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老林没有马上拆信,而是直接将之揣入怀中。

  他冲老人儿子点头致意,转身就走。

  林朝夕还沉浸在停车场拆信的氛围中,她转头看到老林已经走了,赶紧小跑几步跟上。

  “你不拆信吗?”她问。

  老林看了看天,又深深地望着她,说:“走吧。”

第205章 难题

  一路上, 老林都没有拆信。

  林朝夕的关注点,本来也不在信的内容上。

  她只是忽然想到,在现实世界老林车祸后, 医生曾把老林随身物品装在袋子里交给她。

  里面有老林的衣物、手机和零钱, 但她很确定,当时袋子里并没有任何信件。

  票根或许会随手丢弃,但一封他千里迢迢去取的信不会。

  那么问题来了,现实世界里信,究竟去哪儿了?

  林朝夕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

  老林可能在取信前遭遇车祸,像一些案例中说的那样,因为车祸失忆, 完全忘记取信这件事。

  也可能有人故意撞了老林,偷走他怀里的信,但这样的话, 老林醒来后不会完全不提……

  所有推测都不够有说服力, 林朝夕看着车窗外的街道, 莫名觉得她遇到了一道庞大而难解的命题。

  她说不出这道题和什么有关,看不见题干更不知道答案,她只是知道, 她现在答不出来。

  四周她曾熟悉的街道,冬日稀薄的阳光下, 城市间灰蒙蒙的,只有漂亮姑娘们还衣着鲜妍。

  在东明湖公园,公交车停了下来。

  远处有大片灰白相间的建筑群, 远看很像是什么五星级度假酒店。

  “是那边吗?”林朝夕很犹疑地问老林。

  “不会错的。”

  东明湖极大,他们曾郊游过的南山在湖西南角,而慈恩医院在东边,临湖而建,环境很是清幽安宁。

  她和老林站在门卫室前。

  “请问你们有预约吗?”保安问道。

  林朝夕愣住,裴之的手机从他离开安宁后就关机了,他们来之前谁也没通知他,所以当然没有预约。

  “那病区号呢,我电话确认一下。”保安说着拿起座机。

  林朝夕和老林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后退。

  林朝夕拨通花卷电话。

  如果让保安打电话到病房,很难保裴之妈妈知道这件事后,又会闹出怎样的家庭纠纷。

  卷哥情商极高,一听是她的声音,估计老林也在旁边,二话不说就代为联系,只让他们在门口稍等。

  湖边风很大,她挂断电话,和老林走到避风的角落。

  他们等了一会儿,门卫室方向传来“咔”一声轻响。

  铁门移开,林朝夕抬起头,看到了裴之。

  男生穿着和以前一样的朴素运动服,却在看到他们瞬间,怔住了。

  他瞳孔微张,步伐停止,看上去想和他们打招呼,但因为某些情绪的淤积,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

  对裴之来说,这个反应已经是不知所措了。

  老林反应更快一些,他向裴之招了招手。

  裴之很快恢复,向他们走来。

  男生的面容越来越清晰,林朝夕用手挡着湖光,仔细端详着他。好像又瘦了,下颚线条因此更简洁俊秀,但眉眼却因此更加深邃。远处水面波光粼粼,他却像在水底照不见光处。

  林朝夕也说不清这是种怎样的感觉,好像在十几天内,她所认识的男生变成非常成熟冷静的男人。

  裴之走到他们跟前,想如往常一样,和他们打招呼。

  但还没等他开口,老林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拽到自己怀里。他用宽阔的手掌,用力拍了拍男生的背,空间里有沉重的“砰砰”声响起。

  时光流转,老林仍是那年夏令营他们野炊时,用拥抱告诉裴之“你也可依靠我”的那个男人。

  湖边静默无言,林朝夕低着头,莫名鼻头酸涩。

  老林很快松开裴之。

  林朝夕听到声音,收了情绪,笑着抬头,也准备抱抱裴之,说一声“好久不见呀”。

  只是“好”字还梗在喉头,她突然被男生用力揽入怀中。

  她被压在他肩头,扣在肩头的手很紧。想好的台词在这瞬间都失去效力,最后她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响起。

  “好想你啊。”她忍不住说道。

  裴之扣在她肩头的手指发紧,湖水轻轻舔舐堤岸,一切静得彻底。

  ——

  林朝夕不知道她和裴之的拥抱持续了多久。最后,连老林都忍不住咳嗽,提醒他们差不多可以了。

  慈恩医院周围都是景区,他们不可能站在医院门口叙旧。所以裴之七拐八绕,带他们到附近的小饭店落座。

  “你们怎么特地今天过来?”裴之问。

  “我有点私事……”

