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头皮发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丝毫找不出里弗布置下的漏洞。
他对燕安号的赎金,是志在必得,也不容许有任何的意外和破绽。
船机舱有些闷,她站了片刻,没看出所以然来,正要出去时,灵光一闪,忽然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
她转身,看向里弗:“还少一位船员。”
包括里弗手下的人数也对不上号。
燕绥不敢深想,盯着里弗的眼神越发锐利:“人呢?”
回答她的是小海盗,他握着枪,冷冰冰地丢出三个字:“还活着。”
他抬头看了眼里弗,见里弗并没有制止他,继续道:“不过跑了,我们也在找他。”
他话音刚落,上层甲板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隐约还能听到海盗气急败坏的斥骂。
里弗面色一凝,此刻也顾不上对燕绥客气了,一把拽过燕绥横挡在身前,夺过小海盗别在腰上枪袋里的手枪抵住她,不容反抗地边推着燕绥往前走,边恶狠狠道:“上去看看。”
“要是你给我招来了我不欢迎的人,我就一枪毙了你。”
还没过十二个小时又被枪指着的燕绥很憋火,靠,她干嘛把枪扔在船长室!
第十五章
相比在索马里被人用枪抵住脊背,燕绥这次要狼狈得多。
里弗身高体壮,手掌宽厚,五指抓握的力量似穿骨的铁钩,越挣扎越紧实,燕绥根本无力挣脱。
从船机舱返回甲板的一路,里弗连拖带拽,毫不怜香惜玉。
上下层船舱之间的楼梯狭窄,燕绥受限于身后的抓力,好几次脚尖磕绊,几乎是踉跄前行。
她心里窝火,又什么都做不了,在心里把里弗骂了个底朝天,才稍稍解气。
——
上至甲板,天色已暗。
天边卷着的云层被渐渐沉没在海中央的夕阳镶出了金边,海上暮色如回光返照,整片水域撒着暗黄的金光。
船舷上一片混乱。
里弗大吼,质问发生了什么事,没等他手下的海盗回答,船长室的门被推开,铁板搭筑的楼梯被踩得噔噔作响。
燕绥抬头看去,原本看守老船长的海盗捂着头破血流的脑袋,正快速往下走。快到甲板时,不知是走得太慌还是视线恍惚,一脚踩空,滚了下来。
身后有瞎起哄的海盗,还没嘲笑两声,里弗转头盯了几人一眼,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甲板上安静得只有携夹着水汽的风声,把桅杆上的国旗吹得猎猎作响。
从楼梯上摔滚下来的海盗终于爬起来,不敢看里弗,抬头觑了一眼弯着腰一副怕急了的样子说:“逃跑的船员把船长带走了。”
里弗大怒,抬脚一个狠踹,那海盗被风吹得本就站立不稳的身子顿时一斜,直接昏死过去。
燕绥大气也不敢出。
里弗呼吸间喷薄的鼻息炙热,像随时能爆发的火山,她是真的害怕,怕里弗一个情绪管理障碍,赎金不要了,命也不要了,直接杀了她泄愤。
不是不速之客登船的消息显然让里弗松了口气,他冷眼看着站在船舷上的手下,问:“刚才谁开的枪?”
