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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看他面上无疲色,簪缨才放下心,并不问朝堂上的结果,煞有介事道,“是投桃报李。”

  又抬手往前捧,给他解暑。

  卫觎看见她冰得微红的掌心,眉心微动,接过了,用银匙拨了拨。

  “怎么没有樱桃?”

  “怎会?”簪缨讶然低头,那枚甜果是点睛之笔,她从食盒里捧出来之前还特意检查过。

  下一刻,只见两根骨形修长的指头随意挑着银勺,盛着那颗鲜红挂冰珠的樱桃,往她嘴边送。

  又上了一回当的簪缨,闭紧比娇嫩樱皮更娇气的菱唇,不认同地看他。

  “嗯。”一声短促的没有含义的鼻音,勺子仍半松不紧挂在男人指间,没往前递,也没收回分毫。

  簪缨张口咬住。是甜的。

第64章

  卫觎眼神温暖。

  忽记起本草有言, 樱者,颖如璎珠,故名樱, 花白繁如霜,先百果而熟。

  男人垂眼落在女孩簪玉的乌黑发顶。树不甚高,三月熟时须守护。

  抢食了冰酪精华的簪缨有点不好意思, 见他半晌不语,“小舅舅在想什么?”

  在想, 著药典的人不务正业,竟也作此靡丽之辞。卫觎收回视线随口问,“单给我备的?别人都吃过了吗?”

  簪缨笑说:“都有的, 这个是特意给小舅舅留的。”

  卫觎便不语了。

  慢慢吃完一盏酪, 他告诉簪缨要去江乘县一趟。

  簪缨这才知道小舅舅拟去拜访顾公,回府原是换衣裳的,忙起身相送, 又有些懊恼自己,“我是不是耽误小舅舅事了。”

  “是啊, 欠我一颗樱桃。”卫觎迈出门前回头, “下回补我。”

  他出门后,经过徐寔的房门,问军师要不要一道去顾氏别墅。徐寔笑回, “明知是挨骂去的,主公请自便吧。”

  卫觎也不勉强,一径去了。

  双手互插袖管的中年文士坐回案前,他面前的书案上铺着一张南北军势舆图, 羊皮图上顽童胡闹般零乱布着几颗黑子, 徐寔低头陷入沉思。

  东堂抱厦, 脚踝已上过跌打药的沈阶同样手托着一张地图,锋目如漆,久久不语。

  狄华轩,檀家父子对席而坐。

  听说了卫觎有意北伐的檀棣愁眉难展,问他儿子,圣上同意大司马之请有几分可能?檀依摇头,檀棣便搓着自己圆润的脸蛋子道:

  “我看又要不太平了,那三吴水路漕运,本是留给缨丫头做嫁妆的,你看她那偏心眼的模样,真若开战,要她不闻不问只怕也难。为父想趁眼下把这方面和老杜交接个手,等唐氏能顺利接管过去,交到阿缨手里,我便也少了点愧疚。”

  三吴首富是个说干就干的个性,言罢便定下,“我明日便回吴兴主事。你和阿宝在这好生陪着阿缨。”

  檀依看着鬓边已生银丝的义父,道:“码头漕运派系多,琐碎更多,我与阿父同回,帮着阿父料理。”

  檀棣有些意外地看着大儿子,“你舍得走?”

  “她要的原不是风花雪月。”檀依微微笑了一下,温润掩盖了黯然,“若能帮她分些忧,那也是好的。”

  北伐之议一经传出,引发朝野争论,广纳名门学子的太学更不能免俗。

  在满是玉冠乌发的年轻太学子弟中,却有一个白发如雪之人格外显眼。哪怕沦为整理文籍的末流小吏,坐在角落草席,也惹得来往的太学生频频侧目。

  有好事者不怀好意地上前问他:“小子向傅博士请教,南朝应不应当在此时北伐中原啊?”

  一言既出,哄堂大笑。已被黜落博士头衔,身居九品的傅则安银丝垂鬓,身穿泛旧九品公服,微微佝偻地咳了一声,满身沉沉暮气。

  唯独那张皮囊俊逸如旧,甚至因为染了落魄气,透出几分落拓洒淡。

  从前嫉妒他靠着家中裙带与太子出入同止的太学士,一见傅则安这张还剩下几分风韵的脸,更加来气,人都废了,还装着高人风范做什么!

