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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还与簪缨据理力争的人,对她温淡一笑,“女君,隔着窗说吧。”

  很少见过沈阶笑的簪缨,看见他颧骨下那片不正常的潮红时,心跳猛地一静。

  如果说方才见吴掌柜在她面前倒下,簪缨只是震惊,方才听葛先生口述山阳疫情,簪缨只是悲恻,此刻,当她意识她最倚重的谋士很可能危在旦夕,她的心终于像被一条毒蛇

  紧紧裹缠住。

  如坠冰窟。

  “我请葛先生过来诊脉!”

  “女君。”沈阶叫住她,“我身上发冷,已经烧起来了,时间紧迫,谅阶长话短说。”

  他身上那件宽松发逛的青竹衫,与院墙下一杆迎风扑簌的孤竿野竹遥遥相映。

  最开始跟着簪缨的一段时间,沈阶身上的肉已经养出了一些,可是在青州劳碌这一年,他一边窜个子一边又瘦了回去。

  明知簪缨的体质不会染上疫病,沈阶还是微微避开头,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实低沉:“阶请女君速离武德,西去荥阳,与大司马尽早会合。”

  簪缨默了一下,“我决意先去山阳,蹈玉莫慌,我会尽力协助葛先生配出治疫的方子。”

  沈阶闻言,心里的一口气一下子像是泄了。

  他蹙闭上眼,脸上的神色须臾间,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绝望。

  “佛睛黑石,”他撑着打颤的身子道,“是大司马根除旧疾的药吧。女君,打算拿出来救别人?”

  簪缨看着他失语片刻。

  她知道沈阶聪明,历来聪明。她从未向沈阶透露过卫觎中蛊寻药之事,但沈阶还是凭自己揣测出了端倪。

  如此开门见山的话,一下子摇动了她心底的那座天平。

  但她很快道:“不会。我只是去尽我所能帮手。”

  “那女君就不该踏入山阳城半步!”

  沈阶忽然转目直视于她,加重声音道,“女君素来心软莫当,从未变过,就算此时决意不会给,一旦亲眼目睹那水深火热的场面,必然拔不动脚,狠不下心。”

  簪缨神色晦暗,见沈阶忽然后退几步,在灰尘飘浮的厦室内撩袍跪下去,神情楚穆:“女君,成大事者需取舍,你既笃定了不会给药,就要袖手到底,因你亲赴山阳除了自涉险境,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若你心怀侥幸,去了疫城,难料会出什么差池,变生肘腋之时,再想保住这味药,难矣!女君深思,此药若失,大司马如何?大司马若失,女郎余生当如何,这大乱初平而未定的天下又当如何?”

  他深识人心,远远比簪缨更了解她自己。

  她这个人就是这般,见弱小则不忍,遇不平则施援。

  这一路行来,她的目光一直放在世间最低处,救助世间最低人。如此心肠,固然是一片难得的仁心善德,但是,一味心软之人,是无法登高临顶的。

  “你起来。”簪缨轻呵一口气,“我不会给的。蹈玉,你不信我?”

  “那就离去,别进山阳城。”沈阶坚持谏此一点,目光深沉,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女君之道,一以贯之,蒙城军户之事女郎是如何做的,尹家堡假成亲女君又付出了什么,阶历历在目。一万人和一人,当女君身临其境亲眼目睹时,还能坚定不移吗?女君,切莫重蹈复辙,次次把自己添进民生疾苦的火坑里,你的宿命,是腾飞九天,不是与苦难众生共沉沦!”

  “重蹈复辙?”簪缨听出弦外之音,重复一遍,皎白昳丽的脸上划过一丝茫然,好像第一次认识沈阶这个人。

  “原来,你一直不认同这两件事,觉得我做错了?”

