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妖塔》
发表于：大众软件2005年
一、
凌风的面前，站立着一只凶悍的大鸟。他从自己的脑海中努力搜索来自于降妖谱的记忆，勉强认出这是一只唤夜。“唤夜体内蕴含尸毒，常人中者立毙。”降妖谱里是那么记载的。
凌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手中的长剑指着唤夜，却并不发招。唤夜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叫，向凌风猛扑过来，凌风将身一闪，在闪躲的一瞬间打出了一张天师符，正中唤夜的头部。唤夜悲鸣一声，化作一股轻烟消失了。
“干得不错！”师兄云松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头也不回的钻进了第八层的入口。
凌风长出了一口气，感觉握剑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入室五年，手里斩杀的妖物也不少了，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心中紧张的感觉却恍如波涛，汹涌的冲击着脆弱的堤岸。
这毕竟是锁妖塔，凌风想着，世间最凶猛的妖，大概都在这座塔中汇集了。五年来，他一直都盼望着能有机会去一窥锁妖塔的奥秘，但当真正置身于塔中时，他才不无忧伤的发现，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对这座塔抱有无法消解的恐惧。
凌风打量了一下周围，遍地都是妖的尸骸，还有许多死去之后立即化为无形。锁妖塔一共十层，呆在第九层的大多是低等的妖，武艺并不甚强，妖法也较弱。但以后的各层，妖的力量会越来越强大，蜀山弟子们也许会伤亡惨重。
锁妖塔就像一头洪荒时代的巨兽，而自己正行走在这头巨兽的身体里，凌风脑子里冒出了这个奇怪的念头。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会被锁妖塔融化、吸收，从此无声无息的在世界上消失。
他摇了摇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跟着也下到了第八层。幻觉中，整座塔都在燃烧，塔中的生灵在奔走呼号。
二、
血影不安的看着周围的同类，感受着他们的躁动和惊悸。蜀山派大举攻入锁妖塔，这在锁妖塔千年的历史中也是罕见的。
“许久以前，蜀山派曾经为了追杀一名叛徒，也曾派人进入过锁妖塔，”血影身边的除尘居士回忆说，“但那个时候，进入塔内的也不过是蜀山武功最为高强的十多名弟子而已。而且，由于他们进来之后，再没有一人能够出去，据说蜀山派从此之后已严禁门下弟子踏进锁妖塔。”
除尘曾是人间寺庙中的一把普通的笤帚，由于吸收了人类的怨气而修炼成妖。锁妖塔建成之初，他就被第一代蜀山剑客擒入塔中；而在四百年前、蜀山派重修被李逍遥毁掉的锁妖塔后，他竟然又被抓了进来。这个法力低微的家伙，历千年而不死，却成为了锁妖塔中知识最渊博的老妖。
“再之前，大侠景天曾受数山派所托来此取镇妖剑，再之前……”
“那他们这次为什么要进锁妖塔？还是为了捉拿叛徒？”血影打断了他的话。
“应该不是，”除尘回答，“自从锁妖塔重建之后，入口就被用法术封印了，只允许妖进入。除非蜀山长老合力解除封印，否则凡人绝不可能进入。”
上层的入口处垂下了一根乌黑的蛛丝，一只人形蛛顺着蛛丝爬了下来。
“他们已经攻破了第八层！”人形蛛叫道，“大部分敌人都到了第七层，有些已经下到第六层了。”
妖们听完之后，有的惊慌，有的愤怒。还有的开始往上层跑去，看来是去支援同类。
“我也去！”血影跳起来说，“你去吗，老家伙？”
