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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在从前,簪缨就要气他如此见外。

  如今这个小女娘却学精了,用气音呼地一笑,充满暗示意味地问:“那小舅舅拿什么谢我啊?”

  过来打听结果的杜掌柜进门来,正好听见这一句。

  那轻哑细软的调子哟,直往人心里打,他当即咳嗽一声。

  如今小娘子对大司马的黏咕,是越来越不避人了。

  簪缨忍笑看小舅舅一眼,坐正,低头含了口银耳梨汤。

  杜掌柜也不爱当那碍事的老货,只是放心不下谢郎君接任后的后续事宜。

  问得始末后,他想了半天,有点迷糊:“这金鳞薜荔这些年也没找着,能答上第三问的难说有无……岂非与广纳贤才的初心矛盾?谢府君难道未生疑吗?”

  簪缨咽下羹汤才要说话,眼珠一转,指指自己的喉咙,看着卫觎。

  卫觎余光瞥见了,顺从地代答:“这三问第一道出自春秋,第二道出自论语,皆是基础的经书故典,但凡读书人,未不有知。如今南朝自上而下,崇尚浮华清谈,富贵门庭偏爱卖弄玄赋,清寒子弟却无余闲附庸这些风雅文章,若以目下流行的老庄与诗赋为题取才,反与初衷相悖。儒学基础,有基础的好处,低下处夯实,才是有心办实事之人,纵使回答千篇一律,也可从中选出自出机杼者。而能答得上前两问的,十有八九会被第三问难处,这明面上是寻金鳞薜荔,实则也是阿奴暗中设下的一个考点——在唯以家世品级论的大风气下,想以白身进阶为吏,必要有相应的心气与魄力,若自诩有才不遇,却被区

  区一道问题难住,便放弃往州府报名一试的机会,这等外强中干之士,也不可一用。谢不弥是聪明人,聪明人爱多想,哪怕有疑问,他自己就会圆补回去。”

  他语气缓淡,像冲刷过金石的清冽泉流,“我家阿奴更聪明,瞒天过海,一箭双雕。”

  杜掌柜这才全明白过来,也觉得小娘子真是聪慧。

  簪缨见小舅舅果然与自己心有灵犀,又被夸得受用,眉眼含光,清媚毕现,唇角的笑意更明显了。

  她暗戳戳地得寸进尺,将手边的汤盅用一根手指推过去。

  卫觎瞥下睫梢,那根纤白的手指在细润白瓷的对比下,丝毫不逊色。

  他看着那半碗她吃过的甜汤,不是不知她打的算盘,只想:谁家千娇百宠出的小闺女,舍得让她如此小意主动,但凡她恋的是其他男人,他早已将人痛揍一顿,绑到阿奴跟前赔罪。

  偏这混账是他。

  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真是怕,而今承诺她一时之甜,将来,留她一个人吞咽苦果。

  可倘若,那个男人不是自己,让他亲眼看着她同旁人这般亲近甜蜜,他就当真受得住么?

  卫觎转开视线,“都吃完。”

  “吃不下了。”簪缨因圆满布示出了寻药的信息,对此期冀甚大,心头开怀,比往日更忘形几分。

  她小脸无辜,声音更糯,“小舅舅,帮帮我吧。”

  卫觎喉结一滚,沉稳地端起银耳羹吃起来。

  杜掌柜拿手在额心一遮,后知后觉地想,他回屋去找阿任可好不好,何必多余在这杵着!

  遂悄无声息而退。

  -

  谢止是守信之人,回到寿春后,他着手便开办簪缨列出的三件事。

  原在刘樟手下的各级官员,自然不愿意新官一上任就启用寒人,更怕这把火烧到自家身上,纷纷上谏。

  谢止力排众议,其后嘴皮磨破,以自身担保风险,好歹说服了江洪真。

  龙莽收到消息后,便立刻带领兄弟们去往城郭村落,结成卫队。

  乡人初见兵人,不知所以,人心惶惶,谢止特写了官府文书,又配备文掾随军向乡民解释,由此将此事渐渐铺展开去。

  而民间但有一二分才学的学子,则奔走相告,太守访贤,各家各户都在四处打听“金鳞薜荔”是什么东西,轰动一时。

  在此期间,簪缨几经思索,将傅则安派去了龙莽身边。

  他做个账房先生也好,军师也罢,读书人脑子活,能对草莽出身的义兄有个帮衬。

  她自然知道义兄的脾气并非好相与,能不能磨合好,便看傅则安自身本事了。

  二来,等她离开豫州,至少有个得用的人留在此地互通消息。留下蹈玉,她是舍不得的,傅则安既表忠心,又再无退路,她不用白不用。

  虽说她对此人已没了兄妹之谊,可当看见那头刺眼的白发,她还是不由避了避视线。

  “不妨染了吧。”

