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已做好了他再次回避的准备,听到这句话,先愣一下,继而眼里点亮星子般的光,晶璨夺人。
她含笑,等着他也如此要求她。
卫觎含着深重的目光,凝望她,却不语。
他的阿奴想飞得高远,他便衔羽为她丰满双翼,不用一点笼架圈定她,不用一根丝线牵绊她,让她永远有多一种选择的自由。
若他有命活下来,等她飞累了,他接住她。
若他无福分……
簪缨等了一会,目光从明亮到平静,收起情思,笑了笑,“罢了。送君于路,相逢有期,小舅舅多保……”
话音未落,一声妥协般的低叹传入簪缨耳中。
卫觎伸手将人拉入了怀。
他单手打着伞,一只手臂也能将她的身子抱得紧紧的,在女孩眉心落下不含情欲的一吻。“好好的。”
簪缨睫羽簌簌。
这正是她想象中结实的拥抱,也是她想象中喜欢的亲吻。
她闭上眼,把脸埋在卫觎宽硬的胸膛,用力回抱他,嗅着他身上快要被冰雪盖住的生铁味。
她才与他告过别,此刻却又想让这雪落得更久一些了。
第113章
青州临东海, 是一片四季分明的土地。
泰山郡的阳春三月,桃花争发,道旁的垂条细柳笼着一蓬蓬如纱的翠雾,柳绵吹絮, 醉倒春烟。
若是南人在此地, 不免会念起江南的好春光。
但是若有真正的江南人来到青州, 便会知道这里的冬季寒冷干燥, 夏天又酷热多雨,迥异于柔情似水的江左气候,是头一件难以忍受之事。
更要紧者, 青州排外。
城中的茶楼雅座上, 一个长脸紫髯, 穿紫绸衫, 戴进贤冠的中年男人望着坐于茶案对面的年轻女郎, 目色轻沉。
此人是泰山郡的一等宗氏主赫连袁,观其须色,便知身负胡族血统, 二十年前南北混战时曾受北朝征发,贡出百匹良马,便被胡人虚授了一个“泰山太守”之职。
后青州归于南朝治下, 晋室对于青州各垒壁堡坞间的势力交错, 颇感棘手, 皆以招安为主, 故而这赫连袁非但无过,反而又名正言顺代治泰山郡的政务。
再其后, 北胡与南朝几度争夺此地, 青州归属不定, 却不耽误这位当地的土皇帝将自身势力坐大。
其他大大小小的堡主坞帅也大都如此,乱字当道,谁不是屯兵聚垒,据险自守,对外来势力充满了排斥敌意?
赫连袁沉沉按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心里重复地想:
在眼前之人来到青州之前,的确如此。
可这唐姓之女来了,随行三千铁甲精骑,仅用了一年多时间,就收服了峄山坞、鲁国堡、鸢坞、沂山坞四座大堡垒,其余依附的小宗族不计其数。
青州三分,她占去一半,只剩他的泰山郡、以及济南郡那位坚壁自封的狠茬子还在支撑不倒。
男人凝视对面的时间过久,使得女郎身后一名黑发高束,素面如冰的武婢皱眉。
武婢无声将腰间刀镡推开一寸。
坐着的红衣女郎,如白玉雕琢的素手拈着青瓷杯,只是品茶,眼都没有抬起。
赫连宗主不知是因那武婢的无礼挑衅而恼怒,还是因今日客请之人对他的漠视而屈辱,脸色更加难看。
他背后的壁上挂着一幅水墨飘逸的壁幛,在微风下轻轻拂动,脚下,却跪着一个肥硕如猪的黄绸富商。
赫连袁沉吟着动了下靴尖,肥商人立刻砰一声叩首在地。
“子婴娘子恕罪!”
肥胖的贾绅汗出如浆,手不敢拭,磕头带着哭腔道:“是小人一时糊涂,娘子在泰山郡设常平仓本是好事,怪小人贪利,以次充好……求娘子网开一面,咱们,咱们都是商户起身,小人对唐夫人是敬仰得很……”
从他口中听到亡母名讳,化名唐子婴的女子终于抬起眼。
她的眸光比一年前更为清湛华粹,像远山峰顶新化开的雪,长开的桃花眼,眼尾晕着一线天然的淡淡胭色,长睫如扇,澹静中透出锋芒。
她头上的小红莲花冠是玛瑙雕成,衬着那一身轻软简洁的洛神珠色春衫,正应了一句娉婷影,人如玉。
这女郎丹唇半启:“话不是这么说。”
站在她身后的青衫青年一脸峻相,狭长眸子更狭长。
他声音平沉道:“去年干旱,至始年初谷价大贵,当初我主子找到这泰山郡最大的粮商赵老板你,商谈设常平仓一事,当时说得好好的,阁下尽管压低粮价,其中差价由唐氏补足。赵老板的生意做得好啊,当时满口答应,转头就用发霉的麦粟代替新谷,从唐氏和百姓身上两头赚钱。”
说到这里,青衫郎君有意无意瞟赫连袁一眼,“背靠大树果然好乘凉吗?”