老家伙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我还是留在这里的好。上去是送死，在这里是等死，没什么区别。”
三、
凌风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第四层看见如此惨烈的厮杀场面。根据锁妖塔的建造图，第四层由若干浮在剧毒血水之上的板块构成，彼此之间有浮桥相连。但他刚刚从入口下来，就发现第四层所有的浮桥都被毁掉了，蜀山弟子们被分割成了无数小群，正在一个个板块上和众妖搏杀。
他放眼望去，地上血流成河，妖血与人血相互混杂，汩汩的流入血池中。妖的断臂残肢随处可见，而蜀山弟子的尸体也有不少。但他无暇顾及去为同门的死亡而悲痛，因为已经有几只狼妖向他冲来。
凌风挥舞着长剑，努力的与狼妖的利爪相抗衡。狼妖的利爪和牙齿都含有剧毒，他小心的不让自己的身体被沾到。然而以一敌四，仍然难免落于下风。
激战中，一只狼妖人立而起，向凌风扑过来。他抓住狼妖破绽，一剑刺穿了狼妖的肩头。凌风心中一喜，却不料狼妖丝毫不顾伤痛，张嘴向凌风咬来。
凌风大惊，准备回剑格挡，剑却嵌在了狼妖体内无法拔出。无奈之下，他只好弃剑躲开，和身向后一跃。他左侧的狼妖看准时机，狠狠一头撞去，把凌风撞倒在地。虽然事先用了金刚符护身，凌风仍然感到剧烈疼痛，仿佛腰都被撞断了。
狼妖们正欲扑上来将凌风撕做碎片，突然间一道电光闪过，隔开了尖牙利爪和人类的脆弱身躯。这是蜀山派的惊雷闪。随即，两名蜀山弟子跃上前阻住了狼妖。
云松扶起了惊魂未定的凌风，后者不停的喘着粗气，竟然连道谢都忘记了。在他的眼前，两位师兄配合默契的杀死了狼妖，狼妖发出垂死的长嗥，但却很快被淹没在充斥于锁妖塔内的喊杀声之中。
“好自为之，我没办法总照顾着你，你去找几名低级弟子一同作战。妖孽狡猾阴狠，多多小心！”说罢，云松一跃而起，轻飘飘的落到了一个板块上，加入了战团。三名蜀山弟子正被十多只妖围在中间，各个浴血而战，形势岌岌可危。
凌风有些惭愧，学艺五年，仍然不能保护自己。但他随即又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毕竟已经有许多同门连生命都已经葬送在了锁妖塔之中。
显然，群妖先是把蜀山弟子们引诱到了板块之上，随即毁灭了浮桥，把他们孤立开来。除了为数较少的高级弟子可以通过轻功纵跃或者是御剑飞行自由来往之外，大多数弟子都不能相互支援，因而被群妖分割包围，战况颇为不顺。
如凌风这样的低级弟子，虽然没有陷入包围圈，却也只能站在血海岸边，眼睁睁的看着同门在困境中挣扎，而无力去救援。
凌风听到一声长长的惨呼，知道又有一位同门遇害。他手中紧紧捏着剑，浑身开始颤抖起来。他原本以为，在蜀山派的倾力合击下，毫无组织的妖们必然会被杀得落花流水，但同门的鲜血打消了他的这个幻想。
脚下滑滑的，不知道是人血还是妖血。那感觉，就像踩在蜀山故道厚厚的青苔上，随时都有可能失足坠下万丈深渊。
四、
血影躺在地上，慢慢的用暖雾治疗着伤口。蜀山弟子所用的剑对妖力有抗拒作用，所以暖雾的治疗能力也被大大地削弱了。
血影开始怨恨自己没有好好的修炼。蜀山弟子的法力果然非同小可，自己和血妖一族的同类十个围攻三个，还是没能占到什么便宜。蜀山弟子一死两伤，己方却有七个血妖被杀，自己也受伤不轻。
回想起战斗时的情景，血影忍不住不寒而栗。蜀山弟子虽然敌众我寡，但是脚下所踏的五行阵法颇为奇异，相互之间呼应支援，比起一团散沙的群妖，实在高明得多。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些孱弱的人类不过是给饥饿的妖民们送到口边的美食，但看着一只只妖的尸体横陈塔内，他才不得不打甩掉这种危险的轻敌情绪。
