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此时,春堇在门外回话说车驾已经备妥。
簪缨想想暂无其它要急于商讨的事,便令众人散了,回去各自预备起程。
先生们应诺,稀稀疏疏地告退而出,谁也没敢发出太大的响动。
他们跟随在女君身边,面见大司马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便淡忘了坊间传闻,误以为他同女君一样平易近人。
今日才记起,大司马的那份平易是给女君的,下头的人不过借光均沾了雨露。
大司马慑不慑人,只在于假寐的雄狮想不想让人知道他已经醒了。
众人从来时路再经过沈阶身边,忽然就不觉得自己比这位跪着的优越多少了——女君的幕僚,不好当啊。
堂门虚掩上,几缕金黄的骀荡春光争抢着挤进门缝,逐照绮貌女郎的明眸丹唇,却被一道黑压压的高影霸道地阻隔在外。
“闹着玩?”
卫觎高而宽绰的身形,足以将簪缨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他背对着门低头看她,嗓子轻茸茸的。
簪缨立刻拉住他的手,仰脸一本正经地保证:“阿奴向小舅舅保证,我不会溺进佛门太深,我也不是他们的佛子。此举完全是为借势立名,既有事半功倍之效,何必拘泥手段。”
卫觎垂下的眸色发暗,“那你是谁的?”
簪缨摇晃他的手指,踮起脚尖,幽兰般芳香的丰润红唇凑过去,却不亲上,细痒的呼吸一下下喷薄在他唇边。
她悄悄透露给他:“我是卫观白的。”
卫觎如愿以偿用大手按上她的背,鼻尖与她相抵。
他没有生气,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和尚形容她是“不生不死身”的话。
这种不吉的谶谒,让他觉得可恶之极,还有一点卫觎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害怕。
“你是我的。”他的音调咬得很重,摩挲簪缨鲜活跳动的腕脉,把那块皮肤都磨红了。
簪缨多少已了解卫觎的习性,看他神气慵懒,瞳眸光色渐渐涣散,猜他是要做点什么,面颊微红地等待。
却不料卫觎只是蹭了会鼻尖,便松开了她。
簪缨茫然动眉,像个没吃到糖的孩子。
卫觎终于笑了一笑,用手指轻刮她鼻尖,是羞臊小辈的意思,“不是还有正事要处理吗。”
簪缨了然地看了眼窗外方向,抬指理鬓,眼尾的光清冷几分。
是还有一件事未曾处理。
她转换角色一向如此干脆,像热火与冰雪的极致交替,能把人的心拿捏得欲仙欲死。卫觎爱煞了她。
他侧身让出路。
他不会在她从属面前反对她,同样不会不分场合地弄乱她,让她在下士面前露出一丝与娇靡沾边的脂粉气。
那是他对簪缨的尊重。
簪缨是这些幕僚之主,唐氏之主,青州之主,流民之主,将来,还可能成为禅僧的奉养之主。
而不是他卫十六的禁脔。
他愿意见证这位生机蓬勃的女子一步步成长壮大。
他唯一的担心只是,“会不会觉得很辛苦?”
簪缨微怔,不敷衍他,认真地思索片刻,忽扬眉粲笑:“不瞒你,又有地方可施拳脚了,我的心,竟很雀跃。”
那片明亮丽熠的目光看得卫觎心动。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
“那等晚上,我再好好跟大司马道歉。”簪缨走出他身前时,含着气音半真半假地说。
换作卫觎难得怔神一霎,随即,眉目佻然舒开。
“阿奴是懂得哄人的。”
今日天色好,庭中树静荫浓,没有一丝风。门再次被打开,沈阶
低垂的眼帘中现出一双姚黄绣舄,飘动其上的裙裾如同涟漪。
他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
“女君若不愿对洛阳世家用重典,可使二桃杀三士,令其自乱阵脚。”
这是沈阶张开干涩的喉咙,说的第一句话。
簪缨垂下眸子,目光从男子单薄的身上掠过。
沈阶跪在这里的时候,反省了很多。
他为何会在女君治疫一事上判断失误,马失前蹄,是因为陪着女郎成长时日最久的人,不是别人,是他。是他一路陪簪缨走到今日,亲眼见证过她的良善慈柔。
簪缨在沈阶的心中,便是世间一切美好的化身。
所以当一个两难的抉择摆在眼前,沈阶先入为主地认为,簪缨会选择舍一人而救万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想成就自己的执念。
他想以寒人之身,澄清天下世道,位列文班之首。
外表看上去,沈阶向着这条路,从未有一日动摇退缩过,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深深害怕他的野心终是镜花水月,竹篮打水。
所以他不容许自己行差踏错一点。
他知道想达成所愿,女郎和大司马缺一不可,所以那日他看似在劝女郎,实则是为了拼命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以至女郎前后对他说了两遍她不会给药,他都置若罔闻。
他像着了魔似的,只信自己认为的,只怕自己恐惧的。
所以他没在第一时间听出主君的弦外之音,这对于一个谋士来说,可谓致命。
他变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女郎除了他以外,还有很多人可用。
但沈阶和严兰生和傅则安都不一样。
傅则安从不去揣摩女郎的心意,只管无条件服从,如此做,就永远不会出错。严兰生聪明,能一下料中女郎的心,那是因为他没见过女郎从前的样子,不知这两年间她天翻地覆的蜕变,也不害怕自己让谁比下去,被女郎弃之不用。
沈阶怕。
他是生来便饿着肚子,低着骨头,被人踩踏到泥泞里的人。
他凭什么比严兰生他们更搏得女君的倚重呢,只能比他们更一针见血,更堪得用。
簪缨神情不辨喜怒:“这便是先生要说的吗?”