  这是她少有当面与他说话的时候。

  傅则安原本想留在她身边帮衬她,哪怕远远做个文书记室也好,但簪缨既要他走,他愿意依言,目光轻动道:

  “多谢阿——女公子关怀。”

  “不是关怀,”簪缨淡道,“你如今名义上是个死人,如此太显眼。好不容易留住的命,别丢了。”

  她信谢世兄是个君子,即使察觉此事,必也明了傅则安并未假传圣旨,而是背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让过去了。

  但上头不究,下面的关系却错综复杂,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傅则安便不多言,不敢抬头久看她,转而轻问:“樊氏,留吗?”

  簪缨眸光微深,心道好敏锐的

  心思,道:“樊氏断臂求活,看似消停了,未必不记恨在心,日后翻出波折。阳平郡的二等世家不在少数,往常皆被气焰嚣张的樊氏压住一头,岂有不怨之理?万只白蚁,能食大象,何况一个樊家?”

  傅则安会意,“谢太守同出身世家,不好过他明目。此事我会为女公子办妥。”

  簪缨见他微躬身形,答应爽快,产生一点恍惚。

  想说什么,终究未语,只道:“去吧。”

  沈阶过后闻听此事,却是咀出了几分意思。

  当日傅思危到樊氏府上说项,听闻樊氏族长折服于他口才,不以为忤,反而感激涕零他一语惊醒梦中人,救樊氏于水火。

  此时再把这脏事丢给傅则安去做,他便从解救世家于危难的人,变成了两面三刀,心黑手狠。

  江左第一伪君子么……

  -

  蒙城军营。

  这里的军户受樊卓那恶霸欺凌久矣,宜昌公主一来,他们本以为已是上天开眼,不想没过多久,威名如雷贯耳的大司马竟也来到这小小城隘。

  大司马拨冗到营场训兵三日,军中士气为之大振,人人敬服。

  这一日,牙门将邱芥轮休,从军营出来特意去了趟街铺,满手老茧的年轻汉子将手在衣摆上反复擦了擦,精心挑选一支小米珠钗,带回家中。

  他刚踏进屋门,陡然闻到一股淡淡血腥气。

  邱芥凛然一惊,定睛只见地上有一只开膛破肚的野兔,一滩刺眼的血迹干涸在地上。

  老旧的土炕上,一个年不过及笄的少女静静坐着,一头漆黑柔长的素发系在她耳后,不用一点装饰,便美得像一匹绸缎。

  她正直直望着手中那只沾满了血的匕首,目光充满痴迷。

  “阿、阿妹,这只小兔你最喜欢,为何、为何要……”邱芥有些恐惧地看着少女,有些不认识似的。

  他还记得她用手中那把匕首杀了谁。

  他的妹子胆子最小,那日是被逼到了绝境,过后,他一直担心阿妹产生阴影,已经将刀子藏了起来,不知怎么又被她找了出来。

  “喜欢么?它太软弱了,和我一样,所以我不喜欢了。”少女痴痴地道,用匕首在指上划出一道血口,仿佛被痛意愉悦到,唇角勾起,低头吸吮。

  “阿妹,你莫如此,哥哥心疼!”

  邱芥抢步上前,却被少女一个冷厉的眼神定住,“我没有哥哥!姓樊的不是给你升了百夫长、升了牙门将吗!不是用我的身子换的吗,那一次次……你不是都在旁边看着吗,你不是也认了吗,你是我的哥哥吗?”

  邱芥猛然泪目,跪在妹子脚下狠抽自己嘴巴,“是,哥哥无能,无用!我并非没想过趁夜值拼命捅死那厮,可过后,你我就都活不成了,老邱家就没人了……”

  他泪流满面,拉着少女的手往自己脸上打。

  “你恨我吧,你打我吧,哥哥是孬种,哥哥对不起你,求你只别作践自己。”

  “我为何要作践自己?”少女笑了一下,盯着映出血光的刀刃,神情入迷。

  “你帮我求见唐娘子一面吧。”

  簪缨听闻那日的受辱少女要求见她,有些意外。当日她不满沈阶之举,担心女孩受惊,还让春堇去探望过一次。

  她即让人进来。

  少女穿了一件青素衣衫,飘飘逛逛地罩在她单薄的身上,不甚合身,仿佛是由男子旧衣改做的。

  一进来,她看向簪缨,目烁明光,纳头便拜。

  “快起。”簪缨等她抬起头,见她气色似比那日好些,柔声问,“你有何事?”

