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我那天看见程迦从你房间出来,衣服没穿好,鞋也没有。”
彭野一下无话可讲了。
石头戳着火堆,火星四溅,他道:“老七,你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影响不好。程迦是来工作的,说白了也是同事,和外边找的女的不一样。说难听是在内部乱搞,你不在乎,也得为她想想。肖玲那晚说的话咱都听见了,要不是十六借着送药去打断,还不知能蹦出什么话儿来。
我不懂网络什么的,但十六说程迦是什么网上的名人,网上的人要看不惯谁,说话可难听了。那可就不是你嘴里的‘看不惯’了。”
彭野没吭声。道理他都懂。
石头又道:“程迦这姑娘吧,说不好,人挺好;说好,却也不是个好姑娘。看她那双眼睛,就知道她这人经历多,不交心。她不会留这儿,人不会,心也不会。”
讲到这儿,石头索性把话挑明,
“你要是想玩,那就和她玩儿,玩一路了路归路桥归桥;你要不想玩儿,就别把自己给搭进去。她潇潇洒洒走了,你陷进去不出来。程迦这姑娘有股子妖气,没准儿上辈子是狐狸。我是怕她哪天真会把你心给剜出来。到时你就废了。”
彭野蹙眉深吸手中的烟,在肺腔里转一圈又滚出来,道:“我和她什么事儿也没有。”
石头:“我看着你们俩迟早要搞出点事儿来。”
彭野默了默,说:“我知道分寸。”
所以对她狠。
断她的路,也断自己的路。
石头又叹:“老七,这么多年,你一向做事果断,但这事儿,我看你是把自己搞得这么一塌糊涂。当断不断,害不了她,栽的只会是你自己。”
彭野用力抓了抓头,没回应。
石头见状,也就不多说了。
身后传来开车门的声音,程迦换好衣服下车,她步子有些摇晃。
彭野原想过去扶她,再想又没起身。
尼玛经过,要搀她,她拒绝,自己走过来,蹲下烤火。
彭野看了她一眼,脸色还是很苍白,她没什么表情,冷静又漠然,没有半点痛苦的神色,也没有和周围的人说话。
大家把身上烤干后,立刻启程。
得尽早赶到下一个村庄,找医生给程迦换外用药开内服药。
车开到十几公里外的一片灌木丛里,停下来加油。
天已经蒙蒙亮了。
程迦想抽烟,走得离车远了点儿,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去。
天空一片灰蓝,东方的山上云层翻滚,浮现出粉红色,要日出了。
程迦走上山坡远眺,山谷里鹰在盘旋。
程迦记得有人说过,只有在很高的地方才能看到鹰,因为,鹰只在很高的天空飞。
它张着巨大的翅膀,肆意潇洒,乘风而上,从日出到日落,像山风一样自由。
风被束缚,便消弭停止;鹰被束缚,便反抗至死。
程迦的目光久久追随着那只鹰,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她不自禁呼吸一口气,肩膀上的疼痛清晰刺骨地传来。
她静了一秒,于是又深吸一口气,疼痛再次丝丝来袭。
身后有脚步声,程迦听出来是彭野。
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握着口袋里的那枚子弹。
她没说话,也没回头。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边,也没看她。
他个子高高的,像一颗白杨树。他远望山谷里翱翔的那只鹰,孤独,自由,不可束缚,他觉得程迦像极了那只鹰。
此刻,程迦的心应该在那里,在那只鹰那里。
风在吹,太阳在升起,
他们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起风了,
彭野本能地张开五指去探风。
程迦抬头望向他的五指,他的指间有一斜蓝天日出,鹰在穿梭。红色的阳光在他的手指之间涌动,筋络血管清晰可辨。
彭野微眯着眼,望着指间的那只鹰,
他说:“程迦,明天是个好天气。”
第29章 chapter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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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车终于绕进可可西里。
一路冰原,阳光洒在冰川上,亮晶晶的,像行走在白水晶的世界里。
程迦躺在车后座上睡觉。
“程迦,你想控制你身边的人和事吗?”
“程迦,当你感觉失去控制力的时候,你会发狂吗?”
“程迦,你还是不能控制你的情绪吗?”
“程迦,你还是渴望刺激吗?”
“程迦,你又把药扔了是不是?藏哪儿了?”
“程迦,我这是为你好!”