赫连袁扣住手掌,忍着没摔落手里的茶盏。
赵老板连连磕头道:“都是小人自己
糊涂,不与旁人相干,求子婴娘子高抬贵手!”
丰神俊玉的女郎低头轻吹茶沫,沈阶便代主子开口:“高抬贵手?赵老板偷天换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买低价粮的本就是生计艰难的百姓,买你的粮食吃坏了肚子,吃不起药,以致痢疾,赵老板手眼通天,集中捉走封锁消息,百姓不知底里,被骂的倒成唐氏旗号了。”
赫连袁终于沉不住气,看向座中女子,“唐娘子想如何,直说便是!”
那张秋水芙蓉的脸庞无论让他看多少次,依旧会像第一次看到一样惊艳,然而再美的美人一变成债主,利益涉身,赫连袁便失去分心遐想的念头了。
簪缨始才淡淡道:“一千骑入贵郡。”
赫连袁面色一变。
这是要让唐氏的甲兵进驻他的地盘夺权?
他忍声道:“这话不讲道理了吧,我的人犯了错,折损了贵号名声,我认。我敬娘子本事,想怎么罚,你说个数便是。兵甲入境——”
他说着,手指慢慢靠近案上的杯盏。
沈阶目光微动,姜娘同时手握刀柄。
簪缨先赫连袁一步撂下青瓷盏,锵然一声,如金切玉。
“宗主。”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点笑来,那一笑宛若雪霁初睛,却带着淡漠的寒意,“帖子是你下的,客是你请的,地方也是你选的。只是下一回若再想壁后藏人,做那摔杯为号之事,记得选一张不透光的布。”
赫连袁面色一僵,紧接着便听到身后接连响起扑扑倒地的声音,淡淡血腥气,从这间清雅的茶室弥漫出来。
一道神踪莫测的黑影回到簪缨身边,“主上,都清理干净了。”
“你——”赫连袁脸色惨白地爬起身,戟指向她。
簪缨仿佛不喜有人用手指着她,皱了下眉,“阿玉,一千五百人。”
沈阶神色低逊地道了声是。
地上的赵老板下意识吸气。
他在青州经营多年,自然打听到不少这位唐氏少东家的实力,莫是说一千五百人,便是三千人她也拿得出来。
而且,那可不是步战的兵力,而是三千骑兵连人带马,连那马都是具装披甲的,真列开阵势,可以直接冲杀三万卒子!
宗主道行再深,三万人,也就是他全部家底了吧。
他之前换米贱卖的勾当,自然是与宗主通过气,也是这位顶头的主子点了头,才敢这么干的,所获的盈利有八成入了赫连家的腰包。
当时他们只以为,唐娘子不过为了邀名,他们在自家地盘上做些手脚,唐娘子远在鸢坞,总不至于多双眼睛。
可没想过人家的耳目偏就这么灵通。
赫连袁举棋不定间,还是沈阶道了句:“宗主尽可放心,泰山郡还是你的,赫连家的钱质私库也还是你的,只是这郡里的人和规矩,要改一改了。”
赫连袁沉沉思索半晌。
他想起对方手握的四大堡帅,又想起这一年里朝廷连发三次檄旨,依旧没拦住唐子婴在青州稳稳扎下根,再想到兖州的竟陵王在对北朝的战事中连战连胜……最终颓然放下手臂。
罢了,既然他们答应不动他的私利,又何必硬碰硬。
他不甘心,可也当真碰不起。
簪缨站起,走前回身道了句:“茶不错。”
“桓台。”她步下木梯时,想起自身所在小城的典故,又定了定步。
姜娘随之停步,忠实地护在女郎身后,便听女郎清朗好听的声音道:“昔春秋齐桓公驯养战马之所。此处不错,正好做了戏马台,容我新征的兵伍跑跑马。”
赫连袁的脸色几乎要与土色比拟,终究说不出一个不字。
簪缨已经不在乎他如何想,红裾趺于履后,背手款
然走下楼去。
