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凉意顺着她的喉咙直入心底,冷得她牙齿打颤。

  ——

  程媛匆匆赶来,当时他就坐在这个位置,脚边还窝着那只打瞌睡的金毛,一字一句问她:“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那是他的母亲,在他面前瑟瑟发抖惶惶不安,最终跟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般瘫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

  知道郎晴祭日那天燕绥一定会去造船厂的,除了燕沉还有程媛。

  她指使李捷在造船厂找到那艘停靠在孤港没人看守的燕安号上,伺机把燕绥推下船。她怕水,越怕水的人在落水第一时间越容易慌张,她呛水后连救命也叫不出来。

  远处就是繁华的辛家港,无论是午后还是深夜的造船厂,那座孤港偏僻,绝对不会有人注意。

  有什么比燕绥悄无声息地淹死在海里更简单的让她消失的办法?

  等几天后她再被人发现,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因为养母祭日太过伤心轻生的,再不济就是失足落水……不会有人怀疑她这个大半年没和她见过面的伯母。

  可事实是,李捷败露了,被警方抓捕。

  程媛在董事会上被燕绥那句“警察已经注意你了”吓得心惊胆战,终于崩溃。

  ——

  终于得知真相,燕绥手脚冰凉,她松手,把杯子放在桌几上。

  嘴唇有些发干,她眼里深藏戒意,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收走棋盘上的黑子,心口勒得发紧。总有种他收割的,是她的错觉。

  “你要是一开始就没打过燕氏的主意,又为什么向程媛妥协要和她联手,取代我的位置?”

  以燕沉的立场,他若是一直怀有初心,会强势又不为人所知地解决掉程媛潜藏的危险。他大可以让程媛远离南辰市,再无法触碰与燕氏有关的事。

  显然,她这个问题一针见血,燕沉似被刺痛了一般,倏然抬眼看她。

  他松手,手中棋子悉数落回棋盘里,毁了他精心布好的棋面。

  燕沉看着她,笑容讽刺:“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吗?”

第七十六章

  落在棋盘最边缘的一枚白子被击飞,骨碌着滚落到地板上,发出一声闷钝的声响。

  燕绥抬眼,不偏不倚地和他略显阴鸷的眼神对上。

  她的眼睛微眯,眼尾狭长,像鱼尾一样的眼线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又黑又深:“我知道。”

  燕绥弯腰,把落在她脚边的那枚白子捡回来抛进棋盘里,她的声音像是屋外的雨水,揉了几分湿漉的冰凉:“所以我才瞧不起你。”

  ——

  她喜欢傅征,直接而热烈,不带任何污浊心思。

  她足够优秀,所以不惧怕无法与他比肩,更不会怀藏着女人曲折的小心思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燕沉的心思太沉,他对自己要什么太清楚,他压抑着日渐滋生的心魔若无其事,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被蒙骗。以至于当他发现傅征,那些终日压抑的情绪溃堤。

  他可怜吗?可怜。

  但也挺可恨的。

  那些无法掌控的负面情绪被勾引,被诱导,他便开始放任自己,给自己所有的行为找足借口,不管什么原因,一股脑推到燕绥身上。

  “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吗”这句话就像是在质问燕绥,事情发生到今天难道没有你的责任吗?

  可关她屁事?

  她行事磊落,落落大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程媛想杀她除了后患,燕沉想以将换帅,一换一,完全不管高层领导的人事变动会让集团陷入一个怎样风雨飘摇的危局里。

  “以前我觉得程媛那么刻薄的女人怎么会有你这样优秀的儿子。”燕绥紧蹙的眉心舒展,露出抹讽笑:“现在发现,你和程媛的偏执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眉眼冷漠,睨着他问:“我刚才要是回答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做?告诉我,你做这一切都是因为喜欢我?”

  燕绥冷笑一声:“你是想欣赏我大吃一惊,还是大惊失色?”或者,感恩戴德?

