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魂》


发表于:2009《飞奇幻世界》

  一、销金谷是什么地方

  沈清陷入初恋的泥潭时,正赶上皇帝第一次召集天下英雄斗剑。按理说恋爱和斗剑没什么关系,所以十四岁的少年并不在意,每天半夜还是爬到成家墙外的大树上,向成小琳的窗户上扔石子。石子打在窗户上,发出一声轻响,接着房内的灯火就灭了。成小琳鬼鬼祟祟地溜出门来,以敏捷的身手翻过墙,沈清就在墙外等她。

  有一天晚上沈清照例扔出石子,成小琳的房内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正打算扔第二颗,忽然发现树下有人,低头一看,竟然是成小琳的父亲。

  “给我滚远点,以后不许再接近我女儿!”成小琳的父亲低吼着,右手威胁性地按着腰间的长剑。沈清不敢还嘴,乖乖滚回了家,一路上还在纳闷:这老头怎么忽然就变得那么不通情理了呢?

  回到家里,一切才有了答案。原来就在沈清出外游荡的傍晚,父亲回家了,而父亲被皇帝革职查办的消息传得比他归家的速度还快。成老头可以允许女儿和御前侍卫统领的儿子幽会,但决不能允许她被一个罪人之后的石子儿勾搭出去。

  这个势利的世道哟!沈清悲叹着,同时在心里暗自责怪着不争气的父亲。但父亲从他幼年时代就树立起的不可动摇的威严让他什么话也不敢说。那天夜里他怀想着成小琳柔软细腻的小手,郁闷得睡不着觉,耳边不断听到父亲在漆黑一团的书房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临近天明时,母亲的惨叫把他从朦朦胧胧的睡意中惊醒,他连忙冲出房门,差点把苦胆吓破。

  父亲趴在地上,满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瞎了眼的母亲在他身边惊慌失措。沈清抢上前去,发现父亲的喉咙已经被完全割开,没办法发出声音了,扔在身边的随身短剑表明这是自杀。垂死的父亲不去理会他,也不去理会晕厥过去的母亲,就着从自己脖子上流出的鲜血,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字。

  “他不是自杀,是……”

  父亲只写了这六个字,就不再动弹了。

  两天之后,沈清和母亲一道被逐出宅院,儿子发配到边疆去充军,母亲被扔到天知道什么鬼王爷的府中为奴。离开的时候,沈清忍不住转头回望,城市的色彩慢慢变得黯淡,那些高大建筑的线条仿佛都在一点点扭曲跳动,充满嘲弄的氛围。他还看见成小琳的脸藏在墙边,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子。她向沈清投来了最后一眼,随即消失了。

  许多年之后回忆起当初那一幕时,沈清已经四十五岁了,而且那张脸在多年的军旅生涯摧残下看着像六十岁。这样一副憔悴苍老的形象,怎么也难以让人相信他年轻时还当过一段时间有钱少爷。他也不在意旁人的质疑,只是絮絮叨叨讲述着母亲后来的遭遇。母亲眼盲多年,到了陌生环境中难以生存,不久就被发现浮尸井中,也不知是自尽还是不小心掉进去的。但母亲在家里的时候可是熟门熟路,在房间里行走自如,只要你不背着她改变房间陈设……终于有人忍不住打断他:“我说沈大叔,你能不能说点关键的事儿啊。你说你爹本来是御前侍卫,因为办错了差,才被皇帝革职的,那到底底办错了什么差?逼得他都要自杀。”

  “不是御前侍卫,是御前侍卫统领,”沈清脸上带着几分醉意,“办差嘛,什么差办砸了不是个死?无关的事,就别问啦,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说的。”

  旁人还想再问,这时候夜间巡逻的士兵走了过来,大家赶忙一哄而散,把刚喝光的酒壶藏起来。士兵闻到空气中残留的酒味,皱皱眉头,但并没有追究。蛮族大军就在眼前,惨烈的决战随时可能展开,谁都不知道自己明天是死是活,军中喝酒这点小事就不必计较了吧。

  “喝够了酒,打点好兵器出来吧,你们这帮没用的铁匠……”士兵对着空无一人的火堆嚷嚷着,“蛮族的骨头太硬了,娘的。”

  蛮族的骨头太硬了,这句直白的话语诠释了两个事实:身体瘦弱的人没办法上阵杀敌;军中需要很多很多铁匠。所以沈清充军后做了铁匠。这一点让他不必直接面对那些凶悍的异族,而只需要看着一件件残损的兵器发呆。三十多年来,他就这样在军营里一日不停地打着铁,身边的同伴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他是戴罪之身,终其一生不得离开。

  “拉不出屎怪茅坑……”士兵离开后,小铁匠何铮第一个钻出来,悻悻地说,“自己打仗没本事,偏要怪刀枪不好使,难道还想用斗剑大会上的神兵不成?”何铮十四岁,和沈清被发配时一样大小,大约是出于同病相怜,沈清一直对他照顾有加。

  铁匠们纷纷附和,但一向多嘴多舌的沈清此刻反而一声不吭,脸上的肌肉好像抽搐了一下,何铮有点奇怪:“沈大叔,你怎么了?”

  “没什么,”沈清生硬地说,“喝多了,早点睡吧。”

  何铮满腹狐疑地回到营帐,第二天一早他找到沈清:“大叔,我明白了,你爹一定是因为斗剑大会的事情才被撤职的吧。他究竟犯了什么错?御前侍卫统领和江湖人士的斗剑有什么关系?”

  沈清阴沉着脸:“我早说过了,无关的事情少问。少点废话,抓紧干活!”他抡起锤子,向着砧上烧红的铁器狠狠砸下,溅起一阵火花。

  几天后蛮族人发动了突袭。他们穿着简陋的衣甲,胯下的战马甚至没有马鞍,却带着无法言说的剽悍气息,杀得皇帝的大军丢盔弃甲,五万军队在不足一万敌人的冲击下溃不成军。铁匠营被冲散了,不少铁匠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蛮族的战马踏成了肉泥。

  何铮拼死抢到一匹马,扶着沈清上了马,玩命地向着远离战场的方向逃窜。那一天草原上大风漫卷,杀戮的血腥气味顺着风飘出很远,让何铮感觉蛮子们的弯刀仿佛就紧贴在自己的后背上,随时准备掏出自己的心脏。他狂奔了大半天,直到坐骑经受不住,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把他和沈清一块儿摔了下来。

  何铮左看右看,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根本没有躲避之处,只好叹了口气,扶着沈清坐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沈清的背上不知何时中了一箭,直入后心,鲜血正在汩汩地流出。老铁匠快要死了。

  沈清气若游丝,手指着何铮,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最后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头一歪,断了气。何铮从他的手势里明白了点什么,探手入怀,从衣襟里掏出一些碎银两、汗巾之类的杂物,还有一个干瘪的蛇头,毒牙上钉着一样什么东西。他把那个东西取下来,仔细一看,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那是一块硝制过的人皮。

  此时天色已晚,何铮不敢生火,只能费力地刨出一个浅坑,勉强把沈清埋了,然后在萧瑟的夜风中抖抖索索捱过一晚。第二天清晨,他借着阳光看清楚了那块人皮。人皮上用针刺着三个字:销金谷。

  这是个什么地方?何铮一边吸溜鼻涕一边想着。

  二、我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

  “销金谷是什么地方?”刘文渊看着手里的人皮,头也不抬地问何铮。两人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正在小酒铺里惬意地喝着便宜烧酒。不远处,搭建了一大半的剑炉就像是一座小山,在夕阳下沉默地矗立着。

  此时距离上次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了两年有余,皇帝大概又开始觉得无聊了,于是再次宣布举行斗剑大会,一时间江湖中人趋之若鹜。何铮现在就在其中一个有望在斗剑中夺魁的门派做工,为他们修建新的剑炉。在这里他结识了刘文渊,一个屡试不中的落魄书生。此人虽然半点本事没有,倒是装了一肚子乱七八糟的知识。

  “你读了那么多书,干嘛还来问我?”何铮反问。

  “这个名字我从来没在书上见到过。”刘文渊老老实实地回答。何铮一乐:“看来这年头的书上只教孝顺父母,不教江湖保命啊。销金谷是一个江湖门派,不过不管打架,专管制造打架的兵器。他们也曾是斗剑大会中呼声很高的一支,不过最近几十年好像衰落得挺厉害。”

  “那么巧,不会就是被这块人皮咒的吧?”刘文渊若有所思,“这是一种很偏门,也很邪恶的诅咒,来源于某个消亡已久的邪教,不过还是有一些诅咒法门流传了下来。在自己的皮肉上刺上仇敌的名字,用毒蛇的毒牙钉住,据说就能把人心内的仇恨溶化在咒术中,传达最恶毒的诅咒。”

  何铮一阵不寒而栗:“原来是种诅咒。沈大叔为什么对销金谷仇恨那么深、要用这种法子去诅咒?”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销金谷一定就是害得沈大叔家破人亡的原因!”

  但这个结论也无法证实。沈清已经死了,小铁匠何铮更没有能耐去查阅朝廷记录,找到一个御前侍卫统领丢官流放的原因。当然这并不重要,沈清的遭遇,对于何铮而言不过是一般的好奇。能找到答案固然好,找不到,就算是消磨时间的无聊空想好了。一个自杀的御前侍卫统领,在临死前留下一句话:“他不是自杀。”这真是够得上小说题材的故事了。

  刘文渊由于不认识销金谷而被何铮嘲笑了一番,对于读书人而言真是奇耻大辱。这个人虽然呆板,倒也真有求学精神,工余就去四处打听琢磨江湖中事,等到剑炉完全建好时,他也成为了半个江湖通,何铮从他那里弄明白了不少事情。比如自从皇帝召集斗剑之后,武林人士趋之若鹜;比如皇帝对斗剑大会期望甚高,希望能借此使江湖中人不再有那么多的残忍仇杀,而把心思放到不大容易死人的铸剑上;比如不同的江湖门派有完全不同的炼剑方式,导致斗剑大会时各执一词,连一个基本标准都没法确定;比如那些能参与斗剑的利器往往过于凶险,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死伤,以至于不少门派为了这个本应很和平的武林盛事增添了仇怨;比如斗剑获胜者除了荣誉之外,还能获得极大的实惠。等等等等。

  “那清霞派的炼剑方式是什么?”何铮饶有兴致地问。清霞派就是两人正在帮忙修筑剑炉的门派。

  “清霞派追求长生之术,笃信一草一木皆有灵性,”刘文渊摇头晃脑作夫子授课状,“所以他们炼剑的精髓在于‘剑灵’,以天地灵气养剑之菁华……”

  何铮听得似懂非懂,或者说完全没听懂,但也只好跟着点头。刘文渊又讲了些别的派别,例如天剑门认为万物之灵来自于天,所以向来以从孛星中获取的陨铁炼剑,结果全派上下慢慢成了地理专家,满世界跑着搜寻坠地的孛星,据说还有地理爱好者化名投入天剑门,为的是得到公费跑遍天下的机会;例如南疆巫民将巫术、毒术、蛊术化入剑炉,炼出的剑充满邪气,寻常人等靠近几步都会晕倒,每次斗剑都引起正道中人强烈抗议。

  “销金谷呢?”何铮问,“销金谷怎么炼剑?”

