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能够听到不远处游客的笑声,还未听清,就被院子里传来的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盖过去。
向欣提前回来了,车篮子里装了满满的菜,正推着车迈进院子。
车轮落地时引得铃铛清脆地叮咛了一声,她就在这声叮咛里抬起头来。
——
吃过晚饭,如约煮了茶,喂外婆吃药。
老人家睡得早,吃过药后便困得头一点一点的,坐不住。
如约想扶她去睡觉,她却舍不得这会就睡,好说歹说哄了半天,听到如约会在这里住几天,这才洗漱过先去睡觉了。
“你这次不来,过些时候我也想去S市一趟。”向欣把切好的果盘递给如约,看她低着眉眼乖巧的模样,放轻了声音道:“你外婆身体越来越不好,人老了对医院这种地方就忌讳,死活不愿意去。”
“这种事怎么能随她。”如约皱眉。
“所以我想带她去S市,有你陪着她会听话些。”向欣把叉子递给她,等如约接过,她顺势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温和了语气问她:“什么时候去医院报道?”
“周一。”如约往嘴里喂了口火龙果,果肉并不算甜,隐隐还有些酸涩。
从小,如约就能自己安排学习,生活,并不需要向欣操心。久而久之的,她便不再插手如约的决定。
一晃多年,她亭亭玉立,虽然仍旧和小时候一样乖巧温顺,但向欣知道,她的乖巧只是一种习惯,和她无关。
一时无话,怕气氛太过沉闷。
向欣拿遥控板开了电视,电视频道还停留在中央戏曲,显然这个电视的使用者大多数都还是外婆。
应如约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又往嘴里喂了口苹果。
“说起来,景然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向欣忽的想起温景然,笑道:“他在S大附属医院,以后跟你就是同事,你们应该经常能见到吧。”
应如约怔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她想不起来向欣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温景然。
“前几年,你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因为工作调动,在L市待过一阵子。”向欣解释。
应如约这才想起,抿了抿唇,道:“他肯定很好啊。”
温景然这样的人,无论到哪里,日子过得都会很舒心。
“他那个嫂子就是L市的人,住得离我们也近,就在古镇河对岸那边。”不知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向欣笑起来:“有次景然值夜班,他嫂子那时候还没嫁给他哥哥,磕破了头来的急诊。那孩子事事亲力亲为,照顾细致。那时候院里不少医生护士喜欢他,都以为是他的女朋友,心碎了一地。”
应如约对温景然这些花边新闻从来不感兴趣,敷衍地“嗯”了一声。
脑子里却因向欣说的这些话,回忆了下。
L市?
那应该是公司曾经就开在S市的温景梵吧?
她忽然想起在车上时,收到的那条语音。他的声音被风吹地零散,掩盖了略有些清冷的嗓音后,意外的有些柔和。
他说忘记恭喜她,那应该是因为前一天她鬼使神差给他打的那个电话吧……
向欣还在说着些什么,如约心不在焉地挑起被她剔到一旁的火龙果喂进嘴里。下一秒,舌尖一酸,她忍不住眯起眼。
还没抱怨这还没应季的火龙果实在太酸,就听向欣小心翼翼地问她:“如约,你也喜欢景然啊?”
应如约被问得一怔,反应了几秒:“你刚才说什么?”
话落,又觉得这话问得不太妥当,瞥了眼向欣,飞快地摇摇头:“不喜欢。”
向欣直愣着双眼,有些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你刚才都没认真听我说话,景然哪里不好了?”
“没有哪里不好。”应如约正色道:“只是我不会找一个医生男朋友,更不会嫁给医生。”
向欣的笑容一僵,那笑意瞬间就没了。
——
第一个夜晚不欢而散后,隔日向欣值班,直到第三天清晨交完班后才回到家里。
院子里只有外婆哼着京腔在给她满墙的花花草草浇水。
如约跟着应老爷子学了不少侍弄花草的本事,这两天基本上都是她在照料,这会没见到人,向欣随口问道:“如约呢?”