蜀山派不愧是世代与妖为敌的人类，在与锁妖塔内的群妖作战时，往往能掐准对方的弱项，针对妖的不同属性选择法术。血影刚刚踏上四层的时候，正看到一群火球怪在围攻一名须眉皆白的老道。那老道在横飞的火焰中丝毫也不慌乱，轻描淡写的放出一股白雾，在一瞬间凝结成寒冰，把火球怪冻结在其中。
“那是玄冰咒！”跟在血影身边的炎邪女大惊失色，“三百年前，我就是被玄冰咒冻结了才被抓进锁妖塔的，我……”
血影连忙安慰她，说已经有其他弟兄去和那老道缠斗了，我们可以去找其他对手。说话的时候，血影自己心中却也在暗自嘀咕：焉知有没有什么法术专门克制自己？
而后来的战斗果然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虽然血妖受五行属性影响较轻，防毒的能力却偏弱。而与他们交战的蜀山弟子偏生就使用了带毒暗器。血影不得不拼命喷出伤口附近的鲜血，将毒质冲走，而自己也渐渐支撑不住。
虽然自己身处第二层，但血影仍然隐约的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也许，是从自己身上传来的。伤口又开始疼起来，他想继续使用暖雾，却发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的耗光了灵力，一时间有些无奈。
老家伙这时候却如幽灵一般的出现，递给血影一颗药丸：“吃了它吧，会好一些的。”
血影问：“这是什么？”
除尘神秘的一笑：“当年蜀山弟子在这里全军覆没的时候，我从他们的尸身上找到的还神丹，可以帮你补充法力。”
血影有些迟疑：“……这是人类的药？”
老家伙拍拍他肩膀：“这时候了，你还在乎这点小事？他们已经杀到第三层了！”
“怎么可能呢？”血影很吃惊，“我下来的时候，我们好像很占优势啊！”
“刚才你在疗伤，我没有告诉你。他们的几名长老出手了，我们都不是对手。”除尘说，“自从天妖皇毙命于锁妖塔中，其他的几位大妖怪修炼成魔离开妖界，世上大概已没有妖类可以与蜀山长老的阵法相抗。除非，刑天能结束修行，从底层出来。”
说话时，除尘的表情很平静，好像在讲述着一件与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大概是老家伙活得太久，早就不在乎生死了吧，血影想。
“除非，刑天能结束修行，从底层出来。”除尘还说了这句话。但刑天怎么可能这么巧，就在此刻功行圆满呢？血影想。
五、
凌风第一次见到锁妖塔的时候，刚刚在蜀山大殿中行完了拜师礼。出来之后，他的眼睛就忍不住四处张望，在围绕着蜀山的茫茫云海中寻觅着什么。跟在身边的师兄长空看出了他的意图，笑道：“跟我来吧，我知道你想看什么。”
凌风于是跟着长空，穿行于蜀山还显得陌生的殿宇楼阁之中。当长空在一处山崖旁停住脚步时，凌风在氤氲的云气中看到了锁妖塔。那座宏伟的高塔直刺云霄，仿佛一根突兀的擎天神柱，屹立于苍穹之下。在塔的面前，凌风甚至觉得整座蜀山都变得渺小了。天边，云卷云舒之间隐约透出的阳光，将锁妖塔抹上一层妖异之色。
妖异。凌风很惊诧自己会想到这么一个词。锁妖塔是天地之间正义的化身，是人类镇压妖邪之属的至宝——为什么自己会想到妖异？也许，是因为锁妖塔中积聚千年的妖气，连化妖水都无法将其炼化；也许，是因为那无数困于其中的妖孽，用自己的怨念与渴求填满了塔的每一处角落。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寒而栗。
“锁妖塔是蜀山的象征。”长空在他身后说。
从此凌风开始在蜀山修行。蜀山派建于蜀山之顶，多年来不断营建，规模日益扩大，恍如一座飘飞于云端的天空之城，自有一番俯瞰天下的气势。蜀山附近的百姓都说，在蜀山修炼的人，餐风饮露，驾雾腾云，吸收日月之灵气，可与天地同寿。