  “没人知道,”刘文渊表示遗憾,“销金谷一向以低产著称,有时候一年都打不出一件来,但每次有兵器从谷中流出,都是世间绝品。不过有人从销金谷的行事风格上,隐约猜到点端倪:他们也许是在用一种极高明的方法,提取铁精。”

  何铮忙问:“铁精是什么?”

  “就是兵器中蕴含的精魄,”刘文渊说,“有一种古老的说法,认为每一把兵器都有自己的生命,那就是铁精了。如果能把很多铁精汇聚在一起,炼出来的兵器一定很强大吧。销金谷的人喜欢到处收集名刀名剑,所以外人有此猜测……你怎么了?”

  “我在想沈大叔的事情,”何铮说,“会不会是销金谷偷了大内的名剑,大叔的父亲没有办法抢回来,所以才被撤职了。”

  刘文渊打了个呵欠:“老想着那些事干吗?反正和你没关系。”

  “正因为没有关系,所以才可以胡乱想想呗,”何铮反驳说,“起码可以打发时间。”

  天明之后,两人分道扬镳。清霞派的剑炉已成,不再需要力工。刘文渊想在附近继续寻找打短工的机会,何铮却选择了离开。

  “我想到处走走看看,”他说,“也许有机会看到斗剑呢。”

  和沈清不同,何铮虽然年纪不大,身子骨却颇为粗壮,沿路走去,总能得到招工地方的青睐。他渐渐发现,斗剑果然是如今民间最热门的话题,无论剑客侠士还是贩夫走卒,张口闭口总会谈论到这起盛会。而各地的赌坊都在开出盘口,赌徒们也是兴致极高,于是何铮在一座小城的某间赌坊里混到一份差使。

  “我押的是天剑门,”一同在赌坊做工的宋大力说,“他们都说,天剑门今年弄到了一颗很不寻常的孛星,其中的陨铁比天底下任何金属都要坚硬。你呢?”

  “我?谁都没押,”何铮说,“我不懂赌博,再说我也没钱……”

  “我借给你!”宋大力很慷慨,“跟着我押天剑门,准能赢。”

  何铮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我看看就好。”

  宋大力撇撇嘴,不再勉强。三天过后,何铮惊奇地发现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好似大病一场的样子。

  “完了完了,输定了!”宋大力看起来马上就要哭出声来,“这一回一定是浦台寺要赢了?”

  “你不是说天剑门稳赢么,浦台寺又是怎么回事?”

  宋大力垂头丧气:“浦台寺在天云山上。天云山采、采什么气,蕴、蕴什么华……”

  “说重点!”何铮很不耐烦。

  “就是说浦台寺在天云山打败了一个对手,抢占了一个灵潭。那潭水据说比冰还冷,但潭底深处偏偏藏了很热的岩浆。要是把宝剑沉到潭里去,就能吸取天云山的什么气什么华……总之能把天剑门比下去!”

  这场赌局就是这样,不断有不同的门派玩出点新的花招,宋大力每回看上去都像是刚刚被人胖揍了一顿。何铮也不去管他,只是关注着赌坊不断更新的赔率。天剑门、浦台寺、清霞派等等名字走马灯似的占据着大热的位置。但何铮注意到,销金谷这个名字从来只是挤在冷门的小角落里,赔率都在一赔八十开外,而且每过一天都会不断下跌。

  “看来销金谷真的不行啊。”何铮喃喃地说。

  “过去嘛,倒也挺厉害的,”宋大力说,“几十年前,第一次斗剑大会的时候,销金谷的赔率一直排在第一位呢。结果到了临大会开幕前没几天,突然有了流言,说是销金谷的铸剑塔出了什么事,他们的头号铸剑大师死了。这一下赔率一落千丈,后来果然根本没有在大会上出现。以后的几次斗剑,销金谷即使参加,拿出来的兵器也很差,大概是除了头号铸剑师,剩下的人都不行了吧。”

  铸剑塔出事了,铸剑大师死了。何铮在脑子里反复回味着这两句话,对于当年发生的事,似乎又有了点领悟。沈清那倒霉的父亲,一定和这起事件有关联,说不定就是他造成了这样悲惨的事故呢。“他不是自杀”,这五个字,难道说得是那位铸剑大师吗?

  半个月之后,斗剑大会如期在帝都举行。赌徒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消息。这座小城距离帝都约有大半天路程,大会下午举行,消息第二天上午能到。于是他们就在大会的当夜聚集在赌坊外,边喝酒便猜测着最终的结果。何铮也被宋大力拉去凑热闹,他事不关己地蹭着酒喝,听着众赌徒谈论、猜测、吹嘘和斗嘴。所有人都在嘴上坚信着他的选择必然是正确的,与此同时,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显示了他们内心的犹疑和紧张。

  宋大力在最后一次消息更新时,犹豫了许久,又往天剑门身上加了注,所以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言。好酒如命的他一反常态地一口酒都没喝,脸色蜡黄。

  “要么一把赚个够,要么把老婆本都赔进去!”宋大力佯装潇洒地嚷嚷着,手却一直在抖,他不喝酒也许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何铮不忍看他,正在东张西望,却发现黑色的夜空中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高速飞过。

  “信鸽到了!”赌徒们叫了起来。有了这只信鸽,他们可以在天亮前就得到最终的结果了。谁胜谁负,谁赚谁赔,此时都由鸽腿上的那张纸条来定夺。

  宋大力深吸着气,等待着最终的宣判。其他赌徒们也都屏住呼吸,现场一片寂静。信鸽的主人,本城最大赌坊的老板,慢悠悠地展开了字条。

  “最终的胜者是——”老板故意拖长了声调,“那就是——”

  那一句命运的宣判何铮最终并没能听到。因为就在老板还在拿腔作调挑拨气氛时,宋大力忽然倒在地上,紧紧捂住胸口,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惨叫。那是宋大力一生中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当何铮气喘吁吁地背着他跑到大夫家、急慌慌叩响了大门后,磨蹭了许久才开门出来的大夫新纳的小妾一脸不愉快。

  “那么晚了乱敲什么门!”她气哼哼地说,“那个死鬼不在,到赌坊门口等赌局的结果去啦!”

  何铮只好气喘吁吁再把宋大力背回赌坊,才走到一半的路,宋大力就死掉了,手里还紧紧捏着注签。

  后来何铮也一直没记住那一次斗剑究竟谁胜了,或许是清霞派,或许是浦台寺,反正和他没任何关系。他只是在事后整理交接工作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居然真有人下注压销金谷,而且下的钱还不少,却是下注者唯一压到销金谷上的一注。

  这不是明摆着往水里扔钱么?何铮想,一赔三百的赔率,这玩笑开得真够大的,而且此人的身份更是妙不可言:居然是本地寺庙里的主持。他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在离开之前去拜访了一下那位下注者。

  这座寺庙位置偏僻,香火冷清,何铮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眼前的主持老和尚低垂着眼帘,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身子倒是养得白白胖胖。何铮问了好半天,他才慢吞吞地开口:“哦,是有这么回事。就是图个乐子而已。”

  “出家人也会在赌博里去找乐子吗?”何铮摇摇头,“何况五年前,上一次斗剑大会,你的记录也是压了销金谷。再往前的记录都没了,不过我想也差不多吧。你不是找乐子,而是在扔钱玩,谁都知道销金谷一定不会赢的。”

  和尚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和尚拿那么多钱来也没用,扔了又何妨?”

  何铮叹口气:“供桌都要被老鼠啃光了,哪儿来的‘那么多钱’?恐怕不是要扔,而是想捡回一点过去吧?”

  这话一出口,他就感觉眼前这个和尚似乎浑身都在变得僵硬,这更证明了他的判断。

  “你从前是销金谷的人,对吗?”他问道。

  和尚翻了翻眼皮:“不但是销金谷的人,而且还是步雨泉的门下弟子。”

  “我没读过什么书,您所说的‘不但’和‘而且’之间,是什么关系呢?”何铮又问。

  和尚笑了笑,脸上隐约有点骄傲的意味:“销金谷虽然人数众多,但绝大多数只是学徒身份,不过即便是做学徒,也能让一般的铸剑师受用不尽。而真正的亲传弟子,往往每一代也只有一两名,我就是上一代谷主步雨泉的二徒弟。”

  何铮点点头:“步雨泉,就是第一次斗剑大会之前,被御前侍卫害死的那一个吗?”

  这话一说出口,他就发现不妙。和尚的神色忽然变得凶狠,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盯着他看了很久,让他怀疑自己可能被灭口。过了好一会儿,和尚忽然哑然失笑。

  “想要学那些一张口就能道破罪犯天机的神捕,就得把功课做足,”和尚摇着头,“老子差点上了你的当。说吧,你从哪儿听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怎么会扯到御前侍卫身上的?”

  “想要做一个像模像样的和尚也不容易啊,”何铮说,“你当了几十年和尚,还是更习惯说‘老子’而不是‘老衲’。”他也不隐瞒,把沈清的遭遇说了一遍,只是略去沈父的血字不提。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所以你想干什么,给自己的朋友报仇?”

