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是真正意义上的森林啊,莽莽苍苍,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那种潮漫的气息将人包围在其中,仿佛是在和所有的树木同一节律地呼吸。而现在,干冷的空气中只有沙土,把这些沙土堆积在一起,大概整个雁都都能被覆盖起来。
谢扬开始体会到了一点悔意,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争执,没必要非梗着脖子和父亲闹僵。父亲把自己放到这里,不光是为了惩罚自己拒婚,大概也有点让自己磨炼一下的意思。可惜自己磨炼来磨炼去也没长点心,反而要连累了他老人家。
天亮后阿古尔接着被审。这次没有拉到室外,只是在囚房内进行。
谢扬都不需要走近,就能听到里面响亮的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以及阿古尔极力压抑的闷哼声。每过一阵子,鞭打声就会暂停,随即可以听到泼水声,大概是受刑者已经疼晕了,再用冷水泼醒。
这时候祁风就会不紧不慢地问:“你想起来了没有?到底和你接头的人叫什么名字?”
阿古尔恶狠狠地呸了一声,用虚弱而坚定的口吻说:“滚!”
于是祁风遗憾地叹口气,皮鞭又开始挥舞,每一下都好像抽打在谢扬的身上。但蛮子真的是个亡命徒,他咬紧了牙关,不管被打昏多少次,都绝不招供,也绝不承认自己是斥候,只是不断地破口大骂。
谢扬略微松了口气,踱目房中。祁风光顾着拷打阿古尔,这两天一直没来难为他,使他获得了难得的清闻,当然这也可能是另一种阴谋先让你的神经放松,再来突然一击。况且,在这样的酷刑之下,阿古尔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想到酷刑,谢扬的心突熊一颤。一直以来,自已考虑的都是关乎自身的种种状况,唯独没有想到阿古尔该怎么办。蛮于皮糙肉厚那也是人,挨打也会疼的,但为了不连累到自已,仍然坚持着不把自已的名字说出来。他又想到,假如祁风用美人计之类去劝诱阿古尔,恐怕自已也会好受些,可惜不同种族之间一般不用这一手。
“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他朝自已的脑门上狠狠拍了一掌,站起身来就想冲出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颓然躺回去。
这一天谢扬的心里始终被深深的不安所笼罩,不止为了自己和父亲的命运,也不止为了蛮子的生命,还为了自己不可捉摸的心态。第一眼见到被俘的阿古尔时,他的确很担忧,但从听到祁风审讯的那一刻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完全忽略了阿古尔的安危。他只是想到自己会不会倒霉,会不会被屈打咸叛徒,会不会父亲也固此跟着自己受罪。为此他还半夜跑到囚房外和阿古尔说话,希望他能保守秘密,不要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
但他却没有想到阿古尔的结局会是怎样。也许他死扛着不说,最后被活生生地折磨死,也许他扛不住说了,这样只是少受点刑,仍然难进一死。九州各族对于异族的戒备与敌意一半出自天生,一半出自历史的传承,即便不打仗,也不可能消除。被抓住的斥候,通常都是处死或者终身为奴的命运。
可自己压根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似乎阿古尔的性命毫不值钱,理当为自己牺牲。谢扬想,我应该不是这种人吧?又想,为什么看起来我这么像这种人呢?