沈阶听到女君口中的称呼,悲从中来。
他忽然捏紧指节,抬起狭清的双眼:“沈阶若磕头哀哀向女君认罪,女君便能不计前嫌吗?前番之事,是沈阶狂妄自大,错不该……”
他声音沙哑,闭了闭眼,“错不该以死谏君。人主兼听则明,再有下次,沈阶依旧会直言劝谏,但在此向女君立誓,断不会再行出死谏之举。”
“没有下次了。”
簪缨平静地说,“先生教过我,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与你相识有年,到头来原是主不知卿,卿不知主。既如此,不必勉强,沈子大才,另谋高就吧。”
假若那日簪缨离开客栈前,能和沈阶解释得清楚些,也许后来的事便没有了。
但她是主他是卿而非相反,作为施令者,没有事事迁就同属下解释分明的道理。
簪缨回头与卫觎知会一句,迈步走了,去邻院探望吴掌柜。
“女君——”沈阶双膝蹭动,被石子磨砺,还欲开口,看见从门里踱出来的大司马,瞬间失声。
“论理,你为我护药,我该谢你。”
卫觎松泛地走下阶,低头看着那把嶙峋的瘦骨,神色洽淡道,“先起来,好不容易捡回的命,死在这冤得很。跟着我,愿不愿?”
未及弱冠的青衫郎逆着光影,喉咙滚动几下。
这句话对于沈阶来说无异于一种羞辱。
他不是任人踢来
踢去的皮球。
“谢大司马好意。”沈阶握拳抵地,口齿清晰,回头道,“沈阶此生唯事一主!”
可月洞门外早已没了簪缨的身影。
洛阳宫的牡丹开得正好。
自卫觎去青州后,徐寔代主公整肃军纪,严守宫城,军民无扰。
如今洛阳城内处处可见巡值的精甲兵队,北魏宗亲聚居的里坊,已被兵甲重重围控起来,里外不通信,旧京畿六卫没在攻城战中死伤的,也查点名册,皆被抓起看押,谨防作乱。
徐寔做事缜密,抚民得当,也没人胆敢在铁骑面前撒野,城里还算太平。
卫崔嵬到达洛阳这日,徐寔亲自带人出城相迎。
卫觎对这个父亲心有隔阂,徐寔却不能不敬。他亲自将白衣大袖的老人家扶下马车。
卫崔嵬在北地的杨柳色里驻足,他抬头,仰望洛阳高空,耳听伽蓝梵钟,怔然良久。
二人叙过温凉,徐寔得知卫公离开建康时所遇的惊险,多亏长公主相助才能顺利离京,很是感慨一番。
眼下京中无主,徐军师即引车马进城,径入皇宫。
卫崔嵬来了,自然要先见儿子的。徐寔猝然间也不知该如何言说大将军和唐娘子之间的事,他斟酌一路,进入紫微宫后,挑出能说的实话道:
“明公,大将军去青州接唐娘子了,算算时日,应也快回了。”
卫崔嵬闻言,神色古怪了一瞬。老人眺望着眼前巍峨庄丽远非南朝宫城可比的重殿高阙,几许,方笑呵呵回应道:“是吗,郗鉴之爱啊。”
徐寔听出了一身冷汗。
当年南渡之乱,贤臣郗鉴藏饭于口,哺喂给外甥,救子得活一同渡江。这是世人用来形容舅父对外甥情深爱怜的词。
听在知晓内情的徐寔耳中,可就处处不对味了。
在服膺名教的卫公眼里,二人之间还隔着辈份。
徐寔疑心卫公察觉出了什么,故意如此说,暗觇其色,只觉澹澹然如万顷平湖,深浅叵测。