  “我可没那么伟大,”何铮大摇其头,“就是产生了一点好奇心而已。我只想单纯地弄清楚沈大叔的爹自杀的原因。”

  “满足你的好奇心倒没什么,反正那些陈年旧事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和尚说,“只不过,我担心你听完之后,会产生更多的好奇心。因为那起看似简单的悲剧中,却隐藏着一些难以解释的谜团,我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你要是愿意给我捐点香火钱,我不介意讲给你听。”

  三、师父就此化为灰烬

  你猜得倒也差不多,我师父的确可以算是被御前侍卫们害死的,所以那个自杀的统领死得活该。只不过我师父的死确实太怪异,我想了几十年,也没想清楚。

  从头说起吧。现在销金谷名存实亡,只是一帮当年的学徒在谷里打着旗号骗人罢了,步雨泉死了,我和师兄散了,销金谷的真正技艺也就从此断绝。

  销金谷多年来声名在外,虽然一直保密,旁人都慢慢猜到了我们炼剑的秘密——我们用的方法,是提炼铁精。

  哦?已经有人和你解释过了,那最好,我可以省点口舌了。从兵器中提炼出铁精,说来简单,真做起来却难上加难,很多其他门派意图尝试,也不过能得到一点钢水和焦炭。那其中的不传之秘,向来只有销金谷的谷主知道,除了入室弟子,谁也不传。

  三十年前,我就是谷主步雨泉的二弟子。当初拜师的时候只是出于偶然的机缘,后来在销金谷呆的时间长了,才知道师父原来在江湖上大大地有名气,那些高手们都以能得到师父铸出的兵器为荣。不过师父总是严格控制着数量,基本上每年才会流出去一两件,虽然以他的能力应该一个月就能铸成几件。我猜那是为了物以稀为贵吧,销金谷的兵器太多,就不值钱了,师父终究也是个狡猾的人。

  所以那一年,当那几个御前侍卫便装到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求剑的。结果我刚刚狐假虎威地走到他们面前打算赶人,他就把藏在身上的身份金牌亮给我一看,吓得我噤若寒蝉,缩在一边不敢多话。

  我的师兄见过点世面,连忙去请师父,我在心里犯着嘀咕,师父会不会和他们打起来呢?和御前侍卫过不去,就是和皇帝过不去,那罪责可不小。偏偏我师父步雨泉年纪越大,脾气越坏,真是让人担心。近年来他的古怪毛病越来越多,架子也越来越大——简直就和皇帝差不多。弟子和学徒们见到他必须让到道旁,垂手而立,哪怕路宽得可以跑四乘马车。他穿的衣物必须要洗得一尘不染,食物也要用精炭烧煮的才能入口,而且除了弄回谷中万年不化的积雪来融水,他也不喝其他水源。

  这些毛病倒也罢了,最难容忍的是他越来越变得疯狂好静。除了铸剑的噪音无可避免,除此之外,他禁止我们在任何时候高声喧哗,在他面前说话也不许七嘴八舌,有什么事必须由一个人整理好了单独向他汇报。谷内甚至连鸟雀都必须驱逐干净。而他的耳朵也确实灵,有时候一些学徒在他单独居住的小屋外稍微说话大声点,甚至根本就是在很小声的交谈,他都会怒气冲冲地开门出来施加惩罚。到了后来,除非有事相禀,谁也不敢靠近他的屋子。

  不过师父脾气再坏,似乎也不敢和御前侍卫硬顶。所以没过多久,我就看到师父毫无脾气地跟在那几个侍卫后面,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我心里不免有点鄙夷,同时也有点纳闷:御前侍卫,不是应该跟着保护皇帝的么?跑那么远到销金谷来办差,难道皇帝也有什么事需要偷偷摸摸地办?

  这之后发生的事情更加让我吃惊。师父对我和师兄下令说:“把剑塔点燃!”

  所谓剑塔,其实是销金谷里一个巨大的高炉,因为形状若塔而得名,是我们这一派专门用来铸剑的地方。这地方每年只开动不到一个月,这之后师父就不再铸剑,但今天在皇帝的钦命面前,师父也不得不屈服。

  按照惯例,师父只带了我们俩进入剑塔,但领头的御前侍卫一定要跟进来监视,我们也没办法。剑塔分三层,我在剑塔下方负责控制燃料和炉温;师兄位于中层,负责挑拣可用的原料兵器、熔炼铁精,并将铁精通过机关送到高处的平台,师父将在那里进行最后也是最复杂的工序。十多天之后,第一把剑打了出来。这把剑寒光毕露,硬度韧度俱佳,如果流入江湖,一定会有很多人哄抢。

  御前侍卫的头儿——你说是统领是吧?官还不小呢——却并不以为意。他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一件用黄缎裹着的东西,微微掀开一角,让师父看了一眼。师父居然吓得退后了两步,一脸惊惶。

  “能赢得了它,这把兵器就算合格了。”统领说。师父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怎么样,还要故意在我面前说谎么?你的底细,我一清二楚。”统领冷笑着,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师父的反应更加莫名其妙,他摇着头,居然把刚刚炼成的剑又扔回了炉中。

  这就是那件事的第一个谜团。皇帝究竟想要师父干什么?统领给师父看的又是什么?

  第二个谜团更加费解,它牵涉到师父的死。在第一把剑被生生废掉后,师父没有做任何解释,指挥着我们俩开始打造第二把剑。这一次的进度慢得多,而且使用了很多一直珍藏着的当世知名兵刃,让我和师兄觉得很心疼,又隐隐有点兴奋。也许这次能打出绝世罕见的神兵呢。

  这一把剑耗费的时间出乎意料的长,足足磨了一个月有余,连我们两个年轻人都有些吃不消,师父自然更加难受。但他始终苦苦支撑着,几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脾气也愈发暴躁,动不动就对我们大发雷霆。所以要分清楚师父和我们师兄弟究竟谁更受折磨,倒也难讲。

  终于到了最后那个不可索解的日子。我们照常小小休息了几个时辰,就被师父揪起来干活。当时师父位于高处的平台,背对着火焰,面向我们站立,因为还没有进入到需要他提纯锻打的工序,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师兄在剑塔中部,利用炉火提炼铁精。我则在底端控制着炉火。

  接近中午时,师兄提炼出了第一块铁精。他搬动了机关,脚下的铁板开始上升,将他送往高层。我随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是这一抬头,我发现了一个意外的危机。

  联系着剑塔高层机关的铁锁,不知为了什么,竟然和中层的铁锁缠绕在了一起。而中层的铁板此刻正在上升,这意味着高层平台极有可能被反方向的力拖垮,就像是在被绞盘拖拽。可师父还在那里呢!

  我慌忙顺着剑塔四壁的阶梯往上奔跑,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示意师兄赶紧提醒师父离开高层平台。因为这中层铁板的机关一旦发动,就只有到了目的地才会停止,师兄也没办法停住它。

  师兄听到了我的呼喊,也立刻发现了危机。他立即仰起头,对着师父大喊道:“师父!危险!快点离开!”

  师父好像楞了一下,才注意到他在说话。师兄又喊了一遍,师父点点头,却并没有动弹。我急得满头大汗,恨不能长出翅膀飞上去,把他拖开。

  师兄双手乱舞,声音由于紧张已经完全变形了:“师父,快点离开!平台要垮了!您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师父却仍然没动,反而望着师兄,很平静地说:“我们没有选择。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话音刚落,平台承受不住拉力,终于断裂了。我站在梯上,眼睁睁看着师父从高处落下,正落在炽热的炉火中。伴随着师父最后的尖叫,一阵青烟升腾而起,师父就此化为灰烬。

  四、我觉得挺没意思的

  “这么说来,你师父是自杀的?”何铮皱着眉说,“他为什么要自杀?因为惹不起御前侍卫?”

  老和尚摇摇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这就是我思索了几十年都没想明白的谜团。师父虽然铸剑技艺举世无双,却一直是个自私而人品低下的角色。明明答应好了给人打造的兵器,只是因为另一家出价更高,他就可以翻脸毁约。这样的人……怎么也不像是会自杀的样子。”

  何铮想了想:“确实。何况从你的描述,这个人既贪图享受,又喜欢使用权力。通常这种人都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命,而不是自杀。”

  “但他的确是自杀,铁证如山啊,”老和尚迷惘地说,“剑塔是一个近乎封闭的所在,当时师兄那一声喊非常响亮,绝不可能听不到,更何况他还明白无误地回答了。”

  “我们没有选择。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何铮重复了一下这句话,“还真是标准的自杀者遗言。可是,他临死前为什么又要尖叫一声呢?”

  “就算是自杀,临死前也总会感到害怕吧?”老和尚说,“我还是接着讲完后面的事情吧。师父死了,御前侍卫们的行动也只好宣告失败。我看见那个统领铁青着脸,猜到他一定会受重罚,没想到竟然畏罪自杀了。而步雨泉的死去,也宣布了销金谷的完结。我和师兄都还没有出师,师父的手艺只学到了十之二三,没有脸在外面自称销金谷传人。所以我漂游了一阵子之后,终于心灰意冷地到这里出家做了和尚,老和尚死后又做了主持,只是在斗剑大会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押销金谷一注,虽然注定赢不了钱。看起来,继承和尚的事业比铸剑师轻松多了。”

  “那师兄呢?你的师兄去哪儿了?”何铮问。

  老和尚事不关己地摆摆手:“我哪儿知道。师兄也是个脾气有些阴沉的人,当年我们表面客气,实则根本没什么交情。他要么去了别的地方铸剑,要么大概也和我一样当了和尚吧。”

  何铮哭笑不得:“你以为天底下的职业就剩下铸剑师和和尚这两种吗?”

  从这位糊涂主持嘴里得到的收获够丰富了,何铮想,再多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了。虽然其中的隐情还不了解,但大致经过还是清楚了。沈清的父亲果然就是为了这件事而自尽的,可想而知皇帝对这次任务的重视程度。可是,销金谷主步雨泉真的是自杀的吗?