但在凌风眼中，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的气势比得过锁妖塔。他甚至认为，在锁妖塔面前，整座蜀山都显得黯淡无光。他时常在夜深之时离开房间，偷偷跑到锁妖塔外，看着仿佛触手可及的星月给塔身涂上银光。夜幕中，若隐若现的塔身更显得整座塔的巍峨与坚不可摧，凌风仿佛听到了塔内的妖类在哀号、挣扎，却永远也无法突破厚实的塔壁。
那一刻，凌风感觉有一种厚重的东西填在了自己的胸中，又好象水银一般流向四肢。
前三年，新入派的弟子都是在师兄的教导下练习蜀山派的基本武艺和技法，但每年都有那么几次，师父会出现，指点弟子们练功的诀窍，追溯一下蜀山的光荣。
师父苍微向凌风讲述蜀山派的历史：“神历五万九千四百年，天地之间灵气充沛，适合万物繁衍生息。众多的野兽趁此时机吸取五灵之气，修炼成妖，自此为祸人间，生灵涂炭。”
“为了维护六界的平衡，保证人类不会被妖所灭，天帝于是设立了蜀山一派，在连接天地的盘古之心上建立蜀山，并赋予蜀山辐聚灵力的能力，令人类在此修炼，事半功倍。从此之后，蜀山弟子担负起了在人间降妖除魔的重任，并且世代相传至今。”
凌风这才知道，原来蜀山派的创立，竟然是天帝的意志，一股自豪感不禁在心中涌起。
苍微又说，锁妖塔耶是天帝赋予蜀山神力才得以修建的：“蜀山弟子在人间降妖，收入锁妖塔中，用化妖水将其炼化，就可以重新转世，再入轮回。”
一名弟子听到这里，禁不住发问：“可是，为什么不直接把妖怪全部杀死呢？”
凌风一愣，先是对他的无礼感到愤怒，但随即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大约是长期以来对锁妖塔的崇拜，使他的心中早已产生了先入为主的印象：锁妖塔的存在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真的不需要理由吗？
苍微却不以为忤，耐心的解释说：“天地之间，共分六界。先有神界，神不足者为仙，失堕者为魔。神入凡尘，造人补天，开辟人间，万物神化为妖，五界生灵寂灭为鬼。六界之间，相生相灭，互为平衡，缺一不可。锁妖塔的存在，既是为了保护人类，却也是为了给妖类生机，避免斩尽杀绝。”
此刻，凌风才真正明白了锁妖塔的意义。天地阴阳、六界平衡，原来锁妖塔既属于人，也是为保护妖着想。悠悠天地，并非只为人而存在，他的胸中涌起了一阵感动。
一年之后，凌风第一次跟随师兄云松去往南方降妖。在闽南湿热的夜晚，凌风躺在路边小店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烦躁的驱赶着永远驱之不尽的蚊蚋，彻夜难眠。当长夜将尽、东方渐渐出现亮色的时候，他才渐渐有了睡意，但就在此刻，窗外传来了村民们凄厉的叫声：“妖怪来了！吸血的妖怪又来了！”
凌风从床上跳起，和云松一同冲了出去。灰蒙蒙的血妖一闪而过，钻入了村头的小树林，手里还挟着一个女子。两人扬剑追去。
当追上血妖的时候，气喘吁吁的凌风发现那女子已被吸干，化为一堆枯骨，外面还蒙着毫无血色的一层皮。而血妖的皮肤却变得红润，獠牙上有鲜血滴落。
愤怒的师兄弟一同出手。那血妖功力相当深厚，若只是凌风一人，断然无法抵挡。但云松毕竟经验老到，沉着的指挥凌风走位进击，一番苦战，终于击倒了血妖。
“我们要把它带回锁妖塔吗？”凌风问。
“不，通常的血妖虽然吸人血，却往往能给人留条活路。但这只血妖一直把人活活吸干，太过残忍，不能留它。师弟，你来下手。”云松回答。
凌风挺剑上前，却有些犹豫，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出手杀死一只妖怪。
血妖略带嘲讽的看着他：“怎么了，不敢下手了？堂堂蜀山弟子，原来也有胆怯的时候啊。”