他忽而迷惘,忽而羞惭,觉得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地难受,不时有阿古尔忍不住的呼痛声飘入耳中,每一声都像一把尖刀捅在心上。他实在无法呆下去,趁着祁风无暇顾及他,溜了出去。
他想要去看看“森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过了。在老马极不情愿的马蹄声中,谢扬再一次踏上了那条布满冰雪的道路,路很滑,好几次老马都失蹄把他摔了下去,好在羽人身体轻,不过受些皮外伤。
这些天蛮子去照看两棵树,大概也得挥上很多跤吧?他突然想到这一点,并且脑海中浮现出如下画面:漫天白雪,北风呼啸,天空中连鸟儿的踪迹都见不到了,一个一脸傻笑的蛮子,连滚带肥的在路上跋涉着,不时摔一个狗啃屎,脑子里一半惦记着两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棘树,一半惦记着家里鲜花明月一样的老婆。这画面想来似乎有些滑稽,谢扬却只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看到“森林”的时候,谢扬颇有些惊奇,两棵树的成长速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冬雪的覆盖下,小树已然隐然有几分茁壮的感觉,可想而知这段日子里阿古尔的照料十分到位。
羽人取掉皮手套,直接用手抚摸着树干,刺骨的冰凉感觉迅速透八肌肤,让他浑身一激灵。抹去表层的冰雪,可以看到尚显稚嫩的树皮,树在勃勃成长,无法被寒风冻结的绿意紧紧守护着生命的气息。
老马嗅到了树皮的味道,摇头摆尾地凑上来想要啃一口,谢扬慌忙勒住缰绳将它拉走。“这么老了还嘴馋!”他喝骂道,“滚开!这不是你吃的!”
老马委屈地用蹄子刨开地面的积冒与冻土,希望能找到一点可以人口的草根之类的食物,谢扬却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两棵树,双手冻得发木都没有注意。
“你们鸟人不是喜欢树嘛,”那时候蛮子说,“咱们种上几棵,意思意思也是好的。”
“开玩笑吧,”鸟人表示怀疑。“这样的环境,能种得活?恐怕过不了几天就得死掉吧?”
“不种怎么知道?”蛮子说,“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一匹小马被狼咬断了腿,我妹妹哭啊哭啊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却什么话也不说,每天只是悉心照料它的伤势,甚至有时候晚上就在马厩里睡觉。我爸跟我说,没用的,这样的伤没可能会痊愈,但我就是不听。”
“后来就真的把伤治好了?”谢扬面露钦佩之色,“你还真厉害呢。”
蛮子接下来的话让谢扬哭笑不得:“没有,我爸说的是对的,果然没有治好,那匹马后来还是瘸了。”
“那你告诉我这件事干吗?”谢扬吼道。
“我还没说完呢,”阿古尔看上去挺委屈,“后来我也后悔过,当初就不该浪费那么多时间,最后仍然没有好的结果。可后来我再一想,假如当初不花那一番功夫,我又怎么能知道有用没用?也许以后我会一辈子都睡不着觉的,为了自己失去了一个治愈自己心爱的马的机会而懊恼终生。”
“所以人活着就是为了做些事情,不管结局如何,总要有一个让自己不后悔的过程,”蛮子总结说。
谢扬像看怪物一样盯着阿古尔看了一会儿,令后者十分心虚:“干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鸟人摇摇头:“蛮子,我们认识那么久了,我头一次发现,你还真像个哲学家。”
“哲学家是什么样?”
哲学家是什么样?谢扬想,哲学家现在被捆得严严实实地挨着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送命。倒是哲学家的作品在冰雪覆盖下仍然好好地活着。而哲学家的朋友站在这作品旁边,思考着如何牺牲掉他以保全自已的问题。
这个没来由的念头令谢扬突然觉得有点恶心,见到小树的喜悦也随之被冲淡。他拉过还在徒劳刨地的老马,也并不骑上去,慢慢顶着风往回走,似乎吹风能让头脑清醒一点。回到营地时,他已经和一根冰柱一样了,几乎各处关节都不能弯曲。但他乐于承受这样的痛苦,也许肉体上的不适能麻木头脑,令人暂时不去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
烤了一阵子火,身体逐渐有了知觉,最早出现的是针刺一般的痛楚,从脚底升起,蔓延到腿,再到双手。他哆嗦着,努力转移着自已的注意力,以便减轻这种刺痛,这时窗外飘来几句话,模糊地传入耳中:
“怎么都不招……还真是顽固……”
“明天……斩首……”
谢扬霍然站起,顾不得双足的疼痛,扑到门口,急忙问道:“怎么了?那个……那个斥候要被斩首了?”
