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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他玩闹的簪缨听到这句话,心跳一顿,悠闲之情瞬间消弥。

  她不知道正常时

  候的小舅舅,会否在言谈间轻易冷酷地说出覆灭一国的话,但她本能觉得不好。

  她一下子扭回头。

  暮春的斜阳,从翠柳叶片的缝隙渡染在卫觎身上脸上,金澄光芒把他的瞳孔映成琥珀色,里头全是窸窣的笑意。

  他人却没笑,问:“阿奴是不是以为我失智疯了?”

  “你逗我玩!”簪缨反应过来,他眼里那种笑,正是从前他躲在屏风后头等着她追出来的捉弄,是他藏起冰酪盏里的樱桃故意问她时的娇宠。

  可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但与此同时,又有一种沉厚的踏实与信念感在簪缨心里萌发。

  这种感觉是卫觎给她的,他强大到连自身讳莫如深的事都可拿来说笑,一下子让簪缨觉得,一切都没那么可怕了。

  “卫十六只在阿奴身上失智。”卫觎仿佛瞧不出来女子是假生气,还认认真真哄着,用一种浮荡不羁的语调,像个十几岁少年郎,“别的人,让她玩去。”

  亲卫们怨念地刷了半个时辰的马。

  因为他们的大将军不务正业在马上哄了未来主母半个时辰。

  虽然簪缨根本不曾吃味,更不用人哄,但身后的人一定要说,她也只好红着耳朵听完。

第126章

  次日, 他们到达了鸢坞。

  堡主林成晖正要外出办事,当头看见簪缨和人同骑而归。后面跟随十数骑护卫,沉劲干练, 锋芒不露却气势惊人, 一看就不是他们这里的人。

  林成晖不由怔愣地停住, 骏马收蹄,他唤了声:“女君。”

  那马上的男人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威势, 让多少算个练家子的林成晖背后寒毛倏张,被压得浑身不舒服,就像被一柄沥血的枪尖抵住了命门。他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簪缨下马, 没有介绍卫觎的身份,她问林堡主何往, 得知他要去泰山郡的桓台巡阅兵甲。

  “先别去了, ”簪缨道, “我不日要走,有些事要同堡主交接。叫张、杨两位坞主,曲、毕两位家主一并来, 三个郡的租赋供军, 粮簿账目,马上汇总送来。”

  林堡主连声答应,遣师爷去办。

  堡中的孩子们早已看到唐姊姊回来,只是今天没有一个敢上前闹她。可是孩子的好奇心又大,都躲在草垛后头,偷偷观察唐姊姊带回来的人。

  坞中一些尚未嫁人的小娘,也半藏着脸儿在道旁偷眼打量唐娘子身后的郎君。

  年值豆蔻的少女与男人看人的角度不同, 她们只觉这个男人太高大了, 又如此英俊, 如此伟岸,充满了能给人遮风蔽雨的雄性阳刚之气,有几个小女娘不由自主红了脸。

  不过在簪缨经过她们时,女孩子们又马上收回视线,落在她身上,熟稔殷切地唤一声“唐娘子”。

  唐娘子是女子,自她一来却撑起了鸢坞的一片天,让这里不再受到敌侵匪袭,将此地治理得如世外桃花源一般。鸢坞的小娘们比起好奇这个外来的男人,更敬慕唐娘子。

  唐娘子给她们看见了女子的另一种活法,纵使暂未觅见强壮的郎婿相伴,她们自己也会尽力保护自己。

  簪缨在一片见礼声中习以为常地颔首,步履未停,往议事厅里去,丹绣裙摆随步飘动,像铺绽的朵朵莲花。

  若有时间,她该好好向卫觎介绍一下这里的人和地方,告诉他自己与他分开后,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度过了思念他的岁月。这里的风土人情古朴而宁静,像家,她很喜欢。可是行程太急促,义兄还在函谷关打仗,她只能先可着正事。

  卫觎一路跟随在簪缨身后。

  大司马出行,鲜少有屈居人后的时刻,但这里是簪缨的地盘,他遂意地由她领着自己。

  望着她受人爱戴,坦然稳重的背影,卫觎眼神柔软。

  庄园中有坞民正在酿春酒,只在猝然闻见曲蘖的味儿时,卫觎专注在簪缨身上的视线摇晃了霎那。

  他目光不受控制从酒桶上一扫而过,体内仿佛有钩子生出细密倒刺,勾挠他的肝肠。

  低头瞥了眼自己在地上的影,卫觎靴底碾上去,紧扣在身后的手背绷出青筋。

  一头白狼忽然不知从哪道斜刺窜出,仿佛闻到旧主的气息,连老迈的身形都轻快几分。到了二人近前,白狼却先用尾梢亲昵地扫了扫簪缨的薄麂香靴,如同接风,而后洋洋地仰颈看着卫觎,讨好他。