凌风心中一阵羞愧，觉得自己给师门丢了脸。他一咬牙，手起剑出，刺穿了血妖的咽喉。血妖喉头发出一阵怪响，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但面上嘲弄的神色却越来越浓，直到最后一点生命之火在眼中熄灭。
往尸体上洒过了化妖水，血妖的形体渐渐消失，二人一同回到村里。感恩戴德的村民们絮絮叨叨的诉说，故老相传，三百年前，这村落附近原本有雌雄两只血妖。那时候，血妖还只是吸走一部分血液，而不把人杀死。
后来有身背降妖谱的蜀山弟子路过这里，捉走了雌妖，说是要关在什么什么塔里面。雄妖被打下山崖，大家都以为死了，没想到后来又活了过来，从此下手不留情，直到三百年后，凌风与云松来此消灭了它。
村民们说，村里曾派人前往蜀山求救，无奈路途遥远，妖孽横行，去者都不知所踪，于是大伙只好断了这个念头，在此等死。
村民们还说，当时祖辈们亲眼目睹，那雌妖肚腹隆起，仿佛有孕。
六、
锁妖塔内机关密布、道路复杂，初来者往往容易迷失方向，从此在一层到十层之间不停的徘徊。好在被关进塔内之后无事可做，就算一直游荡下去也没有关系。
血影第一次迷路的时候，还只有五岁。那时候他追逐着一只弱小的千杯不醉，由二层至三层、由三层至四层，到后来踩过了无数机关法阵，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最后千杯不醉穿过了一道暗门，消失了，血影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回去的路。
年幼的血妖顾盼四周，意识到自己已经迷失在了这庞大而阴暗的迷宫中。在妖邪的气息中，在化妖水的刺鼻腥臭中，在若有若无的号哭悲鸣中，在一阵阵仿佛不怀好意的低沉笑语中，尖锐的恐惧击中了血影的心。他想要放声大哭，却陡然意识到，哭声会招来强大的妖怪，为了某些愚蠢的妖怪笃信不疑的传说：只要吞吃1000只妖，便可以离开锁妖塔。
血影于是找到了一处没有光亮的角落，把自己小小的身躯蜷成一团，藏进阴影中。在他的身前，无数妖怪交替着掠过，肥硕的、瘦骨嶙峋的，飞行的、滚动的——好在都没有谁注意到他。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呆了多久：一个时辰？一天？一年？总之，血影第一次感悟到，没有什么比充满绝望的等待更恐怖、更漫长了。
等啊等啊，最后等到了那只被他追杀的千杯不醉，当然还领来了一大群同伙。当先的一个菜刀婆婆手里拎着几乎和血影的身躯一样大的巨大菜刀，刀锋上闪出幽蓝的光芒，垂涎三尺的打量着血影。
血影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稚嫩的哭声在锁妖塔巨大的空间中回荡，在坚硬的塔壁上撞来撞去，逐渐变得虚弱。菜刀婆婆毫不怜悯，慢慢的挪到了他身前，高举起刀。就在血影闭上双眼，痛苦的等待着死亡来临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生短促的惨叫，随即感觉到有灼热而腥臭的液体洒到自己身上。他睁开眼，正看见菜刀婆婆的头颅旋转着跌在地下，血珠飞散着溅开，而周围的小妖们则在拼命逃窜。
随即他看到了母亲。母亲一言不发，领着他轻车熟路的回到了第二层。是夜，血影在睡梦中听到母亲低低的哭泣声。他感到母亲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肩膀，喃喃自语：“要是你爹还在的话……”
血影渐渐长大，渐渐熟悉了锁妖塔内的路径。虽然作为血妖，他的功力还很浅，但如菜刀婆婆一类的小妖已经不敢招惹他了。
一百岁之后，血影开始厌倦了锁妖塔一成不变的死气沉沉，而母亲也逐渐开始衰老。母亲说，本来按她的年龄，还远未到死期，但捉他进来的蜀山弟子刺破了她的沉血珠，妖气大损，所以她不得不早早的堕入轮回。