站在门口的两名士兵望了他一眼,其中之一开口回答:“是啊,那个蛮子死都不开口,上头已经决定明天就把他的脑袋砍了……两人无所谓地走开,剩下谢扬站在门口发愣。头有些晕,身体因为寒冷止不住地颤抖,看来是在冰天雪地中受凉了。但更加冰凉的是内心。阿古尔要死了,因为坚持不肯招供出所谓的接头者,他会被处死。
他并没有亲口向自已承诺过什么,但他还是用行动做到了,这行动的代价是他的生命。
年轻的羽人觉得身子软软的,几乎要站不住,只能靠在门框上。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阿古尔的妻子,她大概还在草原上耐心等待着丈夫归来,但最后等到的却只能是一具尸体。这个大多数时候憨态可掬、偶尔又像哲学家的蛮子,最终将无法回到家乡。
这一夜的风暴尤胜往日,坚固的木屋似乎也在风中摇摇欲坠。老孙头裹紧了被子,睡得正酣,梦见自已回到了暖和的树屋中,喝着温和的果酒,却不防被人一把推出了树洞,从半空中摔了下去。他惊叫一声,醒了过来,老眼昏花中看到一个人正站在身边,摇晃着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老孙头很恼火地挥挥手,闭上眼睛,试图接续之前的美梦,但对方不依不饶,仍然起劲地摇着。
梦接不成了。老孙头不得不坐起来,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是谢扬,这一下火可就大了。
“他们不知道我老人家喜欢睡觉,你还不知道么?”老孙头怒目而视:“这么晚了还来烦我干什么?”
谢扬不去理会他的情绪,一字一顿地说:“老孙,我要你帮我,解了囚房门上的秘术。”
老孙头一愣:“你说什么?你想要干什么?该不会是……”
谢扬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知道你当年是个秘术高手,不过是为了避祸才躲到这儿来的,那一点花招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老孙头脸色一变,瞪了他一眼:“你这破孩子还真是什么都清楚……你为什么要我解秘术,要放跑你的朋友?”
谢扬慢慢点点头,老孙头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一些:“倒还挺讲义气。不过你想过没有,现在边境有人值岗,他伤得那么重,肯定溜不回去。往远处走再绕路的话,外面天气那么冷,他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冻僵,不是让他送死?”
“我想过了,”谢扬咬咬牙说,“我会带着他先往远处走,再把他一直护送回去。”
“可你这么做,就是罪上加罪,对羽族而言相当于叛国了,被蛮族抓住了则是越境,”老孙头说,“你要想好后果,尤其想好可能对你父亲带来什么。”
谢扬悚然,死死盯着老孙头,老孙头却仿佛突然间又回到了那副昏聩的德行,搓着手抱怨着:“这鬼天儿,真是不要人活命了……”
眼下不需要对死老头盘根问底了,重要的是求得他出手相助。想到这里,谢扬堆出一张笑脸:“什么东西都瞒不过您老……如果您能出手帮我一把就更好了。”
老孙头却不搭理,双目失神,似乎是陷入了某些遥远的目忆中。片刻后,他问道:“你打定主意了,一定要救你的朋友?”