  他始终忘不了沈清所转述的那六个字遗言:“他不是自杀,是……”

  这位没能完成皇命的御前侍卫统领,难道在临死的时候灵光一现,看穿了迷雾背后的真相吗?那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离开这座城市后,没什么目标的何铮捡了一根树枝,往空中一扔。树枝啪地落地,尖头指向了南方。于是他向南方而去。

  说起来也是他运气好,走了没多久就听到消息,南方的一位诸侯国君主反动了叛乱,还拉拢了好几位盟友,声势不小。据说是该君主长期觊觎自己孱弱的邻国的国土,屡次上书皇帝,想以合法的方式吞并该国,皇帝自然不同意。摩擦积累到了顶点,就只好开打了。皇帝就是这么忙,打完蛮族打海盗,打完海盗,自己的诸侯又起来闹事。

  何铮没办法继续南行,只好就地暂时留下来找活干。托战争的福,当地太守未雨绸缪,开始招民夫修筑工事、打造兵器。何铮干回了老本行,每天拉着风箱抡着锤子,但由于战火还未波及到此处,形势并不如随军与蛮族作战时那么紧张兮兮。

  因此铁匠们聚会喝酒的地点不再是军营里,也不再有巡夜士兵的打扰。这间小酒馆店脏、酒劣,下酒菜要么淡而无味,要么像打翻了盐罐子,还有一个脾气暴躁人老珠黄的老板娘,但有一个唯一的、却是最重要的好处:便宜。

  “觉得老娘态度不好,去找态度好的吧!”老板娘把酒坛砸在桌上,桌腿一阵摇晃,“就看你们这帮穷铁匠有没有那么多钱了。”

  铁匠们相对苦笑,谁也不敢还嘴。几杯酒下肚后,气氛一点点热烈起来,大家的话头打开后就收不住。这些铁匠多半出身穷苦,话语间也不过是一些颠沛流离的羁旅生活,或是和某个乡村女子的露水姻缘。说到粗俗处,众人一起抚掌大笑,吵得老板娘把菜板砍得当当作响以示抗议。

  虽然细节各异,但仔细分析,那些铁匠们的生命轨迹其实是差不多的,何铮忍不住想。每一天,每一夜,每一个看似不平凡的瞬间都是如此,喧嚷中蕴含的是无可奈何的平静,就像一口井,无论投进的石头掀起怎样的涟漪,当水波平静后,死水终究是死水。

  我也会这样吗?他想,四处卖着力气,贫困地度过一生,运气好的结婚生个孩子,运气不好就孑然一身,只能每天夜里在污秽的小酒馆喝得烂醉,才能忘记压在心头的不幸。

  “都是铁匠,我们就得一辈子受穷,他们就可以风风光光地这个比试那个大会!”有一次一个铁匠满脸通红地抱怨说。旁人都笑了起来:“人家是铸剑师,可不是你这样只会打锄头钉马掌的乡下穷铁匠。”

  “没什么区别!”铁匠嚷嚷着,“我们打出锄头可以耕地,他们打出刀子只能拿去杀人!他们干的不过是帮助杀人的活,为什么就比我们要高一等?”

  何铮轻叹一声:“因为世界本来就是由杀人者掌握的,而不是耕地的。”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了,倒是老板娘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好像还有点见识,”老板娘说,“或者是听了别人的话拿出来卖弄?你真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何铮摇头:“我不明白,就是随口说说。”

  “小何子可不是一般人!”另一名铁匠大声说,“他以前认识御前侍卫统领的儿子,还认识铸剑大师的徒弟呢!”

  何铮差点一口酒狂喷而出,该铁匠巧妙的措辞一瞬间就把他的形象高大化了。他狼狈地咳嗽着,看着对面笑得不怀好意的老板娘,心里想着:侍卫统领的儿子,铸剑大师的徒弟……如果光是这么一说,乍一听倒还真挺有面子的呢。

  兴尽散伙的时候,老板娘对何铮说:“你留一下。”

  何铮有点糊涂:我凭什么要留一下?你是衙门的官老爷吗?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抗拒,留了下来,还在老板娘的指挥下关好了门。老板娘转身回到里屋,何铮不知所措的等着。忽然一声破空的呼啸声,一把长剑毫无征兆地从里屋的门帘后飞了出来,擦着他的脑袋掠过,啵地一声钉在门板上。

  要是稍微偏上半寸,只怕自己的脑袋就要被切开花!何铮大惊之下,背上的衣服瞬间就湿透了,他伸手扶住桌子,免得自己腿一软摔倒。惊魂稍定后,何铮扭过头去,发现那把剑完全戳穿了厚厚的门板,几乎整个剑刃都露在了门外,门内只余剑柄,还在轻微摇晃。

  “胆色还行,”老板娘慢悠悠地转出来,“居然没有吓昏过去。”

  “没吓昏也快了,”何铮擦着额头的冷汗,“多亏我好歹见过打仗,还被蛮族人追得屁滚尿流过过。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板娘把剑收回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忽然问:“你既然认识那些不寻常的人物,自己干嘛还是个做杂工的流浪汉呢?”

  “我认识的都只是寻常人物,”何铮说,“身份不可能跟着你走一辈子。侍卫统领的儿子可以只是一个戴罪的潦倒铁匠,铸剑大师的门徒也可以变成只会念经的和尚。”

  “听起来还怪有趣的,”老板娘说,“能给我讲讲吗?”

  “那你得请我喝酒。”何铮借机开价。他想了想,又补充说:“不掺水的。”

  他把沈清父亲与销金谷的恩怨大致讲了一下,老板娘听完,沉默了半晌。最后她发出一声冷笑:“步雨泉那个老家伙,绝不会自杀的。他的死肯定有点文章。”

  何铮大吃一惊:“你也认识他?你是什么人?”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他差一点就做了我的竞争对手,可惜死得早了几天。三十多年前,我也是个想要参加斗剑的铸剑师,门派就不必提了。”

  何铮喃喃地说:“看来我的运气不错,总是遇到过气的名人。”

  老板娘嘿嘿一笑:“我比他们差远了。我所在的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门派,也没有什么惊人的技艺,但是听到斗剑大会的奖赏,谁都难免要小小心动一下。”

  “哦?是很多钱吗?”何铮问。

  老板娘轻蔑地看他一眼:“年纪轻轻就知道钱。钱算什么呢?”她顺手把手中的长剑递给何铮,何铮细细地看着。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接触到一把真正的宝剑,那通体散发出的凛冽寒光令他心里充满了敬畏。他尝试着挥舞了几下,宝剑在空中划出轻微的风声,让他隐约间产生了一点幻觉。仿佛他并不是一个四处流浪的小铁匠,而是一个行侠济世的大侠客,正在仗剑而行、斩妖除魔。

  “手里拿着宝剑,觉得人都不一样了吧?”老板娘在旁边不阴不阳的一句,把他唤回了现实。没有什么大侠,也没有什么等待拯救的生民,只有肮脏污秽的小酒馆和不知所措的小铁匠。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平添失落。

  “所谓的人,就是这样,”老板娘拍拍他的肩膀,“总是无法了解自身,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只有当手里拿上剑、腰间悬着金牌、头上戴着皇冠的时候,才能找回存在的感觉。皇帝召集斗剑,也是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一点啊。”

  那之后何铮慢慢和老板娘有点熟了。在暴躁粗鲁的外表之下,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太太,甚至替何铮补过一次衣领,这让他隐约回忆起童年时代慈祥的祖母。当然老板娘和慈祥半点也沾不上边,除了那次缝衣领,她和何铮熟起来的另一个表现就是驱使何铮替她干活。

  “年轻人就是要多劳动,”老板娘说,“成天懒懒散散吊儿郎当可不像样。”

  “可年轻人不能白劳动啊,”何铮说,“再说我成天打铁快累死了,哪点懒散?”

  “那好办,以后免了你的酒钱不就行了?”老板娘脑筋转得够快。于是何铮每晚又开始兼职酒店伙计,干些擦桌子刷碗的杂活。一天晚上,当酒客们散尽后,何铮正在收拾残酒冷炙,发现一张酒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小小的银花。他把银花拿给老板娘,老板娘面色不变,对他说:“剩下的活我来,你先回去。”

  老板娘发善心,那可比狗不啃骨头还要奇怪。何铮回到铁匠们挤住的木屋里,躺了一小会儿,越想越觉得奇怪,又爬了起来,偷偷跑回小酒馆。酒馆里的灯火已经全部熄灭,里面也悄无声息,但他可以听到距离酒馆不远处有些奇怪的声音。他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酒馆后方的一小片空地上,他看到了斗剑。老板娘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灰衣人对面而坐,他们正在斗剑。这个灰衣人,应该就是那朵银花的主人吧。

  原来斗剑就是这样的啊,何铮想。漆黑的深夜中,两人各自握在手中的剑却在发出轻微的光芒。老板娘的剑是白光,灰衣人的是绿光。两人都盘膝坐着,相隔有数丈之遥,这让何铮有点迷糊:隔得那么远,怎么斗呢?

  两人的动作很快做出了最明晰的解释。他们手中的剑芒越来越强,从开始黯淡的光芒一点点变得明亮,最终变成了两团炫目的光晕。就在光晕达到极盛时,两人嘴里各自低喝一声,两柄剑从各自手中飞起,飞向半空中,凌空撞在一起。

  它们就这样悬停在空中,仿佛是两个正在角力的力士,白光和绿光相互碰撞渗透,忽而白光强盛,忽而绿光明亮,此消彼长间,渐渐发出高亢的尖啸声。那声音并不十分响亮,却好像尖锐的锥子,能从耳朵锥入,一点一点扎到心里去。何铮用尽全力捂住了耳朵,仍然觉得一阵阵难受。

  与两柄剑的激烈相斗不同,坐在地上的两个人倒是挺悠闲。虽然可以看出他们的神情十分紧张,却并没有那种剑拔弩张般的紧绷和拼命。何铮突然看明白了,所谓斗剑,真的是完全依赖于剑的本身。当兵器开始拼斗后,人就不再发力,之后的命运由剑的强弱来决定。

  好像挺公平的,何铮想,但又好像有点不对。不过没等他想明白究竟哪点不对,胜负已经分明。发出绿光的剑终于支撑不住,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灰衣人霍然站起,向前跨出两步,又呆立着不动了。老板娘带着几分得意,慢悠悠站起来,召回了自己的剑。

  “我输了。”灰衣人低声说出这三个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老板娘等他走远,哼了一声:“好看吗?快滚出来吧!”

  何铮从藏身处钻出来,想了想,又跑向远处,先把灰衣人弃之不理的两截断剑捡了回来。老板娘皱皱眉头:“你要干嘛?”