  卫觎瞥眼,觉得这头老畜在挑衅。

  簪缨看见狼,倒想起件好笑的事,回头含出一枚笑:“这里盛产红鹰隼,自来有训鹰养犬的风俗。我之前也想养一只自己的鹰来着,可你的狼霸道得很,鹰犬不让近身,喏,好几只猎犬都被它咬秃了背。”

  卫觎在簪缨转过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靴尖不客气地拨开狼的大尾,淡道:“想养就养,惯着它做什么。”

  簪缨听到这语气,桃花含情的眸子看他一眼,又看看狼,联想到什么,忍俊不禁。

  卫觎眸底生漪,身子向前微倾,想说一句话。唇角才动,得着信儿的杜掌柜被惊动出

  来,一见卫觎大惊,“大——您怎么来了?”

  他有一年余未见卫觎了,但反应很快,不知大司马是否要在此透露身份,叫到半道又收住了。

  簪缨简单同杜掌柜说了说,杜掌柜听着洛阳大胜、冀州敌袭、尹家堡结义,还有小娘子马上要离青赴洛这种种事,怔营好几息,垂头看着两人快挨在一起的手背,咽下一切疑问,比手先将人往堂里迎。

  当下寒暄不赘,卫觎不是客,不需要簪缨如何招待他。她奔劳一路,也不及洗沐风尘,休歇片刻,几位坞主同掌事一到,簪缨便同他们谈起公事,交付青州的一应事务。

  期间卫觎便坐在主案的侧首,听着,不插口。

  他习惯性地一摸襟怀,想起祖将军送他的兵书竹简被他留在了洛阳皇宫明堂里,随手取了案边一本账册子翻览。

  然他的存在感实在太强,每个入堂回话的主事都不由自主往卫觎身上看,视线停留又不敢超过三息。皆暗中猜测,此气质拔群的男子为何人,为何独得女君青睐。

  要知这屋里的账簿事关青州根本,皆为机密,有一些连林堡主也沾不得手,他拿来就看,一向公私分明的女君竟也视若无睹。

  有聪明人猜出了几分端倪,更感惊愕,态度越发严谨。

  簪缨御下向来如沐春风,从无严刑峻法之事,她在这里居住一年,到了临走,头一回觉着自己的议事堂也有积云催压的威势绕梁。

  她心里觉得想笑,面上一本正经,将粮赋、田籍、兵伍、舰队几项大宗安排得有条不乱。

  簪缨就是串连青州各个州郡势力的那条线,向东掌着盐厂,通着海贸,向西与洛阳遥相呼应,向南又有豫州这半个兄弟,而今的青州是怎么着也受不了亏待。

  是以簪缨离开归离开,青州该怎样运转,丝毫不能乱。众人也心知肚明,一旦失了唐娘子这位主心骨,如今南北未定,青州又会恢复成四分五裂的三不管土匪窝。

  能舒舒服服在家进账,总比从别人嘴里抢食来得舒坦,哪怕为了自身图存,这些宗主焉敢不尽心尽力。

  一样一样地处理下来,便用去了一个多时辰。

  卫觎中间听簪缨说得喉咙微哑,为她添了两回茶。

  最后一位禀事者,是簪缨从江南带来的吕掌柜。

  他认得大司马,看着卫觎和簪缨两人之间虽无昵态却自成一脉的氛围,虽不比杜掌柜详知内情,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心道除了此等独步天下的英雄,也没别人堪配东家,真真是再好不过。说完了正事,吕掌柜借着东家的光和大司马小心搭话:

  “大司马,咱晋人真把洛阳给打下来了!嘿,解气!大司马是特意来接东家的吧,仆还记得,您从前去西市给东家买酪……”

  卫觎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方漫淡点下头,“出去时带上门。”

  吕掌柜顿悟,一拍自己的碎嘴,抛给簪缨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是半为长辈半为从属的神色,赔着笑扭身出去了。

  不忘给小年轻阖上堂门。

  堂内阒静了,簪缨失笑地揉了揉微微僵酸的脖颈,“我的人都被你吓了个遍,哎——”

  她话音未落,被卫觎托住腰臀抱上了案几。

  几本账册子囫囵地掉了下去,卫觎视若不见,抵膝贴上去,视线向下,落在簪缨潋滟生色的眸子里。

  他眼神水亮锋锐,呼喘着热气:“刚刚笑什么?”