“是的,一定要。”
老孙头轻叹一声:“年轻人的热血,真是宝贵。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像你这样不计后果的。”他随即嘿嘿一乐:“没时间怀旧了……我们走吧。”
和方才见到老孙头一样,蛮子也在睡。但奇怪的是,他虽然身上伤痕累累,面容却十分平静,谢扬紧张兮兮地钻进门时,觉得胸腔都要爆了,他还有余暇说两句梦话:“老婆……我快要回来了……”
蛮子已经被打到麻木了,谢扬悲哀地想,心里一阵酸楚。他小心翼翼地推醒蛮子:“别出声!是我!我带你回家。”
蛮子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好半天才认出谢扬来。他咳嗽了两声,有些吃力地说:“鸟人,你别管我,别连累了你。”
“放屁。”鸟人简短地骂了一句,把蛮子背在了背上,于是他很快发现这是多么艰巨的一项任务:蛮子的体重几乎是他的两倍,块头也比他大许多,能把蛮子顶在背上已经是极其勉强,要带着他走路,几乎不可能。
拼了,谢扬想。他半分也不理会蛮子哆哆嗦嗦的央求,努力回忆着自己当年学习精神力时的那一点点粗浅的知识,驾驭着全身的力量集中于双腿之上,一点一点将阿古尔架出门去。马就在门外,只要把蛮子扔到马上,就会像上一次被误伤时那样,较为轻松地把他弄走了。然后借助风声的掩护,可以带着他绕出营区,把他送回到蛮族的国境内,到了那里……这个计划显然构想得不错,可惜在实践中遇上了一丁点偏差。当谢扬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阿古尔弄到门口时,他发现了两件十分不妙的事情。其一,准备好的马匹不见了;其二,被他求看望风的老孙头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站在那里的,是他的死对头祁风大人。
祁风以掌控一切的姿态站立在夜色中,谢扬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可想而知其中充满了嘲弄。他下意识地想要张弓搭箭,但随即想到,射杀军官,罪加一等。眼瞅着祁风已经迈开步子向他走了过来,谢扬将心一横,把蛮子往地上一放,攥住他的手腕,低声说:“蛮子,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阿古尔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看到谢扬的背后慢慢浮现出一道蓝色的微光。这微光在转瞬间变成一道圆弧,在暗夜中闪出夺目的光彩。那蓝光在最炫目的一刻后收敛光华,化为两道洁白的羽翼。
坏了,阿古尔只来得及蹦出这个念头,这鸟人居然想在这样的天气里起飞。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去阻止了,羽人的双手一紧,他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带动着自己的身体向上升起。
鸟人疯了,他绝望地想。
历史上曾经有一个着名的战例,那是在燮朝末年的乱世角逐中,一场羽人和夸父族之间的惨烈战役。羽族通过事先的偷袭,毁掉了大部分夸父的强弓,使他们的空中打击占据了绝对上风。
那一战夸父们拼死力战,很多倒下的战士身上都插着几十支乃至于上百支密密麻麻的箭支,但仍然无法阻挡那些飞翔的精灵。然而,羽人们显然对殇州的气候缺乏了解,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当一阵微风悄悄刮起时,陷入绝境的夸父们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果然,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袭击了这片战场。身体轻薄的羽人们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可怕的力量,很快全都被狂风卷走,无法自控地在空中旋转翻滚。他们中的很多人不知所踪,剩下的一部分都撞到了山崖上,化为无法辨认的乱糟糟的一团血肉,在冰雪里被封冻起来。
这个战例谢扬原本也听说过,但这个时候他却像一个真正的蛮子一样,什么也不畏惧,什么也不考虑,在纷乱狂暴的气流中努力平衡着身体。蛮子的身体很沉重,吊得他的手腕生疼,但倒是有一个好处:重量大了,对平衡的控制稍微容易了一些,如果但只有他一个人,恐怕早就被吹得没影了。
尽管如此,这样的飞行仍然万分凶险,谢扬只觉得背后的羽翼似乎都要被连根拔起,虽然那只是错觉,羽蔓的末端只有两个凝翅点而已。
艰难地回头看看,祁风骑着一匹耀眼的白马,虽然速度不快,却也穷追不舍。
谢扬低声咒骂了一句,竭尽全力提升着速度,他恍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时分,回到了父亲对自己严苛的训练中。那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手中持弓,毫不留情地一箭一箭向自己射去,稍微飞慢半个身位,就有可能被一箭穿胸。父亲用的是真箭,箭头并没有掰掉。
