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子妃娇宠日常1v1上一章:第53章
  • 太子妃娇宠日常1v1下一章:第55章

  簪缨红衣如火,明眸弯弯:“敢!”

  卫觎微微一笑,这才上了另一匹马,轻策一声,与她并肩,顺便也挡住蜀王迟迟未收的视线。

  然他挡得住视线,蜀王沉稳的声音依旧传来:“小娘子可想清楚,今日你执意与竟陵王同去,是以个人的身份,还是以唐氏家主的身份?”

  卫觎目光蓦地沉冷。

  在他开口之际,簪缨抢先倩然一笑道:“以我已身之名又如何,以唐氏家主之名又如何?”

  蜀王静静地注视这个身负巨财的小娘子,口吻暗含警告:“若是小娘子自己想出京去游玩一番,天南地北,京口三吴,自然是无处不可去。然而,小娘子终究是唐氏之后,若还记得当年唐夫人执掌唐氏时,立下的‘唐氏行商,不干军政’的规矩,为避嫌疑,便不该与北府有太多牵连。”

  原来如此,簪缨一笑,蜀王千里迢迢回京,为了道谢还在其次,他原是怕唐氏与大司马联手,反了这大晋。

  红衣少女眼含讥诮,踞马环顾四周,脆生生道:“原来李家人还有人记得‘唐氏行商,不干军政’这句话。那么,当年为何又要巴巴地,宁可换了皇子也要与我订亲?就因我是唐夫人的女儿,接掌家财,干系重大,所以我便要时时为大局考虑、受人监管、被人猜忌?——蜀亲王既然无端揣测他人,那么,王爷自己邀我入蜀,又是看重我个人的身份,还是唐氏家主的身份?居心,又何在呢?”

  驿道内外皆听见这番振聋发聩之语,瞿然一静。

  往常多是听说,今日他们算亲眼见识了此女胆子如何泼天,竟敢直面顶撞蜀王。

  李翦显然没料到长子信上所言的那位“纯孝淑柔”的小女娘,如此叛逆大胆,不知何处出了差错,脸色阵青阵寒:“你是在同本王说话?”

  帷车中的长公主摇头轻叹,心道这丫头连皇上的面子都敢不给,李翦你惹她干嘛?

  就见簪缨嫣然一笑,“我还没说完呢。我簪缨,先是我自己,而后方为唐氏之女,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别人做不了我的主。”

  说完此言,她笑意不见,眼锋清冷,在银鞍上微微颔首,“王爷,请代我向郗太妃问好。”

  她身后两千北府骑兵甲戈光寒,严阵以待。

  蜀王沉眸无言。

  之前打算回护簪缨的卫觎,在听到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后,便含笑默然。

  此间话尽,两骑默契地策辔齐出。蜀王带来的不到千骑亲兵未得到蜀王指令,犹豫地让出道路。

  只是在卫觎那匹马经过李翦身侧时,男人弯身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耳语:“王爷若视我为汉家王莽,可要记得,卫觎不比王莽谦恭。”

  ……

  李景焕乘车赶到长亭边,隔着拥堵的人群与精骑,远远看到的正是这幅画面。

  他眼中看不到别人,只贪婪地注视那道红衣背影,眼眶湿润,心絮如堵。

  他从未见过的穿红衣的阿缨、他从未见过的会骑马的阿缨,如骄阳般耀目,却跟随别的男人渐行渐远。

  不。

  李景焕忽然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慌和不舍,他欲追上去,却望尘莫及。李景焕焦急之间看到身后的一座瞭望木塔,不知如何想的,竟转身跑了进去。随行的侍卫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只要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眼里就不会失去她的身影!