  “我也许可以把它们接起来,”何铮说,“我还从来没有过一把剑呢。”

  老板娘嗤之以鼻:“第一,以你的手艺,这样的好剑恐怕没本事接上;第二,剑也是有生命的,在斗剑中输了,就失去了剑灵,接续起来也不过是块死铁。”

  “死铁也好啊,”何铮说,“我又不是你们江湖中人,有一把利剑,好歹走山路的时候能对付对付野狼吧。”

  “随你吧!”老板娘说,“我得走了。既然被人找到了,就说明此处已经无法安身。你要不嫌弃,这个店就送给你自己去开吧,总比铁匠赚得多点。”

  何铮有些怅然,过了好久才说:“可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呢。你的剑那么厉害,以前也很有名吧。”

  老板娘微微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一个个都要打听的话,未免太累了。”

  “你四处躲藏,就是为了不想和人斗剑,对吗?”何铮大声问。

  老板娘凝视着自己手中的宝剑:“差不多。我觉得挺没意思的。”

  五、那就去看看吧

  叛军很快被镇压下去,表面上看起来四海升平无战事,皇帝他老人家却没有再弄点新花样出来,因为他在击败叛军后不久就病死了。新皇帝上台后,先要铲除异己巩固政权,也无暇他顾。所以新的斗剑大会开始时,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

  而何铮也当了五年酒馆老板。经营一家小酒馆其实更操心,还真不如当铁匠轻松,只需要来了活就干,干完了躺下休息就好。但何铮还是把这间破破烂烂的酒馆一直开了下去。他反正对钱财并不怎么在意,也没有更改老板娘的酒价菜价,相反还总是让人赊账,结果酒馆的生意比以前更好。

  闲暇的时候,他也曾尝试接续那把灰衣人抛弃的断剑,但正如老板娘所言,他那种三流铁匠的手艺根本没办法做到。以他所能达到的炉温,那柄剑半点反应都没有。好在何铮是个万事想得开的人,这把剑本来就剑身偏长,那半截断剑也能勉强使唤。他做了个剑鞘,把断剑插在里面,看上去倒也不赖。

  “图个好看,其实里面就是废铁,”他总是这么回答询问这把剑的酒客。但在新一届斗剑大会召开前夕,这把剑被人认出来了。

  那是一个看上去邋里邋遢的中年酒客,从打满补丁的装束上看,应该是个滞留于此地的流浪穷汉。不过此人倒是绝不赊账,每天晚上天黑就到,总能带来几个铜板的现钱,也不要下酒菜,就抓着油腻腻的酒壶自斟自饮。这样过了几天,某一夜风雨大作,店内空空荡荡没有半个客人,何铮乐得清闲,正打算关门打烊,那名酒客却如幽灵般闪身进来。

  “不错,很安静,”他满意地点点头,“适合谈心。”

  “谈心?”何铮左右看看,“不会是说我吧?和我有什么好谈心的?”

  客人盯着他的腰间:“不是你,是你的这把剑。虽然你口口声声它是废铁,但那个剑柄我看着挺眼熟的。”

  “那个灰衣人,是本门叛徒,我已经追了他很久了,”客人听完何铮的讲述后说,“这把剑就是他偷出来的。”

  何铮愣愣地问:“那我要不要还给你?”

  客人摇摇头,说了句和当年的老板娘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剑断了,剑灵就死了,拿回去也和废铁无异。你留着吧。可惜啊,那是本门最好的一把剑了……”

  何铮正在如释重负,客人又问:“那个老板娘去哪儿了你知道吗?嘿,你当然不会知道了。比起那个叛徒,其实我更想找到她。”

  “那可不容易,”何铮说,“她说他们本来就是无名小派,上次被找到后,她也会找个更偏僻的地方躲起来。”

  客人笑了起来:“无名小派?那是骗你的。四十年前第一次斗剑,最有希望的是销金谷,其次就是扶风山庄。那时候她不过二十出头吧,带着父亲、也就是扶风庄主的神剑去参加斗剑。没想到临到大会前,她的信也寄到了家,说是不愿意参加斗剑,居然带着那柄神箭不知所踪了,把老庄主气了个半死。”

  “为什么呢?”何铮问。

  “这也是我想问的,”客人一脸的迷惘,“那时候步雨泉的死讯已经传出。只要她带着扶风神剑出现,多半就能赢得斗剑。可她偏偏放弃了,为什么呢?”

  客人不再说下去,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谢谢你让我知道了一些答案。再会。”

  何铮没有接:“你去哪儿?去参加斗剑大会吗?带上我吧。”

  客人一怔:“带上你干嘛?”

  “我很想去见识见识,”何铮说,“不管打铁还是卖酒,总归是无聊。我从小开始就不断认识你们这样的江湖人物,却从来没有真正踏入过,实在是很好奇。”

  客人盯着他瞧了好久,目光中忽然有了笑意:“那就去看看吧,看过你就知道,也许比打铁卖酒更无聊。”

  六、也没什么奇怪的

  斗剑好像已经成了江湖中最重要的事情。这是何铮的直观印象。以前在他听过的故事里,江湖人士最喜欢干的就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打得乌七八糟血光四溅。在那些少年的幻梦中,他也曾不只一次想象自己化身剑侠,干些行侠仗义拯救美女的勾当。

  但现在江湖好像平静了许多。人们的心思都在斗剑上。各大门派帮会不再杀伐不休,而是全力炼剑。

  “假的,”名叫裴彪的酒客告诉何铮,“如果自己的剑不能占优势,就难免要想到点搞破坏的手段。所以大家并不是不想出去惹事,而是都不得不缩在家里,谨防别人来盗走自己炼的剑,或是毁掉自己的剑炉什么的。明里挑衅争斗的少了,暗中死的人却半点也不少。”

  何铮很失望:“皇帝想借斗剑来让大家少打架,看来是不那么成功了。”

  裴彪冷笑一声:“不打架还能叫武林?皇帝也真是天真,想用这一招就让民间太平下来,怎么可能?”

  这话提醒了何铮。他想起了目睹老板娘和裴彪的师兄斗剑后,那种别扭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了。是啊,那样斯斯文文地坐着斗剑,不大像武林嘛。武林生来就是为了打架的。

  自以为是的皇帝啊,他又想,大概有权力的人总是那样,以为自己拍拍脑袋扔出个点子就能解决天大的难题,其实到最后总会成为天大的笑话。几十年间已经比拼了六次的斗剑,似乎就正在破坏着原有的稳定的江湖格局,带来难以预料的变数。

  第七次斗剑正在临近,从裴彪口中,何铮终于得知了斗剑大会获胜的好处。正如老板娘所说,和赏金关系不大,也不只是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权力的诱惑。

  一直以来,江湖中人和朝廷的关系都非常微妙。理论上而言,拿着刀剑打打杀杀,怎么都应当是违反律法的事情,但朝廷如果真的看不过眼,却也没有能力去管束。所以大家一直都心照不宣地守着一条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界限:打架归打架,必须收束在江湖范畴内,而不能过火。朝廷可以不管你,你也不要肆意妄为挑战底线。

  但皇帝召开斗剑大会,却显然是想到了这一层复杂难解的关系,并且力图解决它。斗剑大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可以算作是皇帝给江湖野人们打上一个官戳的途径。能在斗剑大会上名列前茅的门派,可以获得皇帝的御赐金匾,那不仅仅是虚名,更代表着某种耐人寻味的认可。能得到这块匾的门派,在日常的种种行事,包括开馆、圈地、收租、运货等等生意,都能获得优先权,即便有些微越轨之处,也会被官府忽视过去。

  “谁的钱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裴彪说,“尤其正经门派,不能像混黑道的那样贩私盐什么的,有官府的照拂,做什么都容易了。在过去,江湖门派和官府靠得太近是会被耻笑的,但现在却显得合情合理了。况且皇帝说得很明确,赢家们只需享受便利,却不必为官府做任何事。”

  “我也曾经怀疑皇帝用这一招是不是为了变相挑起纷争,事实上在最初的几次斗剑大会后,为了斗剑而起的纠葛确实不少。但最近两次,奖赏的名额大大增加了,几乎是只要你来参赛,就能捞到实惠。所以如果一定要说这其中包藏了什么祸心的话,似乎证据不足。”他补充说。

  “听上去这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皇帝啊。”何铮说。说话时两人已经踏入了帝都。帝都是一座庄严大于繁华、气魄大于规模的城市。踏在帝都的街道上,难免让人心情肃然,就连一向不修边幅的裴彪都换了身相对干净的衣服。

  “还是有点紧张,”裴彪解释说,“这是我第一次代表门派来斗剑。好在我们本来也没什么胜算,就当是开开眼界好了。”

  帝都这时候已经有大批江湖中人聚集,要是放在几十年前,御林军必定如临大敌,又是清查又是宵禁的。但现在,他们除了加强皇宫的守卫之外,并无其他动作。皇帝说了,来参加斗剑者,皆为忠君爱国之士,不必那么紧张。所以这些武人在无聊的等待中可以悠闲地四处逛荡,这让何铮恍惚间回忆起六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他也是陪着同伴宋大力等待斗剑大会的召开,也是那么多人在焦躁不安,在提心吊胆。不过那时候身边的只是无关的赌徒,输赢不过是一点闲钱,眼前的这些剑客们,赌的却是声名与未来。

  “听你说了那么多好处,最终的第一名好处又是什么?”何铮问。

  “说虚名的话,能得到‘天下第一剑’的称谓;说实际的,该派掌门将被尊为帝师,可以获得号令群雄的权力。也就是说,这个门派实际上就和武林盟主差不多了,但付出的代价却比以前争夺武林盟主时小多了。”

  “这样的好处,步雨泉为什么不去争,反而自杀了?”何铮觉得不可思议。自从听步雨泉的二徒弟讲过他师父的死因后,何铮就总忍不住要琢磨这件事。步雨泉的死包含着两个疑点:为什么他会无缘无故自杀?御前侍卫的出现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年来,何铮打破头也想不明白这两点。现在身处斗剑大会的独特氛围中,那些诡异难言的谜团又开始浮出水面了。后来他又想到了一些别的:如果步雨泉没有死,以他那天下公认的无双技艺,销金谷会不会一直垄断着“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呢?而那样的话,沈清的父亲不会割喉自尽,步雨泉的二徒弟也不会去当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和尚,自己不会有机会认识这两个人,也就无缘结识老板娘和裴彪——说不定现在还是个浑浑噩噩的小铁匠呢。

  人生真是奇妙啊,何铮想,销金谷里的那一缕青烟,决定了四十年后我站在京城,看着落日消失在城墙后。

  几天之后,斗剑大会正式开始了,首先进行几轮初试,逐步淘汰。何铮冒充着裴彪的师弟,堂而皇之混在衣着光鲜体面的江湖客中,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格外厉害。

  司礼官开始宣号,大大小小的门派们按照事先排定的顺序开始捉对比拼,那场面何铮已经在几年前看过了。确实不怎么像武林,倒似是书生在比背书,真是谨严得可怕。不过说到书生,何铮忽然觉得司礼官很面熟。他起身离座,靠近了几步,这回看清楚了。这个司礼官,居然是他的老熟人,一起给清霞派修过剑炉的落魄书生刘文渊。不过这会儿他看上去可半点也不落魄,居然混到了朝廷里当差。

  当天的比试结束后,何铮找到了刘文渊,故人相见,欣喜非常。原来刘文渊在何铮离去后的第二年终于考上科举,从此告别了过去的贫困生涯。而他那股书呆子的习气也一扫而空,显得精明干练。

  刘文渊请何铮喝酒,以他现在的薪俸,已经可以在帝都最好的酒楼里要个雅间了。何铮喝着自己从未尝过的好酒,不免有些自惭形秽,想着一别六七年,自己还是个穷光蛋,只不过小酒馆老板说起来比铁匠好听一点罢了。

  “其实我倒很羡慕你,”刘文渊替他斟酒,“身入官家,才知道自由生活的可贵啊。你我两个人,就像是池里的鱼儿和天上的飞鸟,互相看着眼馋吧。对了,你怎么会也来参加斗剑呢?”