  反正傅则安背后已无靠山,便恶狠狠笑道:“怎么不说话?从前做我等先生时,在上席侃侃而谈不是很自得吗?想是被大司马狠狠教训了一通,便苟如蝇犬了?啐,曾认你这首鼠两端虚伪之人做先生,真是我大大的晦气!”

  昔日同僚怀抱竹简犹豫地立在门扇外,没过来阻止学生。

  傅则安收回余光,在哄笑声中抹掉脸上唾沫,平静道:“大司马战无不克,英勇如神,厉兵秣马数年,只待出锋一战。北伐,自然是势在必得,利国利民之举。”

  发难者不可思议:“你为了舔人痈痔,脸都不要了吧?!我还分明记得你从前讲孟子,说战不轻启,而今……哈,世上还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其他负有识见,认为北伐不利的太学生,也纷纷义愤填膺地上前斥责。

  九品官身,原本便是连尚未入仕的华宗贵胄都不如的。

  傅则安被围困在中间讨伐,斥声震得他胸肋的旧伤发作,连咳数声,也只是道,“劝尔曹消停些,为保自身,莫惹大司马发怒就是了。”

  这句话可算彻底激怒了这些有风骨的少年郎,他们万万不想被人当作是怕了谁才不敢言声,纷纷道:

  “我等岂如你一样屈从于威权!诸位,咱们这便一同上书请命,求陛下圣察,收回成命!”

  出身名门不怕天高地厚的少年轻狂,一呼便有百应,纷纷离开这晦气的伪君子去写奏表。

  傅则安在无人处低头,沉如死水的脸上,如愿浮起一抹冷淡笑意。

  他只能帮到这里了。

  次日朝会,太极殿外宽敞平阔的广场上,白压压跪倒一片人,两千名玉袍广带的太学生齐齐伏阙,联名上表天子勿启祸端,不可北伐。

  关注着朝中局势的簪缨在府内闻之愕然。

  “两千太学生临御上表,反对北伐?怎会如此……”

  她凝眉思索,如此整齐的行动,必是有人从中勾连,那么又是谁在背后授意此事?

  “看见了吧!”朝堂上,反对北伐最激烈的臣工立刻道,“这便是民心所向,大司马切勿一意孤行。”

  卫觎听着犹在耳边的震震请命声,未向大敞的宫殿门外施舍一个眼神,寡淡的神色间浮出几分薄戾,“北伐势在必行,非臣子妄议朝政者,杀。”

  杀太学生,自古是国运衰退的不祥之兆,哪怕暴君也要忌惮几分。王逍忍无可忍:“卫家子莫太跋扈了!”

  “怎么了?”卫觎乜目反问。

  卫十六跋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跋扈,君知,臣知,太学知,百姓知,江南江北都知,又怎么了?卫家落难时,何人过问过他?而今他想做的事,又何须过问这些人。

  皇帝在上首,一语不发,面容笼罩在一层淡淡阴影里,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之所以容着文武群臣在太极殿吵了这些天,是因那日太子向他献策时,说的那句——“可以用北伐一战削减北府、世家、北朝三方元气,好过各自势焰高张,积攒到凌主那日一同爆发,狂澜难挽。”

  李豫是谨慎之人,对收复中原的心念不大,只想一步步削减门阀势力,让晋朝国祚莫断在李家人手上,便无愧先人了。

  他也知道北伐风险不小,怕北府兵一旦北入关中,门户空虚,江左后方的荆襄之地会出动乱。却又是太子积极游说:“而今王氏坐镇扬州,谢氏坐镇荆州,流民帅刘氏在豫州,哪一方敢乱,都要掂量掂量是否会被另两家联手吞食,正是似险而不险,加之南朝西门还有蜀亲王镇守,更多了层保障。”

  李豫知道太子一直视大司马为眼中钉,他的真实目的,是想调十六出京师。

  可也不否认,太子所言有几分道理。

  李豫私下问过兵部尚书,南北开战,胜负几何。

  已是官场老油子的兵部尚书含糊良久,被皇帝逼出了一句实话,单论天时地利,南三北七,若领兵者是卫觎,则可多添二分胜算。

  五五平分。

  胜负参半。

  “朕。”皇帝终于开口。

  李景焕一瞬捏紧掌心,紧紧看向丹墀上的父皇。

  卫觎眼皮都没抬。

  就在这时,黄门侍郎忽在殿外声音不稳地启禀:“陛下,顾明公……顾沅公服求见陛下!”