  沈阶腮骨棱动一下。

  第一桩,当初女君看不了蒙城军户受辱,要去救人,以三百人对阵三千,侥幸得手后,他为了给女君打造一支无比忠诚的武婢,逼姜娘拔刀,惹女君不快。

  时至今日,女君身边除了姜娘一个武婢外,再无自己的心腹女护卫队,用的还是大司马给她的影卫。

  第二桩,便是前不久女君与尹真假成亲事。当时沈阶力劝,一个尹家堡不值得她如此费心费力,想收拢就强围,想做大事本就是义不掌兵慈不掌财。

  可女君依旧不听,用的还是

  怀柔手段。

  怀柔不是不行,只是习惯成俗,她就会一次次被她的心软拖累,走的永远是弯路。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便算心怀广大吗?到头来山还是山,川还是川,不过一沟一壑而已。

  他一直认定,也一直为之努力的,是将他的女君送上峰巅云顶,睥睨天下,振臂一呼啊。

  反正今日该说的,不该说的,沈阶都说了。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他不知道。命途走到这里,沈阶睁着那双被高烧淬得熠亮的狭俊眼眸,索性开诚布公:

  “主忧臣辱,阶只为自己没能劝动女君而自愧。女君,这场瘟疫的源头,十有八九来自陵川,亦即源于战乱。真正能让百姓安居,减少死人的方法,从来不是施行小惠,而是尽快统一南北,平定天下。这件事,”

  他话音一顿,感觉到一股热流从鼻孔流下。

  沈阶伸指一抹,垂眸看着指尖上的鲜血,寂了几许,反用手背抹掉鼻血,对窗外的簪缨继续道:“这件事,只有大司马和你做得到。大司马非女君不能完成北伐大业,女君非大司马不能服众,你二人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南朝已经烂到根子里了。

  北朝则迫切需要一位重整河山的君主。

  她当仁不让的志向,该在这里。

  簪缨逆着小院的日光,静静凝望沈阶。

  她依稀记起,这个一路追随于她,看着她一步步有今日成就的郎君,第一日登门毛遂自荐时,对她的称呼便是女君。

  可她即使到今日,依旧想不通,怎会有人敏慧到从那么早的时候开始,就能预料到她会走上这条路,并一路赌定地跟着她出生入死。

  可他既然志向高远,所图甚大,到了生死之际,“你的命呢,不重要吗?”

  沈阶体内温度在灼烧,面上却笑了,“沈蹈玉从来不肯自轻,可在大司马的性命面前,我算什么,一城百姓又算什么。为了天下,莫说一人万人,一城一县,便是一郡一州也可舍弃。”

  “女君。你前半生吃够了苦,后半生只应尝甜。”

  沈阶将自己的心都剖了出来,仿佛终于可以在今日肆无忌惮地正视簪缨的脸,终于敢在临死之际,将这女子的每一根鬓丝每一缕睫毛都看清。

  他声轻如雾:“莫被路途所见的种种人世悲苦拖住步子,莫要不舍入眼的每一根被踩弯的草梗。小娘子……你往高处去,去到达那个终点。”

  唯有这样的主君当政,他想让天道大白、想让寒门与世家之间,贵族与将种之间再无畦畛的理想,才能实现。

  纵然不是由他来实现,岂敢欺天下寒门无骄子。

  否则啊……

  她这么柔的心肠,只会被一点一点拖累下去。

  这世上的妇人之仁何其多,可他希望唐子婴,只有一个。

  簪缨听他把话说完,眸中风雨如晦,转过了身。“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真,簪缨仿佛在今日才剥下沈阶那张冲默忱忠的皮囊,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扬言“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我人”的锐不可挡的少年郎。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

  她望天长出一口气,“一条命也许不值钱,唐子婴也许气狭量小,不堪为主,我只是不信谁的命天生那么贱。我的账,和你算法不一样。”

  言讫,她脚步迈出去,声音里有种超乎寻常的冷漠,“撑住了,等着药。”

  “西凉有女帝!”