年少的羽人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体会着在天空中抱头鼠窜的奇特感觉。头上的汗水顺着额头流入了眼睛,都顾不得擦一下,只能努力睁大模糊的双眼,同时用耳朵来补偿视力的损失。那真是令人终生难忘的体验。
而眼下,情况比那时候还要糟糕。父亲出手毕竟留有余地,估算着自己只要尽力就能躲得开,现在风暴可没那么温柔。整个天空都被席卷在乱流中,四周白色的雪花如波浪般怒卷,让羽人觉得自己是条无力的 小鱼,徒劳地试图和海潮相抗衡。
手上的分量越来越重,似乎手腕都要被拉断了。蛮子在玩命地嚷嚷着什么,谢扬听不清,也不可能听清,但他知道,蛮子一定是在要求自己把他放下。
太晚了,谢扬禁不住苦笑一下,为了躲避追兵可能射来的利箭,他飞得过高了,从那么高的空中,放下也是死。他早就在尝试着稍微降低一些高度,但现在的气流根本不容许自己下降了,就算是停止挥动羽翼,身体也不会往下落。这可是两个人的体重啊!身后的祁风倒是依然紧紧跟随,但那匹马也已经疲态尽现,估计撑不住了。
我怎么那么蠢,他突然想到,那么大的风雪,就算放箭,也绝不可能射中我们的。我原本只需要在低空飞行就够了,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终于,谢扬的身体完全失控了。身体几乎已经冻结成冰,精神力也消耗到了极致,连羽翼的形态都无法再维持下去,一道暗淡的蓝光闪过,翅膀消失了。谢扬身不由己地像片枯叶般开始打旋,手里却依然死死攥着阿古尔的手腕不放。
已经可以看到山崖了。这是风为两个倒霉蛋选择的最后归宿,一座高耸直立的山,嶙峋的岩石依稀可见。谢扬听到阿古尔一声惊惶的惨叫,然后听到自己嘴里爆发出比蛮子还要响的叫声,脑袋已经直冲冲地向着岩壁撞了过去。
可见人生是不可预期的,谢扬在最后时刻莫名其妙冒出了这个念头。他曾经胡思乱想过很多次,自己最后究竟会怎么死掉,被刀砍死、被箭射死、被马蹄踏死、被水淹死……五花八门,什么怪招都有,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山壁上一头撞死。这种死法,简直就像一个愚不可及的大傻瓜,父亲要是知道非得气出病来。
大傻瓜呼出一口气,闭目待死。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紧闭的双眼却感受到一点光的刺激。这不是那种刺眼的雪的白色,而是一种温暖的、纯正的白光。他禁不住睁开了眼睛。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巨大的光晕,状若莲花,正挡在两人和山壁之间。谢扬身不由己,一头扎进去,顿时感到一股柔和的阻力,就好像撞进一团棉花,一点点消散了自己身上的巨大冲力。
然而空中飞行的势头太猛,最终没能完全消掉,两个人还是撞到了坚硬的岩石。砰的一声,谢扬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撞移了位,身子软软地开始往下坠。但是他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撞的绝大部分力量与速度终于被那团光晕消除了,自己并没有被撞死。
自己都没有死,身子骨结实的蛮子肯定也撞不死。
我们都还活着!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谢扬陡然词深吸一口气,强行凝聚所有残余的精神力,在背后再次展开了一双歪歪斜斜的羽翼。这样的翅膀要是被父亲看到非得被骂死,但此刻,它竭尽所能地延缓着两人下坠的势头,使他们不至于摔成肉饼。
咕咚两声,两个肉饼跌到了地上。谢扬的脑袋旁边就是一块尖尖的岩石,正好对着他的后脑勺,差一丁点没有戳中。至于阿古尔,一头扎进了深深的冒堆里,死活未知。
谢扬顾不上为自己的幸运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上四肢百骸疼痛难忍,抓住阿古尔的肩膀往外扯,担心他摔晕了闷死在里面。不抖蛮子不需他帮忙,自己很轻松地把脑袋拔出来,像狗出水一样抖落脑袋上的雪片,愤怒地叫嚷起来:“你他妈的活腻啦!这样的天气也敢飞?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蛮子的声音虽然有些发抖,却中气充沛,半点也听不出受重伤的样子,谢扬一怔,感到有点不对劲,仔细看他的脸,那上面的血痕已经被雪擦掉了,却居然见不到伤口。
谢捅已经猛然意识到些什么,似乎有股猫腻味道在扩散,回头一看,祁风半死不活地瘫软在地上,像牛一样喘着粗气,看来方才的那道光是他放出的秘术,救了两人的命。但此刻谢扬心中已经没有半点感澈之情,奋起余威揪住了阿古尔,向他身上胸腹等处轻轻砸了若干拳。
蛮子没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等到醒悟过来,赶紧补上几声“哎哟”,更觉得不对昧,讪讪地住口,心里知遭要糟。果然身边的鸟人痛心疾首地说:“蛮子,没想到你伤得这么重,连反应都迟钝到了这种程度,我想一只大风也不过如此吧。”
蛮子嗫嚅着想搪塞两句,却听得鸟人一声怒吼,吓了他一跳, “老子差点把命赔在这儿了!你说,你到底在搞什么阴谋?”