  “奴想做娘子的人。”

  少女再跪,双手呈出一枚匕首,举过头顶,正是沈阶那日扔到她面前

  的那枚。

  “娘子救奴于水火,再生之恩,愿犬马以报。奴有用,奴吃得苦,受得罪,什么都可以学,可以做,不会让娘子失望的。”

第109章

  簪缨眉头微皱, 细去看女子眼神,走下座榻。

  一旁服侍的春堇吓了一跳,因那少女手中有刀,想赶上前, 被簪缨拦阻示意无事。她拉起少女, 那双柔美的明眸似能抚慰人心, 慢慢从少女僵硬的指头里将那把匕首抠出来。

  簪缨轻挲着她的后背,缓声道:“我走南行北的, 四处不定,没甚好玩的。听说你还有个胞兄, 互相有个照应不好吗, 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同我说。”

  少女嗫嚅干裂的唇:“娘子,是嫌我不干净吗?”

  她的目光发直, 下意识去找给予她力量源泉的匕首, 想拿回去。簪缨动色道:“自然不是——你当真想跟我?”

  少女点头。

  簪缨问:“你叫什么?”

  少女转了转漆黑圆润的眼珠, 仿佛始才有了活气,轻道:“姜。”

  “姜,我叫你姜娘好不好?”

  簪缨哄着她说,悄悄将匕首拿开, “那以后便跟我吧。这是春堇姊姊, 我这儿还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婢女,名叫阿芜,是个顶淘气的,以后你可以和她玩儿。”

  谁知姜却摇头道:“我不玩, 也不做婢女。娘子身边不缺端茶倒水的人, 我听说贵人身边都养死士, 我可不可以做那个,用这条命报答娘子?”

  簪缨一时失语,心中滋味难辨。

  她如何想到,当日沈阶的提议,兜兜转转,还是以这种方式成真了。

  她看出这姑娘眼底的执拗,与那日柔草般的怯弱判若两人,只怕硬拒要出事,便道:“先安顿下来再说。”让春堇领了姜下去。

  除了此女,簪缨途中救下的姬五娘主仆二人,也还留在驿馆内。

  她打算等卫觎返回驻地后,再将人放回。

  毕竟她是北朝洛阳世家女,这一路虽留了人看守,难保没听闻什么。等到诸事安定后再放人,便不碍什么大局了。

  其后几日,驿馆消停无事,只等着过年。

  临近年关,驿馆里的年味儿也重,任氏怜惜小娘子第一次在外过年,万事不肯将就,亲自制作椒柏酒与五辛盘,驿中的院子每日飘荡着食物混和的香气。

  还有一种用蜡和雄黄糅合而成的小黑丸,学名怯鬼丸,荆楚旧俗,过年时将此物作为腰饰佩在身上,可驱邪避凶。

  任氏做了不少枚分发下去,簪缨提前几日便挂在她的软罗腰带上,行走时轻轻晃动,平添几分俏意。

  卫觎忙里偷闲,此日偶动兴致,画两幅神荼郁垒门神,让杜掌柜贴在大门上,取个吉利。

  他这边轻裘玉立在高案上起笔,隔着半间敞厅,忽听那头的厅堂里轰然响起一片女子的笑声。

  原来是阿芜抢着吃胶牙饧,被糖黏住了牙张不开嘴,急得满屋子找茶,被大家笑话不已。

  卫觎听见一道清脆中含着软侬的笑音:“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

  他便低头勾了下嘴角。

  原来她还好意思笑话旁人,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偷偷找他讨糖吃,也是一样的没出息。

  那是她乳牙刚刚开始松动的时候,素姊怕她吃坏牙,管着她不许多吃饴糖。这小豆丁人小鬼大,知道来熊他,又是撒娇拿痴,又是抱他的腿,卫觎拉不下脸,心想吃几颗能怎的,于是背着大人喂给她。

  谁知小豆丁吃欢了,一颗接一颗,忘乎所以,那细白的小牙就被黏住,怎么也张不开。

  小孩子不明白,以为以后再也说不出话了,指着抿住的小嘴,对他一个劲儿地呜呜呜,溜圆的眼睛里含着两泡水,只差要哭。

  卫觎当时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十三岁的少年,哪里懂得带孩子,手忙脚乱地让她仰起脸,拿茶水给她冲化。这边没等弄利索,早有皇