后来血影便喜欢来到塔的最高层，从出口处仰望上方那一小片八卦形状的天空。锁妖塔的顶层有一处缺口，看上去空空荡荡，却由蜀山最奥妙的法术所封闭，只能进不能出。血影尝试过一次，险些当场丧命，从此不再冒险，只是呆呆坐在那里，看着故去的母亲向他描述过的日月星辰、浮云微风。偶尔，有一两只不知名的鸟竟会从那与天同高的塔顶掠过，令血影惊奇万分。
除尘笑话血影，说他是坐井观天，但血影原本并不明白这个成语的含义，听了也并不生气。坐井观天的时候，间或有妖被从外面投入塔中，显然都是为蜀山弟子所擒。被扔进来的妖各个垂头丧气、咬牙切齿，立誓要冲破锁妖塔的禁锢，重返人间。但岁月不断流逝，却始终没有哪一只妖可以做到。
除尘意味深长的说，他刚被捉进锁妖塔的时候，几乎每日都有新妖被投入，但最近数百年，这个频率越来越低，有时候一个月都听不见新来者的抱怨声。
有时候，血影的脑子里会生起奇怪的念头。母亲总是固执的说，父亲不会死，父亲会想办法打破锁妖塔——直到她临死的那一刻，仍然执著的念着这几句话。但会不会有一天，父亲也被蜀山弟子捉进来？如果父子二人在这样的地方相会，彼此会认出对方吗？
这时候，已经很少有谁相信吞吃一千个妖怪就可以出塔的谎言了，在一潭死水中，妖们不甘寂寞，也都开始盘算如何才能想办法破塔而出。但这个计划早在锁妖塔建立之处便已存在，虽历经千年，仍然没有谁能拿出一个主意来。这锁妖塔中遍布的化妖水，倒是随着时光的推移而逐渐威力减弱，但群妖即便是力量半分未失，只怕也没有能力冲出塔的禁锢。
刑天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一局面。据和刑天一同被抓进来的小妖说，蜀山派掌门亲自出手，和几位长老布阵合攻，才勉强胜了刑天一招。小妖们说得活灵活现，众妖不由得不信，何况，刑天的相貌本就显得与众不同：他没有头，用双乳做眼睛，肚脐做嘴巴，双手始终紧紧地握着战斧和盾牌。
小妖们还说，刑天本来是天上的天神，因为和天神作战，才被贬入妖界，但他的法力并未完全消失。这也应当是实话，因为只有刑天才能够进入到锁妖塔底层，而不担心被强烈的化妖水炼化。
刑天轻而易举的取代了昔日天妖皇的地位，独自进入到底层，声称要把溶化在化妖水中的妖力提炼出来。他说，如果拥有了化妖水中的妖力，也许就有办法击碎锁妖塔，找到克制蜀山派的方法。
血影对此兴趣不大。他仍然只是孤独的坐在最顶层，手里抱着母亲的骸骨，仰望着头顶的天空。刑天已经在底层呆了两百年，却始终未见出来。
七、
凌风来到第二层的时候，长空已经死去。当他用御剑术驱赶开一群吸取尸体精气的报凶之后，在地上发现了长空的尸体。长空面色蜡黄，皮肤隐隐透出败絮一般的灰青色，这是被报凶吸走了精元的后果。
凌风看着师兄的尸体，想起初到蜀山之时，他曾带着自己去看锁妖塔，并且自豪的说：“锁妖塔是蜀山的象征。”
而如今，长空倒在了象征里。
云松则率领着几名高级弟子和一群三人首缠斗在一起。三人首的三张石质面孔上，分别带着人类的喜、怒、哀，普通弟子无法抵抗那种震慑力。
凌风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头脑晕眩，已经无形中受到三人首的感染，慌忙默念冰心诀，镇定心神。他把视线移开，仔细观察战局，发现蜀山派已经占得了上风。五位长老毕竟修为深厚，率领着众弟子组成大剑阵，将群妖分割成散兵游勇。
此时整个第二层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将每一个人都牢牢的笼罩其中。兵器的碰撞声、战斗者的喘息声、呼喝声、垂死者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喘不过气来。
凌风精神一振，为长空报仇的怒火也在胸中点燃，持剑杀入战团，和一只血妖激战在一处。那血妖似乎修为未深，并不难对付。