她早已知道今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波折,如今已不像她最开始来到青州的时候了,外来者要看地头龙的脸色,每走一步都要谨而慎之。
当她打通了义兄交给她的人脉,又相继或出资招揽,或游说合盟了几处大堡垒后,驻兵拓土,保境安民,便已成势。
余下几块有限的硬骨头,她不啃归不啃,一旦想吃下去,不过是所费功夫多与少的事。
楼下停在柳树外的马车,是云母盖檀香壁的驷架通幰车,车后还有扈役两列。
簪缨最开始入青州的时候,本拟低调行事,严兰生却教她此地民风彪悍,伏得小不如做得狠。
方才在茶楼,又一次证明其言不虚。
天下的道理一通百通,也难怪南朝廷忌惮小舅舅日复强盛一日的威望兵权,从去年起,便断掉了供给兖州的一切粮食军饷,试图压缩压垮唐氏这个后援。
簪缨抬头望一眼西北的湛湛青天。
今年是庆康二年。
她下下个月十七岁。
小舅舅在新来的信里夹了枝洛北红梅,告诉她他又克下了北魏几座关隘。
这样的年景这样的捷报,仿佛一切都不成问题。
问题是,留给她的时间。
簪缨登车后,并未马上回鸢坞,而是去了郡中一间盛名在外的佛寺。
此日正值上巳前后,因近一年北骑被竟陵王部曲牢牢摁在荥阳西线上打,自顾不暇,无从犯边,民生稍安,出门行走也方便许多,是以许多寺院都香火顶盛。
簪缨进入香雾缭绕的宝殿,有比丘接待。
她熟练地捏了个佛礼,素指纤长,庄严可观:“无归无趣槛外人,求见此间方丈,请教微妙佛法,恳受甘露法雨之泽。”
她入乡随俗,口音里已无半点江南软侬气,而是清朗流澈,如叮咚泉水。
这僧人从袍色上看资历应已不浅,道行却大抵不高,见了眼前年轻妙丽,姿韵脱俗的女郎,眼神不禁呆愣,又不敢多看。
听她所言皆沙门语,必是虔诚信众,比丘自愧此心不净,不敢怠慢,将人引入内殿中。
簪缨出门从来不戴羃篱,她那身衣着又显眼,周围许多上香的信众,便都看到这位扈从簇簇的华衣女郎。
因太过见之忘俗,众人不禁好奇议论起来,这是哪户大族的千金?
“穿红衣的年轻女子……”
有位居士想起什么,“听说一年前青州来了位爱穿红服的唐氏后人,当时带着兵来,好大的阵仗,还着实引起了一阵恐慌。然而人家的兵却是用来打胡子的,去年底还派兵击退了从登州海口登岸的水寇,这一年光景,比过去十年还太平。听闻那位娘子出行也是扈从成行,莫非是她?”
另一人不赞同地笑笑接口:“你说的那人我知道,便是在六郡设常平仓救济饥民的唐氏小东家嘛。那是什么人物,岂会来此闲逛?”
外头议论得热闹,不一时,簪缨便从另一道殿门出寺。
等在马车外的沈阶一见女郎冷凝玉露的眉眼,便知又是无功而返。
那“功”是什么,沈阶不知,女郎从未对他说过。
但他察觉得出,女郎到了青州后,才扎稳脚根,便开始利用闲暇不停地出入各处寺庙,好似在寻找着什么。
因女郎从前对佛法完全不感兴趣,却突然逼着自己一本本地阅读佛经,只为和寺里的老和尚说得上话。
女郎甚至已经会认一点梵文。
可她身为骑军之主,各大堡主的纽带,唐氏的东家,兖州部曲的后盾,要处理定论的事情层出不穷,闲暇时光明明也不多。
那片清幽的香风近前,沈阶压睫垂眸,骨节分明的手为女郎掀开车帷。
簪缨在里头,才跟禅师硬着头皮扯了一大套云蒸雾绕的机锋,这会儿神思还有些不属,上了车,方醒神,探出两根玉指挡了下帷子。
她促狭人时眼波已无娇意,然那清湛的眼神一抛,自成风采:“又做这种事,不怕严二郎笑话了?”