有海盗举起手来。
“我听到船长室的动静时,人已经跑进去了,就躲在里面。”他指了指货舱上叠了数层,有小山一般高的集装箱。
燕安号是全集装箱的货柜船,货舱内设有固定货箱的格栅式货架。货舱盖平直,船上没设起货设备,甲板上的空间以最大限度的容量装满了集装箱,完全不利于藏身。
只要给里弗时间,抓捕是迟早的事。
甚至,他都不需要花时间花费人力去每个集装箱的分集空隙里查看。他直接推着燕绥走进堆满集装箱的甲板:“让他们出来。”
他的声音就在燕绥耳边,不带任何情绪的冰凉嗓音透着一股耐心告罄的杀意。
他缓慢地用大拇指顶开保险,枪口从燕绥的脖颈移到她的太阳穴,轻轻一送。
冰凉的枪口让她浑身涌起一股颤意,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余光紧张地盯住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没有这个必要,他们也是人质,就让他们待在那里,赎金我不会少给的。”
里弗冷笑了一声:“来不及了,他打死了我一个手下,已经不在我们的交易里了。”
他压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下沉,声音越发轻:“给你十秒钟,你好好想想,是为了这个船员不惜搭上全部人的性命还是为了下面二十条生命送我个人情。”
燕绥真的,真的非常讨厌别人威胁她。
她闭上眼,垂在大腿两侧的双手握拳,直用力到指骨青白,指根发软,她才睁开眼,眼里难掩的怒意被藏起,她直视眼前被集装箱遮挡了光而显得黑黝黝的走道,一字一句咬字清晰道:“我也说最后一遍,现在回船长室,我还愿意支付赎金。”
里弗笑了声,枪口又往前一送,顶得燕绥偏了偏头。
路黄昏在她身后紧张得都快窒息,奈何自己也被枪指着,只能暗自蓄力,以期能找到机会给里弗来个出其不意。
“五”里弗开始倒数。
燕绥咬紧后槽牙,没出声。
“四。”
耳边风声再起,桅杆上的国旗扬起,在燕绥眼前铺成完全立体的旗帜。
里弗势在必得的眼神在她不动如山的镇定中渐渐瓦解,他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在她耳边吼着:“三。”
燕绥大脑一片空白,有一瞬间她都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湿咸的海风吹得她嘴唇干燥,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珠。
那点湿润,很快又被风带走。
里弗浑浊的双目死死地盯着燕绥,扣着她肩膀的手也用力,几乎想透过她的皮肉抓到她的骨头:“二。”
路黄昏脚尖微错,双目紧盯住里弗扣着扳机的手指。
“一。”
几乎是同时,两集集装箱之间的走道上出现了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人,拖着脚,目光幽亮,气息虽不稳吐字却有力:“我在这。”
抵着燕绥额角的枪口忽然移开,燕绥瞳孔骤缩,就在里弗把枪口对准船员的那一刻,她抬手,双手抓握住里弗的手腕用力往旁边一撞。
步枪的后座力震得燕绥虎口一麻,一息不察,反应过来的里弗立刻单手锁住她纤细的脖颈推着她用力往集装箱上一撞。
撞击的疼痛让她有短暂的发懵,骤然被夺走呼吸,她眼前发黑,视野模糊。朦胧间只听到路黄昏的怒喝,随即便是贴身的打斗声,整个甲板乱成一团。
不知道是谁先开了一枪,一梭的子弹声沿着楼梯口一路崩向集装箱。
里弗没料到路黄昏能挣脱两个人的钳制,也顾不上先寻仇,咒骂了一声,松开燕绥,近乎蛮力地拎扣住她的肩膀往回拖拽。
不料,刚才在他手里还只能垂死挣扎的女人此时像一尾入水的鱼,一个巧劲挣开他的掌控,往集装箱后跑去。
里弗怒骂了一声,杀意顿起,抬枪指住燕绥。
枪声一响,路黄昏双眸大睁,魂飞魄散。
燕绥耳边有风声“咻”的一下涌来,恍若雷霆之势。她心下一咯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腰间一紧,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扑面而来的海水的湿意把她重重扑倒在地。
不疼……
一点也不疼!
她被紧紧箍在男人的怀里,鼻尖抵着他的颈窝。他浑身湿漉,漫着暮色来临时的潮冷寒意。
燕绥整颗心瞬间塌下去一角,软得像是化在水里的棉花,烫得她眼眶发热。
傅征怕摔着她,即使落地时他整个手肘撞地根本没让她挨着地面。但此刻,燕绥缩在他怀里,脸色煞白,颤着睫毛的脆弱模样仍旧让他有种碰疼她的错觉。
他揽在燕绥腰上的手臂带着她坐起,耳边混乱的枪响里,他低头向她确认:“没事?”