  何铮略述前因,刘文渊半晌默不作声,最后才一声叹息:“这是何苦呢。所谓斗剑,不过是一个大笑话而已。”

  “为什么?”何铮很吃惊。

  刘文渊看着眼前的酒杯,目光中有些哀伤:“四十年来,为了斗剑,武林已经完全走样了啊。皇帝召开斗剑,打的是和平的旗号,自然也会有人怀疑他的用心,觉得他是以和平为名,暗中挑拨,反而使人们的暗斗更加激烈。”

  何铮点点头:“嗯,裴彪也有过这种猜测。”

  “但是人们为了利益,总还是忍不住要在斗剑大会上争雄一时,”刘文渊说,“而一旦他们把目光都倾注在斗剑这回事上时,剑的本意也就被抹去了,而皇帝的目的,也就在此处了。不是为了让人们停止拼杀,也不是为了挑拨他们拼杀,而在扭曲剑的本意。”

  “可不可以说我听得明白的话?”何铮说,“我没怎么读过书……”

  刘文渊苦笑一声:“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剑?一把孤零零的剑,哪怕是天上神品,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剑终归是人用的,对于江湖中人来说,最重要的在于人,而不是剑。”

  何铮隐隐有点明白了:“你是说,剑客们开始弄不清楚自己应该重视什么了,对吗?”

  刘文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色在酒精的刺激下有些发红:“这四十年来,江湖中的神兵利器层出不穷,大概抵得上过去三四百年所流传的知名兵器了,但却没有一个武者的名字能深入人心。人们都在拼命地寻找铸剑的方法,却没有去想过,剑铸成之后拿来做什么;大家都只记得剑,甚至记得铸剑大师,却再也记不得侠道的真义了。”

  “武林在走向死亡。”他总结说,又喝下了满满一杯酒,然后扑倒在桌上,发出响亮的鼾声。何铮看着他由于生活宽裕而显得肥润的脖子,心里想着:老板娘也是因为想通了这一点,所以就不去斗剑了吗?他又想:“武林在走向死亡”,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会走向死亡,也没什么奇怪的。

  七、他突然就发疯了

  终于轮到裴彪上场初试了。他对结果本来不抱什么期望,所以心情很轻松。不过当刘文渊喊出他的对手时,他和何铮都暗暗松了口气。

  “销金谷!”刘文渊喊道。

  销金谷早已名存实亡,这一点人所共知。说不定能赢呢,裴彪想。

  但当对手下场时,他还是有些意外。来者居然是一个白发如霜的老人,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布包,颤巍巍地向场中走来。走近之后,裴彪才看清,老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窝深陷,枯瘦如柴,带着一种抹不去的愁苦。

  真是一个奇怪的对手,裴彪想。他依着礼数与老人相互致意,然后盘腿坐下,把宝剑放在膝上。老人慢慢解开布包,露出里面的东西,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是一把打废了的残剑,剑身扭曲歪斜,厚薄不均,就像受了伤的蛇,剑体上疙疙瘩瘩的都是小金属球,色泽也暗淡无光。裴彪有些生气,觉得这个老人简直是来拿斗剑大会做消遣的。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在刘文渊一声令下后,以内力驱动了宝剑。他膝上的长剑慢慢放射出淡紫色的光芒,腾空而起。老人手里的剑也飞了起来,划着怪异的曲线,迎向敌手。裴彪注意到,那把剑直到飞起,都没有发出一点光。

  就当人们以为裴彪将会毫无悬念地取胜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两柄剑接触的一瞬间,那把残剑突然发出一阵巨大的啸声。那啸声就仿佛是暴风刮过海面,带有一种让人心惊胆战的狂暴和凶恶,又仿佛是一个垂死的人在挣扎狂呼,声音直刺人心。

  伴随着这一声恐怖的尖啸,裴彪的剑在一瞬间化为了碎片。整把剑,从剑柄到剑刃,就像是冰雕成的一样脆弱不堪,分裂成无数碎片。从第一届到第七届,在历次斗剑中,从来没有哪把剑输得那么彻底。

  最后一块铁片落地时,让人无法忍受的尖啸声也立即消失,残剑飞回了老人的手里。老人慢悠悠站起来,向裴彪微微点头,转身离开。到了这时候,全场才响起轰然的喝彩声。

  喝彩声中,裴彪面无人色,直到何铮把他扶出场,他的双腿仍然在不停地抖。

  “就算你手里的这把断剑复生,也没用,”裴彪喃喃地说,“那个老头手里拿着的,是一把魔剑。那把剑刚刚飞起来,我就感觉到了,剑上带着一种可怕的杀意,那时我在其他的剑上从来没有体会到的。”

  何铮连忙给他倒酒,裴彪连喝下四五杯,脸上好歹有了点血色。何铮问:“真正的销金谷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厉害的一把剑?”

  裴彪摇着头:“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会不会是……当年的那个大徒弟没有死?”何铮忽然灵光一现,“也许他后来还在钻研步雨泉的铸剑手艺,并且终于成功把握了?”

  “和我没什么关系,”裴彪一脸疲惫,“不管那是谁,我只明白一件事,那把剑,我用一辈子也不可能赶上。天差地远啊。”

  很久以后何铮才渐渐体会到裴彪那时候的心情。对于一个江湖人而言,眼前突然出现一座让自己永远也无法攀登、甚至无法接近的高山,真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而不光是裴彪,很多与裴彪一样水准一般的中小门派也都感受到了同样的绝望。不过对他们来说,参加斗剑大会大抵是为了获得一些好处,折损一把剑倒也算不得什么。

  所以并没有太多人为了这把注定无法战胜的剑而选择弃权。没有碰上那个奇怪老人的门派,继续煞有介事地相互淘汰,不幸与之对阵的则只好随便拿出一把次等剑来充数——毕竟平白损失掉一把好剑是恨不值当的。斗剑大会就在这样怪异的气氛中慢慢走向尾声,除了销金谷,再没有第二个门派能吸引他人的注目。那个不知名的老人,也始终没有和任何人交流过,来去都悄无声息,有如幽灵。而凡是有他存在的比试,都不存在任何波折,那一声鬼啸之后,没有任何剑能逃脱粉身碎骨的命运。

  赌坊的盘口自然也产生了变化。那把魔鬼一般令人不寒而栗的剑,把销金谷的赔率一夜之间推到了二赔一,压过了之前呼声最高的天剑门。这令何铮再度回忆起了可怜的宋大力。他要是还活着,一定又在为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忧愁得吃不下饭了吧?

  半决赛时,这把魔剑的震慑力达到了顶峰,当时无名老人的对手正是天剑门。作为大派领袖,天剑门掌门人齐经方自然不能效仿他人,把自己的好剑藏起来,而只能很无奈地把本来打算在这次大会上夺魁的新剑“逆绝”取了出来。按照天剑门历来的习惯,这把剑也是由孛星中取出的陨铁炼成的。只是搜寻孛星本来就是大费周折的一件事,于是这一柄剑反其道而行之,居然转入地下,依据历史传说从前人的古墓中寻找孛星残片,最终炼成逆绝。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把剑,”裴彪低声对何铮说,“就这么被毁掉了。”

  “真的半点胜算都没有吗?”何铮问。

  “半点都没有。”裴彪回答得很肯定。

  这时候那把怪异扭曲的魔剑已经和逆绝在空中碰撞了。即便何铮这样并不属于江湖的三流铁匠,也能看出,逆绝确实是一把旷世难寻的好剑。这把剑通体闪烁着淡红的光芒,剑身挺直,隐隐发出龙吟虎啸之声,在黄昏的微光下散发出逼人的气势,这让人们心里略微升起一些希望:也许它能赢?好像是在不知不觉间,这些原本心怀鬼胎的剑派站在了同一阵线,以那把鬼神难测的怪剑为共同敌人。

  逆绝的啸声渐渐响亮,红光也越来越亮,恍如在火焰中燃烧,但怪剑却静静地纹丝不动,就像是一块没有生气的废铁,摆出任君蹂躏的架势。然而不管逆绝怎样催动攻势,这把剑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剑身上连一道最细微的裂纹都没有。齐经方满头大汗,显得无比紧张,无名老人却好像老僧入定,让人怀疑他已经睡着了。

  太阳即将落山的那一刻,红光大盛,逆绝的剑气如江河决堤,达到了极盛。但在那汹涌的剑鸣声中,却悄然掺入了一点杂音。与此同时,无名老人的嘴角浮现起一丝微笑。

  随着这一抹含义不明的微笑,斗场中陡然传来嗡的一声响,逆绝的红光顷刻间消失无踪。那把怪剑剑身上闪过一丝转瞬而逝的青光,紧接着爆发出恶魔般的咆哮声。

  一声,仍然是只有一声,就像传说中那些高明的剑客杀人只用一招一样,逆绝落到了地上。它并没有像之前的那些剑一样片片碎裂,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但当齐经方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走上前去时,它却在齐经方的眼皮底下一点点变小,一点点解体,像沙砾一样被夜风吹散,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齐经方手指着无名老人,半个字都没说出来,就已经口吐鲜血,昏倒在地上。