  老林大致讲了老门卫和信的事情。

  林朝夕忽然意识到,老林讲给裴之的版本和讲给她听的一模一样,他从没想瞒他们任何事。

  像老林这样的人,“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不能告诉你”他也同样会说不能告诉你。

  所以老林确实出了车祸,他也不记得中间发生的事……

  她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裴之开口:“但今天是周一。”

  裴之说话时正看着她,意思是“你怎么来了”。

  “周一怎么了,我每天努力学习,不就是为了想逃学的时候就可以逃学,不行吗?”她笑盈盈看着裴之。

  “行。”

  裴之态度干脆,林朝夕莫名被呛了下。她捂住嘴,忍不住开始重重咳嗽。

  裴之拍着她的背,问老林:“完成了吗?”

  “差不多了。”

  “还差在哪里?”

  老林:“师傅不远万里而来,你是想和我谈工作?”

  裴之想了想,改口:“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凑合吧。”老林答。

  “你呢?”裴之转头。

  林朝夕正在夹花生米,被吓得筷子一滑,又开始剧烈咳嗽: “我,咳咳,可能,有一点点不好。”

  “去医院看过了吗,血象怎么样?”

  裴之仔细问到“血象”,那她根本编不出。

  老林开始喝水,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去社区医院开了药,没验血。”

  “回去还是要去医院看看。”

  “行了行了,还是聊工作吧。”老林大手一挥,阻止裴之继续教育他们。

  主菜陆续上桌,老林招老板要来纸,把餐盘推开,在小饭馆里给裴之讲起他后续的论证思路。

  一条大黄狗躺在门槛上,烟囱向外散出暖灰色的细小烟雾。老林很快写完几页,伸手问老板继续要纸。

  阳光温暖,透过玻璃窗照下。

  林朝夕坐在裴之身边,连日来的紧张不安逐渐被抚平。

  她趴在桌上,侧过脑袋,眯着眼睛看裴之。从他微卷起的发梢看到他在阳光下专注的眉眼,她偶尔咳两声,裴之会用手不轻不重拍着她的脊背,大概是气氛太温柔舒适,她却在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老林和裴之还在说话。事实上,整个吃饭时间,他们一直都坐在小饭馆里聊论文。

  林朝夕听着他们交流,醒来后随便扒了两口饭。她偶尔会插两句话,又或者回答他们的问题。只觉得这样就很好,如果时间能一直这么往下,就再好不过。

  但在某一时刻,裴之停下来,低头看了看手表。

  有人打开店门,冷风吹入,林朝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老林很自然地放下笔:“要回去了吗?”

  裴之点了点头:“时间差不多了。”

  “走吧,送你回去。”

