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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是一个没有什么自然风光可看的地方。我以前也去过几个号称的著名风景区,均是穷山恶水,令人失望。这一回叮叮选择了所谓的北京的第一高峰,不过根据我的推断只怕还是乏善可陈。当然叮叮有令,岂能违抗,情非得以也只能唯命是从了。
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都是叮叮的朋友,与她有共同的爱好,遂结伴而行。一路上两个人卿卿我我,仿佛狗与骨头一般,让我看了颇不以为然。看来叮叮真是处心积虑,想尽一切办法来感染我。
我们上山的时候,我和那个男的背负了绝大部分的行李,两位女士几乎空手而行。我以为山路并不能算崎岖,对于空手的人来说决不困难,男同伴却一路婆婆妈妈,每走两步便要问上一句:“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这话听得我直撇嘴,而叮叮的嘴噘得更高,因为我一句都没有问过她。我有我的道理。叮叮的体力一向充沛,八百米可以跑满分,而我的一千米连格都及不了。我知道她肯定不会累,也就懒得多费唇舌去多此一问了。何况东西都是我在背,累的应该是我哪。
人们对于一顿浪漫的晚餐通常有一些苛刻的标准。首先一定要点上蜡烛,而不能打开亮堂堂的电灯;其次要有新鲜玫瑰花,而不能是我家乡乡镇企业出产的塑料花;此外还要有音乐,舒缓温柔的轻音乐,不能听河北梆子;吃的东西一定要是法国式的龙虾而非东北味的猪肉炖粉条,喝的一定要是北纬多少多少度酿造的红酒而不是红星二锅头。这些无疑都是很美好的,可惜在山上实在难以实现。
那天晚上我们在山上找到了一块相对平整的高地,支起了帐篷,搭起了灶。叮叮出发之前嚷嚷得很厉害,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连油盐酱醋都没有带,这说明了浪漫和漫不经心有着某种共通之处。在此之前我本来提议带方便面、火腿肠甚至卤猪蹄,却遭到了其他三个人的强烈反对。三个浪漫的家伙以为,一定要用泉水和柴火煮出来的面才有味道。现在我们搭好了灶,打来了泉水,捡来了干柴,煮出的面却一点味道也没有。这就是我们在山上品尝到的浪漫的滋味。
我背了一天东西,肚子早就空空如也,虽然味同嚼蜡,也还勉强可以下咽。但是不幸的事情在于该死的叮叮连筷子都没有带,说是什么“野外生存就要用树枝做筷子”,非要用刀子把树枝削成筷子。结果由于刀法不精,削得不够光滑,我所用的树枝割破了我的嘴。
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只壁虎在我的睡袋上爬来爬去,把我弄醒了。我把手从睡袋里解放出来,试图擒住这只胆大包天的壁虎,它却很灵巧地脱身而去,留下一条尾巴在我的指缝间蹦蹦跳跳。我掂了掂这条尾巴的分量,觉得应该可以烧一锅虎尾汤,给我们的浪漫之旅添一点肉香味,就是不知道叮叮有没有这个胃口。
这时候篝火已经快要熄灭了,最后的一点红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仿佛一只不安分的眼睛。我听到不远处的溪水潺潺流动着,从大山深处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山下奔去。树丛中,不知名的昆虫在拼命叫嚷着,间或传出几声清脆的鸟鸣。夜色凉如水,潮湿的山间空气包围着我,令我感到阵阵寒意。回过头看看叮叮,正裹紧了睡袋呼呼大睡,并且在不停地磨牙,看来是对昨天的晚餐颇为不满。在我的眼中,女人睡着了的样子都是那么柔弱无助,令人情不自禁地生起同情之心,不管她清醒的时候是何等嚣张跋扈。叮叮如此,我姐也是如此。
七
我姐最早开始数落我的时候,不过是泛泛而言,后来她有了新的方法,就是通过抬高千纸鹤来打击我。有一段时间叮叮心血来潮,想要教我弹吉他。我以为我天生五音不全,学弹吉他大概就像教会李铁射门一样,有点强人所难。我觉得我要是真的去弹吉他,恐怕比弹棉花还要难听。而弹棉花可以赚钱,弹吉他却不能。所以我们开始不停地扯皮。后来这件事非常不幸地被我姐知道了,我姐开始在我们面前吹嘘千纸鹤的吉他弹得如何如何的好,而他又如何如何当着众人的面为她弹奏情歌,把她们宿舍的姑娘们嫉妒得以头撞墙。这时候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一听到我姐谈千纸鹤的事情就开始神游物外,直到我姐说完之后才灵魂回窍。很多年以前,当哭哭啼啼的“雪球”在电视上演绎着自己的悲歌的时候,我就已经拥有了这种能力。现在我又重新拾回了它。