  簪缨眼前光线一暗,全落在他的遮挡中。她没明白话意,愣愣吃笑地推他,觉得这样姿势发羞。“什么……”

  “刚才,”男人一双英气丽昳的剑目勾着她,扣牢她纤窈的细腰,挺胸故意挤压她胸.脯,另一只手捏上她的后颈,像是惩罚又似给她按摩解乏,按得簪缨酸酥又松快,很快

  出了层薄汗。她听见他用轻若羽挠的语调问,“阿奴笑谁呢?”

  簪缨恍然明了,是方才在庭院她拿他和狼作比的心思,没藏住。

  看看这不遑多让的霸道,簪缨忍笑低头在他肩头顶了一下。

  过了会,她抬起鹿儿般盈盈水润的眼眸,凝视眼前这双深黑色的眼睛,兰香轻吐:

  “小舅舅,你当初对我说,我还不曾见过世间更多更好的俊彦儿郎,我还有许多选择的余地……那时候,我理解你待我的好,但心里有些生气,觉得你看低了我的情意。”

  卫觎呼吸微沉,定定看她。

  簪缨崴在他怀里,不是谈公事时的明利口吻,找回了改掉许久的软侬声腔,喁喁诉说着:“可自别后,我越往远走,见到的人、做成的事越多,越能体会到你不肯与我约定,让我身后无牵绊,是在给我多大的自由。”

  她眼睑红赩赩的,冶艳而娇美,“我想告诉你,这一年多我看过了千山万水的风景,也结识了许多俊采有识的男子,看来看去,还是最喜欢你了。”

  卫觎眸底的漆黑四散涣开,顺着鼓动的血液流进四肢百骸,把他一身的劲都酥散了。

  他拢着她的手从指尖开始战栗,改为以腕相抵。

  他曾怕他是她少年懵懂时的误判,怕自己蛊发时控制不住伤到她,可现在卫觎只想牢牢留住她不放。

  他目光在簪缨甜美如蜜的唇上飞掠而过,嘴里咬出一点血,强迫自己清醒些,闭眼抵住她的额头,哑声道:“说你想我。”

  簪缨半阖上眼,与他呼吸与共,霎动着长睫,“我想你。离开你的第一天,第二天,很难熬,因为我的眉心发痒。分别后的第一个月,第二个月,也是很难熬的,因为我怕北地苦寒,你的裘衣不够厚……

  “春日时,我收到你寄至的亲笔,说要赶来给我过生辰,我十分欣喜,却又担心你行军的进程被我耽误。初夏时,听闻你大获全胜,那一日我整夜未眠,那是我收到最好的生辰礼物……

  “观白,小舅舅,我拜每一座佛像时,心中念的都是你。你说,我有多想你。”

  卫觎揽紧她,“为什么这样会说情话?”

  因为是他,她的一腔心事便皆成皎月。

  簪缨情到浓时,不是想忍便能忍住,自然地仰头亲了下他的下颔。

  卫觎受了,簪缨又贪恋地去亲他的脸,吻他的嘴角,卫觎丹田里着了火,却始终一动不动地随她高兴。

  直到簪缨迷迷吻向卫觎嘴唇,卫觎克制地仰起头,绷出轮廓分明的喉结。

  溢出的笑音沙哑:“这里真亲不了,会出事的。”

  簪缨水雾弥漫的眸子蓦然清晰了,才发觉卫觎的身子在抖。

  那不是寒冷,也不是恐惧,他垂低的眼神散发着雄兽锁定了猎物的侵掠与兴奋,却用漫不经心的笑意掩饰得温和些。

  簪缨顿时懊恼自己,退出他的怀抱,紧张道:“对不起,你怎样了?”