  李景焕忍着左肩的剧痛与失去平衡的身体,一层一层爬塔,每上一层,他便推开窗阁,眺望漫长的玄甲骑兵最前方,那道沿着驿道东去的红衣纤影。

  直到看不真切了,便再爬一层,再开一扇窗

  。

  塔有七层。

  李景焕登得越高,看得道路便越远,然而那抹红影也就愈小,渐渐的凝成一粒朱砂,灼他的心。

  总是背影,只有背影。

  “景焕哥哥,她们说阿缨将来会做你的妻子,你将来会是阿缨的夫君,那是不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意思?”

  “景焕哥哥,瞧,我们写的字好像啊。”

  “景焕哥哥,再陪我一会吧。”

  “景焕哥哥……”

  一级木梯一段回忆,李景焕追悔着那段他生命中唯一感到甜蜜的岁月,头痛欲裂。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片火光,却不是金匮书楼的火,而是烧断朱雀桥的大火。

  李景焕终于想起,原来,在前世阿缨临死之前,他踏入了那座冷殿,见过她最后一面。

  “阿缨,叛军围城,点名要你,你就当为了大晋,最后帮一帮朕。”

  烛火幽暗的萝芷殿中,身服玄锦龙袍的男人目光痛惜。

  敞开的窗边,站着一个弱不胜衣的纤影,冷风吹起她的长发单衣,空荡布料中薄薄的那一具身子,几近于魅。

  她道:“李景焕,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你。”

  “阿缨——”

  “你以为我会从这里跳下去吗?”女子近乎透明的脸上露出一点讥笑,远望城外夜空上那片赤红闪烁的火光,“不,我想活着走出皇宫,哪怕落在乱军之手,也不死在这里。”

  李景焕眸红似血,望着这个不肯再正眼看他的女子,比指对天,一字字道:“此生是我李景焕负你,可是为了江山社稷,我没办法。若有来世,阿缨,我愿日日受雷殛加身之痛,偿你所受的苦楚!”

  然而女子最终还是没能离开皇宫。

  就在她将被送走的前一个时辰,油尽灯枯,睁目而亡。

  而叛军首领未等到他想要的,举兵破城,大晋遂亡。

  “雷殛加身之痛……”

  李景焕按着疼入颅骨的额头弯身笑泣,他今日所受因果,原来,都是他昔日亲口许下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此身非我有……”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最后一层塔顶,推那木窗,然而这一层的窗子却从里头钉死,李景焕用一只手臂怎么也推不开。

  他慌了,鼻腔中发出一声困兽般的闷呻,似哭,似吼,却就是破不开眼前的这扇窗。他用身体去顶,用头去撞,光秃的左臂断口渗出大量血色,额头皮开肉绽,皆是无用功。

  他看不到她了,看不到了……

  李景焕颓然蜷缩倒地,泪流满面。

  ——“释禅师,孤要如何才能挽回曾经伤害过的人?”

  ——“阿弥陀佛。点塔七层,不如暗室一灯。”

  阿缨身处暗室时,他从未为她点过一盏明灯。

  眼泪顺着李景焕眼角无声滑落,他突又疯癫癫地大笑:“新安王,不是他,不是他!哈哈哈……”

  驿道尽头,簪缨忽然勒马回头。

  建康金陵城已在她身后,从她的视野望去,只能看到驿亭处的一抹塔尖,以及更远处,那座易名为龙舟山的苍青黛影。

  “怎么了?”卫觎随之勒马,侧过峻逸面容,低问。

  簪缨微笑摇头。头顶,有一对军中饲养的探报鹰隼飞过,她的视线随着展翅的苍鹰在广湛天地间高翔下揽,轻轻道:“今日方知我是我。”

第84章

  长长一队的骑甲与车马, 拥护着卫觎与簪缨出建康,京郊四野,棘草红枫。

  行出几里路, 忽有探卫上前来报,说后头有一辆马车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却是傅则安。

  卫觎随意转眸看向簪缨,意为凭她做主。

  簪缨心情正觉舒旷, 自马上回头,只见长长队列, 不见其后车影,便随口道:“这路也不是我的, 随他去, 不必理会。”

  只要他不招惹到她眼前来, 簪缨也没空闲和陌路之人瞎耽误功夫。

  她轻执着缰绳,侧头问道:“小舅舅, 这匹坐骑叫什么名字?”