燕绥摇头,说不出话,那双在将暗未暗天色下反而更加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专心得像是要把他五官的每一处棱角都记进心里。
直到此时她才迟钝的发现,傅征整个人像是刚从海里捞起来的,从发梢到脚底,湿淋淋得一直在滴水。
他站起来,伸手拉她。
燕绥这时才回过神,清了清嗓子,条理清晰道:“二十名人质在船机舱里,有十名海盗看守,都有枪。甲板上有作战能力的大概有五名海盗……”
话还没说完,燕绥被他的眼神盯得莫名,问:“怎么了?”
傅征在想今天凌晨的那通电话,她也是第一时间条理清晰地描述周围环境。打电话时他看不见,也不知道她上一秒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
但这次,他亲手把她从里弗的枪下救下,明明前一秒她还脆弱得像是海上的泡沫,海浪随意一个扑腾就会立刻粉碎。下一秒却能很快镇定……
这女人,应该天生就缺失害怕这种情绪吧?
“没事。”傅征低头,避开她的视线,抽出别在腰后的枪:“胡桥和东关去船机舱了,你不用担心。”
他检视了一遍枪支,交代:“彻底安全前,你先躲在这。”
燕绥下意识的有些抗拒他的安排。
“那你呢?”她问。
“我去支援。”
路黄昏手里没有枪,单靠近身战会吃亏。
“里弗很危险。”燕绥四下打量了眼,总觉得太阳沉下去后,海风吹得甲板萧瑟又阴凉:“我跟着你好不好?我可以做你的视野,帮你看着你看不到的地方……”
其实燕绥是害怕。
里弗怒极锁住她脖颈想掐死她那次,是真的动了杀心。
到了这个地步,他肯定反应过来她不是真的来交赎金的。
等船机舱被控制,里弗失去了最大的筹码,他不会坐以待毙,按照他睚眦必报的性格,肯定会疯狂反扑,拽上一个是一个。
她一个人,不敢待在这。
只不过燕绥表达害怕的方式,别具特色。
也不知道傅征是不是听懂了,他盯着燕绥看了一眼:“你的枪呢?”
燕绥:“……”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撇嘴,气弱道:“我怕搜身给搜走,藏船长室了。”
傅征沉默了几秒,终是妥协:“自己机灵点。”
话落,还是有些不放心,拧眉严肃地和她对视了一眼:“跟紧我,要一步不落。”
第十六章
夕阳彻底沉没在海中央,那丝余光渐渐凝成一道细线,消失在海平线的尽头。半暗的天空随之现出一卷斑斓的晚霞,把海面渲染成一幅瑰丽的画卷。
海浪是浓墨,商船是重彩。
城市里最热闹的晚高峰时间,这片海域却安静得仿佛整个天地都空荡荡的。
所有的声音仿佛是在刹那消失的。
离燕绥不远的集装箱上,还有子弹穿过铁板的弹孔痕迹,甲板被黑暗一点点馋食,那晚霞如昙花,顷刻间被一片夜色覆盖。
路黄昏的声音隔着不稳定的电流信号传进傅征的耳麦:“里弗不见了。”
甲板上的缠斗持续了几分钟,路黄昏趁乱躲进了船员的休息室,等待偷袭时机。
两人居的船员休息室靠堆积集装箱的前舱有一扇封闭式的窗,路黄昏就倚在船窗和门之间的薄层墙壁上,观察舱外。
十秒钟之前,他看见里弗从集装箱后出来,大踏步地在他视野范围内经过,消失不见。
傅征抬眼,目光穿透黑夜,看向一片漆黑的甲板室:“你最后看到他的具体位置在哪?”