  皇帝要说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眼前旒珠猛晃,对于这位十余年前立誓不再入京的前任太傅的到来,惊喜交加:“宣!”

  卫觎眉宇轻沉,想回头又忍住,闭目轻轻一叹。

  只见年逾古稀的顾沅身着一品大料官服脱履入殿,两列臣僚纷纷揖首。

  顾沅目不旁视,沉着面向上首,不卑不亢道:“草野遗民,对庙朝沸议,恳请妄言一二。”

  他上朝不拜君,皇帝却不以为忤,对顾老格外恩厚,“顾公请讲。”

  ——“小娘子,顾公入朝了!”

  杜掌柜派人回东堂禀报,簪缨听见后,愣了片刻,一下子放松下来,“这便好,顾公一定会帮着小舅舅说话的。”

  回话者却犹疑摇头,“罢朝后消息传出来,顾氏家主……与二千太学士一样,激烈反对北伐,当堂数落大司马……不顾民情,冒进餮功。”

  簪缨怔忪无言。

  她想不明白,不是说顾卫两氏是世交吗,上回小舅舅带她上门拜访,顾老先生态度和善,视之俨然如子侄,为何要当廷与小舅舅针锋相对。

  难道,北伐当真不成?

  簪缨随即摇头屏弃此念,她对卫觎的信任根深蒂固,他既说行,她便信他。她想起的是另一桩事:据她此前听闻,顾氏与卫娘娘的仙逝有莫大关连,由此怨恨皇室,举族迁徙。今日顾老先生破例入宫,固然因为北伐事关重大,可她依旧不知顾老先生与皇室的旧怨是什么。

  她始终不知,卫娘娘究竟为何而死……

  簪缨曾问过杜掌柜,杜掌柜旁的都与她知无不言,唯独这件事,含含糊糊,说是皇家秘辛,不宜多说。

  她也是在宫里住过的,见杜伯伯不好启齿,怕触到小舅舅什么忌讳,往常便都不问。

  可今日想起这一桩,簪缨细细地推算回溯,心绪忽然有些沉坠。有个模糊的抓不住的念头在她心里浮沉起落,让她觉得有些……怕。

  后半晌,簪缨去了趟郗太妃的院子。

  本以为郗娘娘久居宫闱,必能给她答案,谁知郗太妃听说她要问先皇后的死因,捂着额头喃喃,“老了,记心不中用,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簪缨侍奉老人家这么久,怎会分不出来她何时是真糊涂,何时是装糊涂,蹲在太妃膝前,认认真真问:“娘娘,您不愿告诉我,是不是怕我知道什么?”

  郗太妃看着这个眼神清澈执拗的小女娘,忽在心中想:这孩子若能一辈子单纯无虑地生活下去,就像卫氏期盼的那样,该是多好。

  于是她含笑摇头:“先皇后是病逝,哪里有什么愿说不愿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阿缨不必多想。”

  簪缨静静对上郗太妃慈蔼的目光,好半晌才点个头,从正房退出来。

  当日,江左第一士族顾氏家主入宫反对北伐,大司马依旧坚持,直至下朝犹未有定论。皇帝留顾老留宿宫省,顾老出乎意料地答应下来。

  当夜,卫觎不曾回新蕤园,陪顾沅宿在台城中。

  簪缨这一夜睡得不踏实,翌日一早,她又听说檀舅父这就要回吴地去。

  这件事此前全无一个征兆,她心中不舍,挽留两回,最后惹得檀棣捂上眼睛不看她,说有要事定得回去处理,捂着眼睛出的府门,捂着眼睛上的马车。

  簪缨鼻头也酸酸的,只好送檀棣与檀依至秦淮河渡船前。

  弃车登船前,檀依的背影顿了一下,转回簪缨身边。寻常的白玉襕袍穿在他身上,有种温润合衬的韵味,即将成年的少年郎目光轻柔地凝视簪缨,低低道:

  “我可能会日日想你,阿缨,你会不会想我?”

  簪缨的满腹离愁被这一句冲散,避开那双泛着琥珀光泽的瞳孔,委婉道,“……你照顾好舅

  舅和自己,不要想我了。”

  “弄啥嘞,又不是生离死别。”檀棣登上甲板回头白眼冲天,“孩儿,赶嫩点儿!”