  老林起身结账,裴之拿过桌上的稿纸整理了一下。

  林朝夕抬头看着时钟,知道裴之出门的时限是一个钟头。

  吃饭是40分钟,来去路程各耗时10分钟,裴之大概从见到他们后,就已经选好最合适的地点。

  他们从小饭店走回医院。

  东明湖边道旁树木浓密,裴之和老林并肩,走在她的前面。

  右手边是泛着波光的湖面,近处看起来很清澈,远处却泛着种灰白。

  林朝夕在不禁意间收回视线,看到裴之不远处的背影。

  笔直、坚韧,从很久很久前开始,就一直在她视线前方。

  湖岸线在阳光下长而刺眼,仿佛能蔓延到天地尽头。

  可能是没睡醒,也或许是阳光下时间久了让人糊涂,她看到了裴之在裤袋边轻轻摆动的手,加快步伐,走到裴之身边。

  老林在前面,裴之不知何时落后了几步。

  差不多就在她鼓起全部勇气要伸手的瞬间,一只冰凉却有力的手覆盖上来。

  像被人用手捏了一把心脏,心跳骤然停滞,又在下一秒急剧加速,

  林朝夕能感到牵着自己的手腕轻轻转了一个角度,长而有力的指尖贴住了她的掌心。

  血液又咸又涩,海水一样,淹没心脏。

  ——

  10分钟的路程比想象中短暂。

  一路上,裴之一直牵着她的手。

  林朝夕总觉得自己要说些什么,但大概是第一次谈恋爱,台词尚未撰写完毕,他们已经来到医院门前。

  裴之很自然松开她的手,在门口不远处停下,说:“我到了”。

  他身后是幽静的医院,远处是广袤湖水,南山依稀可见。

  “我们怎么帮你”“我们陪你一起进去”或者是“你别进去了”。

  林朝夕终于意识到她一直以来想说什么,可裴之却像能猜到她所想,把刚写的草稿纸递还过来。

  接过的米白色纸页被湖风吹得飒飒作响,她手上明明还有男生指节冰凉而有力的触感,却在瞬间怕他说出“谢谢你们来看我”之类的话。

  但裴之只是单手插袋,用另一只手冲他们挥了挥,很干脆地转头走了。

  铁门移开,他向建筑群深处走去,门再次关上。

第206章 值域

  林朝夕记得, 她之前高中数学不好的时候,很怕遇上函数题。

  那时老林还在车祸昏迷,她每天上课都在打瞌睡。觉得所谓的定义域a也好, 对应法则f也罢, 都太抽象难懂。她有时看着题目,都不清楚这道题目究竟在问什么。

  她现在很有种那时的感觉。

  她一直以来经历的事,就像一道巨大的函数题,老林的车祸或许是她要求的“f(2)=”,但她却不知道f(x)的解析式是多少。

  而现在,裴之也像是这道函数题中的关键变量。

  她从现实而来,很清楚函数的性态和它所绘出的几何图像。更确切地说, 她知道每个人现在所经历的事在某一时间截点上的结局。

  她一直以来想做的,就是改变那个图案。

  可差不多也是在裴之走进铁门的刹那,她突然意识到, 解不开“这道题”, 她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个想法很哲学思维, 涉及到两个世界的真实存在意义性,林朝夕意识到这点,收起她奔逸的思绪, 向前看去。

  永川市火车站售票大厅。

  老林接过售票员递来的车票。

  票面上有——

  k796

  “17:42”“永川→安宁”的字样,她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巨大时钟, 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他们就将踏上回程。

  如果能顺利到家,是不是就意味着老林车祸发生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已经被改变?

  火车站气氛热闹, 林朝夕买了两盒红烧牛肉面。

  她和老林站在站立休息用餐区,撕开调料、注入热水,用叉子叉好,很紧张地等待面开。

  时钟一分一秒过去,她时不时看看钟。

  旅客涌入候车厅排起长队,d198检票提示跳绿,她掀开泡面盖。

  面吃了三分之二,旅客差不多走完,d198停止检票。

  检票口显示屏上,k796跳上一位。

  林朝夕开始呼噜呼噜喝面汤,老林上厕所回来,吃了几口,就放下叉子。

  “你吃饱了?”林朝夕一转头,看到他碗里还剩下一半的泡面,感到震惊。

  “怕你吃不饱,爸爸想留一口给你。”老林慈爱地说。

  “你是不是偷偷买烧鸡了?”林朝夕敏锐地左右看去,果然老林手上提着一个油纸包的袋子。

  林朝夕赶忙伸手去抢,老林把袋子一提。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起先是嗡嗡的震动声,随后是老林惯用的钢琴铃声奏响,林朝夕踮脚抢过油纸袋,突然定住。

  空气被瞬时抽干,周围静得一丝声音也无。

  老林拿出手机,林朝夕眼睁睁看着他接通电话,听到他顿了顿,然后说——

  “曾教授,您好。”

  像有石子砸入河水,掀起层层涟漪,噪音突然涌入。

  “请乘坐k796号列车旅客注意,列车即将开始检票。”

  广播声汹涌澎湃,就在他们头顶响起,几乎压过老林讲电话的声音。

  林朝夕从老林的口唇中,勉强辨析出整通电话的大致内容。

  “是,我来永川了,现在在火车站。”

  “差不多了,还在修改。”

  最后是停顿三秒的思考,老林视线向她移来,说——“好,那我现在过去。”

  林朝夕用可笑的姿势抓着油纸袋,紧张地看向老林。

  “干嘛,吃你的,不抢你。”老林接完电话,看上去心情有点放松。

  “曾教授是谁呀,爸爸?”她试探着问。

  “小学奥数夏令营给你做过演讲的老爷爷。”老林一副“你明知故问”的眼神,往候车室外走。

  林朝夕的心又沉了沉,她快走两步跟上,只觉得耳边声音都隆隆作响:“你去哪啊,马上要检票了。”

  “三味大学,他们希望我过去一趟,我们坐晚一点的火车回去。”

  她一把拉住老林,也不知怎地,脱口而出:“不要去了,我们赶紧回家吧?”

  “怎么了这是,突然恋家?”老林还是轻松模样,却停下脚步,很认真在听她的理由。

  该怎么说呢?

  说“我害怕你留在永川遇到不测”,或者是“我们回家好好待着这个礼拜都别出门”?

  可曾教授的突然电话,又显然是与老林论文有关,她怎么可能让老林别去?