程迦痛苦地皱着眉,摆了一下脑袋,猛地睁开眼睛,却望见车窗上一条蓝蓝的天空。
她静了静,望着,出神。
天很蓝,蓝得让人心里敞敞亮亮,安安静静的。
她忽然就有些想笑,这里的天空,比方医生的话和药疗效好多了。
彭野说,今天是好天气,明天也会是好天气。
路途顺利,没有风雨。
明晚会到达保护站。等他们回到工作区,所有可能性都不会再有。
她抬手搭住眼睛,想着子弹挖出去那一刻极致的痛与晕眩;想着彭野跨坐在她身上,脱掉t恤的那个瞬间。
**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经过高山上的小村子。
车停在一处茶馆附近,彭野带程迦去深巷里看藏医。
藏医是一位白胡子老头儿,程迦坐下后,彭野给他说了程迦的大致情况。
老头儿冲程迦勾勾手,说:“来,我看看伤口。”
程迦坐过去,解开衣服,让他拆了纱布看。老头儿下手没轻重,把伤口的纱布揭下来时,程迦微微皱了眉。
老头儿皱眉,说:“这是枪伤啊。”
彭野说明了实情。
老头儿说:“好在不深,这挖子弹的刀法挺好。”
程迦淡淡道:“您这是观摩艺术品呢。”
老头儿摸摸胡子:“嗯,精神不错,应该不怕疼的。”
程迦:“……”
老头儿很快开了几服汤药,现熬一剂,又弄了些草药,捣来捣去准备敷伤口。
屋子里充斥着咚咚咚咚的捣药声,那老头儿看着年纪大了,精神倒好,力气也大,捣个几百下毫不费劲。
彭野问:“要不要我帮忙?”
老头儿挥挥手,说:“你们不懂。”
程迦半躺在藏医家的摇椅上休息,面前的木窗外是高高的山坡,冰晶遍布的坡上挂满彩色的风马旗,在阳光下迎风招扬。
程迦问:“那是什么地方?”
老头儿头也不抬在捣药,说:“走风坡。”
“走风坡?”
彭野解释:“风到那个坡上,从不停歇,所以叫走风坡。”
一年四季都有轻风的山坡。
五颜六色的旗帜在山坡上轻轻飞扬,难怪。
“那上边还有个寺庙,是方圆几百里最灵验的。”老头儿说。
程迦没接话,哪儿的人都爱说自家神仙佛祖灵。要真那么灵,人都可以当神仙了。
老头儿把药捣好,给程迦敷上,出乎意料地不疼,反而清清凉凉的。
汤药也煮好了,程迦皱着眉,一口气喝干。
老头儿表扬她的态度,说:“嗯,不错。”然后扔给她一粒软糖。
程迦:“……”
她把软糖塞进嘴里,吃了。
她扭头看,老头儿正把药一包包交到彭野手里,繁复地叮嘱哪个是外敷哪个是内服,哪个多久换一次,哪个多久吃一次吃几粒,哪个得熬多久……
彭野抿着唇,蹙眉听着,时不时点头,一副认真记忆消化的样子。
程迦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又想抽烟了。
出了藏医家里,程迦问:“那些药的用法你都记住了?”
彭野说:“记住了。”
程迦“哦”一声,道:“现在要上车赶路么?”
彭野“嗯”一声,隔几秒,问:“你想干什么?”
程迦:“想去后边的山坡上走走。”
彭野应了。
一路上,两人并没怎么讲话。
山上一串串旗帜飞扬,横亘在两人之间。
气温不算低,程迦衣服穿多了,走了一会儿有些热,把外套脱下来。她手里拿着相机,不方便,彭野上前把她的外套接过来搁手里。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程迦没拒绝,也没说谢。
彭野见她脸板着,问:“还生气?”
程迦只说了一个字:“怂。”
因为说对她没“性”趣,因为说不想浪费时间。
彭野笑了一声。
程迦冷漠着脸:“别不承认。”
彭野吸了一口气,说:“我也没否认。”
路前面有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堆成一座小塔,每块石头上都刻着色彩各异的符号。
程迦回头看彭野:“这是什么?”
她在藏地见过好多次。
“玛尼堆。那石头叫玛尼石,上边刻着的是符文。”
“干什么用的?”
“祈福。”
“用石头祈福?”