比离开豫州时长高半个头的沈阶没有抬眼,声音自然:“女郎辛苦,阶只是举手为女郎打回帘。”
簪缨失笑,由得他去。
撂下车帷后,她轻轻捏了下眉心。辛苦么,无论是治事还是寻药,习惯了,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再辛苦,哪能比前头打仗的人更难。
她虽还没找到佛睛黑石,也不算全无长进,至少知道不能像从前那样,入庙单刀直入地硬打听了。
小舅舅,你知不知道,我已经会背好几本佛经了,这样和寺中住持说话时,便可以充些底气,套出真话的可能性就更大些。
不过也产生了一点始料不及的麻烦。
譬如此刻,车子才要驶动,方才接待簪缨的比丘忽然追出来,手臂还扶着一位眉发皆白的老僧。
老僧上了年纪,脚步不稳,神色却是无比敬畏,不顾寺院内外香客的诧异视线,颤声道:“施主、不、您……可是济南郡昙清禅师所言的那位,具不生不死身的转世之人?老衲方才有眼无珠,请您留下,留下!”
云母马车外,簪缨的人皆不喜地皱眉,怕这种莫名其妙的晦气言语沾到他们女郎身上。
沈阶不敬佛,厉声道:“莫胡言乱语,走开。”
车中的簪缨,已是眉眼俱冷。
“走。”
第114章
当晚簪缨歇在郡中, 又行一日夜,回到了她常驻的鸢坞。
鸢坞位于青州东部, 向东, 是登州的蓬莱岛,蓬莱岛再往东,便是一望无涯的东海了。
当初在选择青州的落脚地时, 杜掌柜曾建议簪缨, 留在青州最西端的峄山堡最好。
一来,峄山堡的堡主沮滔与龙莽有交情, 也十分乐得结交簪缨,热情地邀她留下长住。二来是那里离兖州近,小东家若实在想念大司马了, 方便两地间来往。
不过簪缨对比几处后,还是更看重鸢坞沟通四方的地势位置。
这里离中原腹地远是远些,却距离向海外通贸的莱州港口近。
她决定将唐氏商业的重心北移后,南朝内行商的空间被进一步挤压, 通往海路的交关, 无异于是给唐氏续上了一条命。
鸢坞气候湿润,当地盛产一种野生红鹰隼,常有鸢飞戾天之景,故以此命名。簪缨的车辆进了夯土而成的半圆形坞门, 里似庄园, 有田林阡陌,屋舍人家,鸡犬相闻。
别看这座小小庄坞墙郭不过十里, 人口住民也十分有限, 却是壁道参差交错, 其中又有隐蔽的岩穴密窖,若有外敌来袭,堡民藏入其中持刀埋伏,可比拟一夫当关。
北方许多被胡骑窥伺的汉家旧姓宗族,皆是靠着类似的方法,保护一族之安。
不过簪缨带兵卫境后,这些穴洞如今已是孩子们的游戏之所了。
她一下马车,务农的本土坞民与进出的商号掌事看见,都驻足见礼:
“唐娘子回来了!”
“见过东家。”
“东家这一趟又辛苦了。”
一群半大孩子早已撒着欢围拢过来,男孩儿腰挎小木刀,女孩儿鬓角戴着纸花闹蛾,相竞围着簪缨蹦高高。
“唐姊姊,饴糖!饴糖!”
簪缨垂下视线看他们,面无表情:“我忘了。”
小孩子们却已经十分熟悉这样的把戏,偷偷抿着嘴笑,依旧仰着小脸两眼含光地等着。
簪缨便弯弯唇,示意姜娘取出给孩子们带的礼物,分发下去。
姜娘松开掌间刀,动作有些生硬地从腰囊中摸出一包糖果,递出去。
即使她已做过许多次这种事,可是当那些柔软的小手划过她掌心,听到孩子们挨个对她道“谢谢姊姊”的时候,还是觉得别扭,不知第几次低声请求道:“女郎,这种事下次还是让阿芜来,都是一样的……”
“既是一样的,有何不妥?”
姜冷若清冰的眼不禁黯淡,心想:春堇,阿芜,阿菁,这些清白美好的女孩子,到底和她是不一样的……
簪缨已穿过一条石子路,登阶,进了议事堂。
姜娘回神,连忙跟上。
鸢坞主林成珲早已客气迎出,见了簪缨便抱拳施礼:“女君辛苦了,此去泰山郡可还顺利?”