  后的耳报神把这回事报给了卫皇后,卫婉与唐素结伴而来,得知始末,哭笑不得。

  到头来挨训的自然是卫觎。

  小簪缨每每到这种时候,就开始认怂装乖,好像一开始是他求着她吃糖一样,一点也不明白她下次还想求他的话,就得帮他说话。

  “十六可别娇惯她了,”唐夫人看得分明,玩笑说道,“若是真长歪了牙,长大后教人笑话,这个窝里横的,回头指不定还是找你哭。”

  “怕什么的,谁欺负她,”少年淡淡瞟一眼装憨不看他的小丫头,“打折他的腿。”

  ……

  “小舅舅,你在笑什么?”

  耳边的呼声唤回卫觎的神思。

  两边的敞厅只有一面八扇薄纱屏做隔挡,簪缨乐够了,过来瞧他在做什么。她着一身白狐绒滚襟领的红装,玉带麂靴,分外精神。

  卫觎视线描摹着亭亭已玉立的女子,笔端的朱砂要滴落。

  “要坏了。”簪缨眼尖,怕毁了画,连忙伸手,一滴红颜料正点在她掌心。

  卫觎逐着那瓷白掌中一点红,注意力走失一瞬,忽觉厅子里的炭火烧得如此之足。

  他拽回视线,好歹收了心,继续描门神。

  他不理人,簪缨亦不在意,拿帕子蹭了蹭掌心,背着双手低头去瞧。

  卫觎仗打得久了,少有人还想得起来他本出身世家,行书作画都是基本功,只是多年不鼓捣了。簪缨头脑里影影绰绰的,模糊地想起在她小时,仿佛也有类似的场景。

  似也是元日前后,她站在桌腿及她腰高的案几旁,看着卫觎写对子还是做什么的。她嫌没人陪她玩耍,一味捣乱:

  “大哥哥,别弄了,怪无趣的,你飞一个给我看看吧!”

  忆及稚幼往事,簪缨嘴角含着柔润笑意,目有一汪清泓。

  “大哥哥,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她想问好久了。

  至少他为她及笄时,仍是将她当小辈看待。那么是何时,因何,他对她改了心思,她哪里让他喜欢了,簪缨一直暗怀春情地想要知道。

  卫觎腕下的笔锋一歪,威严怒目的门神瞬间变成了滑稽咧嘴的丑角,到底画坏了。

  他瞥簪缨一看,此时他倒有点像那门神。

  对视片刻,簪缨先缩了下肩,轻哝:“我不问就是了。”

  在她故作无事转身的前一刻,卫觎平静道:“还有更多人会喜欢你。”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是,他不否认他的喜欢。

  只是让他的阿奴有更多选择的自由。

  簪缨知道卫觎喜欢自己,卫觎也知道簪缨此刻喜欢自己。

  他纵容她的直率,她也理解他的克制。

  这是一对两情相悦之人,在清醒地保持着一点微妙的距离。

  就像他们心照不宣,一等过完年,二人又要分道扬镳,他要回他的兖州驻守边境,她该行她的商路筹措储积。

  但二人绝口不言别离,只在在彼此身边时,过好每一个日子。

  “可是我说,我喜欢的人是你。”簪缨的眼睛直视卫觎,一时心潮起伏,不与他玩笑了,咬唇问,“我的话,我的心,就真的这样不值得相信吗?”

  卫觎呼吸发紧,随手揉了那团废纸。

  本着负责之心,他恪守住心中缭乱的思绪,引导她道:“大抵你自己都未发觉,阿奴,你和檀家大郎说话的时候,会脸红,你与我相处时从不会。你年岁小,也许并不像自己以为的……”

  他认真说到半途,却见簪缨无声地笑了起来。

  宛如云开雨霁,一刹间所有委屈都解开了。

  卫觎莫名地停住。

  簪缨慢吞吞地眨眼:“小舅舅吃醋

  。”

  什么?荒唐——

  簪缨却不管,脸上明晃晃的笑,仿佛又重复了一遍“小舅舅吃醋”这几个大字。恰逢那头有人唤她,她俏睨卫觎一眼,轻快而去。

  卫觎原地立了片刻,唇角逸然一动,在无人处把那句反驳道出。

  “胡说。”