“这里的人认为世间万物,山河湖海,土木树石,都拥有自然的灵性。”
程迦稍稍扬了眉。
彭野问:“怎么?”
程迦淡淡道:“自然界里最有灵性的是人,人却要用石头祈福,不奇怪么?”
她说:“与其在石头上刻字祈求上苍,不如求自己努力坚定。”
彭野低着头笑了笑,踢一下脚底的冰晶。
程迦抬眼看他,问:“你笑什么?”
彭野回头望向远处的青山蓝天,道:“正因人不够坚定,才想从更坚定的东西里寻求慰藉。因为,最有灵性的是人,最无定性的,也是人。”
程迦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冷笑:“也对。祈求爱情美满的人,大都是不信任对方的坚定。”
彭野把她这话在脑子里转了几圈,问:“你有过不美满的爱情?”
程迦说:“爱情这东西,陷在里边的时候,以为是爱;出来了,才发现只是一滩泥。”
彭野没再问了。
过一会儿,程迦问:“有用么?”
“什么?”
程迦说:“用这玛尼堆祈福有用么?”
彭野说:“没试过。”
程迦问:“你没有什么祈愿?”
彭野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拿脚踢着枯草上的冰粒儿,有一段时间没说话,阳光从冰粒儿反射到他脸上,一闪一闪的。
“有。”
“是什么?”
他没抬头,但微微侧过脸来看她,眼睛眯着,说:“这怎么能告诉你?”
程迦不强求:“那就不说吧。”
她抱着相机往前走了,走开不远,淡淡的声音随风传来:“祝你得偿所愿。”
祝你得偿所愿。
彭野听了这话,就没拔动脚。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风坡上山风涌动,落进山下的峡谷。他不禁回头,望天空中的风声。
等他继续要走时,看见前边程迦从镜头里抬起头来。
她刚给他拍了张照。
雪山,枯草,冰川,风马旗,蓝天,玛尼堆,他站在山坡上,仰望天空。
程迦很坦然,彭野也没有异议。
他走上前,问:“要我给你拍一张吗?”又补充一句,“你这一路专给别人照,自己也没留下点。”
程迦抬起眼皮,无语地看他。
“怎么?”
“摄影人通常都受不了别人的水平,尤其是给自己拍照的人。”程迦说,“最扫兴的事,莫过于你给别人拍出一张好照片,别人却回报你一个次品,不如不报。”
彭野斟酌半刻,淡淡一笑:“不仅是照片,别的事也一样。”
他转眸看她,又笑了笑,说:“不放心我的照相技术?”
程迦抬头,说:“我更信我自己。”
彭野问:“你微博上那些照片谁拍的?”
程迦静了一秒,突然别过头去,笑了。
她低着头,眼睛望着身后的风马旗,无声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又看他,说:“你关注我了。”
彭野没正面回答:“没事儿干的时候搜了一下。”
程迦平静地问:“好看么?”
“什么?”
“那些照片好看么?”
彭野缓缓笑了,却没回答。
程迦说:“人好看,还是景好看?”
彭野又笑了笑,还是不答。
程迦:“说啊。”
彭野摸了摸鼻子,道:“都好看。”
程迦扭头继续往前走了,一串旗子拦住她的去路,她尚未弯腰,彭野抬起绳子,她走过去了,问:“想知道谁拍的?”
“谁?”
程迦环顾四周,很快敲定一个她眼中最美的景色和角度,从彭野背上的包里拿出三脚架,支起来,把相机放上去,调整高度,角度,快门光圈,各种参数。
她勾勾手指,把彭野叫过来:“看着。”
镜头显示屏上是覆着冰晶的山坡,堆着玛尼堆,一串串风马旗在飞扬。
程迦摁了自动拍摄倒计时,10……9……,
她立在三脚架边,松了头发,双手抓了好几下,让它蓬松。
彭野看着屏幕上的倒计时,5……4……
突然,身边的人跑了出去,她的衣角飞进镜头里,亚麻色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她裙子上的绣花在阳光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3……
一面红色的旗子扬起来,模糊了镜头的近角。
2……1……
她回头,嫣然一笑。
风托起她的长发和蓝裙子,在冰原上拉出一朵花儿。
风还在走,四周却似乎突然没了声音,那一瞬,彭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咔擦。
与快门声重叠。
那画面定格在屏幕上,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