  幸好卫觎没有像对待那匹白狼一样, 回她一句马要什么名字,耐心地答她:“扶冀。怎么,可是骑累了?”

  一匹充分磨合并肩作战的战马, 对于一个战士来说,往往比自家亲媳妇还要宝贝,休说借与人骑, 便是被人碰一下,马主人都会呲毛。更别说卫觎这位冲锋陷阵大司马的坐骑,必是在千百头马种中选出的神驹。

  正因如此, 他竟将爱马轻易地让给另一人骑, 才会引起全军的惊讶。

  而簪缨本就身架小巧, 驾驭这样一匹高头大马,样态悬殊,更显得那片红影纤嫋秀致。

  她小声道:“扶冀好像不大喜欢我。”

  她骑惯了她的汗血马,知道马儿与主人心灵相通是何等自如,哪能感受不出坐下宝马的不情愿。

  卫觎一笑,看了那倔种一眼,心道这便算是温驯的了。“放心,左不会摔着你。”

  好在他们不是一路骑马去京口,到了清川渡,有早已备好的帆船停在岸边。

  卫觎命全军沿原定路线驾马先至北府,自己陪着簪缨弃马登舟。

  面对女孩微诧又晶亮的眸光,卫觎喉头微滚,按捺住抚她发顶的冲动,道:“你不是没坐过船吗?”

  是啊,一个在江左土生土长的人,长到这么大却从未坐过船,哪怕昔日皇宫西池上的龙舟,因庾皇后多番说近水危险,簪缨都没有机会坐上一回。

  她扶过卫觎伸出的那只手,小心登上木柞甲板,脚底微晃,感觉新奇。

  红衣少女走到船头栏杆处,放目见夹岸山壁有如千仞之高,江水翻涛,两岸猿啼,眼界为之一宽。

  又闭目感受了一阵扑面而来的潮润江风,簪缨方睁眼对卫觎笑道:“我不晕船!”

  跟随自家小娘子登船的一批人,听见这声天真可爱的感叹,皆会心微笑。

  杜掌柜拿出一张黄符交给簪缨,笑眯眯地说:“旧时俗,渡江时用朱砂写‘禹’字佩在身上,可以免除风涛。小娘子初次乘船出行,不妨带着。”

  簪缨接过看时,果见那平平无奇的红绳黄纸上,有一个朱笔所写的禹字。禹王治水,功耀千古,比山水祀神来得更得人心。

  她便妥帖地佩在腰间。

  任娘子与春堇等婢子便进船舱里去收拾。

  其实走水路去京口,虽比不得快马加鞭行得快,却也是顺江流而下,最迟傍晚就到了,不会在船上过夜。

  但哪怕小娘子只在船上逗留一日,她们也会将船室里布置得香香软软的,好让小娘子舒适。

  沈阶等人自去船尾处的舱室安置。

  簪缨第一次见船行水上,风帆鼓动,难免贪新奇,站在甲板上多欣赏了片刻。

  卫觎身披黑氅,陪她观山览水。

  他二人一者穿着轻薄锦衣,一者穿着厚重狐裘,看上去身隔一季,却又是一轻灵一稳重,并肩而立的两道背影,有种奇异的般配。

  不过簪缨余光瞟见那领风毛拂动的狐领,终究怕江风袭人,煞有介事地叹道:“有些累了,小舅舅,我们进去吧。”

  她小机灵使得再好,在

  千年道行的卫觎面前也还是差着些。

  卫觎只消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算盘,倒是无奈弯唇。

  “我也不是纸糊的。难得自在,不必顾忌我,喜欢在这处,便多瞧瞧。”

  簪缨被道出心思,便也坦然道:“这样的风景,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看到的。”