  耳听她道歉,卫觎痛惜,松开绊着她的手,漫淡甩了两下麻入骨里的腕子。他目含赤色,却无进犯的举动,温和地看着她,答非所问说:“从没低估过你,我是怕高估自己。”

  ·

  当晚,杜掌柜殷勤地将卫觎安排在与簪缨相隔几排屋宇的房间住宿。

  杜掌柜是个人精,小娘子这次赶回来身边连侍女都没带,在路上夜宿时和大司马是怎么样的,他不问,心里也有数。但只要在他眼前时,两人只要一日没成婚,就得分开睡,否则他心里那关过不去。

  老掌柜是用心良苦,卫觎则顺水推舟,应下了。

  簪缨被白天的事吓了一回,警醒自责,嘱咐亲卫好生照顾好他。

  亲卫连声答应,结果转头到夜深人静,就听

  从大将军的吩咐偷偷弄来了两坛酒。

  卫觎喝得很急,喉咙不停急促滚动着,像是涸澈之鱼的挣扎。一坛饮尽,再接一坛。

  过后,卫觎敞着酒水淋湿的衣襟,盘膝坐在灯下望着那两只空坛子。

  本该是餍足的神色,却流露一种无声的疲懒。

  “别告诉她。”明知他的人不会多嘴,卫觎还是多此一举地道了一句。

  到了第二日,簪缨交接事毕,同卫觎赶赴洛阳。

  任氏的身孕月份大了,受不了急赶路的颠簸,簪缨就让杜伯伯陪她徐去洛阳,留下人手护卫他们。余下能带走的属秩,她皆带上。

  她的汗血宝马已经成长得很骨相神峻了,她提出要自己乘马,卫觎点头没说什么。

  两人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沿途过峄山坞时,簪缨抽空又去拜访了沮坞主,同他达成继续合作的共识,而后顺利地赶到巨野泽,和已经在那里等候的王叡、沈阶、春堇等一行人马汇合。

  这一路顺风顺水,舟车两不误,簪缨本以为便会如此一直到洛阳。

  不想过了济水,卫觎安置在黄河北岸的一路斥侯突然快马来报,道从洛阳逃逸的一股魏军据住了青冀交界处的陵川城,在那里屠害百姓,掠粮为资。

  卫觎听后立刻握缰望北,眉宇间渗着丝丝寒戾。

  他们所在之处,离陵川一日便至。

  “多少人?”卫觎沉声问。

  斥侯道:“不足千人。”

  勒马与卫觎并齐的簪缨一身红色斜衽骑马装,一听卫觎的话音,便解其意,听到人数先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卫觎,“我这里有五百骑,小舅舅带着去。”

  当初入青州时,卫觎说要给她两千骑压阵,结果临行时一算,足足点了三千。簪缨留了一千人在泰山郡压服赫连堡主,一千人在尹家堡,还有五百铁骑守鸢坞,剩余的都带出来了。

  这些精骑皆是北府旧人,跟着卫觎作战算是榫找到了卯,必定顺手。

  卫觎望着簪缨如墨出岫的湛清眉眼,本来说好,要陪她一同去洛阳,一日也不分开的……很快,他收回视线,道:“三百足矣。你一行先去荥阳等我,若六日内我赶不回,你便联系当地太守,护送你径入洛阳。谢东德,点兵!”

  再向南便是兖州的地盘,耳目谍探密如蛛网,不会有胡人渗入,他也可放心些。

  谢榆应诺一声。丁鞭是个会来事的,对大将军笑道:“将军心里急,末将等努努力,去一日回一日,中间用三天打下来也不是不行!”

  卫觎没有骂人,眼里泄出些笑意,目不瞬睛看着簪缨。

  簪缨原想对卫觎道一声小心保重,但看他手下的人还有心思玩笑,便知这场仗不很艰险,故意挪开目光,不语了。

  一时兵勇点齐,卫觎又深深看她一眼,话不多说,领兵即刻出发。

  只是扶翼策出半里,马上高拔傲岸的身影又勒马折回,逆着光,绕簪缨的红马转半圈,“等我不等?”

  簪缨怔怔地看着他回来,对上那双英锐无俦的眼睛,红着耳垂道,“等。”

  卫觎去后,簪缨命王将军调整了护卫的队形,在原地歇息一刻钟,继续上路。

  结果还没行出半日,后头一匹快马四蹄翻飞追赶上来,伴随一声耳熟的呼唤:“优昙华、唐娘子,等一等!”

  簪缨回头一望,只见来人竟是昙清方丈。年过耳顺的老和尚腿脚没那么利索,但为了赶得及,还是让一个武僧载着他骑马追至,见着簪缨的面,昙清不及爬下马,白着一张风尘扑面的脸喘息道:“佛、佛睛黑石有下落了。”

  簪缨心中蓦然一震,“当真?”