他便不接此话,笑道:“卫公可知,前些日子传来军报,龙将军函谷关大捷,斩下北魏骠骑头颅,占住险关。龙将军发信回来请令,想一鼓作气带兵直捣长安,请求增兵。”
“濉水龙帅的骁勇,我亦耳闻。”卫崔嵬捋动胡须,仿佛把卫觎去接人的事给忘了。“军中之事老夫不大通,只是先前大破洛阳时,北魏主力已溃,龙将军在函谷又破敌军,北朝该是剩不下几个拿得出手的猛将,眼下正是晋军士气如虹之时。”
徐寔含笑道:“明公过谦了。龙将军在军报上还说,且允他带兵先围长安,他可以围而不打,等大将军做最后定夺。某以为军情急迅,瞬息万变,是以擅作主张,允诺了龙将军增兵之请,调三万精骑西行。”
攻占长安,一直是卫觎的夙愿。
龙莽话里的意思明白人都听得出,是他不争首功,愿意替卫觎先围了长安,等卫觎来破城。
徐寔知道卫觎在战中蛊毒发作最频繁的时候,已有意地将手里的兵权放手给几位嫡系将领,其中最看重的便属龙莽。
这一年来的并肩作战,也让徐寔看到了龙大帅身先士卒的刚猛,以及他对大将军的忠心,是以才敢将三万兵马说调就调了出去。
卫崔嵬闻言,反而摇首:“攻敌夺锐,力在扼其喉而舂其心。觎儿倘有大志,当蹈万仞,纳百川,何故不肯令麾下立功。”
这番言辞立足高远,有大气魄,徐寔肃然。二人且言且行,徐寔引着卫公参观宫室,卫崔嵬想起来问:“檀老板还没到吗?”
徐寔回说尚未,“三吴不比京城局势艰难,又有檀家势力在,我们的人去接,应当已在路上了。”
当务
之急,实则在洛阳。是如何取得洛阳世家的拥护,以与南朝博弈。
将卫公接过来,也正是请他出山。
徐寔虚心向卫崔嵬请教此事。
卫老一笑:“这无甚难的,洛阳虽初平,血污犹未干,民众心中尚惶惶无依。我便捡起我的老本行,在城中开坛授经,不限寒庶。盛世方有朗朗读书声嘛,以名教教化滋养人心,听得多了,自有浸渐之功。”
徐寔目光雪亮,想了一想,又沉吟道:“马上武功马下文治,卫公广收寒人,只怕世家不容。”
卫崔嵬道:“想当年衣冠南渡,还不是哭声连天,如丧考妣,过了江又怎样,还不是先渡者争官争功,后渡者争财争名。后归顺的总要吃亏。文远放心,越是大族掌家人,越会算账。”
他问徐寔:“你说,天下是世族人多,还是寒人多?”
徐寔一瞬明白了卫公之意。
寒人被世家视如脚下泥点,却也多如泥点。
一旦泥土凝聚成堆山填海之势——
试问受庇门阀之下大梦未醒的世家,急不急,怕不怕?
正这时,一名侍卫送来一封东边来的加急信件。
徐寔接过,见信封上是卫觎亲笔。
他心里先咯噔一下,留意到卫公投来的视线,怕大将军在信里提及唐娘子,泄露了形影。
军师不禁心道一声“主公害苦我也”,然在其位谋其政,他只得拼着在长者面前失礼,权当看不见卫公殷切的眼神,先一步将信展开,大略而快速地浏览一遍。
这一扫之下,徐寔大惊。
顾不上卫公在侧,他失声道:“唐娘子怎么出家了?”
“什么?”
卫崔嵬愣住,见徐寔神色不似作伪,想起缨丫头天真烂漫的模样,劈手抢过信纸,痛心疾首:“岂是吾儿无美色!”