  可小舅舅只有一个啊。

  她半拽半拉着他往避风的船室走,不曾留意到身后与她手掌相贴的男子,双目锁在她身上,指尖微微收拢,凝视她的眸色比江水更为深沉容蓄。

  船行大半日,到得京口,时值傍晚。西天的夕阳还剩一抹余晖挂在天边,照得一切都澄登登的。

  船上人临渡登岸,穿过城门外的两道马栅栏,便进入了北府军镇的范围。

  簪缨入城后的第一印象,便是城中街衢整肃,道路廛市,青砖黛瓦,既无区区百里之隔的建康城里那种繁华丽色,也无游冶士郎来往闲走。

  她没看到有重兵屯守的情况,但从来往巡防兵队的铠甲齐肃中,军纪严明亦可略窥一端。

  这座军府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息,不露锋芒,却圭角毕现。

  簪缨悄悄看卫觎一眼,很像他一手治理出的地方。

  巡防兵士见了大将军回来,也只是颔首驻足,让出道路,不曾有人夸张见礼,惊扰民生。卫觎直接带簪缨去了大都督府,那是他日常治政居住之所。

  到府门前,尚未入门,众人忽听敞开的兽首漆门里传出一道笑得不怀好意的精犷嗓音:

  “……嘿嘿,徐先生,您可总算回来了。您老不是总督促卑职多读些书吗,正好老孙我近来读书有个不解的地方,想跟先生请教:这《孟子》里说,‘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那要是胸中不正,嘿嘿嘿,是不是就该瞭子眸了?”

  督府门外的卫觎目光轻闪,在那一连串浑不吝的嘿嘿嘿之前,果断抬手捂住了簪缨的两只耳朵。

  果然,那闲得皮紧的东西嘴里憋不出什么好屁。

  簪缨正凝神想听听那院中之人要向徐寔请教什么,《孟子》她却也读过的,骤然被捂紧耳朵,一脸茫然。

  她吃力地拧动脖子,滴溜溜的眼珠疑惑看向卫觎——有什么是她听不得吗?

  卫觎面色深沉,就这般捂着她耳朵走进都督府,簪缨不明所以,也忘了挣脱,跟得亦步亦趋,模样颇有些滑稽。

  踏进府院,方才那口出荤言的军将一看见大司马,哎哟一声,又喜又畏,卫觎照着他劈头便斥:“膫子不想要了?闭上你的鸟嘴。”

  话里比他还荤。

  其身后一入军府便步步小心的杜掌柜与任氏对视一眼,无比啧舌。

  卫觎言罢,方撤掌松开簪缨,面色如常。

  簪缨仰头看了看他,也不知他们方才在说什么,却是那粗犷荒唐的军将,听得大司马斥骂,先受用开心地应了一声,转眼看见大将军身边站着一位白嫩娇滴的小女娘,惊为天人。

第85章

  这武将忙并步上前, 蒲团大的手掌往胸前一抱,笑音粗嘎:“这位便是徐先生提起的成忠公家小娘子吧?吾等在北边打战时,尽听说了, 小娘子出手废了毒后与不作为的太子, 很是了不起……”

  他话未完, 走陆路先至京口的徐寔上来用鹅扇在此人身上拂了一下,对簪缨含笑介绍:“孙无忌,北府的骑兵副尉,就是这样个糙脾气,女郎万勿介怀。”

  簪缨自是无妨。

  她随小舅舅来到他的地盘,便如回家一般,很清楚小舅舅不会让谁唐突了她。能被小舅舅重用之人,必是攻克勇猛之士,在战场上抛颅洒血, 性子不拘小节些也是有的。

  她大方地回视孙无忌,微微颔首:“见过孙将军。”

  少女声软如饴,眸清如水,五大三粗的孙无忌闻听此声, 竟是直接脸红。

  卫觎似笑不笑地骂:“你滚不滚?”