凌风运剑如风，连连攻向血妖的要害。不知何故，那血妖似乎显得真气不纯，有些脚步蹒跚，出招也轻飘飘的缺乏力度。他于是改变策略，专攻对手下盘，终于一剑刺伤了血妖的右腿，血妖倒在地上。
凌风抢上一步，正准备一剑取了对方性命，却见那血妖坐在地上，并不挣扎，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凌风恍然从血妖眼中读出了一阵浓浓的嘲讽的意味，那眼神似曾相识，心中不由得一震，剑尖竟然送不下去。
八、
群妖终于被无可避免的逼到了第二层，再往下，底层的化妖水力量太强，除了刑天，谁都禁受不起。只能殊死一战了。
血影和一名蜀山弟子交手，感觉对方的武艺平平，应该不是自己的对手。但不知为何，自己的灵力始终不能发挥，脚步也虚浮无力。一直到被击倒在地，他才明白过来，一定是除尘给他的那颗还神丹。人类的药品，看来还是不能用在妖身上。
竟然就这样自己打败了自己，血影想。他的嘴角不由得浮现出自嘲的笑容，一时间浑忘了死亡将至。
但奇怪的是，那蜀山弟子却迟迟没有送上最后一击。正在此时，锁妖塔的底层发出了一阵奇特的声响，随即，出口被打开，一个身影钻了出来。
群妖循声望去，都欢呼起来：“刑天！刑天！”
那是一直在底层修炼的刑天。他手中的战斧一挥，一股强大的气劲形成旋风，卷向了五位长老。长老们合力一击，挡住了刑天的进攻。双方都知道对方厉害。
只见蜀山长老们迅速发出号令，弟子们暂时退回到了第三层，群妖也有了喘息的机会。刑天也不下令追赶。
眼见敌人已经走空了，尸堆中却突然站起一名蜀山弟子，摇摇摆摆的向众妖走过来。大家正准备动手，一名蛇女出言阻止：“这是我方才擒获的傀儡，故意让他装死的。可以问问他，蜀山派为什么会打破门规，举派进入锁妖塔。”
那弟子的脸上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肌肉扭曲，似乎是在反抗蛇女的控制，但最终，他还是断断续续的说道：“我们要……毁……毁了锁妖塔！”
九、
“师父，我们为什么要毁了锁妖塔？”凌风终于无法按捺自己的疑问。此刻，蜀山弟子已经伤亡过半，而长空的尸身还在二层，没有抢回来。现在，锁妖塔的每一层都有蜀山的血。蜀山派付出如此代价，为的却是毁掉蜀山派的骄傲，这让凌风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苍微看着凌风，过了半晌才回答：“锁妖塔的建立，本是为了维持六界的平衡，使人与妖都有平等生存的机会。而担负起与妖抗争使命的人，正是我蜀山派。”
“创派之初，我蜀山弟子以天下为己任，仗剑行游天下，斩妖除魔，当者披靡。那时候，几乎每一天，都会有新的妖孽被收服，投入锁妖塔中。”
“可以说，锁妖塔就是蜀山派的象征。当蜀山弟子站在妖孽面前，报出自己的名号时，胆小的妖孽都会吓得浑身发抖。‘蜀山弟子’这四个字，就是最大的荣光。”
“锁妖塔的建立，不光依赖于人力，其中还蕴含有天帝的神力。因此，凡被投入锁妖塔的妖孽，都无法从塔内脱困而出，而遍布其间的化妖水也会慢慢消减妖的功力，使他们炼化后成为鬼，重入轮回之中。”
“正因为如此，普天下的妖孽无不对锁妖塔恨之入骨。创派以来，屡屡有凶悍的妖魔来到蜀山，妄图摧毁锁妖塔，但都以失败告终。事实上，锁妖塔的确具备令靠近的妖气减弱的能力。所以，时间长了，妖孽渐渐对蜀山避而远之，很少有上门挑衅的了。”
“但蜀山弟子却开始对锁妖塔产生了依赖。过去，他们总是主动下山，四海云游，搜索着为祸人间的妖物，将它们擒入锁妖塔中囚禁。但慢慢的，弟子们开始满足于蜀山本身的荣耀，在他们眼中，不再是剑客为蜀山争得荣誉，而是蜀山为剑客带来光环。于是，蜀山弟子们渐渐变得不思进取，只是守在锁妖塔旁边，以为自己这样就尽到了责任。”