第136章
宫城北阊阖门数里外, 御道之东,便是北朝丞相公干的司徒府邸。
然而今日的司徒府内无官吏,外有守兵, 门可罗雀,与昔日黄印紫绶出入其间的风光有天壤之别。
自卫觎夺取洛阳后, 北朝中枢六部, 除了户部和刑部还在维持基本运作之外,其余省部衙门皆同摆设。
司徒王丘护送北魏太子退往长安,卫觎进驻后, 对洛阳遗留的世家大族态度暧昧,并未清算王氏,这得以让王丘的胞弟王承——太原王氏的新一任家主,此时在永康里的家宅内, 捏着从南朝建康秘密送来的一封信满脸沉思。
写信之人, 竟是南朝丞相王逍!
南朝的琅琊王氏,与王承家族的太原王氏,往祖上寻根溯源还是同出一枝。只不过南渡之乱后,二者就分了南北,数代以来虽同样在朝中位居宰辅,彼此间却音信不通,可谓王不见王。
王承不知这封信是如何辗转送到他手中的, 他甚至怀疑,此信是否当真出自王逍之手。但信中所言,道卫大司马有心剪除世家,令他早做提防, 还是引起了王承的留意。
卫觎收复洛阳后, 便即传信回建康, 请南朝君臣迁都北上。
可北府军大张旗鼓地列阵江北,南朝至今不渡江。王承深知这场博弈中的微妙,换作是他,也不敢在此时迁都。
正因为卫觎战勋炙烈,不可一世,王承才不太相信他敢对北朝世家如何打压。
卫十六砍了北魏帝的脑袋,夺得洛阳,名躁一时是不假,可门阀世家才是北朝不变的根基。卫十六若有图谋南朝的枭逆之志,第一步便该是获得这些世家的认可与支持,如此才有几分稳固地位的可能。
就如同当年胡子打进中原,开始也杀了不少公卿,但到需要文治定邦之时,还不是照样要靠着拉拢他们这些世族耆公,去驯服底下的汉民。
铁打的世族流水的君,不管新主洛阳之人姓什么,折节下顾名士,方为正理。
王承从卫觎入驻皇宫那日便开始等,却一直没等到宫里的动静,反而含糊听到一些风声,都在传卫大司马如今不在洛阳。
难不成他真是战神转世,又领兵去转战南北了?
没几日,王承又听说南朝大儒卫崔嵬到了洛阳。
卫崔嵬在南朝开设讲坛收寒人为学生的事,也曾传到隔江的太原王氏耳中。当时王丘听后,嗤之以鼻地与王承谈笑:“士与庶岂能混淆同席,滑稽,滑稽已甚。南朝风流,原已沦为田舍翁徒了!”
北边士族的底气和傲气,来自他们从未离故土,从未改乡音,占据的本就是汉家衣冠正统。
否则逃到南边的那些人,为何狂热追捧洛阳书生咏,争相模仿浊鼻音,以此为风流高尚?
身着青雾色直裾博带常服的王承眼色深沉。
那个与卫十六关系不浅的唐氏女子,在青州的所为,他亦不乏耳闻。
可惜唐氏家业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个商籍,唐氏女的格局终究不够,招揽在手下的人,无一不是名不见经传者,全都出身卑寒。
这便是卫十六攻破北朝的全部倚仗:兵人,商人,寒人,还有女人。
若使这些人凌驾于世家之上,那真是岂有此理了。
王承点燃了一只蜡烛,慢慢烧掉手中的信。净手后,他推开书房的门,吩咐手下文掾,继续留意城中动向。
西边天际漫衍着大片鱼鳞状的绮色余霞,将庭中池水渡上一层暗淡的澄波,暮色近晚,王承便去正房向母亲请安。
才走出二房院落,一只雪白的狸奴扑到他脚下。
王承抬头,看见长嫂衣装整丽,扶婢携仆,是要准备出门。
王承有些讶异,见礼后道:“即将日暮,嫂嫂何往?”