  沈阶忽然脱口道出。

  他起身用青筋毕露的手掌扣着窗框,几乎想翻出去,去阻止簪缨那个自取灭亡的决定。

  簪缨脚步微错,回眸,轻淡地问:“女帝?那便是我的终点吗?”

  沈阶双目

  烧红看着簪缨离去,身体慢慢地,无力地沿墙壁滑坐下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挥毫写策的手指,恍惚忆起,他所见到的女郎第一次心软,比在尹家堡和蒙城时都要早。

  是在建康的朱雀桥边,她送了一袋救命钱给他,却为顾忌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寒士的自尊,说成买策钱。

  那是她性格里磨不去的美好底色。

  他自己都分辩不清楚,方才那些劝谏,有多少是怕女郎选错了路,使大道不行,又有多少,是怕她失去了一生所爱,将来后悔难过。

  他靠着墙壁无比自嘲地笑两声。

  沈蹈玉,你这滔天的野心啊……

  他笑过,目光坚定起来,忍受着浑身骨骼的炙烧酸痛,从怀里摸出防身的匕首。

  “阿母,恕孩儿不孝。”

  佛睛黑石不能有失。

  ·

  簪缨走出跨院,在洞门外看见了傅则安。

  白发郎君正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数地上蚂蚁。

  也不知方才的对话,他听去了多少。

  簪缨顾不上这些,她的眼神比进院前更沉暗,问统计出了多少免疫的北府兵,傅则安看了她一眼才答:“十人。”

  就这么多。

  “阿弥陀佛。”院落拐角突然响起昙清方丈的声音,他转进来,双掌合十道,“老衲身边还带了些武僧,些许能帮上些优昙华的忙。”

  “还优昙华呢?”簪缨快步迎过去,不敢让老方丈靠近沈阶所在的小院。

  之前她本是玩笑一句,请昙清方丈去洛阳白马寺,没想到这位声名在外的高僧老小孩似的答应了,舍弃济南本家,不依不饶地跟定她。

  今有此变,簪缨已经后悔连累了这班僧人,哪里还能使其涉险。

  “都是性命,贵寺僧人难道比别人百毒不侵不成。”簪缨按了下怀中的檀盒,“要念经超渡,时候还早些。”

  昙清却回了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优昙华有所不知,北地信佛的百姓,多啊。”

  ·

  谢榆骑着他日行五百里的坐骑,频频打马,撒着欢儿地往前跑。

  若沿途行人有机会看到,如此一个雄壮男儿脸上露出的却是孩子般的笑意,大抵会惊愕不已。

  谢榆实在不能不高兴,大司马的第六味药找到了,这比打了胜仗还令他欢欣鼓舞。他算着唐娘子的行程,影卫来报时他们尚在三川郡,算算行速,现应在武德附近。

  谢榆全速赶往武德县,然而来到城关,却见城门紧闭。

  那守城门的正是北府的兄弟,谢榆询问才得知这里起了瘟疫,须臾之间,眼里的笑意日沉西山。

  他沉声道:“具体情况详细报来,唐娘子现今何在?”

  牙门将将前因后果与谢参将禀报过,道:“唐娘子已往山阳城去了。”

  “佛睛黑石……”谢榆的一身热汗全冻住了,颤声问,“葛先生是说佛睛黑石能治瘟疫吗?”

  牙门将听问便答:“卑职是如此听葛先生说的。”

  “驾!”谢榆策马直奔山阳。

  ·

  簪缨点齐人后直接弃车骑马向山阳开拔。

  除了一去一回的葛清营,她带走的人只有那十人,生平头一回,簪缨出行没有侍女,没有影卫,也没有幕僚,这些人通通被她按在了客栈里原地待命。

  跟随她的倒是多了个强撑着身子骨又坐了回马的昙清方丈,以及二十来名由方丈挑选出的最为强壮的武僧。

  红衣高髻的女郎一马当先,她心中还回想着沈阶的那番慷慨陈词,心里总似有些不踏实。

  忽然,她猛地拉紧马缰,低喃:“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沈蹈玉!