“左舷,往楼梯口,但没有上楼。”路黄昏所在的休息室在第二层,居高临下又紧贴楼梯,里弗如果上楼,他一定能听到动静。
“那就是去后机舱了。”傅征快速穿过走道,隐蔽在第一层集装箱后,等燕绥跟上。
——
耳麦里,胡桥的声音响起:“报告队长,船机舱十名海盗全部击毙,报告完毕。”
他的话音刚落,褚东关说:“有人来了,人质停止转移。”
傅征呼吸微紧,没再耽搁。
他伸手往后一捞,准确地扣住燕绥的后颈压到胸前,他低下头,保证她的视线和自己的一致,指着集装箱和甲板室之间那一段毫无遮掩的路程:“跑过去,进船长室。船长室里有监控,你不是要做我的视野,去那里待着。”
后颈被他的手指压得生疼,燕绥没吭声,仰头看了他一眼。
察觉到她的视线,傅征微拧了眉尖,垂眸和她对视:“听不懂?”
“没有。”
他的眼神太有威慑力,不是里弗那种常年刀口染血的凶狠和阴沉,而是他本身就拥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没有任何异议,燕绥抬步就走。
不料,一脚刚迈出,傅征原本扣住她后颈的手指一松,转而拎住她的后领把她拎回原地,直接气乐了:“你这人挺有趣啊。”
燕绥被他这句话弄得莫名其妙。
“战场上,你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过去?”咬住手套,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拿着。”
背着光,海面漆黑,燕绥还没看清他递来的是什么东西,手上一沉,他重新戴回手套,问她:“会不会用?”
“闪光弹?”燕绥问。
傅征觉得燕绥是真的省心,他嗯了声,握住她的肩膀转向甲板室:“我说跑,你就矮身往楼梯冲,敢不敢?”
最后三个字,他忽然低了声音,像哄小孩一样,又酥又沉。
燕绥失语片刻,没回答“敢”,也没说“不敢”,她把闪光弹塞进风衣口袋,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长官你紧不紧张?这闪光弹一落地你就要多写几百字的报告了。”
傅征面无表情:“多写几百字报告,你能闭嘴的话,我很乐意。”
——
甲板上并不安全,里弗的人说不准在哪个角落里等着伏击。
没再浪费时间,傅征压在她肩上的手微沉:“听见枪声也别停,路黄昏在第二层船员休息室,你上了楼梯就安全。”
说完,他的手松开,那声“跑”几乎是从嗓子深处逼出来的。
燕绥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绷紧的身体在这道指令下像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离开集装箱的掩护,暴露在了甲板上。
枪声是在燕绥距离楼梯仅一步之遥的时候响起的,子弹射入铁栏杆,回响不绝,也分不清是从哪个角落传来,有没有打中。
她浑身虚汗,一步也不敢停,一口气跑到第二层,路黄昏已经在等她了。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能观察仔细,看清路黄昏脸上的血迹。她起先以为他只是弄脏了脸,提醒的话到了嘴边,隐约嗅到了血腥味,顿时反应过来。
路黄昏看她一直盯着自己看,警惕地扫了眼四周,提醒她:“先上去。”
燕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刚才藏身的集装箱后。
叠了数层的集装箱,除了侧面稀疏的重影,什么也看不见。
没等路黄昏催促,燕绥转身,两步并作一步大步赶往船长室。
——
此时,距离燕绥登船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
——
船机舱。
二十名人质被褚东关保护在后舱贴着船壁的死角,胡桥守在制高点,和褚东关一远一近的配合逼退了两波试图强攻的海盗。
狭小到不容有半分忽视的战场,舱内闷热,空气里还挥发着一股柴油燃烧的味道。
离引擎室又近,耳边隆隆作响的引擎声里,胡桥专注到连额头上的汗都不敢擦,任由汗水沿着他紧皱的眉心,涓涓细流。
通道里传来数声枪响。
胡桥闭了闭眼,汗珠刚从他的睫毛上眨落,耳麦里傅征的声音清晰地和现实重叠:“安全。”
胡桥憋了数秒的气终于吐出:“老大。”
傅征的枪口仍旧对着海盗,他的视线从一堆人中扫过,沉声问:“看到里弗了吗?”
胡桥和褚东关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妙:“东关正要转移人质的时候,里弗带了人下来,被击退后就没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