  “是啊。”昙清方丈把簪缨的事当作佛祖降下的考验,一刻不敢或忘,

  匀着气息道,“此前娘子托老衲寻找,都是朝有大德高僧坐化的庙宇去寻觅,今朝老衲的一个弟子来禀,打听到三川郡的一个县里,有座尼姑庵,曾坐化过一名独目比丘尼,圆寂后独目化为舍利存世。”

  “大师辛苦了。”簪缨心绪翻涌如潮,向昙清方丈打个佛礼,而后忍不住看向小舅舅不久前离开的方向,含着颤音,向大队人马吩咐:“掉头,去三川郡!”

第127章

  根据昙清方丈得来的消息, 那间尼姑庵就坐落在三川郡重霄县的里坊内。

  乍然得到佛睛黑石的下落,簪缨的心如云翳破散,激动难言。但她并未忘记警惕, 进城之前,先遣王叡带人潜入县城中探查是否有异。

  她非信不过昙清方丈, 而是这里离叛军作乱的陵川很近。

  卫觎前脚才走, 这个消息便至, 难免惹人生疑, 簪缨再怎样急不可当,也须得小心行事。

  王叡带人经过一番查探,未见城中有异样, 回来向主子禀报。

  簪缨听了, 一颗悬紧的心微松,命手底的二百北府精兵下马卸甲,随她入城。

  这样的阵仗, 自然惊动了当地县令。傅则安擅与公门打交道的优势突显出来, 由他出面应对。簪缨则雇了个当地乡人领路, 直接朝尼姑庵的所在赶去。

  沈阶随行,途中转目望见簪缨唇白若雪, 呼吸轻屏的神情。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形色紧张的女郎了。

  佛睛黑石。他心中默念道, 女郎这一年里下尽苦功寻找的, 便是这个。

  “唐娘子,慢些。”昙清方丈才被快马颠簸了一路,跟不上趟,气喘吁吁道, “既来之, 则安之, 庵寺就在那里跑不掉,唐娘子不必情急啊。”

  他越安抚,簪缨步伐反而越急,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比当初听见金鳞薜荔的下落时也不遑多让。这小县中的寺庙,不比南朝京都中刹寺如林,义筵如市的盛况,规模中下的小寺院往往坐落在里坊之中,左邻右舍皆民居,沾染了烟火气。簪缨一路脚步不停,左行右绕,到得庵前,见是一处清静平常的小庙,抬目只见黑地匾额上书有“普慈”二字。

  簪缨深吸一口气,闻到淡淡的佛香味道。

  但她没有马上进去,打发了乡导,先命影卫入内探察。

  普慈庵平常多是信女居士往来,忽然间有这许多矫捷大汉涌进来,且还如入无人之境地内外翻查,顿时引起庵中尼姑的恐慌,响起几声低呼。

  普慈庵的住持是位五十岁上下的比丘尼,身材高大,着一袭素布宽袍禅衣,闻声自禅房出,袍脚带风,见状皱眉,问所从来。

  昙清在庵门外也蹙眉心,他虽奉簪缨为主,可同为沙门中人,心有戚戚,无奈地看向簪缨:“唐娘子,未尝谨慎过头了。”

  簪缨不置可否。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价几何,也知道佛睛黑石是小舅舅性命所系。虽然关于佛睛黑石的用处,她连昙清方丈都未透露分毫,应当不会被人察觉,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小心驶得万年船。

  直至影卫出庵,向主子轻轻摇头,示意没有危险,簪缨方命姜娘卸刀,带人入庵。

  进了院,簪缨向这位不怒自生威仪的高大住持拈一个标准的佛揖,歉意地说:“在下唐氏,听闻贵庵中有神迹,特意远道来拜会。”

  她低下头,露出斜衽领下一段洁白后颈,恳声道:“冒犯之罪,只缘自身有些难言之隐,绝非有心亵渎神佛,敬请师父谅宥。”

  她是先兵后礼,昙清是拜佛拜到西,为了帮忙打圆场,紧跟着表明身份。

  住持神色镇定,她听说过济南大觉寺的昙清方丈,佛法高深,面色稍缓,望着眼前一行不速之客,“不知诸位前来,是为何事?”