簪缨点头,“往泰山郡设常平仓的事,可以推进了,那里贫富不均的情况严重,倍设粮仓,加派人手,以温饱不济的百姓为先。”
林成珲闻言大为敬服,那泰山郡的赫连袁是个霸王,本地各自为政的豪强们历来没人愿去招惹。女郎把那块地方留出来一年,他还以为是打算井水不犯河水了,没想到女君不动则已,一举便疏通了赫连家这个硬茬子!
对于这位年轻而有胆魄的女子,林成珲真是诉说多少感念钦佩之情也不嫌多。
她分兵驻扎青州的边境要塞,谨防胡兵过境,让青州父老过上了久违的太平日子,这是老生常谈了,姑且不论;
就说那年年从东海登岸的扶桑水寇,劫掠了多少货财,祸害了多少良家闺女,提起来就是青州的一块隐痛。
南朝自顾不暇,遑论
派军靖难,这些年也没人能管。可女君一来,就给管了。
组建水军,征集船只,保卫民众,这一举措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更别说设小学,浚河道,平物价……林林总总。
他这里只是个小坞,他有幸被推举为一宗之长,从前只觉得若能保本宗平安,便是最大的造化了,根本不敢想,那么多大堡主都争相延请的女君,会落户在鸢坞。
而且女君身边有如许多能人贤士,却不夺他的权,还请他平级议事,林成珲唯有更尽心竭力而矣。
簪缨接过侍人呈上的湿帕子,擦了把手,“我走这几日有何事?”
林成珲挑了两样最要紧的汇报:“确有两桩大事。一是女君刚走的次日,乐城曲氏嫡嗣子,携一族的家当人口、地契广田前来投奔,说若女君不弃,愿做那个、嗯,上门郎子。”
德贞末年,簪缨随卫觎离京,南北两朝不少人都在观望二人的关系,其中颇有些不怀好意的猜测。
而她与卫觎分别的次年,晋帝李豫寝疾,改国号庆康,意为祈祝龙体康泰。今已是庆康二年,这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两人各奔东西,虽然物资上的往来已是昭然不隐,但那种晦涩的猜测反而淡了。
男欢女爱男欢女爱,见面才会有欢爱,经年都碰不上一次面的俩人,能有个什么呢。
所以谁都知道,青州的唐小娘子仍是单身。
何地都不缺年轻多情的俊彦,许多还是旧士族嗣子,任谁见过唐氏女的真容,能够不动心?
像曲氏子这种毛遂自荐的事,也不算少了。
簪缨眸中含着清泠的光,神色淡定道:“带着生意来的就谈。吃得下就吃,资源分配好,别欺生排外。”
沈阶在身后微微动了下唇角。
“再笑,你去替严二上济南交涉。”
簪缨脑后好像长着眼睛,头也不回道。
沈阶立即绷平了嘴唇。
林成珲不敢做出表情,诺声从命,接着道:“还有便是,朝廷日前又下一道檄旨,禁止东海域外的附属国与唐氏有生意往来。”
簪缨寻思了半瞬,没当一回事,“不用理会,一道诏书能羁縻住,也不会只有一道诏书了。唐家这块招牌还没倒呢,求利的,到何时都会逐利而动。”
林成珲称是。
“还有旁的事吗?”
林成珲轻轻摇头,另一些小事,他能处理的都处理好了,哪能事事都让女君劳心。“无甚大事了。”
“严二可有消息传回?”
林成珲说没有,“严先生已是第三次去尹家堡了,想来已是轻车熟路,至少能全身而退,女君毋须太担忧。”
簪缨应一声,待林坞主退下后,她穿过通堂,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的小议事厅中,杜掌柜、越掌柜、吕掌柜等几位管事,已静候在此。
簪缨裙摆一入门槛,先有一道白影慢悠悠地踱来,用沉实的尾巴尖勾勾她,碧瞳慵懒。
簪缨眼神柔软了些,弯腰拿指尖挠了挠狼的下颔肉。
从去年秋天起,这匹老狼没有征兆地开始少食少动,惫懒发恹。
按狼的岁数算,活了十七八年已经是高寿了。故而簪缨往后再出门,便不带着它,结果它还不情愿,着实闹过一段时间的脾气。
簪缨摸够了,拍它去玩,不忘问杜掌柜:“任姊姊可还好?”
任氏在年初时有了喜讯,簪缨得知后十分欣喜,幸而鸢坞还算个养人的地方,便让她安心养胎,余事一概不许操劳。
“劳娘子记挂,一切都好。”杜掌柜笑回一句,他中年得继,也是一脸的精神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