“去梵音寺了。”外孙女离开前耳提面命地重复了好几遍,外婆这才没有忘,“说去给我和她爷爷求个平安符。”
向欣的步子一顿,停好自行车,挽起长发准备进屋洗澡。
“向欣呐。”外婆叫住她,她年岁已大,声音也苍老了不少,那双已经垂了眼皮的双眼静静的看着她:“人心都是肉长的,难为如约懂事不记恨,你可不能继续糊涂了。”
“毕竟你百年的时候,只有她能给你送终啊。”
向欣脚底发麻,目视自己年迈的母亲头一回神色清明地对她说这些话,愣了许久才松开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
梵音寺。
如约顺着上山的石阶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小时才看到明墙朱瓦上的牌匾。
昨夜刚下了雨,山间有云雾缭绕,遮隐了远山,环绕着翠竹。
风声过耳,竹叶沙沙作响,林中似有灵物,窃窃私语。
有钟声自梵音寺的钟楼里传来,沉厚的钟声涤荡了晨雾,在山间回荡,如立在尘世之外。
门口有沙弥站在台阶上轻扫落叶,听见脚步声,握着扫帚转身看了她一眼,随即双手合十,鞠了一躬。
佛门重地,如约的心不自觉就敬畏起来。她颔首,回了一礼,这才沿着台阶,迈了进去。
寺庙内和外面似乎像两个世界。
一瓦一砾都肃静沉厚,似蕴着悠久的历史底蕴。
刚放晴的阴天,来寺庙的人并不多。
如约信步绕至多宝塔,多宝塔的塔壶下刻画着一条盘龙,龙身修长,龙鳞覆盖其上,五爪微屈,蓄势凌厉。
塔后露出一把已经合起的黑色的伞,银色的伞柄在暗沉的天色下像一抹凌厉的光,有些刺眼。
此时,握伞的人伸出手,摸向了塔壶下的盘龙。
如约转过多宝塔,靠的太近,有雨水顺着塔面倾斜的瓦檐滴下来,冰凉的雨水正好滑进她因为低着头而露出的后颈。
那一丝凉意,似冬日寒冰贴颈。
应如约“嘶”了一声,抬手捂住后颈时,毫无预兆地透过多宝塔看见了正摸着龙脊的年轻男人——
他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多宝塔上的金身龙脊上。
而那停留在龙脊上的手,修长如玉,正是她百看不厌的那双握手术刀的手。
她错愕得直愣了双眼,那一瞬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了什么幻境,否则这种时候,温景然怎么会在这!
大殿内,有风穿殿而过,鼓动经幡,惊起铜铃四响。
温景然意外过后,忽的,摇头失笑。
似无奈,又似松了一口气。
温家信佛,从温老爷子到底下几个小辈,皆是如此。
尤其温景梵,是小辈里与温老爷子最投契的。
温景然对佛,仅是敬畏。
人的确该有信仰,如果这信仰能予人心宁。
原本,他只是奉命来梵音寺接随安然回S市。
随安然每次来L市都会在梵音寺小住几日,等她的功夫,他一时兴起,求了支姻缘签。
解签的师傅慵懒地陷在椅背里,像是还没睡醒。接过他的姻缘签,也只是翻着签书看了片刻,便随意指了指门外:“你出门就能遇到了。”
这么敷衍的签意,他根本不信。但鬼使神差的,他在多宝塔下站了很久。
久到沿着瓦檐落下的雨滴淋湿了他整个肩膀,沁得心凉。
然后,抬眼便看见了她。
第23章 他站在时光深处22
应如约咬了咬下唇, 在温景然满目似笑非笑里忽然醒悟此刻自己捂着后颈一副投降的姿态看上去有多蠢。
她松开手, 一时不知道是该先和温医生打招呼还是先问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毕竟从应如约已知的情报里, 温景然敬业负责到几乎快住在医院里了, 可现在的情况却是……隔三差五的,她总是在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遇到他。
比如现在。
有水珠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额头上, 又沿着她的鼻梁往下滑落, 水珠滚动时那微微的痒意如同挠心一般, 让应如约再也无法忽视。
她抬手擦干额头上的水珠,不那么真诚地吐出两个字:“好巧。”
温景然不置可否。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 温淡的眉眼似凝着这山林间的水汽,有湿润的明亮感。此时,这双眼睛里正清晰得倒映着如约的身影,小小的, 却格外鲜明。
他的手指从金身龙脊上移开,指尖带着几分湿漉, 握住伞柄撑开伞, 替她挡住多宝塔上仍不断往下滴的水珠。
然后,那绷直的伞面就发出清脆的敲打声,声音沉闷,却意外得好听。
同时响起的,是他同样低沉的声音:“回来看看阿姨?”