  -

  原以为会这般到过年,不想腊月二十五傍晚,北地忽来急报,徐寔染上风寒,缠绵病榻。

  徐军师是代替卫觎坐镇中军的人,他如今病倒,虽不至乱了军心,却是缺了个主心骨。

  卫觎撂下信笺后,什么都没说,只看了簪缨一眼。

  簪缨便知晓这一年的元日,他们无法在一起过了。当下不说挽留之言,去替小舅舅准备行装。

  “用不着。”卫觎伸手将人拽回来,屋里的人知趣退下。

  初掌的烛灯下,男人注视簪缨柔美生色的脸颊,一眼即休。回身,取来一副柔软羊皮上嵌着铁制箭筒般的物什,递到簪缨面前。

  “这是什么?”簪缨没有见过。

  “缚臂轻弩。”卫觎帮她缠到小臂上,耐心地给她演示如何使用。

  “和袖箭差不多,但比袖箭威力大,我刻意减轻了材质的重量,如你臂力也可持有。”

  这东西他来豫州前便已准备好,只是一直犹豫要不要给她。

  理智上卫觎知道,有十影卫和精骑兵在,无事需要簪缨自己动手。况且,她一贯路见不平,三百对三千尚且不惧,有了这东西,更恐她往前冲。

  可若不给她加这层保障,他不在她身边之时,只会更担心。

  他的软肋是她做的,一向进退维谷。

  “你放心,非至生死关头,我不会轻易动用此物。”簪缨一眼看出他忧虑,向他保证,“我很惜命的,绝不自涉险地。”

  只不过方才得信时簪缨心里还没什么,此时臂弩在手,微沉的重量压着她,她才切实体会到,小舅舅真的要离开了。

  她还没有帮他找到金鳞薜荔呢……

  大事当前,儿女情长少。簪缨收了东西,未在卫觎房中过多逗留,让他养精蓄锐。

  出了门,她过问底下人是否给大司马和他的亲随喂好了马匹,而后回房,只等明早送他离去。

  春堇等人听说了大司马要急返驻地,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清寂下来。

  侍女们皆看着小娘子,不知该如何劝慰。

  反是簪缨神色如常,卸下发钗,任一头瀑般的长发披散而下,映烛照着镜。“我见过皇宫的新岁宴礼,夜燎晃舒光,华灯若火树,再也没那般繁丽热闹的,可那种浮华,还不如在蒙城的这段日子踏实。”

  “来日还长。”

  客室中,卫觎久久望着天边残月,目光深重轻渺。

  将要就寝时,簪缨的屋门忽被用力地敲了几下。

  原是龙莽得知消息,他原本就定了要与卫觎一道回兖州,故才从城外赶回来,和簪缨告个别。

  他行事不拘小节,却也不入女子闺阁。簪缨只好现裹了大毛斗篷从屋中出来,到廊下,借着灯笼的光才看见,义兄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囊。

  兄妹俩坐在廊子的栏杆上,望月分酒。

  那不知什么皮做的酒囊有股不讲究的膻味,簪缨只抿了小小一口,龙莽略不在意,仰头灌进一大口,闷坐片刻,忽然道:“我原也有个妹子,十六岁,死在胡子手里。”

  簪缨心尖猛跳,转头看他,“未听兄长提起过。”

  “我妹子啊,塌鼻阔口,长得像我,”龙莽咧嘴一笑,“那可不就成灾难了么,她从前总愤愤不平地念叨,都是爹生娘养的,世上咋就长得出像花儿一样好看的美人,她下一回投胎,一定要投成天下第一大

  美人。嘿。”

  这个八尺高的壮汉,扭头端详簪缨那张小脸,眼里见泪光,“老子第一次看见你,就想起我妹子了,可惜啊,岁数对不上。那年……我还没加入乞活,出门找活儿糊口的功夫,一村子的乡亲都被胡子劫了。男的,直接杀了,女的,都祸害了。就我妹子——”

  他闷声抹了把脸,簪缨动容将手放到龙莽手背上。

  龙莽恨声道:“就我妹子,因长相受胡贼讥笑,他们心血来潮把她绑在树上,用烧红的刀面往她脸上烙,又把她绑在马尾巴上,活活拖行至死!”

  言及此处,龙莽一身肌肉都虬结贲张,没人能想象到当他回村后找到妹妹的尸体,他眼之所见,心中是何等悲愤欲死。

  那种恨!是他后来募兵图强,杀了再多胡人也无法消解的心头之恨!他发誓,余生若不能尽屠胡虏,便不配为人。

  “我恨北胡,可南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