  老人不紧不慢地收好怪剑,迎着全场人混杂着惊讶与恐惧的目光,和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离开。不同的是,这一次甚至没有人喝彩。场中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一定是他,销金谷主步雨泉的大徒弟,何铮有这种强烈的感觉。时隔四十年,他终于完美地掌握了师父的技艺,重新出山了,而这一亮相,果然惊天动地,事实上已经让此次斗剑大会毫无悬念可言。

  何铮这一晚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在心里猜想着这位老人的经历。慢慢的,一个顺理成章的猜测出现了。

  步雨泉不是自杀,而是被这个大徒弟谋杀的。他之所以要杀步雨泉,或许是为了抢夺谷主之位,或许是为了步雨泉不肯传授他真本事,无论如何,他设计在剑塔里杀死了步雨泉,自己夺走了步雨泉的铸剑秘籍。四十年后,他终于炼成了这把魔剑,可以出山了。

  至于御前侍卫的出现,他本来一直想不通,这些日子里听刘文渊说了一些事,也渐渐有了比较合情理的答案。皇帝安排斗剑大会的用心,除了让江湖中人沉溺铸剑斗剑之外,也还有利用最后的胜者、也就是武林盟主为自己收束天下武人的意图。而普天之下,最有希望斗剑获胜的,就是销金谷了。并且销金谷名气虽大,却人丁稀薄,比较方便下手操控。因此他才会派御前侍卫统领去逼迫步雨泉参会。

  这两个推论倒也能勉强说得通,但其中的许多细节还是难以解释。比如对于步雨泉来说,斗剑大会的胜者理应是他梦寐以求的事物,为什么他不感兴趣,甚至先铸造出一把并非最高水准的兵器试图蒙骗沈清的父亲?又比如,大徒弟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杀害步雨泉的?无论怎么看,步雨泉都应该是自杀的才对。

  太难想了,何铮用被子蒙上头。别搞得自己脑袋疼了,这些破玩意儿,关我什么事啊。

  最后的决战到来时,没有任何人认为还存在悬念。销金谷的对手清霞派基本应该就是走个过场,然后迅速认输。人们的心思雷同得像个俗套,等待着结果的到来。

  但结果却以另外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了。这个结果直接导致了帝都、乃至于全天下无数大大小小的赌徒损失惨重、赌坊关门倒闭。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听到消息的赌徒们先是呆若木鸡,随即难以置信,“那把魔剑怎么可能输?不可能输的!”

  “别忘了,弃权也算输啊!”通道消息的人提醒说。

  “弃权?为什么会弃权?”

  “他疯啦!那个老头发疯啦!开战之前,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发疯了!他把剑也摔了,眉毛胡子也扯了,疯得真彻底!”

  八、你也会是个人物的

  刘文渊是个很够朋友的人。他借给何铮一笔钱,帮助他盘下了一个豆腐店,在帝都慢慢安顿下来。不久之后又替他说了一门亲事,把一位当朝大臣家的俏丫鬟许给了何铮。

  匆匆三年过去。何铮有了点小钱,有了老婆,有了一个擅长尿炕的儿子,连他自己都养得有点微微发胖了。生活总体而言不错,除了一件小事,为这事老婆总喜欢数落他。

  “你留着那个疯子干什么?”老婆撅着嘴,“又不是你亲爹。”

  “每天几个馒头的事,又不花什么钱。”何铮抗辩说。

  老婆瞪他一眼:“这是钱的事吗?看着疯子闹心!”

  “我给他搭的棚子离家老远,你哪儿看得到……”

  不过说来说去,老婆也就是说说,并没有真的要把疯子赶走。何铮还是每天给他送点吃的。这个发了疯的老头其实很安静,每天就坐在他那黑暗的小棚子里发呆,想来已经很少有人能记起三年前他带给斗剑大会的巨大冲击。而帝都更加不会有人知道,在斗剑大会之前,这老头是干什么的。

  只有何铮知道。三年前,当这个疯老头扔下手里的怪剑(该怪剑后来被皇帝拿走了,果然天下的好东西都归皇帝所有),歇斯底里地抓扯下自己的须发时,何铮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他居然是销金谷主的二徒弟、自己曾经交谈过的那个破庙主持。只是当时肥肥白白的和尚变得如此干瘦,再加上假须假发,所以自己一开始没有把他认出来。

  差一丁点就能赢下斗剑大会的销金谷铸剑师发了疯,这倒是轰动一时的新闻,不过轰动过后,除了何铮,也没有人会去在意疯子的死活了。何铮一来念着当年那一面之缘,不大忍心,二来也存着“这也算是我和江湖的最后一点联系吧”的心态,经常给他送吃的。到后来生活宽裕了,索性就搭个棚子收留了他。

  “你要是没疯就好了,”他看着正在津津有味啃着馒头的老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会拿着那么厉害的剑去参加斗剑大会?你又为什么会突然发疯?”

  老头不回答,发出响亮的咀嚼声。

  不久到了新年,何铮携妻带子去逛帝都久负盛名的庙会,一家三口踏着瑞雪其乐融融。庙会历来是三教九流汇聚之所,各种新鲜热闹的玩意儿数不胜数。两岁的儿子看到一个变戏法的,怎么也不肯走了,何铮便抱着他兴致勃勃地看起来。

  这出戏法倒满有意思,讲一个丈夫抓住了家中偷情的妻子及其奸夫,愤怒地把他们俩硬塞进了一口箱子里,威胁说要将这口箱子沉到河里。其时扮演丈夫的彪形大汉坐在箱子上不停数落,每数落一段,箱中的奸夫淫妇就轮流出声讨饶,引得观众们哈哈大笑。最绝的在于,当丈夫大怒之下、准备扛着箱子去河边时,刚刚一推箱子就喊了起来:“怎么那么轻?”

  他慌忙把箱子打开,箱子里面竟然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就在这时,扮演奸夫淫妇的两个戏子从人堆外笑眯眯地挤了进来。潮水般的掌声当即响起。

  “真是绝妙呀,怎么做到的?”何铮叹为观止。

  “乡巴佬就是没见识!”在富贵人家当过丫鬟的老婆取笑他:“这戏法,以前我在周大人府上见过差不多的,关箱子之前他们使了点障眼法,两个人其实早就溜出去了,没有被关进去。”

  “但是说话的声音呢?明明他们三个人在说话啊。”何铮想不通。

  老婆嘻嘻一笑:“当时我也不明白,后来才问清楚了。那叫做腹语术,可以用肚子发声,模仿他人的声音。你听到从箱子里传出来的声音,不过是错觉,其实是那个大块头在用腹语术说话啊……咦,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何铮就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样,呆立在原地,脸上的肌肉不住颤抖,看得老婆好不害怕。就在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时,何铮把儿子往她手里一塞:“我先回去一下,你带着孩子再逛逛吧。”

  他不顾老婆的呼喊,转身向着家里跑去。

  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何铮边跑边想,腹语术啊!我要是早能想到这一点,销金谷里的自杀案也就可以被解开了。

  跑到老头儿的棚子旁边时,他忽然发现,雪地上有两串新踩出来的脚印。从鞋印的方向看来,一串进棚,一串出棚。他探头张望了一下,老头还在棚里坐着,就是面前多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烧鸡以及其他一堆乱七八糟的熟食。老头正把鸡骨头啃得嘎嘣作响。

  这种事过去也发生过,一直让何铮觉得奇怪,看来这个人研究了自己的行踪,专门趁着自己出门的时候来看望疯老头,却万没料到今天他会提前回来。

  他不及多想,循着那串脚印狂奔着追过去。跑过一条街,眼看脚印就要消失在无数其他的鞋印、蹄印、辙印中时,他发现了要追赶的人。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白发老者,步履轻健,正在向城外走去。

  “请等一下!”何铮喊道,但对方恍若不闻,还是继续快步行走。何铮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在他肩膀上一拍,老者猛然转身,惊疑地看着他。

  何铮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盯着对方,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是步雨泉的大徒弟,对吗?是你杀死了步雨泉,又弄疯了自己的师弟,对不对?”

  老者悚然变色,那一刹那何铮觉得他面露凶光,不得不解释两句:“你放心。我不是什么捕快,也不是来寻仇的,甚至不是一个江湖人。我只是一个好奇的人,想要得到一个答案而已。”

  老者沉默了许久,最后轻声说:“好吧,跟我来。”

  他领着何铮来到一间偏僻冷清的小酒馆,很像是当年老板娘转交给他的那一间。小二烫了酒,送上点小菜,何铮借此空隙把自己与整个销金谷事件的关系讲了一遍。

  “现在你放心了吧?我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碰巧遇上了相关的人,知道了这些事情罢了,”何铮说,“何况如果不是这一系列阴差阳错的事件,我也许没有机会来到帝都,拥有现在的生活呢。也许我还应该感谢你呢。”

  老者微微一笑:“你虽然站在江湖边,却并没有一脚踩下去,这是明智的。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很佩服你,你是怎么猜到是我杀死了步雨泉的?”