王丘的妻子连氏看见小叔子,便想起自己那护着魏太子逃去长安,生死难料的夫君。
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但夫君前途未卜,小叔子这就迫不及待接过了掌家之权,未免也太心急。
连氏心情复杂,勉强挤出一丝笑:“听妙莲庵的尼姑说,东边出了一位转世佛子,妙洁清颖,在三川郡救济万人,疫不染身,过处无伤。婆母闻之大喜,等不及明日,令我亲自去庵中打听清楚佛子到来的日子,好示虔诚。也好早做准备,到时沾沾佛缘。”
王氏老夫人一向信笃佛教,初一十五的供奉回回不落,逢佛祖菩萨诞辰,更会大行布施,供养三宝。
王承没怎么放在心上,点头让出路,便往正房去了。
长安前夜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压住了满城烟絮。
不过这点毛毛雨对于围在城外的龙莽部曲来说,全不算个事。
一旬以前,龙莽领兵突破地势险要的函谷关,转战千里,一路追击到了胡儿的老窝,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反观偌大长安城,却是气象萧条。
长安作为咸阳古都,北朝陪都,本来也该是座能固守几月的军镇,然而去岁此时代北六镇的大起义,导致北朝元气大伤,到如今,都城墙上还有许多被兵燹损毁的痕迹,都未及修缮。
加上在南晋军队攻进洛阳的前夜,长安城东的宣德门无故自崩,识得星谶之说的名家都道,此兆不吉。
此时勉强换了扇木柞新门的宣德门外,升起一片浓郁的白烟,却是龙莽就地扎下的军营里在做早饭。
这帮兵痞子把头盔敲得震地喧天,故意狼嚎鬼叫,打仗不像打仗,倒像来此踏青郊游的。
很快,城头上小心翼翼冒出一颗脑袋,是个嗓门粗大的传讯兵:“将军且听,王司徒再令小人传话,我等愿意投降,投降还不行吗!北朝亡臣愿开城门迎贵部入城!”
这已经不是城内第一次喊降了。
北朝遗臣一路逃亡,勉强逃进长安城时,身边能打的将领几乎死伤殆尽,城内剩下的守备军,根本不是兵临城下的晋军敌手。
而这些北魏臣子又都是文弱之臣,担惊受怕几日后,身子骨便熬不住了。
运去也!留在他们手中的小太子与传国玉玺,俨然成了被狼群围住的一块肥肉,曾向北魏帝提出向南朝议和的王司徒看得明白,被恶狼盯住的食物,早与迟,都是要入其口的。
他这个顾命大臣,原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当时若非怕被誓死一战的陛下发怒赐死,王丘说什么也不愿来长安。
他的妻儿老母都还在洛阳。
他本也着汉家冠,又不是匈奴种,到了这地步,死守长安也搏不来忠声烈名,不降何为?
前两次的降书,是从城头缠在箭上射下,龙莽的副将拆信呈与将军,龙莽视若不见。
今朝第三次投降,肩扛斩马刀的龙莽在马上听得,一张鹰目方字脸顾盼自雄,操着粗戛嗓间笑道:“降什么,你们继续守!城内不是还有粮吗?放心,大司马不来,这城破不了。”
他要是抢了这个首功,他那个偏心眼的妹子多半要不开心,他们可都一年多没见了,哪能为这个坏了心情。
传讯兵欲哭无泪,将此言传回内城。北朝遗臣听闻,面色青白不定,皆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
相觑半晌,王丘忽跺脚太息:“村野兵贯,太凌辱人也!”
长安的军情传到卫觎手上时,簪缨一行人马已入荥阳。
漆如墨点的军隼在头顶的高空穿梭觇察,越向西走,陆续前来汇合接应的北府亲骑兵便越多。留在陵川的丁鞭部在处理完战俘之事后,也南下归入了
大部队,兵甲过处,匹夫退避。
进了兖州地界,卫觎便如矫龙归海,再无忌惮。他捏着手中信笑了一时,转头递给与他并辔齐肩的簪缨,同时给令探哨:
“让龙将军尽管去攻,下了长安,回来我为他庆功,再保媒说个嫂夫人。”
探哨领命,飞马而去。
簪缨衣红鬓花,乌长秀发系垂及腰,一双纤腿轻夹着汗血马腹,削肩嫩颈,柳韧腰肢,透出亭云风致。她单手执辔缓行,低头看着信,从卫觎的语气中听出轻松,跟着一笑。
她心中同时也一松,这是她的私心,以卫觎如今的身体,她不愿他再亲历亲为地四处征战。
“会否不甘?”
甲外披挂风袍的男人昂扬望天,“举目望日,已可见长安,这些年的仗不是我一个人打下来的,有什么不甘。”他微微一笑,“到时便带阿奴去看骊山晚照,灞柳风雪。”
长安与北地,孰大,北地比之中原大江南北,又孰大,他何必与自己的膀臂争朝夕之功。
他口中风景,皆是传说中长安的美景,唐氏祖上便是长安人,簪缨却还未曾去过。
她听了卫觎的话,知他对义兄极有信心,说:“长安且不急去,你觉得有无机会说动谢刺史归北?”
南朝不敢渡江,龟缩在长江以左,便是抱着再来一个割江分治百年的心思。不管是卫觎还是簪缨都深知分裂之苦,世家之弊,这是他们断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