我们都知道,当一个人拥有了一件好东西的时候,总是非常愿意在别人面前夸耀。而假如拥有一个并不太好的东西的话,则通常耻于告诉别人。我姐和千纸鹤好上以后,恨不能向全世界宣布她恋爱了。她还把她和千纸鹤的照片扫描了之后,在网上到处乱贴,而且那些照片的文件名通常都是“我和我老公”“我的爱人”“我们家千纸鹤”之类,看得我毛骨悚然。与之相比,叮叮显然以为我的形象和作风都比较丢脸,从来不搞这些花样。
现在可以讲一讲我姐和千纸鹤分手的经过。我姐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地说千纸鹤,时常给我一种老夫老妻的错觉。后来经过精确计算,才发现两个人从要好到分手不过只有短短的四个月。不过时间的长短并不是太重要。只要心灵交汇,一秒钟也是永恒。浪漫的人如是说,我可说不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不过对于千纸鹤来说,光有心灵的交汇似乎远远不够。不久以后,他就向我姐提出了作爱的要求。我姐虽然嘴里老公老婆叫得肉麻,真要行夫妇之实却是难度不小。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千纸鹤的非分之想。这说明我姐提倡的不过是柏拉图式的爱情。
随后的事情却大大出乎我姐的意料之外。在我姐看来,拒绝千纸鹤的作爱要求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这个时候,她已经非常自然地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到了千纸鹤身上。既然这样,两个人作爱是迟早的事情嘛。她觉得千纸鹤应该不会太生气。然而千纸鹤的反应却是迅速而极富目的性的。他在确认了我姐不会松口之后,很快地提出了分手,理由是“如果你爱我,就应该给我;不愿意给我,说明你并不爱我。”我姐当然非常想挽回,毕竟千纸鹤身上与生俱来的浪漫气质使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但是两人之间的分歧就如同冲突中的巴以双方一样是无从调和的。我姐想要纯洁的爱情,但是千纸鹤享受过的爱情已经太多了,他只想要作爱。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与谋,最后只能分手了。
我已经说过,我姐是一个非常追求浪漫的人,而千纸鹤也是那么一个浪漫得一塌糊涂的人,两人凑在一起正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凡是谈过恋爱的姑娘——和我谈恋爱的例外——都应该能够猜到我姐听到过怎样的甜言蜜语和深情承诺,诸如“一生一世”“一辈子”“一万年”“永远”之类的东西。我姐完全相信了千纸鹤的话,怎么也想不到一生一世的长度实际上只有四个月。千纸鹤的圣诞树和蜡烛,最终只是为了一场肉欲的发泄;千纸鹤的心灵交汇,最终只是为了体液的交流;千纸鹤的蜜语甜言,最终被证明了只是一堆廉价的谎言。我姐一直在追求美丽而浪漫的爱情故事,可惜最后还是失败了。
那段时间我忙于埋头期末复习,并不知道我姐和千纸鹤分手的事情,一直到了回家的火车上我都不知道。我很饶舌地问我姐咱们家千纸鹤同志为什么不来送她,莫非他打算浪漫地骑上摩托车一路尾随。然后我看到我姐的双眼中有一种晶莹在闪烁流动,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本来还想问我姐为什么瘦了许多,是不是最近纵欲过度——作为弟弟,向自己的老姐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有点过分——这样一来也就没有问出口。不用我姐回答,我就有了答案了。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姐才开始把事情的经过毫无隐瞒地告诉我。在火车上,她始终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沉默。七月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的脸上,画出了一道明暗分明的界线。明亮的那一部分,我姐的嘴唇在轻轻颤抖,略显削尖的下巴时不时地抽搐一下。黑暗的那一部分,我姐的脸庞上写满了忧郁,只有眼睛放出黯淡的光。