  “女君,出了何事?”随行的护卫见簪缨马停,催动马镫上前轻询。

  “你速回客栈去看沈阶如何。”簪缨满手冷汗地扯着缰绳,只愿自己想错了。护卫应诺一声,见女君脸色实在雪白,“女君……可要一同返回,休息一下再出发?”

  簪缨摇头,时间不等人,她定住心神,随即吩咐众人全速驰入山阳。

  进了城,她第一件事便是让人携她的公印去府衙,通知山阳县令青州唐子婴来了,从此刻起,山阳由她接管,勒令立即封城,一切听从她的调遣。

  而后,还未等她深入到疫区,留在城门的守卫忽然来报,说谢参将来了,在紧闭的城门处叫门,定要驰马入城。

  “你未告知他此地发生烈性瘟疫?”簪缨一听就皱眉。

  守卫道:“卑职告知了,谢参将却不听,看他神色,有些……有些急躁。”

  簪缨轻怔,略微一想,心里头便明白了几分。“城门打开了?”

  守卫道:“没有。女君入城时下了死令,不让外人擅入,卑职未敢开门。”

  簪缨点头,挥手令十甲卫先随葛先生去药庐,而后抽出道旁板车上堆放的一把艾草条,往前身后背扑打一遍,抬步跟着那守卫往县城阙口快步走去,道:“你做得好,紧闭城门是对的,记住除了药材车,里不出外不进是铁律。”

  不一时,她来到城门口,脚步未停,抬手示意,守门兵见了女君方大开城门。

  谢榆正焦虑地等在城门外。

  “唐娘子!”一见簪缨,满头冷汗的谢榆目光忐忑又锐利道,“佛睛黑石呢?”

  簪缨原本要问他陵川的情况,闻声一顿,无意识伸手抚了下右臂,却摸到了他送给她的铁弩臂缚。

  她抬头道:“佛睛黑石不在我身上,你听我说,我……”

  “你将药用来救瘟疫了?”

  谢榆浑身冰冷,他一生誓死忠主,来的路上有多振奋,此时就有多心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女子,“唐娘子,你知不知道,这是大司马的救——你怎么能舍出去?”

  簪缨已被沈阶质问过一遍,她的脾性也没那么好,仍忍耐着道:“山阳城现危在旦夕,还极有可能向周边县城扩散的危险,谢参将你只听我一句——”

  “当初,”谢榆通红着眼注视簪缨,重声打断,“女公子你昏倒在榻,大将军要取药救你,谁都劝不住,卑职还记得他当时说,不能守家,何以守国,不能救一人,何以救千万人!他也有他的平生大志,他也有他的大好年华,可是在拯救千万百姓和女公子之间,大将军还是选择了救你!今日遇到同等的抉择,女公子,你如此伟大无私,宁舍大将军,也要救旁人是吗?”

  城门外道野空旷,谢榆的回声一声声回荡在萧瑟的天空。

  若是往常,早有人出来拦阻谢榆的放肆,但身日簪缨身边,没有别人。

  两个城门守卫见状,踌躇着不知是否该上前,簪缨抬指拦了。

  女子眸色如墨入深潭,背后一手,淡淡对谢榆道:“下马。”

  谢榆一愣,赌气下马,魁梧的身躯近前更显压迫。

  簪缨同时间后退几步,与他至少保持着一丈距离。

  “女公子,”谢榆的目光像一头受了委屈的熊罴,脸上却几乎要哭了,“谢东德不敢对您无礼,也不是说这一城百姓不该救助。但是大将军……您想想他这一生何尝不是水里来火里去,他就容易吗?他对您不好吗,您,您怎么舍得?”

  “你此来是为何事?”簪缨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谢榆更愣了,同时也被簪缨冷漠的态度激怒,大声道:“取药!”