  这一声就在簪缨耳边,低沉的笑嗓如冽泉击石。她耳尖轻酥, 看新奇景似地, 扭头看小舅舅一眼。

  孙无忌醒过神来, 见身披长裘的大将军在十六之日不怒反笑,亦觉惊奇,不敢再留, 咧嘴告退。

  徐寔便派亲卫将杜掌柜等人接引进去, 安顿住宿, 待目光转回簪缨身上,中年军师心底又浮出那种隐约的忧虑:这两个人,是否站的太挨近了些?

  他不动声色道:“主公,小娘子的住处?”

  卫觎的府邸不讲究豪奢排场,自己有张卧榻睡觉就行,至于都督府内其它空余房间,虽多,却不是充作武库,便是摆满沙盘地图,要么便是改成了与校尉级以上将领议事的厅堂。

  卫觎心思再细,终究是个常年领兵打仗的男人,他此前只道阿奴来了,一间干净屋室总能给她收拾出来。

  可刚刚经过孙无忌那厮混说之事,卫觎才突然意识到,这里终究是男人堆儿。

  阿奴却是如此年少娇嫩的女孩儿。

  别说被她听到几句营帐里爷们惯有的浑话,就是被不清爽的味道薰上一薰,他心中都不适意。

  男人捏了下掌心。

  “住我房间。我去大营那边住。”

  卫觎没甚犹豫便作下决定,目望簪缨。

  只见这小女娘听见后,那双娇美独特的桃花形眼眸轻睁了一下,有细碎水光荡漾,唇角轻抿,似要推辞。他淡声补充:“北府气候潮湿,这个季节蚊虫最多,军府没有闺阁讲究,我屋里好歹是细纱窗与旧檀榻,避鼠蚁。”

  簪缨的所有谦让在听到“蚊虫鼠蚁”四个字后,瞬间烟消云散。

  她不怕舟车劳顿,但一想到那些黑不溜秋的小虫子有可能在她睡熟之后,爬上她的身,便整张头皮都麻了。

  她低头唔了一声,半晌,佯作为难道:“一来便鸠占鹊巢,怎么好意思。”

  卫觎始笑,吩咐了下去。徐寔看在眼里,心头微沉。

  正逢大将军转头问他兖州之战的伤亡抚恤下发情况,徐寔回神一一作答。

  卫觎一边细听,一边带着簪缨在院子和正房中转了转。

  簪缨看出他有事务要处理,说道:“小舅舅只消告诉我这府中何处禁忌止行,我会管束好我带的人,余下的我自己参观便好了,小舅舅且去忙吧。”

  “不忙。”

  卫觎闻声,抽出心神看她一眼,又向外看看天色,“陪你吃了暮食再说。”

  簪缨才想欲接口,卫觎又道:“没什么不可去的,我住的地方,若还要担心机密泄露,我这大司马便是白当了。可自在些。”

  这一来,簪缨想说的话便给岔了过去。

  徐寔见状告辞,隔间里头,春堇和阿芜铺床薰香也停当,一时灯烛点燃,饭肴送来,只见五六碟桃花盏盘的菜色盛

  得满满当当,鱼肉皆有,又有粥、饼、糕、酥等各种主食。

  簪缨一见,方才的担心重又浮现,黛细的眉头纠结起来:“会不会不大好?”

  卫觎实是有些饿了,拂衣坐在案前,见簪缨却杵在食案边上半晌不动,神色犹豫。他拄膝问:“什么不大好?”

  “我从前听说,小舅舅常与将士同饮共食,吃的是营中食膳……”簪缨轻轻坐在卫觎身边,轻觑眼眸,“我一来,便如此铺张,传出去会否对小舅舅不大好?”

  卫觎听到一半便明白了,她不担心旁人议论她,却竟担心他操节不保?

  他不禁垂睫失笑:“什么与将士同甘共苦,不过是图个方便,免得单开炉灶。练兵时多踹他们两脚,换疆场上少挨两刀比什么都强,我扮那爱兵如子的姿态做什么。”

  许是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卫觎身上多了种说不出的轻松写意,灯下眉眼,熙然生氲。

  簪缨愣愣地点头,卫觎耐性地问:“可以吃了吗?”