  檀依轻轻笑了,拍了下在旁龇牙咧嘴发酸的弟弟肩头。

  上船前,他还是留下一句话,“我控制不住自己,还是要想的,对不住。”

  簪缨不知该回应什么,看着帆船顺流行远。

  待看不见帆影,簪缨向北边宫城的方向眺了一眼,粼粼淮水映入少女的秋水翦瞳,看不出深浅。

  她借口想独自看一看风景,遣回了跟着的人,只留春堇、檀顺与几名扈卫,其后却是乘车去了长公主府邸。

  她此前没下拜帖,是以长公主府的门房听闻成忠公小娘子来访,很是措手不及。

  簪缨立在高巍奢丽的公主府门阀下,说道:“原是小女子来得唐突,请禀告长公主殿下,簪缨有一桩显阳宫旧事想请教殿下,求见殿下一面。”

  门房进去禀告,不一时,比簪缨想象的顺利,李蕴身边的大宫女亲自出来迎她进去。

  至府内前厅,簪缨脱履入室,茶刚奉上,长公主便着一身光明朱砂宫锦裁制的繁丽曲裾,妆容妩媚,款款行来。

  一见到这个比上次见面又漂亮几分的小女娘,李蕴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轻瞟淡扫她好几眼。

  而后轻哟一声,嗓音含着浓浓的甜腻:“朝上这几日嘴仗打得热闹,小娘子收留大司马住在家里,这时候却来见本宫,不大合适吧?”

  “簪缨失礼前来,请殿下恕罪。”

  簪缨有些不适应长公主肆无忌惮看她的眼神,深吸一口气,水亮的眸子直视长公主,开山见山:“上回见殿下,听您对大司马说,‘你倒还肯护着她’。簪缨不才,敢问殿下这话与否与卫娘娘……仙逝的原因有关,请殿下据实相告。”

  “你胆量不小,口气也不小。”李蕴仿若冷笑了一声。

  这位年过四旬风韵犹存的贵人扭着纤细腰条,坐在集齐百花百羽特制的宣软席垫上,“原来你连这个都不知,看来,他将你保护得很好啊。”

  簪缨闻言,手心浸出了一层汗。

  李蕴看着还愣愣站在那里的人,忽似想起一件趣事,掩唇笑了一声,“你信不信,若小十六知道你在我这儿,肯定架都顾不上和那帮老头子吵,就要赶过来把你带走。”

  “殿下……”

  李蕴伸出一根涂着水红蔻丹的食指,隔空媚然向下一点,便似封住了小女娘的唇。

  “来,坐下。趁他没得着信,本宫给你讲讲,当年皇后卫婉,是怎么因你而死的。”

第65章

  簪缨在这句话后, 脸色雪白。

  长公主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脸上,见她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皱皱眉, 眼色莫名地冷淡下去,“莫说本宫欺人,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簪缨只默了一瞬, 随即福身跽坐在下侧的六尺席上, 愿闻其详。

  李蕴微微意外,“真敢听?”

  “故人已逝, 活着的人难道连听闻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吗?”

  簪缨声音虽轻,却流露冰击玉髓的清泠,咬了下嘴唇,“……是因为我阿母与卫娘娘定下婚约,我进宫后,卫娘娘无子嗣?”

  李蕴望向她的神态微变, 不觉正了正腰身,“你这孩子, 也不全然是蠢的。不错, 唐素最后一次西行出海前, 不放心留你在傅家,便将你托付到卫皇后手上,待她回来再去接你。后来你娘……卫皇后受过托孤, 对你怜惜甚重, 自然便留你在身边亲自抚养。”

  媚态横生的妇人睇一眼这年华韶好的小女娘,接着道:“卫唐两家早有婚约, 陛下自然乐得其成。只是, 卫皇后入主中宫多年都无子嗣, 你当时已经三岁了,养个一年半载还好说,再往后,陛下依旧无嫡子,这宫里的人心,就渐渐变了。”

  簪缨听到此处,已然明白几分,收紧袖底的掌心,“女方比男方大出四五岁,本已不般配了,既如此,这婚约本该作罢。卫娘娘待我好,在意的并非是唐氏遗产。可她不在乎,宫里却有人放不开手,那些有皇子的妃嫔,便起了心思……”

  “是呵。”李蕴冷冷道,“唐氏和卫氏的婚约,源于唐素与卫婉交好,又与旁人什么相干,可偏就有人觉得,唐家和皇后的婚约就等同唐家和皇室的婚约,既然卫皇后无所出,自然该由其他人顶上。”

  李蕴眼睛轻眯,“当时庾氏尚是大族,庾妃膝下的皇长子七岁,财帛动人心,东宫之位更动人心,散布阿婉不能生育的谣言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皇上不制止?”