  “现下药不在了,参将的任务完不成,这是谁的失职?”

  簪缨问过自答,“是你的失职,你未完成军令,就自己回去领罚。在我这里咆哮无状,念你初犯,我不计较,再有下次,我定不饶。”

  她说罢转身回城,城中还有诸多事宜等着她安排。

  谢榆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身影,不能理解,几日前还和大将军你侬我侬的唐娘子,为何会变成这个模样?

  他高声道:“好!女郎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转达给大将军。我唯有一语请问女郎:若今日急需此药的,是女郎生身父母,您也会如此大公无私吗?”

  簪缨眉心蹙然一刺,没有回头。

  “站着。”

  这道朗润而不容质疑的声音忽然而来,一出口便定住了谢榆的脚跟。“我倒不知,我家女郎,什么时候成了专门给你家将军找药的?”

  簪缨转过头,看见手持泥金小扇,一身松青缎袍风流倜傥的严兰生,向她一步步走来。

  他身后停着一辆包轴轺车,上面有尹家堡的徽记。

  她怔声问:“你如何来了?”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兰生不来,哪里知道女郎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女郎大度,给他脸了?”严兰生唇色红润,含着温和又安抚的笑意向簪缨执扇一礼。

  他哪里会说自己是怕尹真那个真阎罗哪天月黑风高再给自己一刀,尹家越是好吃好喝供着他,他越睡不踏实,是以一等身子骨有些好转,他就立马告辞溜了。

  谁知才到城隘处,他便听说山阳城起瘟疫的消息。

  风致从容的严二郎往簪缨身前一挡,笑看谢榆,“方才的话,不才听见了几句,心中奇怪,我家女郎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在青州,往寺院庙宇跑断腿的是她,香火钱洒出去无数的是她,每晚在公务之余通宵研读佛经的也是她。这味药可以说是女郎用半条命换来的也不为过,药是她的,她想给谁用就给谁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怎么了?”

  严兰生对佛睛黑石的得来经过,并不清楚,但谁让老天饶给他一副好口才,凭着东拼西凑的猜测,他猜也猜出了大概。

  簪缨眉间的阴翳微微散,“二郎,好了。”

  “你要算账?好,我就与你算账。”谢榆的火气却上来了,“唐娘子之所以有今日这副健康的体魄,能够走南闯北,全是因为大司马的那味西域水莲!这份恩情,又怎么还?”

  “严半仙教你个乖,账啊,得这么算。”这件事儿严兰生熟,他眼神发深,啪一声收拢折扇,“算数是吧,水莲是一味药,唐氏这些年为大司马找到的白鼋甲,龙漦香,从我这得的金鳞薜荔,是三味药,就算不算佛睛黑石,能不能顶?”

  “二郎够了。”簪缨折眉。

  她不喜欢他们拿这种事议论,更不想听别人把她和卫觎分割得清清楚楚。

  她抬手勾着严兰生的衣领往回领。

  严兰生顺从踉跄之余,还回头多抢了一句:“——我再说一遍,我家女郎不是为了给谁找药而活,她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主张。她与大司马之间无甚恩不恩的,那叫情,此间自有大司马懂得,何用外人质问!”

  回应他的是马蹄愤然离去的声音。

  扬尘落尽,簪缨无奈地看着严兰生,“你这样说,倒是骂我。”

  严兰生收起那副尖酸的嘴脸,柔眉软目地看着这个明明比他小了好几岁,却无一丝软弱稚态,反而静默坚毅的小妹妹,轻道:“女郎,你辛苦了。”