  “阿弥陀佛,”昙清方丈看簪缨一眼,向住持道,“涅槃经有言,佛陀破四魔而涅槃,如大火灭,度有彼岸。听闻尊师圆寂之日,睛眸化为舍利,举世罕闻,此大德显圣之迹,这些年却未向信众宣扬,使之知晓世间真有无边法身。是以老衲前来,特为请见圣物,望师父行一方便。”

  “方丈如何晓得?”住持听到这话,怔住。

  很快她便想通,这群人是有备

  而来。

  师父生前座下收有数位弟子,师尊在坐化前夕仿佛知晓自己将化舍利,交代不事声张,但若有心打听,总能探出一二分风声。

  师父圆寂后,由她接掌了这座尼庵。师父的遗泽之物,她已小心收藏近二十年。就是因为知道此物珍贵,怕引起纷争,是以从未向外透露过。

  住持沉静无波又如深井幽邃的目光,在簪缨的脸上定了定,又看看眼前的阵仗,面无表情道:“既如此,随我来吧。”

  簪缨呼吸轻沉,一步不敢落后,随住持去往她的禅房。

  只见这位尼庵之主进屋后,一言不发从屋内最深处的老木箱中,取出一只半尺见方的沉檀盒,转身,恭谨放于案上。

  住持阖眼默念一句什么,慢慢打开盒盖。

  不止簪缨,连昙清方丈的呼吸也屏住,对于这件只存在于佛经描述中的佛门宝物,他见所未见,同样好奇。

  簪缨定睛看去,见那盒中盛着一颗龙眼大小的黑珠,黑圆如石,表面却散发着淡而莹润的光泽。

  昙清面色微变,凝神细观片刻,忽然揖首长拜:“阿弥陀佛,这……这便是佛睛黑石!令先师必悟得高深佛法,方有此等功德!”

  簪缨听见老方丈声音里的颤抖,几乎在霎那,她闭上同样发颤的睫梢,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小舅舅。

  待她睁眼,眸里已蕴出一片势在必得的光芒,向住持直言来意:“实不相瞒,在下寻找此物已久,是为治病救人。恳求大师恩赐与我,我必铭感五内。”

  她看出这位住持乃是位世外高人,不敢提出以金银俗物作为补偿。

  但只要这位师父愿意赠药,她愿意倾尽所有满足她的要求。

  面对簪缨深切的注目,住持却只淡然说:“贫尼从未听说此物有治病之效。纵使为真,以尊师百世修行所得遗物,去施救于一人,贫尼修行尚浅,不能舍让。”

  她平静看着眼前女子,“贫尼不肯,施主是否要抢?”

  簪缨怔营一静。

  昙清正欲开口,簪缨目光很快地流转一下,未答此言,低声说道:“在下何敢造次,只是在下尝浅读佛法,知佛祖对众生心怀慈悲,不分高下。我见经书有载,昔者,佛祖涅槃之前受纯陀最后一餐供奉,乃是旃檀树耳。此菌菇原本有毒,纯陀不知,细心煮好后奉予佛陀。佛陀具无边道法,自知有毒,却因机缘已至,仍旧服下,而后涅槃。

  “涅槃之前,佛陀却令众弟子不要责怪纯陀,说此最后供养,与衪在尼莲禅河边悟道的最初供养有同等功德,大师,这不就是佛祖大慈大悲,不舍一人的见证吗?

  “……我又听闻,‘菩萨’在梵文中的全称为菩提萨陲,菩提,意为觉悟,萨陲,意为众生,菩萨之意,便是觉众生之苦。众生广大,却也是由一人一人组成的,一个人,便是众生之一,焉何不能救?”

  丰姿貌美的少女侃侃而谈。

  她过去每一个苦读佛经的夜晚,每一次钻研梵文的痛苦,仿佛都在今日得到了回应。

  她所有的努力,仿佛都是为了眼下这一刻,为的都是说服眼前这个人。

  抢?佛睛黑石近在眼前,她带了这些人来,若住持最终仍不愿施舍,她必然是要强抢。

  但在此之前,簪缨还是想尝试用言辞说动住持,因为她不愿小舅舅身上沾染半点因果。

  若有报应,报应在我。

  住持平静以对:“既如汝言,一切便当顺其机缘。涅槃经中更有言,‘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夫盛必有衰,会合有别离。壮年不久停,盛色病所袭’,是以,何必强求?”

  何必强求?

  这真是个最好回答的问题,簪缨不假思索道:“因为他是对我极其重

  要的人。”

  温柔与坚毅同时在簪缨眼里浮现,她直视着住持道:“非但对我重要,我要救的这个人,对于当今天下,同样不可或缺。我不敢说救了他一人,便等于拯救天下万千黎民于水火,但是世上若没了这个人,世道一定会比现在更遭。求法师舍药。”

  昙清方丈连连咳嗽几声,惊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一个天大秘密,压住惊异,向住持解释道:“法师,老衲可以名誉作保,这位娘子确非歹人,她是——”

  “不必告诉贫尼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