蛮子满脑门是汗:“不是不是,不是什么阴谋,你误会了,事情是……是……”他结结巴巴一阵子,看着鸟人头上青筋暴起,牙齿都要咬碎了,更是慌张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把手一摊,冲着远处大喊:
“喂!我扛不住啦!你自己过来说吧!”
说完,他躲闪着谢扬锥子一般的目光,龇牙咧嘴地揉着捧疼的屁股,灰溜溜地躲到一旁。祁风慢慢站起身来,一步三晃地走到谢扬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扬起手,啪的一记大耳光扇在他脸上。
“你没脑子啊!”他愤怒地骂道,“想把我们都害死?”
谢扬被这一巴掌打傻了。不是因为祁风下手太重,也不是因为他骂得太狠,而是由于他的声音。
那是一个清脆酌年轻女子的声音。
祁风是个女人,一直以来只是乔装男子。谢扬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猜测,但很快自己否定了。这个声音和之前祁风的口音绝不相同,何况自己和他面对面打过不少照面。要说一个女人能装扮成男人而不被看出来,除非是说书先生嘴里的拙劣故事。
祁风已经走到了面前,真是一个姑娘,一眼就能辨认出来。这姑娘除去那副恶狠狠仿佛要把人一口活吞的神情,倒也生得满好看的,但最令谢扬吃惊的是,这张脸很熟,似曾相识。
他冲口而出:“我好像以前见过你。”随即想起以前在雁都的时候,身边那些风流的朋友总用这句话来和年轻女孩措讪,不由有些尴尬。
没想到对方冷冷地回了一句:“你当然见过了。”谢扬反而糊涂了:见过?真的见过?在哪儿?他挣扎着挪动身体,先随这女子找到一处勉强避风的地方,脑子里滴溜溜转着,搜寻记忆里的每一处角落。
这张脸真的见过,但又不似眼前这般活灵活现,好象缺少点色彩。
色彩……色彩……好象一道闪电划过,谢扬想起了眼前这姑娘是谁,同时捎带想起的还有英明伟大的父亲。父亲手里扬着画卷,十分满意:“这女孩子很不错,配得上做我的儿媳。”
“我不娶,”儿子噘着嘴嘀咕,“我都不认识她,凭什么要娶她?要说漂亮,雁都街头漂亮的也不少……”
“胡说!”父亲勃然大怒,“祁家是什么地位?和我们正好是门当户对,怎么能和街头随便一个什么女人相提并论!”