  怀揣这一日沉重之心的簪缨,与那双带笑的眼睛对视片刻,垂下眸子,很轻地吐了一口气。

  至少,不是所有人看她都如愚善之辈。

  ·

  谢榆一路挥鞭打马,回到陵川又是一日。

  丁鞭正愤慨地向卫觎汇报:“用了刑的魏卒俘虏交代了,他

  们见有战马化脓病死,就将剩下的瘟马赶往河北济水一带,又分了一队人把死马马肉割下风干,一路往南无偿发给贫弱的流民,意图将瘟疫传给南人。”

  正说到这里,便见谢榆回返,下马时甚至绊了一下。

  卫觎蹙目相视。

  丁鞭意外地看着谢榆通红的双眼,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将军,佛睛黑石没了!”谢榆开口便是哭腔。

  “什么叫……没了?”丁鞭大吃一惊,往前迈了两步,下意识看向卫觎。

  卫觎立在衢口牌楼之下,身影颀长,阳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两侧打下阴影。他嘬唇一声,召来扶翼。“她出了何事,舌头捋直说话。”

  谢榆一腔悲懑,将他所闻所见毫无保留,一五一十都转述给卫觎。

  丁鞭越听越心惊,他方才还在侥幸,现下天气不算热,南边的城镇未必就会大起瘟疫。可没想到山阳城已经沦陷了。

  再听听谢榆对唐娘子的质问,丁鞭更不可思议,“你怎么能……”

  “她自幼丧父失母。”卫觎上马,踞鞍回头的眼神森冷得令人胆寒,声音却平静如冰,“她做错了什么,让谢参将敢拿她已故双亲说事。”

  谢榆扑通跪倒,冒死哭道:“可是那味药是大将军的救命之物啊!”

  “大将军!”正这时,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人是王叡,下马将一只紧紧包裹的四方檀盒交给卫觎,“此为女君交代属下送来之物。”

  卫觎眸底含赤,呼吸烧灼着他的内心,让他疼得不知怎样是好。他接过,撕烂布条开盒扫过一眼,没有一点意外神色,随手抛给丁鞭。

  “去领军棍。”他策马而出,身姿悍野,忽又改了主意,回眸点中谢榆,“等我回来,亲自打。”

  谢榆头皮发麻地看着丁鞭手里那颗圆润的黑石,“怎么会……”

  ·

  严兰生再懂簪缨,簪缨也没敢放他入城帮忙。

  不管严兰生如何恳求,簪缨还是命他在周边尚且安全的庄子安顿下来。

  进城后,簪缨回到城南临时搭起的纵长一条街的隔离药棚。

  看着列成一排严阵以待的十甲士,她对葛先生道:“七八百人我凑不出来,但北府兵以一当十,先生当有耳闻,是以这十人,先生随便使唤。”

  “女君,拿我们当牲口啦。”其中一个兵性格大胆,把簪缨当成他们大将军,扮着鬼脸找揍地言笑一句。

  簪缨挑眉看了他一眼,艾条在手,顺手抽在此兵身上。她想起一个久远的故事,清清嗓音道:“此役过后,不论成败,尔等首功。回去我给你们说媳妇。”

  十人哄然。

  女君的声音可比大将军哄人玩似的语气好听多了。

  他们往常都是外勤兵力,近不得女君跟前效力,但与女君相处这一日,十人便已打心眼里服帖。

  他们面上轻轻松松,却何尝不知山阳城是个瘟城,像女君这般金尊玉贵之人都敢亲身赴险,他们何敢惜力。

  葛清营百感交集地看着这名女子。

  他本以为,唐娘子的选择只有两种,要么留药,要么走人。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簪缨虽然没有拿出佛睛黑石,她却自己来了。

  “神医,别感慨了,干活吧。”许是才见过严兰生的缘故,簪缨的心没那么沉了,连语气都有丝丝玩世,对葛清营微笑一下,“我知道这几个人远远不够,但能帮你争取几时就是几时,且尽人事,再听天命吧。”

  她不知别人是如何看待她的,她同沈阶说过两次,她不会给药,见到谢榆的第一句话,她也在解释。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佛睛黑石的意义。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第二个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