  “我那糊涂阿兄啊。”李蕴叹息,“他自己总说,他最爱的人便是阿婉,可心爱之人在江山社稷面前,份量又有几何。开始的时候,他自然一力维护元后,下令清查散播流言的来源。可是后宫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查来查去,就成了笔糊涂账。之后,皇上做了第一件糊涂事——他不知听了谁的枕边风,竟真有将庾妃之子过继在皇后名下之意,他对阿婉说,如此做是以防不虞,待将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定然立其为太子。”

  簪缨抬目,眸底生出波澜。

  这样的决定对于一个无子的皇后来说,是何等羞辱。这与侧面证实了那谣言又有何异。

  她道,“卫娘娘不会同意的。”

  李蕴点头,“阿婉性子虽柔,却也有自己的主张,她看过御医,也寻过妇科圣手,都说她身子并无恙,也许只是儿女缘还未到。是以她并不肯答应。可这时,又出了一件事。”

  像长公主这般游戏人间的人,陷入当年那场回忆,眼里也多了几分沧桑痕迹:

  “顾家三郎,我翁翁最疼爱的幼子顾凌霜,有人从他书房箱底窃走一封示爱的诗赋,公诸于世。不出两日,那封信上的一字一句,连坊间的懵懂小儿都会背了。”

  喀地一声,簪缨紧扣双手,小小的力气,竟是按响指节。

  那封被藏起的示爱信,是给谁写的,不言而喻。

  “造假的?”少女声音发紧。

  “若是假的也好了。”李蕴眸中对簪缨的敌意不觉淡了,变成一种深重的悲哀,“卫顾两家是世交,小三郎,比阿婉还小上五六岁,平日看着文静敛默,竟在心里偷偷藏了这么个人——藏着天子的女人。

  “此事一出,皇上慌了,他知道有人要将皇后推到风口浪尖,也不是不知道皇后清清

  白白,但他唯恐下令禁传风闻,会越描越黑,这时候,他做了第二件糊涂事。

  “他想保护皇后清誉,便以雷霆之威将顾三郎下狱,想借此将一切过错推到顾氏头上。”

  簪缨听到这里,终于感觉后背发冷,含着水光的眼眸轻霎。

  什么过错呢?整件事里,那两个人都没有过错,一封未曾送出的旧信,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皇上当时该做的,是揪出兴风作浪的黑手,而不是意图遮羞了事。

  耳边是长公主切齿的声音,“顾氏是江左第一氏,顾三还是本宫小叔子,皇上不敢动真格的,不过想借此举把阿婉从污泥漩涡里撇清。可顾三这个痴情种,将狱卒送去的食水悄悄藏起,几日之后,在狱中绝粒而亡。”

  至死,不肯否认一句他对卫婉有情。

  别人皆是以死证清白,他以死证自己不清白。

  那些被他珍藏在心底,一辈子不准备见天日的冰清玉洁的心意,却一朝失窃,被有心人利用,让街巷孩童当作顺口溜嬉笑念唱。

  痴情人可以接受求而不得,却不能忍受一颗干净的心被糟蹋殆尽。

  不死何为。

  “我那短命的顾郎——顾老的长子本就去得早,这一下又痛失幼子,且非因天灾,而因人祸,翁翁由此对皇廷心灰意冷,避去乡野。”

  长公主呼出一口气,“你见过翁翁头上的白发吧,原来,翁翁是京城闻名的美髯公,发漆如墨,却得知三郎死讯后一夜白头。”

  簪缨低问,“卫娘娘呢……”

  李蕴眼梢微红,“她性子一贯容让敏柔,这样大事,自然要瞒着她。可有兴风作浪的妃嫔在,千防万防,又哪里瞒得住?她与顾三郎自幼相识,视为弟弟一样,她不杀伯仁,伯仁因她而死,猝然闻之,阿婉便病倒了。其后缠绵病榻,没过半年,悒郁而终。

  “她最后那半年,未同皇上说过一句话。临终前我去瞧她,她攥着我的手反复呢喃:‘他为何不早说呢,为何不早说呢……’”