中国的铁路交通有很多地方都让我感到非常不满,比如说火车上的空调。冬季的时候,空调的温度高得可以摊鸡蛋,使我在整个旅程中都处于一种湿漉漉的状态,好像一支慢慢融化的冰棍;夏季的时候,车厢里则像白骨洞一般嗖嗖嗖地刮着阴风,冷得让人想穿棉袄。那天晚上我被冻醒了,全身直哆嗦。这时候日光灯已经被关掉了,只有座椅下的几盏小灯用于照明。我把脑袋探到下铺,看到我姐已经睡着了。她的全身蜷成一小团,双手紧紧地抓住被子,昏暗的灯光映着她的脸,显得那么孤独而无助。一滴眼泪从她的面颊上慢慢滑下。窗外,轮廓模糊的农田与村庄飞快地掠过。
八
叮叮总是批评我不懂浪漫,于是我要她给我解释一下怎么样的人才算得上是浪漫。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叮叮却一时答不上来。后来她经过仔细思索,说:“浪漫的人都是很有诗意的,非常富于幻想精神,而且总是做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经过一番全面地自我评估,觉得以上每一方面我都很符合。比如说诗意这个东西,我擅长写打油诗,军训的时候还在全团广播呢。除非有人一口认定打油诗不能算诗,否则就没有谁可以说我没有诗意。
至于幻想精神,我也没的说。每次和叮叮走在路上,见到一个漂亮姑娘,我就会想入非非,直到叮叮狠狠揪我的耳朵。叮叮喜欢走在我的右边,因为男左女右,于是我的右耳就越长越像一把大蒲扇。后来还有独具慧眼的导演想要请我扮演他剧中的重要角色:一个遭核辐射污染的畸形人,因为我上镜根本不用化妆,可以为他节约开支。
说到意想不到的事情,我更是非常在行。这方面有很多例子可以举。我的前任女友断然想不到我会送她一盒痱子粉作生日礼物,结果我送了;叮叮在情人节的时候期望着我送她一束玫瑰花,结果我拎来了一把羊肉串。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我觉得,地球人都送花,都送手表,都送香水,一点创意也没有,像我这样拎着羊肉串去约会,过生日送痱子粉的简直是绝无仅有。所以我才算是做事出人意表的典型。
一说起我的诗意和幻想精神,叮叮就开始呸呸呸,显然以为我是在大放狗屁,但是对于我的令人意想不到,她是一点意见也没有。叮叮说,她在见到我之前,还抱着美好的幻想,希望我长得不错,见到我之后立刻以为自己是在噩梦中。而我这样的一块料,公然敢于去勾引她,更是让她体会到了什么是意想不到。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自己最后居然真的上钩了,从此深深陷进了这场噩梦之中。
我对此的看法是,浪漫的人据说总能给人一种做梦般的感觉。噩梦也是梦,假如我能给人一种噩梦的感觉,总算是在一定程度上沾了浪漫的边。叮叮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我第一次和叮叮见面的时候,叮叮给我发短信:“快打理干净滚出来,本宫马上就到。我短发、白衣,胸前有流氓兔两只。”我趿拉着拖鞋,一摇一晃地走出5号楼,见着一个单身姑娘就打量她的胸部,吓得一班姑娘们逃之夭夭。这一天阳光明媚得直晃眼。我被晒得晕头转向,初步体会了姑娘们的“马上就到”是什么意思。然后我看到两只流氓兔子冲着我挤眉弄眼,把视线上移,就看到了叮叮。叮叮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看起来颇为可爱。
后来叮叮说,当时她站在5号楼外面,憧憬着能够看到一个帅哥,身材高大、相貌俊朗,一身十足阳光的打扮。没想到最后从门洞里钻出那么个玩意儿来,穿着一双裂了口的大拖鞋,面目狰狞、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瘦得像根面条,除了身高足够高之外,别的都让她有一种大白天见鬼的感觉。她由此得出了一个血的教训,那就是做人千千万万不要多疑——假如对方很明白地告诉你他相貌丑陋,那这句话多半是真的,切不可抱着天真的幻想去以身试法。当然这句话对于叮叮来说只是事后诸葛亮罢了。
叮叮又说,她见我一脸淫邪的笑容,老是盯着过往的女孩子的胸部看,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我辩解道,她老人家给我的接头标记就是胸口的流氓兔,我总不能到脑门上去找罢。假如叮叮一开始给我说的是“嘴里有虎牙两颗”或者是“脸上有雀斑两打”,我就不会去检查姑娘们的胸部了。叮叮气得脸色煞白,当场想用板砖拍我。
我以为,我的形象虽然恶劣,也应该没有叮叮所说的那么夸张吧,毕竟她见到我还是笑得蛮开心的。叮叮对此的解释是:“美得你!老孔雀开屏!我看到你的T恤穿反了,能不乐么?”