  她不是一个容易受道德绑架的人,她眼里的黑是比墨色更浓郁的黑,她眼里的白是比无垢的冰凌更纯透的白。

  她这样的人,三观是非分明,常人经常会绕进去的死胡同,她一眼就能首尾通透。

  到现在,她基本已经猜测到燕沉和程媛达成的是什么协议,燕沉取代她达成程媛的目的,程媛答应燕沉的只有一件事——接受燕绥。

  这才能解释为什么这母子两达成一致后,却还隐瞒对方各自行动。

  ——

  燕沉向董事会递交辞呈是为摘清自己,他对燕氏集团的核心了然于心,他知道燕绥的软肋和弱点,离开才能捏着燕绥的七寸把她逼到死角,毫无反抗之力。

  而这第一步,就是阻拦广汇和燕氏集团的合作。意图拖垮利比亚海外项目建设,大挫燕绥锐气。

  他成功了。

  但他离职这步棋,程媛显然没有料到,也无法理解。否则也不会让燕绥窥到马脚,实在是程媛董事会那日的战斗力太弱,那架势颇像是有所顾忌,又忍不住露出一副有一张王牌在手的底气十足。

  至于程媛,她对燕绥下了杀心,无外乎两件事催化的。

  一是燕戬当面亲口承认燕氏集团是他准备给燕绥做嫁妆的。二是燕沉提出的条件触怒了她,让她理智全无。

  能让程媛这么歇斯底里,觉得燕绥死在造船厂港口才是唯一解决途径的理由只可能是她知道了燕沉的谋划和心意,不满,又无力与燕沉抗衡,才会如此不计代价的想铲除她。

  甚至,为此精心谋划。

  ——

  想到这,燕绥顿觉口干舌燥,有火苗从心底蹿出,似要把一切焚尽。她拧眉,神色不郁,下意识沿着裤腰摸向裤袋。

  除了手机,并没有她预想中的烟盒触感。

  这段时间,破烂事太过集中,她对香烟也多了几分依赖。奈何此时双手空空,她只能作罢。

  燕沉一声不吭,掀了眼皮看她,递来一盒烟:“不借火?”

  燕绥伸手去接,指尖刚挨上烟盒,燕沉手指一松一带连着她的指尖一起握住:“我知道我和你之间势必会有这么一次见面。”

  她垂眸觑了眼,按捺下想反手拧断他手指的冲动,抿着唇,正欲提醒。

  忽听他道:“我对燕氏势在必得。”

  燕绥并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她曾眼睁睁看到他以一己之力吞并了一家实力并不比燕氏差很多的大型公司。

  在商圈,燕沉这名字比她燕绥要响亮得多。

  从知道真相起,那种藏在胸臆间的荒唐感在此刻终于化成一声轻笑。燕绥一甩手,从他掌心抽走自己的手。

  她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耐心彻底告罄:“燕沉,看在我们并肩作战多年的份上,我给你提个醒。”

  “我这人记仇,你最好别来阴的,被我抓着辫子你看我念不念旧情。”

  她不是圣母,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燕沉摆明了要对付她对付燕氏,别说这会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她甚至想上去一套组合拳,听他叫爸爸。

  不过这里到底是燕沉的地盘,她也不是一动怒就理智全无的野兽。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被她撇至脑后。

  她不欲久留,目光落在恍如静水般凝固的奶茶上,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谢谢招待。”

  也直到此时,曾经可以把后背互相交托的对手背叛,她被迫要和燕沉划清界限时,她无比庆幸自己这些年虽承蒙他的照拂,始终待他公允大方。

  起码临了道别之际,她不用顾念曾欠他恩情而耿耿于怀,记挂于心。

  她松手,似不经意般让手中马克杯脱手落下,漂亮的瓷绘磕在凳脚,顿时四分五裂。

  “碎了也好。”她眼神都未变幻一下,低声道:“是时候散伙了。”

  ——

  燕沉的目光从棋盘上凌乱的棋局落到她脸上,停留了数秒,想叫她的名字,那两个字都到了嘴边,却又打了个转吞了回去。

  燕绥似看不出他眉宇间的纠结,低头轻笑了声,说:“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用不着对我手下留情,我也必不会给你留可乘之机。”

  话落,她抬步就走。

  眼看着燕绥走至门口,按下门把就要离开,燕沉终于开口叫住她:“小绥。”

  燕绥转身,无声地用眼神询问:“还有什么事?”

