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初还不耐烦,可渐渐的,在她豁出老脸去哄他时,终于眉头微松,露了几分笑意,虽浅淡得像是飘入湖中心的一片树叶,可在如约的心底激起的涟漪仍旧如同惊涛巨浪。
平时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原来醉酒后哄着便如还是顽龄的小孩。
那种成就感,就快比上如约回回都领着奖学金了。
这么想着,如约忍不住弯了弯唇,先摸出一个游戏币放进推币机里,看着游戏币磕磕碰碰的一路坠入底下,“铿”的一声脆响,她的眼睛也随之一亮,转头看他:“我再投一个币,如果能推下游戏币,你就把房卡还给我,好不好?”
掂量着手中游戏币分量的人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输的赌注呢,是不是随我定?”
第10章 他站在时光深处9
他的双眼幽亮,如同漆黑夜色里亮起的灯光,柔和却明媚。
如约几乎被卷进这样的眼神中,她微微一怔,有些惊惶地避开他的视线,认真地看着推币机一前一后的推移着。
完全记不起自己半分钟前,说了什么。
“想好了没有?”他微俯低了身子,拉长尾音轻“嗯”了声。
如约郁结。
一定是温景然酒喝得还不够多,这个时候还记得不让自己吃亏。
把话收回肯定是来不及了,如约歪着脑袋认真的想了想,问道:“你想要什么赌注?”
“我对你所求不多。”他屈膝勾过身后的高脚凳,顺势坐下。
温景然身材挺拔,比如约要高出一个头来,笔直站着时,哪怕什么也不做,光是这居高临下的目光就让如约倍感压迫。
这会一坐下,周身的压迫感顿减。
如约心头一松,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完。
“你要房卡,我要一把钥匙。”他抬眼,眼底折射出的光线衬的他那双眼珠如深棕色的琉璃,清透见底。
应如约有些懵:“什么钥匙?”
她研究生刚毕业,目前又是个无业游民,一没存款二没家底的……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钥匙珍贵到让温景然都惦记着。
“等我要的时候,你取给我就行。”他低头闷笑了一声,催促:“现在开始?”
莫名其妙就被温景然反客为主的如约顿了顿,垂死挣扎:“那……看谁掉下的游戏币多。”
温景然丝毫不介意她临时更换游戏规则,莞尔着示意她优先。
应如约瞥了眼眼前的推币机,又瞄了瞄兴致颇浓的温景然,更加郁闷了……
她总有种自己给自己挖了坑,正在努力不懈地往下跳的错觉。
如约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摸出两个游戏币,明目张胆地借着游戏规则不明确的漏洞一口气往推币机里投了两个游戏币。
清脆的落币声里,推币机运作的轻微呜鸣声隐约可闻。
应如约目不转睛地看着落入机内的游戏币被推入币池中。
随即,她眼皮一跳。
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枚游戏币被推搡着叠加在了其他游戏币里,那欲落不落垂挂在边沿的游戏币丝毫没有被撼动的迹象。
还没等她酝酿出沮丧的心情,另一枚从另一侧落下的游戏币,哐当一声,被推入币池中,哗啦啦地挤下了好几枚硬币。
满室寂静中,这声音如同撼山掷地。
如约捧着挤落的游戏币,压根按耐不住惊喜,弯了眉眼一个个反复数了好几遍。
那架势就跟手上那四枚游戏币能被她越数越多一样。
毕竟这可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几次进出游戏厅玩推币机最大的一次收获了。
温景然挽起了袖口。
中央空调的温度打得有些高,暖气从四面八方调度而来,闷热得他有些口干舌燥。
他指尖把玩着一枚游戏币,认真专注得研究了下投币路线以及坠币时的角度,在应如约还犹自沾沾自喜时,他抬手,把游戏币投了进去。
那挽起的袖口,露出他线条流畅的小臂,手腕骨节分明,就像是一件天然雕琢的艺术品。
应如约不免有些羡慕,这种一举手一投足都能吸引人目光的人,该是多得老天厚爱才能处处精致啊。
她的感慨刚落,耳边接连一阵哗啦啦的落币声响起。
如约看着叠加了她游戏币的币池“塌方”,有些欲哭无泪。
房卡没了……她还赔进去一把钥匙。
仿佛是嫌此时此刻对她的打击还不够,温景然手肘撑着推币机,侧目凝视她。
一息之间,无数个应对念头从如约的脑海中飞速掠过。
但最后,她仍旧认命得低垂下脑袋,乖乖认输。
温景然看她眼中对那推币机恨不得拆之为快的神情,抿了抿唇,抑制笑意:“那房卡还要不要?”