  自卫皇后山陵浸远,李蕴也不再出入宫廷,也不再与她那糊涂皇兄说一句话。

  这些陈年往事,长公主憋屈得太久了,好不容易逮着个出气的,想收也收不住,一股脑吐露了出来。

  说到这儿,李蕴又自笑一声,“跟你多说这些做什么,你这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簪缨懂得的。

  这一切的一切,追根究底是有人眼馋唐氏基业,想抢过婚约,卫娘娘护着她,那些虎狼之辈便想方设法地要害卫娘娘。

  所以长公主才说,卫娘娘是因她而死的。

  “那封情赋,是庾氏的人揭发出来的吗?”簪缨问。

  李蕴看着她平静得不像话的神情,听完这些事,泪都不留一滴,无名火起,“你倒心冷得很!还顾得上问这个……若是,庾灵鸿当年还能从十六枪尖下逃过命去,还能安生地活到今天?正因查不出!当年,世家之间明争暗斗无一日消停,想对付国丈卫家的不止一家,想取代江左顾氏的不止一家,皇宫里想将皇子过继在阿婉名下,甚至取而代之的不止一个!

  “那时卫十六像疯了一样,借助王氏暗中助力,把庾氏一族搅得七零八落,可这就完了吗,那小疯子回头又咬陆氏、黎氏,总之他怀疑谁在整件事中推波助澜,他就对付谁。王氏后知后觉,那少年根本不讲规矩,不受辖制,一心只想给胞姊复仇,他们惟恐遭到反噬……”

  长公主的声音冷得像冰,一字字道:“你以为当年十六是怎么离开京城的,他是被咬怕了的各大世家联手逐出去的。

  “他不走,河东卫氏便是下一个吴郡庾氏。

  “他们只是没想到,那个不容于京城的卫家少年,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回来。”

  可回来了,

  又能怎样呢……长公主讽刺地想,满城风雨,都与他一人作对,当年如此,今日,还是如此。

  簪缨抬目看去,容颜比花还娇嘴比刀子还硬的长公主,早已泪流满面。

  台城朝议,因顾公到来,破天荒延长至午后。

  了解当年庾氏、卫氏、顾氏恩怨纠缠的,都知道顾公今日破誓入宫,必是因北伐一事触碰了他的底线,除了零星几位武将不忿,都在等着看好戏。

  顾沅风骨铮铮,他来,并不是非要给后辈拆台,而是他打心眼里觉得眼下北伐隐患重大,不说朝上这几日列举出来的,便是卫觎的身体情况,也未必承受得起。

  卫觎身中奇毒的事,世上所知之人屈指可数,顾沅便是其一。

  他也不再讲大道理,这一个月里卫觎频频去拜访他,就为了说服他支持北伐,这爷俩吵也吵过辩也辩过,依旧是谁也不能说服谁。

  顾沅只是轻轻一叹,“十六,勉力而为,后手难接。收手吧。”

  卫觎知道顾公言下之意。

  他也知道,不管顾公再怎样反对他,都不会泄露他那个关乎身家性命的秘密。

  君子本是和而不同。

  卫觎上朝以来第一次软下眉眼,是面对顾公,柔声缓道:“十六以为,江左厌兵纵寇,无异开门揖盗,这才是隐患无穷。譬如一人生病却不服药,以为无病,又譬如一人无病而服药,以为放达,此两者,皆可杀人,此两者,而今皆深植南朝膏肓之中。难道不是吗?”

  他颔低一头,轻唤:“世叔。”

  ……

  “我那位翁翁啊,爱子如命,却又不能真的舍家舍国。”

  花厅中,李蕴取出明光帕拭净眼泪,被小女娘看去也不嫌丢人。“他若觉得不该北伐,那便是捏着鼻子忍着恶心,也要走这一遭。十六呢,天生犟种,认定的事九死不回头,结果如何,还真说不好。”

  余光瞥见簪缨一言不发,李蕴愠笑,“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镇定得很吗。”

  簪缨耷眼喝完杯中冷掉的茶水,敛袖起身,“今日来此,是为了弄清当年原委,多谢殿下告知。小女子已解惑,不敢再叨扰。”

  李蕴定定地瞅了她两眼,不得不说,这个小娘子听完那些糟烂往事后,还能保持如此冷静,实在她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