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却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怔。
过了很久,他才能笑得出来,苦笑着喃喃道:“这骡子一定也是头母骡子。”
骡马号斜对面有家酒楼,五福楼。
楚留香坐在楼上靠窗的位置上,喝到第五杯酒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呆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呆子。不错,他现在已知道有个人想杀他,但他总算还是活着的。
“他既然想杀我,我为什么不等他来杀我呢?我为什么要辛辛苦苦的找他?”
楚留香喝下第六杯酒,喝得很快,因为这酒并不是好酒,至少比他藏的酒要差多了。
“连骡子都懂得要回家,我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穷泡呢?”
楚留香决定喝到第十二杯酒的时候就停止。
“先去找小胡,然后回家。”
家里不但有好酒在等着他,还有很多温柔可爱的人在等着他。
他决定这一次一定要在家里多呆一阵子,好好的休息休息,享受享受。他的确有权享受享受了。
石观音,无花,“水母”阴姬,画眉鸟,宫南燕,薛衣人,薛宝宝,枯梅大师,蝙蝠公子……
这些人简直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楚留香若不是靠着点运气帮忙,现在说不定已死了七八次。
他一开始想到以前的事,就不由自主想到了。
“我可以不管别的事情,但总不能看着她为我而死吧。”
他心里忽然又有了个阴影。还是那只手的阴影。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伸到他面前。
一只很美丽的手,五指纤纤,柔若无骨,慢慢的提起了楚留香桌上的酒壶。
酒杯已空了。
楚留香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酒从壶里慢慢的流出来,注满了酒杯。
酒杯又空了。
楚留香还是没有抬头。
他已看见了一套水红色的衫裙,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这已足够让他认出来这人是谁了。
艾虹。
楚留香实在没有想到她还会出现,忽然笑了笑,道:“你已换了双鞋子。”
手垂了下去,轻轻提起了裙脚,露出了一双样子做得很秀气的绣花鞋,鞋底薄而柔软。
这种薄的鞋底,里面是绝对藏不下暗器的。
楚留香点点头,笑道:“很漂亮,这才是女孩子们应该穿的鞋子。”
眼尖的店伙已又摆上了一副杯筷。
楚留香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坐下喝两杯呢?”
艾虹坐了下来。
楚留香这才发现,她脸色变得比上次苍白了许多,神情看来也变得忧郁了些,连嘴角上那种俏皮的甜笑都看不见了,老是深锁着眉尖,仿佛有很重的心事。
少女们就是多愁善感的,谁没有心事呢?但艾虹看来却不像是多愁善感的那种女孩子。
楚留香为她斟了杯酒,笑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只鞋子?鞋子还在桌底下的我那位朋友手里,我随时都可以去替你要回来。”
艾虹垂下了头,仿佛很不安。
楚留香又笑道:“你放心,我那朋友虽然很欣赏你的鞋子,但这次并没有藏在桌子底下。”
艾虹咬着嘴唇,终于将面前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用她的筷子挟了块炸响铃,送到她面前的酱油碟里,道:“空着肚子喝酒最容易醉,这里的菜做得还不错,你先尝尝。”
艾虹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和痛苦。
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本不该如此痛苦的。
楚留香把筷子送到她手上,柔声道:“你先吃点东西,我再陪你喝酒好不好?”
艾虹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和女人说话都是这么温柔的吗?”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也得看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艾虹道:“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楚留香没有回答,只是用鉴赏的目光凝视着她。
这种眼光往往比一百句丑美的话都能令女孩子们开心。
但艾虹的眼圈反而红了,显得更伤感,垂首道:“我不是艾青的妹妹。”
楚留香道:“我知道。”
艾虹道:“我骗了你,又想杀你,我根本就是个很坏的女人,你本来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楚留香微笑道:“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因为我知道那绝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忽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艾虹的左手一直都藏在衣袖里,连抬都没有抬起来过。
艾虹道:“若是我自己的意思呢?”
楚留香柔声道:“就算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也不怪你,像你这么天真美丽的女孩子,无论做什么事,别人都可以原谅的。”
他忽然拉起了艾虹的左手。艾虹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更苍白。楚留香的脸色也变了。
袖子里空着一截,艾虹已少了一只手。
楚留香现在总算已知道窗台上的那只手是谁的了。
年轻的女孩子,往往将自己的外貌,看得比性命还重,就算手上有了个伤疤,已是非常痛苦的事,何况少了一只手呢?
楚留香不但同情,而且也不禁为她伤感。
他的确早巳原谅了她。
她若是躲着他,又被他找着,或者看见他的时候,还是那种觉得男人都是笨蛋的样子,那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但一个可怜巴巴,满怀忧郁的女孩子,自动来找他,替他倒酒,那么她无论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绝不会放在心上。
就算他是男人也一样。
楚留香总是很快就会忘记别人的过错,却忘不了任何人的好处,所以,他不但一定活得比较快乐,也一定活得比较长。
心里没有仇恨的人,日子总是好过些的。
过了很久,楚留香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就因为你没有杀死我,所以他们才这么样对你?”
艾虹垂下头,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却已一滴滴落在面前的酒杯里。
楚留香道:“这件事是谁做的呢?”
艾虹用力咬着嘴唇,仿佛生怕自己说出了心里的秘密。
楚留香道:“你到现在还不敢说?你为什么要如此怕她?”
艾虹的确怕。
她看来不但痛苦,而且恐惧,恐惧得全身都在不停的发抖。
那人不但砍断了她的一只手,显然还随时都可能要她的命。
楚留香简直想不出有人能对这么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如此残忍,但若非为了他,艾虹也不可能遭遇到这种不幸。
他忽然觉得很愤怒。
楚留香一向很少动怒,因为怒气总容易影响人的判断力,发怒的人总是最容易做错事。
但他毕竟是人,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何况现在正是他心情不太好,情绪不太稳定的时候。
他早已将回家享受这件事忘了,忽然站起来,道:“你在这里坐一坐,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艾虹点点头,目光温柔的望着他,仿佛已将他看成自己惟一可以依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