应如约摇头。
她还是去前台找服务员开房吧……她可没有第二把钥匙可以当赌注了。
想归想,应如约心里还有些不服气:“温景然,你不觉得你这样不太厚道么。”
她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在应如约的观念里,长幼有序,温景然既是年长她四岁的前辈,也是跟着应老爷子混了个师侄备份的“师兄”。
她总觉得,他那被她咀嚼了无数遍仍觉得格外好听的名字一字不落地说出来是不太尊重的行为。
温景然抬眼,眼神专注地望着她。
那无声的眼神,却让如约瞬间感受到了来自于他身上的压迫。
她气势一弱,再开口时只是嘟囔道:“我好心收留了你一下午,你……”
听起来,好像的确是他的错了?
温景然沉吟半晌:“那你躲着我做什么?”
“啊?”这样直接的提问问得应如约一个猝不及防,她语塞了几秒才磕磕绊绊地回答:“我看了一下午的试题,有些闷……”
应如约顿了顿,见温景然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补充:“就随意地到处走了走。”
温景然微扬了扬眉。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想要什么总是格外明确,也不爱拖泥带水。但装起傻来,也一向如此,让你明明知道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偏偏就是找不到戳穿她的办法。
“来S市那晚。”他顿了顿,故作漫不经心地提道:“想跟我划清界限?”
呃……
这件事应如约做的的确有欠考虑。
哪有人躲债躲得人尽皆知的?
她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开了好。
心头的这个念头落地,她也不再维持垂手而立犹如犯错被审讯的姿势,半倚着推币机,微笑道:“甄真真你应该认识。”
温景然点头。
十次里有九次应如约干坏事时,都有她参与的份,实在很难让他不对这个女孩印象深刻。
应如约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很不讲义气地把锅甩给了毫不知情的甄真真:“真真很欣赏你。”
嗯……这句话可是真的,她半点没掺假。
温景然坐正身体,凝视她的双眸微微蕴了几分连如约也看不懂的幽邃复杂。
铺天盖地的威压里,如约硬着头皮,继续一本正经的胡扯:“我怕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才……才没有下车和你打招呼的。”
温景然抿唇。
被她两句半真半假的话误导了方向,拧着眉,神色难辨地看着她。
如约无奈地舔了舔唇:“我不想让你觉得为难,也不想破坏我和真真之间二十多年的感情。”
温景然终于听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低头时目光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如约被他那一眼扫得心头发凉,强忍住不敢和他对视的心情,格外积极地回视他。
然后,她听见温景然哂笑一声,那笑容妖孽,一字一句对她说道:“这种事,还需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第11章 他站在时光深处10
这种事?
哪种事?