  何铮深吸了一口气:“我也是刚刚看了一个街头戏法才想明白的。按照你师弟的说法,步雨泉掉到炉火里之前,明明听到你喊了他好几声,并且他还应答了,那段时间足够他离开那个崩塌的平台了,但他偏偏没有走。这个谜团困扰了我十年,但现在终于想明白了。”

  “那就解释一下吧?”老者脸上笑意更浓。

  “你的师父步雨泉是个聋子,耳朵根本听不见,”何铮说,“他只能靠读唇语来‘听’你们说话,而这一点被你识破了。在你谋杀他的时候,你只是在用腹语术大喊大叫,让你的师弟听到;与此同时,你却用唇语说着些不相干的话,让你的师父和你应对,一方面让他毫无警觉地掉下去,一方面也彻底消除你的嫌疑。”

  “我是受到了腹语术的启发猜出来的,而那个自杀的御前侍卫统领,则应该是从他妻子身上猜到的。他妻子早就眼盲,但对家中环境了如指掌,只要家具陈设不移动,行走起来几乎和常人无异。他自杀的时候,没有点灯,妻子却毫不费力地跑到了他身边,因为对于盲人而言,点不点灯没有任何区别,常人在黑暗中行走反而不如盲人。他一定是受到了妻子残疾的启发,在临死前才灵光一现,想到了你师父是聋子的事实。”

  老者静静听完,长长出了口气:“真可惜你没有身入江湖。不然的话,你也会是个人物的。”

  九、变得毫无意义

  师父确实早就聋了。他立下的那么多怪规矩,什么在他面前只许一个人说话啦,什么谷中禁止喧哗啦,都不过是为了掩饰他的耳聋而已。如你所说,他只能用读唇术,人多口杂的话,马上就会露馅。他是个阴险的人,因为自己阴险,所以推己及人,生怕我们知道他耳聋后,可以想到很多方法暗害他,所以一定要把这一点深藏起来。

  但还是被我看出来了,其实那纯属巧合。有一天我从他房前经过,嘴里默背着一篇冶铁心得,根本没出声,他居然冲出来训斥我,说我说话声音太大,实在让我莫名其妙。后来我故意试了一两次,果然同样的事又发生了,这才明白过来,师父耳朵其实已经聋了。他是靠房中的暗孔看到我们说话,然后故意赶出来训斥,以显示他听力很好。没想到欲盖弥彰,反而露出马脚被我抓住了。

  你说我一直想谋害他,这是错的。在那些御前侍卫到来之前,我从来没有动过着念头,后来我起意杀他,根本原因在于……他想杀我。

  御前侍卫到来的理由你多半也猜到了,皇帝想要利用一下我这个贪心的师父去做盟主,而皇帝自己可以在背后操纵。但师父不可能答应,道理很简单,一个聋子应付一下战战兢兢的弟子们还可以,难道他也能命令江湖群雄在他面前只能一个人说话吗?他既然耳聋,就根本不可能替皇帝办这些事了。但他又不敢明着拒绝,所以打出了第一把并不算如何厉害的剑,想要蒙混过关。

  没想到皇帝防着他这一手,命令侍卫统领带来了一把师父自己打造的真正的利剑作为比较!师父一见那把剑,就知道混不过去,这次才开始认真铸剑。

  可是这认真的铸剑啊……师父那段时间变得很奇怪,我发现他经常偷偷打量我,就好像刽子手砍头前先量脖子一样,让我身上一阵阵发凉。于是我也开始悄悄监视他,终于在出事前一天晚上,也就是预定宝剑出炉的前一天,我发现他偷偷在剑塔里的机关上动手脚。等他离开后,我去查看了一下,立刻惊怒交集,说不出话来。

  他在机关的铰链上动了手脚。假如第二天早上我照常踏着机关升到中层的话,铁链会把铁板扯得倾斜,把我扔进熊熊炉火中去。我的师父想要杀死我!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愤怒,同时也有深深的疑惑:师父为什么要杀我?完全没有理由啊。但也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了。如果我仅仅把机关复位,即便我不死,他也会怀疑到我,既然如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想杀我,我就杀他。我把机关更改了一下,效果如你所知的那样。

  第二天的经过虽然你已经清楚,我还是稍微解说一下。当铁链扯紧的时候,师弟发现了,开始呼喊。我于是一边对着师父摇晃着双臂,一边用腹语术开始大喊。我师弟会告诉你,师父楞了一下才注意到我,很正常。因为他根本听不到,他的反应来自于视觉,来自于我的肢体动作。

  我一边用腹语术喊着话,一边用唇语对他说话,但实际上,嘴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师父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我在正常地同他说话,自然要回答。那时候我用唇语说:“师父,我们真的要替狗皇帝炼剑做走狗吗?我们非要这样满足他们的要求吗?”

  师父回答说:“我们没有选择。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这是我故意设计的问答,目的就是消除师弟的怀疑,让他以为师父是自杀的。

  师父就这样死了。我却不甘心就此离开,因为跟了他将近十年,我都没能触及到销金谷铸剑之术的核心,这个老家伙藏私真的很厉害。我荒废了十年,只学会了打下手的技术,这让我难以忍受。所以我一直藏身于谷中,苦苦寻觅师父的铸剑秘籍,后来终于在师父房中的密室里找到了。但那本秘籍把其他方面都讲得详尽清楚,唯独对于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始终语焉不详。如果不弄明白这个因素是什么,这本秘籍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十、往窗户上扔石子儿

  “那个关键因素是什么?”何铮忍不住问。

  “在秘籍上,叫做‘剑魂’,”老者回答,“只要在适当条件下加入剑魂,再用特殊的手段封印剑魂,令剑魂稳固,神剑就可以被炼成。可是到底什么才是剑魂,秘籍上半个字也没有提。”

  “就是铁精吧?”何铮说,“不是一直传说你们炼剑的精髓在于铁精吗?”

  老者哈哈大笑:“老师是那么教的,我开始也这么想,可试验了许多次,根本不行。铁精并没有传说中神奇,只能打出我们第一次出炉时那种兵器,也就是师父每年卖给江湖中人一两把的那一种,虽然仍然是世间罕见的锐利,却绝对达不到最高的境界。我绞尽脑汁地琢磨,最后忽然想到,也许可以到剑冢里去寻找答案。”

  “剑冢?”

  “就是那些用以提炼铁精的兵器残骸的埋藏之所。我掘开剑冢,深入其中,终于找到了答案。我在那些残破的兵器中,找到了尸灰,人体烧尽后的尸灰。”

  何铮吓了一跳:“那怎么可能?难道说……难道说……”

  他头脑里冒出一个极度可怕的猜测,却又怎么也不敢相信,头晕目眩中,老者的话却听得很清晰:“没错,所谓剑魂,就是活人的灵魂。销金谷铸剑之术最大的秘密,就在于以活人入炉炼剑,把临死之际痛苦愤怒的灵魂封入剑体。”

  何铮不可遏止地陷入了对三年前那次斗剑的回忆。痛苦的灵魂……愤怒的灵魂……呼啸咆哮的灵魂……那可怕的威力啊,确实无人能挡。

  “所以师父想要杀我的原因也就很清楚了,”老者接着说,“他想要以我入炉炼剑,去应付皇帝,可惜被我反算了。”

  何铮努力稳定心神,细细梳理老者刚才的话,许多一直横亘在心中的谜团终于得到了解释。但还有一些问题没有答案:“但你为什么没有去参加斗剑?既然你掌握了方法,获胜不是轻而易举吗?”

  老者的脸上现出凄凉之意:“我的确是那么想的,也那么做了。但真动手做了,才知道这其中蕴藏的恐怖。当你真的把一个活人扔进炉里炼剑时,那一声凄厉的惨叫……那一声惨叫……好像一根针戳在你心上,让你无法忘记。更可怕的是,即便那把剑已经远离了你,惨叫声还会在你耳边不断萦绕,永远都不消失,仿佛……仿佛他的冤魂一直缠绕着你。到最后你终于忍受不住时,只能把这根针从心头拔出来,插进耳朵里去。”

  何铮大骇:“你、你……还有你师父……”他骤然想起,当他循着脚步追上这老者时,开始呼唤了两声并无反应,直到拍肩膀对方才觉察。

  老者的脸变得很狰狞:“不错,我现在也是在用读唇语的方式和你交谈。我和我师父都一样,并不是生病或者意外才致聋的,而是自己刺穿了自己的耳朵。”

  何铮叹了口气:“可是那些声音,难道不是来自你心里的吗?你刺穿了耳朵,又有什么用?”

  “人到了那个份上,就算是水面上飘过的一根稻草,也会玩命地伸手去抓的。”老者阴郁地回答。

  用活人的灵魂来炼剑,用冤魂的愤怒来提升剑的力量……何铮觉得浑身汗毛倒竖,有什么东西从胃里涌动起来,让他阵阵不适。他想象着剑冢中洒满白色骨灰的样子,双手止不住地抖。过了好半天他才定下神来:“你的师弟呢?他又是怎么回事?是你不甘心自己受到这样的折磨,故意把剑魂的秘密告诉他的吧?”

  老者森然冷笑:“你错了。是他主动来找我教给他的。这么多年来,你以为他真的就心如死灰地甘心去做一个破庙里的和尚、敲敲木鱼烧烧香打发残生?你错了。他不过是晚我一步动手,没能找到秘籍,所以隐入寺庙,却在不断地寻找我。他为什么每次斗剑都要押销金谷,为了缅怀过去吗?别天真了。他认为我迟早会出现并赢得斗剑,那样他就能发一笔横财。说到底,不过是贪欲作怪而已。”

  “原来是贪欲作怪……”何铮喃喃地说,“所以他最后还是找到了你,就在我和他那次会面之后。而你,故意诱使他陷入魔障中。他在斗剑的最后时刻发疯,就是因为受不了剑魂的叫嚣吧?其实人死了根本没有什么冤魂,是你们的心在作怪而已,对吗?”

  “我说过了,没什么区别!”老者不耐烦地一挥手,“我和他注定要被折磨到死!”

  “你会,他不会,”何铮说,“他现在很安静。真的发疯了,也许反而不是坏事。”

  他现在很安静。

  何铮走进来时,他就像一尊雕像一样,安安稳稳地坐着,没有半点反应,只有偶尔泛上喉咙的饱嗝说明师兄送来的食品让他很满意。何铮在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膀:“解开了。我已经把所有谜团都解开了。”

  老头没有反应,似乎还在回味着那只美味的烧鸡。何铮一笑:“我刚才一路上一直在想,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人使唤剑,还是剑驱使人呢?那么多人为了斗剑累死累活的,已经忘了剑到底该怎么用了吧,可我听说,每次蛮族入侵,武林中人都会出很多力。现在皇帝让武林钻进了他的圈套,一旦蛮族再打回来,这个圈套,恐怕就套到自己头上了呢。”

  老头仍然没反应,看着一地的动物骨头发怔。何铮站起身来,向着门外走去:“喜欢吃的话,改天我再给你带一只……说起来,最可笑的事情在于,皇帝自己大概也没有想到,他想把剑从人们的手里分离出来,但铸剑的最高境界,居然还是人。真是荒谬啊。”

  他踏着嘎吱作响的积雪,向自己的家门走去,那里有妻儿与温暖的火盆、香气四溢的热茶在等待着他。何铮心里很满意,一个死结终于被解开了,那就像是他和所谓江湖之间的那么一丁丁点蛛丝般的牵绊,而现在,这根蛛丝断掉了。

  妻子带着一点惊讶和一点质询为他开了门,但满腔疑问都暂时消融在何铮灿烂的笑脸中,她替何铮解下落满雪花的外衣,顺手把江湖关在了门外。关上门的一瞬间,何铮恍恍惚惚听到几声轻响。他知道,那是夜半的沈清在往成小琳的窗户上扔石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