“当四百年前锁妖塔被毁之后，蜀山经历了一次艰难的重建。锁妖塔重新屹立起来，蜀山门人四处奔波，捉拿逃走的妖物。那一段时间，蜀山弟子与妖魔的战斗堪称惨烈，在锁妖塔重建之前，也有大批妖邪来到蜀山，意图灭亡我派。”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场劫难没有坚定蜀山门人降妖的决心，却反而使他们更加的怀念拥有锁妖塔的时光。此后，当新的锁妖塔树立起来后，许多弟子不愿再下山除妖，而只是把自己放在锁妖塔的庇护下。”
“四百年之后，蜀山派已不像四百年前那样充满热血与慈悲之心。与其这样庸碌下去，不如将锁妖塔毁掉，让人们失去无奈的荫庇。”
“前段时日，我感觉到锁妖塔内出现了一股异乎寻常的妖气，显然是其中有妖在修炼。若等他练成之后破塔而出，只怕蜀山上下无一敌手。于是我们几位长老商量之后，决定借此机会入塔，一来消灭妖孽，二来从底层毁掉锁妖塔。”
十、
“毁灭锁妖塔？”
群妖都觉得不可思议。锁妖塔乃蜀山派镇山之宝，蜀山派怎么会想到去毁灭它。
“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和他们打了！”一个冰晶女叫道，“他们是设计锁妖塔的人，自然能找到办法毁灭。我们不就都可以出去了吗？”
“那样的话，他们的计谋就得逞了，”刑天淡淡的说，从肚脐里传出来的声音难免有些怪异，“这些人类倒也没有蠢到家，也看出了我们只有在锁妖塔内才会团结，所以想要摧毁它。我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群妖更为诧异，都看向刑天。刑天说道：“许多年前，我也一直以为锁妖塔禁锢了无数妖民，罪大恶极，理应铲平。我曾经数次联合了其他道友前往蜀山，可惜都被击败了。”
“上一座锁妖塔被毁灭的时候，我很高兴，以为从此将是妖界大放光彩的时刻，但我错了。此后的近百年中，我见到的是妖族之间的相互杀伐。如果说，在锁妖塔中，我们自相残杀的原因是受到了谎言的欺骗；那么脱离锁妖塔之后，仍然无休止的战斗，则是妖族本性的体现。”
“世上的禽兽草木皆可修炼成妖，始终都有着弱肉强食的传统。我们妖族，在人类眼中是邪恶的异类，总是与人为敌，但同时又总是与自己人为敌。正因为如此，虽然我们有着高强的法力，却总是被人类压制欺凌。”
“以我的妖力，原本是不会轻易被蜀山弟子捉入锁妖塔的。但当时我正好和一群妖怪作战结束，能力大损，这才不幸落败。这些年来，我把自己关在锁妖塔最底层，就是想思考我们妖族的命运。”
“我发现，在锁妖塔之中，妖族的相互争斗反而减少了许多，大概是因为关在其中的族类都只关心一件事情——如何从塔中脱困。而倘若我们都被放出去的话，恐怕很快就会反目成仇，不等蜀山派动手，自己就先把同类杀得差不多了。”
“此外，倘若没有锁妖塔的存在，蜀山派在擒拿你们的时候，下手必然不会容情。因此，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承认，你们当中的许多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还必须要感谢锁妖塔。”
“当然，我们迟早是要走出锁妖塔的，不可能在这里无穷无尽的呆下去。然而，在我想到一个能够真正团结妖族的计策之前，我们还不能够离开这里。现在，只有锁妖塔才能够保存我们的实力。等待吧，耐心的等待吧，终有一天，我们会凭借自己的力量离开锁妖塔，摧毁人间。”
十一、
苍微看着自己弟子们，轻叹一声，说道：“下去吧！”
凌风紧紧握住长剑，跟随着师兄们向第二层的入口走去。心中对锁妖塔的美好记忆，仿佛被打上了一个死结。
十二、
“他们快来了，”刑天平静的说，“准备迎战吧。”
血影挣扎着站起身来，回头还想要去寻找母亲的尸骨。不过他很快觉得，就算找到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