应如约把脑袋埋进柔软馨香的被窝里,有些烦躁地裹着被子在大床上滚了好几圈。
直到感觉被窝里的新鲜空气渐渐消耗殆尽,她才探出头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齐肩发,侧卧着蜷缩在床边,出神地望着点着灯的小院子。
灯光昏黄,就像是点在夜归路上的照明灯笼。有风四起时,那光影似乎也能被风吹的四散。
它落在小院里的温泉池旁,光线把仍旧氤氲着的温泉池衬得如同瑶池仙境,白雾翻涌仙气弥漫。
应如约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难为她来的是东居山的温泉会所,却连温泉水都没沾过几滴。
已近凌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即便如约没有睡意,也实在兴不起去院子里泡温泉的想法。
S市变温时,日夜温差相距大。
正午时分如果还能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挽起袖口,到夜幕降临时,就不得不多加两件衣服才能御寒。
这会屋外树影摇曳,隐约能听到做过隔音的房间外东居山山林间咆哮的风声,竹影婆娑,沙沙作响。
可屋内却安静得如约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切看起来岁月静好。
应如约裹紧了被子,觉得这会有些变天的东居山格外符合她的心情。
她表面看着淡定,其实心里一直暗涌着惊涛骇浪,那海浪一潮高过一潮,吵得她无法入睡。
应如约认识温景然之初,不知是否因为收下过他的手套,最后还不慎弄丢了的原因,在相遇之初,无论有没有抱着拿人手短的心态,她都觉得温景然是个待人温润的谦谦君子。
他谦和耐心,沉稳严谨,再披上那好看的皮相,实在博人好感。
有一阵子,应如约很喜欢和他打交道。
她的难题,踌躇,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帮她化解。
可后来,如约渐渐就发现,温景然并不是所有人以为的那样温润如玉。
他有自己的脾气,他也有他的恶劣。
他的温和也仅仅是温和,他对人的好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所以渐渐的,他说的话如约往往要想好几遍才能确定意思,他做的事,她也要兜着圈子想清楚期间的利害关系。
她没有温景然的段数,只能花心思多去琢磨琢磨。
久而久之,她开始对温景然敬而远之。
这样的相处太累,而她疲惫沉甸的心只想要一个能供她栖息的港湾。
其实……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还有一颗怀春少女心的如约是有幻想过的,如果有可能,她是不是能跟温景然在一起。
可这种可能幻化出的画面,不是她永远落后他几步吃力地跟在他身后,就是他远远立在医院走廊尽头遥不可及的模样。
等到后来,她就再也不去想这种未知的可能了。
那样遥远的人,她不愿他屈就,也不愿自己妥协。
维持这样和谐友爱的师兄妹关系是如约最想看到的事。
可这次回来后,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但到底哪里不同她又实在说不出来,这种困惑和不安揪着她的心口,难以发泄。
不想了。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木板上,去点香薰灯。
寂静的夜色里,她的脚步声轻而小,就像下午看见的那只猫踮足越过瓦片时那样。
如约没找到小客厅里的电灯开关,就着院子外昏黄的灯光摸到熏香灯,手指挨上去取下火柴盒时,盒身微凉的温度让她微微一怔,转眼就看到了温景然下午随意放在灯旁的打火机。
那个……温景然借火时才发觉留在她房间里的打火机。
她忽的,想起他摸索口袋后看向她的眼神。
是他一贯幽暗的眼瞳,那眸色在灯光下如清透的琉璃,带了几分痞气的似笑非笑……
要不是,要不是如约知道他是什么人,她该觉得温景然那个眼神是在调戏她了。
她“咔哒”一声打起火,把香油蜡烛点燃。
那一簇燃起的火焰,微微吐着青蓝色,如约恍了恍眼,把蜡烛塞进香薰灯的内层里,又旋开精油点了几滴。
淡淡的薰衣草香气里,她抱膝坐在手边的沙发上,卷了随意堆在一侧的薄毯披在身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香薰灯里舔着蜡烛的火苗。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了困意,却连回卧室睡的力气也没了,歪着脑袋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薄毯。
半梦半醒间,她想起东居山西区那格外安静的游戏厅,恍惚想起,她第一次玩推币机好像还是因为温景然。
应该是高三那年。
路过轰鸣作响格外热闹的游戏厅时,他忽然停了车,转头问坐在自行车后座正挂着耳机做英语听力的应如约:“要不要去看一看?”
虽然是问句,但并没有询问她意见的意思。
他停了车,拎着她书包的带子就顺便把她拎了进去。
那时如约还穿着学校的校服,她满脑子都是未成年人不得进入游戏厅场所,哪怕她很快就要过18岁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