我对于叮叮将我形容得如此不堪甚为不满。我以为,她既然心甘情愿地上了我的当,再如此贬损我,岂不是自己损毁自己的形象。我说,我看你长的漂亮,说话又很有个性,符合我的胃口,所以才勾搭你。要是我全身上下一无是处,你干吗要上我的当哪。
叮叮开始还是和我乱扯一通为民除害云云的鬼话,后来我硬逼着她说实话,发现她居然有点脸红。这可是非常罕见的,虽然她的脸总是被我气得通红,我还很少见到过她害臊的样子呢。我以为,虽然很多女人平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女人,但是一到害羞的时候,往往都是非常女人的。
叮叮说,她之所以上我的当,都是她们宿舍那只傻猫害的。这件事我还有点印象。那时候我们刚认识不久,而她们也恰好收养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猫。该猫一直被娇生惯养,养成了只睡人床,不入猫窝的恶习。姑娘们的所谓爱心在这个时候暴露无遗——没有一个人愿意与猫共眠。眼看该傻猫就要惨遭被遗弃的厄运,叮叮想到了我,就软硬兼施,把这只猫塞给了我。
我从小就喜欢抱着家里的猫睡觉,因为猫身上毛茸茸暖烘烘的,冬天的时候可以用来煨脚。其时正值初秋,看看离冬季不远,我觉得傻猫可以派上用场,于是答应了下来。后来我发现该傻猫和我有共通之处,那就是睡觉姿势一模一样——都是把两只前爪压在耳朵下面,侧身而睡。为此我给傻猫起名叫小阿戴。
叮叮说,有一天下午她到5号楼给傻猫送牛奶——该猫牙齿尚未长硬,不能咀嚼肉类——正碰到阿戴与小阿戴一齐在睡午觉。那时候阿戴裹在被子里,小阿戴裹在枕巾里,一齐吹着鼻涕泡。两只睡虫都把前爪压在耳下,脸冲着床外,嘴角挂着暧昧的傻笑。(我对于这一说法表示怀疑,因为我虽然笑得暧昧,却一点也不傻,而我也无法想象一只猫如何暧昧地傻笑。)
那时候阿戴并没有睁眼睛,平素那种色迷迷的眼神被挡在了眼皮里。阿戴没有张开他的大嘴,那些死人都可以被气活的鬼话也没有冒出来。看来阿戴是怕小阿戴着凉了,用枕巾把它包裹得严严实实。床上的台灯亮着,柔和的灯光照着酣然入梦的一人一猫,那场景真是有几分动人。叮叮说,假如她在历史上真的对阿戴这个混蛋有过心动的话,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吧。
九
我们在山上露营的时候,空气潮湿而阴冷,白色的月光透过这湿冷的空气照在我们身上,使我感到如水般的清凉。我钻出睡袋,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与月亮。山里的空气纯净而透明,我恍悟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过那么清晰、那么明亮的星月了。
我小的时候,因为争不到电视,只好独自郁闷地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慢慢地我就爱上了那片星空。我不喜欢几千个人挤在一起大呼小叫地看流星的场面,我喜欢一个人静静欣赏夜空。在我看来,流星的辉煌美丽只存在于一瞬间。那一瞬间的激情过后,就只剩下烧得焦黑的陨石了。而那些闪烁不定的群星,虽然没有流星的耀眼,却在恒定的轨道上运行了亿万年。岁月更替,沧海桑田,无数的流星都化作了尘土,但是遥远的星空依旧不会改变。
我想,其实人们都不了解星空,了解星星。流星那转瞬即逝的热度算得了什么,充其量拿来煮杯咖啡罢了。恒星躲在天幕之后,看起来只有冷冰冰的微光,其实从这个宇宙诞生开始,它们就在不停地熊熊燃烧,点亮了整个天空,直到燃尽自己所有的热量。
慢慢地我觉得我的心开始松弛了下来,我仿佛是在夜空中飞翔一般。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扭过头,看着依然磨着牙熟睡的叮叮。在白色的月光下,我发现叮叮的脸上有一种我平时没有捕捉到的美丽。我开始后悔为什么以前没有多称赞几句她长得漂亮。我想唤醒叮叮,我想告诉她,别再瞎折腾什么浪漫了。我不是一颗浪漫的流星。看看深远的宇宙间万古不变的恒星,看看那些亿万年前的遥远星光,那才是浪漫,那才是我所能给予她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