微发抖, 于是把老林脱下的大衣盖在膝盖上一些。
她左右四顾,发现医院铺着和他们所住招待所同样年头的水磨地砖,墙的下半部刷着陈旧绿漆,走廊上一盏盏吊灯套着绿皮灯罩, 灯泡发出暗而昏黄的光。
恍惚间, 她好像回到十几年前。
虽然耳畔嘈杂尖锐的声音,但这种感觉清晰明了。林朝夕按着耳朵,低头间, 不远处出现了匆忙的脚步。
有人冲过大厅, 有医生推着病床狂奔,还有扶着老人看病的年轻人,林朝夕只能看清晃过的医生白袍一角。大厅暗极了,但窗外背景色分明又是白天。她捏了捏鼻梁, 再抬头时,林朝夕觉得自己看到了老林。
“走吧。”老林的声音响起。
林朝夕猛地扭头,老林并不在她的前方,而在她身边。他手里拿着挂号单和新买的病历本,一手搀起她,另一手拿起木凳上的衣服。他体温真实,年纪也是40余岁的模样,不像她刚才看到的老林。
刚才……刚才的老林穿着灰色的夹克和米色羊毛衫,他正走进医院,观察楼层图,然后走向问询台,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一闪而过。
林朝夕转头看着前方医院空无一人的大厅,觉得她大概是烧糊涂了。她迷迷瞪瞪地看着老林,下意识地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我们真的在医院吗?”
“怎么不在医院了,永川三甲医院很多主任医师退休了没事干,都来这儿发挥余热。”老林这样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