  检票提示跳绿,闸口开始放人。

  林朝夕回望候车室内准备离开永川的汹涌人流,知道她所遇到的这道巨大函数题,出现了解题的限定的值域。

  她看着老林,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将他们推入既定轨道,却在最后只能说:“走吧。”

  ——

  三味大学,老校区。

  校园里有大片浓密的常青行道树,冬夜里幽幽森森。

  林朝夕和老林站在数学系大楼外,见到了曾教授。

  夜色中,老爷子头发花白,看上还很有精神。

  “你的女儿,都这么大了?”曾教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问,“饿不饿,吃个馒头?”

  一路上,林朝夕脑子里的弦都紧绷着,她骨子里觉得冷,于是接过了馒头,半点不客气地道:“谢谢。”

  过了会儿,曾教授才收回看着馒头的视线,对老林说:“还真是你的女儿。”

  “行了。”老林倒是很干脆,从她手里把馒头拿回来,一掰两半。

  “把你的夜宵收好。”他把馒头递还一半给曾教授,另一半自己拿着咬了一口。

  他们往楼里走去,看上去好像很熟,不过老林对大部分人都这么随意。

  老林和曾教授的对话不咸不淡,林朝夕跟在他们身后。

  快到办公室门口,里面等着的人让她脚步一滞。里面坐着三味大学数学院的教授,有两张面孔她在现实中读大学的时候见过。

  林朝夕这才意识到,老林是受邀参加论文发表前的同行评议。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林把论文发给曾教授看过,曾教授则邀请老林来亲自阐述。

  冬夜里,她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紧张而激动。

  这种情况,她当然不能跟着进去。

  “我在外面等你。”她对老林说。

  “找个暖和的地方。”

  “恩。”

  ——

  数学系主任办公室。

  泛黄的百叶窗已经拉上,林朝夕转了一圈,又回到办公室门口。

  透过百叶窗坏掉的叶片缝隙,她能看到办公室里就点了两盏吊灯,打印好的一叠论文摆在桌上,但没人去翻。

  办公室里房间里烟雾缭绕,有一整面的黑板墙,老林就站在黑板前面。

  冬夜里,有寒风吹过树叶,发出很细的沙沙声。

  林朝夕握紧书包带。

  座位上,曾教授抬起头。

  他看着老林,神色严肃而认真,像在说——“开始吧。”

  ——

  林朝夕把书包放在地上,靠着办公室的墙根。

  夜里很冷,走廊仿若冰窖。

  坐下的时候她瑟瑟发抖,胡乱翻着书包,脑子里不停在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尚未脱离被命运强行推向既定轨迹的恐慌。

  她从书包里找到几张带着裴之和老林笔迹的稿纸,一本她随身带的图论书,和她的笔袋。

  冬夜寂静无声,她仰起头,能看到挂在城市上空的一轮明月,透亮皎洁。

  把书包垫着屁股坐下,她翻开了书。

  ——

  办公室里只有翻阅论文和抽烟的声音,很轻也慢。

  烟雾更大。

  林朝夕花了比平时多很多的时间,写完书后的一道练习题。她手冻得发僵,但情绪似乎平静了一点。

  她再次看向办公室内。

  黑板上已经出现大半版面的粉笔字,但气氛凝滞,似乎有人在提问,问题非常刁钻尖刻,所有人都看向提问者。

  林朝夕却看着老林。

  她的父亲已不再年轻,手指上有白色粉笔灰,连带袖口都是灰白一片。

  他目光沉静,却富有坚定的锐气。

  听完问题,他没有说话,取而代之的是黑板上出现的粉笔字。

  一行、两三、三行……

  所有人皱眉看了一段时间,尔后露出一些轻松表情,似乎意识到这是非常完美的解决方式。

  曾教授吸了口烟,眯起了眼,似乎在说——“继续。”

  ——

  林朝夕重新坐下,把书翻后一页。

  时针走了一圈,然后又是一圈。

  桌上的烟灰缸堆满烟蒂,又是新的一支被按灭。

  黑板已经被擦了数遍,所有不平整都即将被填满。

  林朝夕却仍看着膝盖上的题目——

  (2):写出g的邻接矩阵。

  她想了想,继续写了下去。

  ——

  曾经有人说过,数学家最重要的成就,大多在他们40岁前做出的。

  40岁之后的数学家已经没有用。

  而今的老林,正好卡在这个关口上。

  办公室里,一个又一个问题被抛出,然后被解决。

  很多数学家一生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多少人能有幸经历光明刺破黑暗的时刻?

  校园里的景观灯都完全熄灭,雪松在寒风中摇曳。

  林朝夕放下笔,她把手掌合拢搓了搓,呵了口气。

  就在这时,空间里响起“咔擦”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