谢扬回忆到这里,只觉得全身的冷汗不停地冒,硬着头皮抬起头,正迎上眼前的女子的目光。“你就是……祁羽?”他低声问,声音发颤。
“祁风是我哥哥,我说的话他一般都不敢不听,”对方答非所问,却也解决了谢扬心里的疑团。原来一切都是她背后授意祁风干的,倒也难怪祁风一个人就有两个人的饭量。
“你跟着你哥哥到这里做什么?”他又问。
祁羽哼了一声: “我就是想来看看,那个口气大得不得了、说宁可随便娶个雁都街头的姑娘的家伙,到底有几斤几两。”
谢扬不敢接茬,心里想着,女人的自尊心真是太可怕了,实在是不可理喻。祁风为什么一直玩命地和自己作对,也有了答案。不过如今还有一件事没搞明白,这件事他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
“蛮子!”他吼道,“给我滚过来!”
蛮子像个待嫁的华族小姐,扭扭捏捏地走近,随时准备转身鼠窜。
谢扬大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你怎么会和她串通起来骗我了?老实交待!”
祁羽不无轻蔑地评价说:“不敢冲我发火,只敢对着老实人撒气,这点出息!”
谢扬装作没听到,瞪着阿古尔的双眼里快要喷出火来,阿古尔苦着脸说:“这不能怪我,我是被逼的。那天我被抓来之后,他们问我到底为什么在边境晃荡,我顺嘴就把你说出来了……”
谢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顺嘴就说出来了?我他妈的还一直以为你坚贞不屈宁死都不把我供出来呢!”
阿古尔憨笑一声:“我当时根本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说出口后,后来才觉得不对,但是好像已经晓了。”
谢扬呻吟一声,忽然觉得身上的伤处痛感增强了十倍,一屁股坐在了岩地里。失去知觉之前,他只听到风声呼啸,在自已身畔盘旋不休。
“原来你也有富于爱心的时候,”谢扬撇着嘴说。说话时,祁羽正轻抚着两株小树,一脸爱怜的神情。
“爱心不能滥施,”祁羽回应说:“某些生物不配得到爱心。”
阿古尔侧过头看看某些生物,咧嘴想笑,又不敢笑,但这并不能让他免遭荼毒。果然谢扬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只能转向他:“你说你,啊,平时呆头呆脑的,诈伤倒装得像模像样的。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阿古尔瞅瞅祁羽没注意,压低了嗓子说:“她说她想考验一下你的人品,看看朋友有难的时候你会不会挺身而出,我想着反正每天好吃好喝就是装痛喊两声,也没啥了不起的,就同意了。可她也没告诉过我你会笨到在暴风尝的天气起飞……幸好她秘术功力还真不含糊,不然我们俩都完啦!”
“这女人真是个疯子,”谢扬万般无奈,“上次她找那个摔跤高手来教训我,下手半点轻重都不知道,得亏碰上了你,否则我的命就送掉了。”
阿古尔感受到不远处的祁羽身上散发出某种森冷的杀气,不敢附和,突然问把声音压得更低:“可是,这些天来,为什么我不觉得你恨她呢?感觉你还对她挺有好感……”
谢扬想了想:“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情让我……在某一个瞬间感觉很痛快吧。你知道,人活一辈子痛快的机会不多,虽然我带着你飞起来后我们俩差点一起死掉,但那时候我的心里,真得很痛快,就像是嗓子哑了许久终于能喊出来了一样……还有她的笛子吹得好……再说了……”
“再说什么?”
谢扬扯着阿古尔走远了几步,这才敢悄声说:“我过去没想到她长得那么漂亮,不然说不定就不拒婚了……”
“你不是见过她的画像吗?”
“咳,你不知道,我们羽族的贵族最爱虚荣,明明家里子女丑得不行,也一定要把画像弄得漂亮点,我妈当年就是这么上当的。所以我那会儿根本就没相信那幅画……”
【后记】
本文开头追逐绿色蔬菜的片段取材于真人真事。上世纪最后一年,作者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有幸聆听了著名空气动力学专家高歌教授的一场讲座,这一幕看似滑稽实则饱含艰辛的场景,来自于高教授的亲身经历,当然,他那时候追的是屁股后面冒着黑烟的卡车。本文作者虽然脑后生反骨,但对那种真正怀着最纯洁奉献精神的人,总是心怀敬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