  他站起来,修长的身影遮挡住了大片天光,本就因下雨而昏昏沉沉的天色更暗了几分。他背着光,五官藏在黑暗里,唯有那双眼睛如亮着幽火,闪闪而动:“你现在回来,我愿意跟你谈条件。”

  燕沉的“谈条件”,无疑是松口给了莫大的优惠。燕绥就是要求他别对燕氏集团做什么,他都可能应允。

  可那又如何呢?

  燕沉的目的昭然若揭,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置换他亲口允诺的条件是哪些。

  燕绥嗤笑了一声,显然不屑。

  身后原本从容的声音忽的变得凝实,提声道:“你非要等到燕氏在你手中无力回天才肯跟我认输吗?”

  燕绥脚步一顿,她懒得搭话,最终什么也没说,甚至连回望一眼也没有,快步下楼。

  走下楼梯,确认燕沉看不到了,她脸上轻松笃定的神色顿时一垮,面沉如水。

  ——

  听到脚步声,正在厨房忙活的保姆阿姨探出半个身子来,见燕绥脸色难看,诧异道:“小绥,你这就要走了?”

  燕绥“诶”了声,没多说:“阿姨,我先走了。”

  保姆阿姨疑惑地看了眼站在二楼望着燕绥背影的燕沉,往常燕绥回去,主人家不说亲自开车送回去也一定会送到门口。瞧着两人脸上表情都不对,顿觉气氛古怪。

  她湿漉的双手在围裙上轻蹭了蹭,紧追上去送客。

  正在院中玩球的金毛忽的一定,抬起脑袋观察了两眼,一骨碌爬起来,在燕绥经过时蹭到燕绥脚边跟了两步,两只前爪扑抱住燕绥脚踝,呜呜直叫,似在挽留。

  燕绥脚踝被金毛宽厚的脚掌按住,步伐一僵,低头看去。

  保姆阿姨终于追上来,呵斥了声金毛,摇着大尾巴的金毛犬吠了一声,这才松开。

  “不好意思啊,平常没人教它,散漫惯了。”保姆阿姨送她出去,她大概猜到燕绥和燕沉吵了一架,联想起燕绥上楼前问她的那些话,担心燕绥觉得委屈,安慰道:“主人家向来不喜欢有人插手他的事,他和你大伯母关系紧张这么多年了,一时半会想修复也急不得。”

  见燕绥不做声。

  她没多提,觑眼见傅征撑着伞已经下车等着燕绥,笑了笑:“小绥你男朋友倒是很贴心,我都忘记给你拿伞了。”

  燕绥笑笑:“没关系。”

  雨丝虽细,这时节却最是来势汹汹,燕绥避到傅征伞下,催着保姆阿姨赶紧回去,后者乐呵呵地看了登对的两人一眼,这才转身小跑着进屋了。

  燕绥拂去肩上在廊檐下滴上的水珠,眼神却看着傅征:“怎么出来等我了,等着急了?”

  傅征不语,他似没听到一样,微抬伞骨,抬眼看向站在阳台上的燕沉。

  燕绥刚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伞面忽的往下一压,遮挡住了燕绥全部的视线。

  傅征拉开副驾车门,轻托了一把她的腰身:“走,带你回家。”

第七十七章

  越野车从城中别墅驶出,汇入车道。

  临近下班高峰期,进入高架桥的闸道挤满了从各个方向涌来的车辆,车鸣声不绝于耳。

  燕绥心头烦躁,强压住火气,打开交通广播。

  主播正在播报南辰市的交通情况,清越的女音和车内呼呼作响的循环风向交织。车外让人心浮气躁的鸣笛声被淡化,连红灯似乎都变得不那么漫长。

  ——

  赶在晚高峰前抵达小区,雨停了,天也晴了。要不是水泥路面上还能隐约见到几条水痕,刚才那场大雨就像是场午后梦境一般,来去匆匆。

  “雨线往南江方向,海面上的风浪会大一点。南辰的城区不过只沾湿地面而已,没什么影响。”傅征把车停在大G隔壁的车位上,他揿下车窗,看了眼停在车位上日渐失宠的大G,问:“要不要洗车?”

  燕绥有些意外:“现在?”

  “最近的洗车店也在几条街外。”

  商务区寸土寸金,谁会想不开在这种地段开家洗车店?