“嗯。”如约点头:“等上班后就不会有这么充裕的时间可以往返在两个城市之间了。”
伞面上水珠的敲打声渐渐密集。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除了伞下的空间,其余的空地纷纷被雨水打湿。
刚刚如约在梵音寺门口见到的沙弥此时也一手捏着宽大的袖子遮雨,一手握着扫帚匆匆地往廊檐下走。
温景然握着伞柄的手微抬:“走吧, 去避避雨。”
如约“喔”了声,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的脚步往大殿的廊檐下走去。
有一只橘色的猫被惊扰,“喵”的一声轻吟,从石柱下钻出来,弓着身子几下就沿着走廊奔向了后院,不见了踪影。
应如约眼睁睁看着橘色的花猫从她的腿边飞蹿过去,新奇地咦了声:“寺庙里还养着猫吗?”
“不是正经养着的。”温景然握着伞骨合上伞,从多宝塔走过来没几步的距离,伞面上已经湿漉了一片,此刻正有雨水沿着伞骨往下滴着水,没一小会,就在干燥的地面上汇聚了一滩。
他随手把黑伞靠在了廊柱下,偏了身子替她挡风:“这里的猫来的随性,走得也很随意。有猫的时候,这边的僧人和客堂里住的客人都会投喂。”
如约会意,忍不住回头张望了眼那只猫消失的地方。
温景然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见状,问道:“喜欢猫?”
她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他一直都知道,但范围广泛到在路上看到乖巧的猫狗都会多看几眼,即使这么多年,他也依旧不清楚她喜欢的到底是猫,还是狗。
“还好。”如约对上他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撇开:“我喜欢别人家的。”
温景然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
应如约说完才觉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
正好,她旁边的石碑上绘制着梵音寺的地图,她凑过去,认真的研究。
地图上只标注着基本的方位,和殿名。
如约所在的方向不过是刚迈入正门口,离后面的佛堂,客堂都还有一段距离。
她徒步上的山,按照原计划,她这会要先去给菩萨上香,再去跟梵音寺的主持求几个平安符,午饭就在寺里吃素斋。
如约在脑子里临摹好整个路线图,等抬起头,目光落在梵音寺目能所及的那些错落的回廊,殿宇,香堂时……顿时头大。
一旁站立的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那笑声清越,又带着男人特有的低沉,被雨声修饰了锋棱,就像在多宝塔下,他撑起伞替她挡去滴落水珠时,那水珠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微有些沉闷的悦耳。
应如约转头怒视。
温景然略收敛了几分,自然地拿起伞:“走吧,我给你带路。”
应如约很有骨气地立在原地,一步不迈。
哪怕她沿着这条回廊多走几条冤枉路,迟早也能把整个梵音寺逛一遍,才不需要他带路。
但这样的坚持没超过三秒。
已经迈上台阶穿过拱形门的人,停下来,转头看了她一眼,好心提醒:“斋饭每日都有份额,要提前去告诉师傅。你再磨蹭,只能下山吃素面了。”
——
上了香,又给应老爷子,外婆,向欣,以及甄真真求了平安符后,正好到饭点。
从大殿内出来,沿着一条上坡的小路,穿过了庭院。
庭院里种着一列不知多少年的榕树,榕树的须根茂密,长些的已快垂落地面。几株树巍峨挺拔,几乎遮天蔽日。
小径是没雕砌过的青路石,凹凸不平。
沿着明黄色的矮墙一路往上走,等到空地时,远处是一排错落有致的古建筑。说是古建筑,外面的红漆和明黄色的琉璃瓦又是簇新的。
云雾绕着立在屋檐最顶端的金鹤,整座客堂犹如生在云端,恍若世外之物。
还未等如约跟着温景然走到近前,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客堂的楼梯上下来,她拿着一把透明的雨伞,正松散了伞面欲撑开,可抬起眼的那刻,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顿时愣住了。
这种惊讶不过短短几秒,她很快露出笑来,快步迎上来。
应如约看她第一眼的时候,觉得有些眼熟。
这个年轻女人长得很好看,那种好看没有攻击性,就像是江南深闺里撑伞而来的温柔女子。
一颦一笑,皆是化骨。
“景然。”随安然走到近前,友善地对应如约微微颔首后,递过去一个眼神。
温景然会意,介绍道:“这位是小师妹,应如约。”
小师妹?
随安然在记忆里搜寻了下,似乎是有些印象。
温景然虽鲜少回A市,但因温景梵和她经常会来往A市和S市之间,偶尔见面也会听他提及些工作上或者生活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