  簪缨反应过来,应声拿起筷箸,卫觎见她乖成这模样,忍不住低语:“这算哪门子铺张,怎么这么好养活……”

  他声量没刻意避着人,距离不过一张席垫的簪缨便也听见。

  恰好她筷头伸到一块枣糖色软糕上,正准备尝尝,倒像应了他的话,眸子不由又睁圆,是不赞同的神色。

  “不说你了,吃罢。”卫觎声里带笑。

  簪缨察觉被人逗了,鼓着腮悄悄在枣子糕上戳出两个洞。

  用膳时,二人倒是食不言的,吃完后天色己黑,撤了席,簪缨还惦记着要送卫觎出门巡营。

  卫觎往这个一味推着自己走的小女娘脸上凝望几眼,不见她有疲色,道声不急,摩挲了一下手背。

  “取张地图来,和你说一说。”

  簪缨一时没明白,“说什么?”

  卫觎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

  簪缨浑身打个激灵,隐约意识到什么,却不敢违背,只因卫觎这个眼神,与之前吃饭时的亲昵全然不同,虽然随和依旧,却隐含着一种不容质疑的洞明。

  他在外出征之时,簪缨在新蕤园中看得最多的,的确是地舆图。

  她慢吞吞地唤春堇从随行包裹中,取出常看的一张来,铺陈到案子上。

  卫觎向对面比手,她又慢吞吞地坐下。

  卫觎将铜灯台镇在羊皮地图的边角,耷下眼皮,看见地图上有几道炭笔加粗的线条。

  最开始一看地图上的弯弯绕绕便头疼的阿奴,如今也会看地图了。

  如若他有时间陪她,这些事,本该由他来教。

  簪缨盯着那张舆图却在想:这幸亏不是画了西域路线图的那张,小舅舅应该不会发现……

  “你想去西域,有南北两条路线。”卫觎平静开口,惊得簪缨后脊一麻。

  卫觎却未看她,指着地图道:“兖州如今新打下,与北朝对峙,说不定等不到年底,下一次南北之战又会到来,两年之内,又说不准能否得个神州大定的局面。你需绕过北魏拓跋氏,或从北,或从南。”

  “小舅舅……”簪缨口干舌燥,像个猝不及防被抓包的顽童。

  尤其这大人既不生气也不骂人,就这么面无表情好声好气的,她心底更没底了,试探着问:“你不拦我?”

  只有在西域雪山才能寻到的那味药,他二人一直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生死恩义,讳言如天。一切你欠我我欠你、对不起没关系的说辞,都是矫情作态,全无意义。她为了让小舅舅打仗时无后顾之忧,想着以稳住他为先,一向是对他保证自己绝无赴西之念的。

  她还以为,小舅舅至少会相信几分。

  卫觎道:“我不让你去,你肯听

  么。”

  簪缨慢慢吐出一口气,忍住摇头的冲动,知道这时候火上浇油没她什么好果子。

  定了定神,她直视上卫觎不见笑色的目光,便也正色道:“两条路,我打听过,走南线,便是从巴蜀取道,过澜沧江,再穿过吐蕃、象雄、苏毗三大部落,其后进入小国林立的西域。入西域境内,仍非终点,继续行至天山以北,葱岭以西,方是寸草不生的不依山脉,毒龙池的所在地。”

  “若从北线行,则要借道西凉国,西出玉门。不论走哪条路,都艰苦难当——”她声音忽然低咽一下,抬眸轻声问,“小舅舅是不是想以此劝我,打消这个念头?”

  卫觎静静听着她说完,轻道一声完全无关的感慨:“看来沈阶教了你很多。”

  簪缨怔然。

  卫觎始才摇头,回答她方才之问,“阿奴既说要去,我拦着,害你总提心吊胆。你要去哪里都无妨,只是需走最安全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