  再加上临近晚高峰——乐观点,路上也就堵个半小时。如果不需要排队,四十分钟后清洗完毕,正好给寸步难行的主干道继续添堵。

  这么算下来,洗趟车起码要花费两个半小时。

  傅征却是一笑:“钥匙给我。”

  燕绥虽狐疑,仍把车钥匙递给他。

  傅征接过,示意她下车。

  下车时磨蹭了些,燕绥刚推开副驾车门,就听后备箱打开的提示声,转头看去,傅征弯腰抱出一个收纳箱,转身填进大G的车肚子。

  他立在车后,见她好奇,招招手:“上车。”

  燕绥知道傅征这是让她跟上来自己看的意思,满腹狐疑地上了车。

  大G驶离车库后并没有往小区出口方向走,反而掉头沿着主路往小区更深处驶去,七拐八绕后,终于停在最偏僻的那栋住宅楼外。

  虽是同一个小区,但这一排连栋的住宅楼和燕绥居住的高层公寓不同,一层是储藏室,可改做车库,也有不少户主单独把储藏室出租。因地处繁华的商业区附近,即使储藏室简陋也有不少人租用了当库房使用。

  ——

  傅征先下车。

  储藏室灰旧的卷帘门只卷了三分之二,还有一截半掩着,他低头迈进去,再出来时抬手托了下卷帘门,也没见他怎么用力,那卷帘门一缩,彻底卷了上去。

  燕绥这才看清,这间储藏室是改装过的私人厨房。

  跟在傅征身后出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还戴着手套,笨拙地指方向:“水在这边,接上水管就好。”

  话落,好奇地瞄了眼车标,顿时斯巴达了——现在的有钱人都这么会玩了嘛?开大G还要自己洗车!

  她没敢多问,朝站在车旁的燕绥含蓄地笑了笑,转身回储藏室继续切水果。

  ——

  傅征从后备箱搬下收纳盒,取出卷好的高压水枪,接上水管。

  燕绥凑近看了眼,收纳盒里除了洗车用具,还有一小盒工具箱压在最底层。凡事喜欢用钱解决的小燕总有些不敢置信:“要每个车主都跟你一样,洗车店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话音刚落,正低扫车轱辘的水枪忽的上抬,水柱滋在挡风玻璃上,溅出的水花不偏不倚地溅了燕绥一身。

  见她狼狈,傅征低笑了几声,把水枪递给她:“要不要来试试?”

  燕绥不置可否,等傅征把水枪交到她手里,她掂了掂分量,也不用傅征教她,很快上手。

  整辆车被喷湿后,燕绥还莫名得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我就是下岗也不愁没饭吃啊。”

  她那副满足样,全然没有平时在公司里那股矜傲劲。

  傅征从她手里接过水枪,赶她到一边休息:“你就这点出息?”

  “不然呢?”燕绥洋洋得意:“混吃等死是我的人生理想啊。”

  傅征笑了声,弯腰从收纳箱里拎出瓶泡沫壶,叼了根木签斜咬在嘴边,声音含糊道:“这还不简单……”

  后面还说了句什么,燕绥没听清,不过就傅征看她时那种居心不良的眼神,她觉得自己还是别问的好。

  ——

  储藏室里的女孩出来过一次,拎着做好的奶油蛋糕装进后备箱,见燕绥站着,又送了趟凳子,给她递了一小盒蛋糕。

  燕绥道过谢,捧着蛋糕边吃边逛进储藏室里。

  等一盒蛋糕吃完,燕绥的订单也下好了,她留了辛芽的手机号码方便她联系。

  负手踱步走出来时,脸上再不见半点在燕沉那受气后的郁色,笑意盈盈地坐在女孩敞开门的后备箱上,托腮看傅征。

  傅征见她脸上重新有了笑意,换了只手握住软毛刷,说:“有话就问。”

  燕绥没跟他客气:“我在这住了两年都不知道有这地方,你怎么知道的?”

  傅征脱下外套扔进后座,把袖口挽至手弯,“还记不记得上次调看监控摄像?”

  “辛芽接你去公司后,我折回去把一周内的录像重新看了一遍。怀疑在监控上做手脚的就算不是物业部的人,也有可能是同小区的住户,就顺便逛了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