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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瞥了眼地上两人,“听闻有人敲登闻鼓,事关傅氏兄弟的战功,孤顺道过来。安大人自行断案便是。”

  他知道今日阿缨要

  去傅家脱籍,担心她承受不住,从东宫出来本是直奔着傅氏祠堂去的。

  半道却听报,说有白丁在京兆府前击鼓,声称第三次北伐中,救城立功的不是傅容,而是阿缨父亲,此言石破天惊,他怔营之后连忙转道过来。

  说话的功夫,已有两个书吏合搬一床簇新的红木矮榻过来。

  安轸欲请太子坐在上位主座,被李景焕阻了,令安公这位府衙之主上座,自己在堂下首位坐定。

  他的目光扫过对面那两个北府兵,后者见他,颔首为礼而已,李景焕戾然皱眉。

  一堂之中,一时无人开口,静得离奇。

  好在这安静没持续多久,府衙外又有车马之声传来,不一时,只见一劲装高峋男人与一位纤窕素面的少女并肩而至,细看之下,男人的手掌还虚虚护在女子腰侧。

  正是卫觎与簪缨。

  安轸见北府卫低头,赶忙上前拜见,“下官见过大司马……”

  他此前听闻大司马之名,已感威压深重,迎面见到,只觉这位立朝以来最年轻的大司马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年轻,却不是铁面獠牙,而是一派俊美冷逸的长相。

  然那股从骨子带出的凶煞气,镇面袭人,让人不得不低头。

  李景焕眼里却只有一个簪缨。

  在看到她的一刹那,他压膝欲起,下一刻头上便传来熟悉的巨痛。

  同时眼前闪过一个陌生的画面。

  ——“焕儿,阿缨咳疾不愈,说不准是否得了痨病,你且莫过去了。萝芷殿那处清静,便将阿缨送去静养一段时日,母后会好好照料她的。”

  李景焕下意识抬手扶额,动了右腕,一时说不清是头上更疼还是手上更疼。

  他抿唇低头,齿关发出喀地一声。

  “殿下……”李荐去扶他,被他格开,执拗地抬眼望向簪缨的方向。

  簪缨从始至终何曾瞧他一眼,她第一次进衙门,也顾不上别的,视线捕捉唯一跪在堂中的人,快步过去。

  少女的脸色因过于紧张而愈发透白,干涩地问:“是你举告?你是何人,何出此言?”

  沈阶背上疼如蜂蛰,垂下的眼帘中现出一双绣花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动。抬起头,他直视贵人,咬字慢而重:

  “小人,沈阶。”

  “这位便是……傅娘子?”安府尹最先反应过来,觑见大司马脸色,小心地退避一步,“敢问娘子,可认得此人?”

  簪缨看了这个名叫沈阶的年轻男子好几眼,摇头道,不识。

  她那日在朱雀桥边舍钱买策,只见一道瘦削的青衣侧影,听见几句沙哑的对话,并未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眼下她一心只疑惑立功的怎会是阿父,惶惶无着,又哪里能联系到那许多。

  她本能地回头去找小舅舅的眼睛。

  卫觎含住眸中的锋芒回视她,“阿奴莫急,会弄清楚的。”

  李景焕骤然沉眉,攥紧未伤的那只手。

  卫觎如有所感,轻淡地瞟了眼太子纱布缠腕的右手,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侧目向府堂之外。

  海锋会意,向外比个手势,接着便听趿趿拉拉一阵响,几名北府卫把傅家人从后面一辆马车上拖下来,两个按一个,带入堂中,按跪在地。

  邱氏之前那跤仿佛摔得不清,被按住后,伏地咻咻气喘。低矮的视线,无意中便与那瘫在地上的残废对上。

  邱氏先是茫然,继而瞳孔猛地一颤,慌忙缩回视线。

  傅则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只一须臾,疑云自他心头掠过,呼吸变得困难。

  傅骁犹在挣扎,“吾等并未犯罪,何以如此侮人!”愤慨间看到太子殿下坐在堂中,他又疑又喜,“殿下,请殿下明鉴!”

  堂中却

  无一人理他。

  安轸看着数日前还是副相的长官大人,此刻像蚂蚱一样被人扭按在自家的地头,尴尬不已。

  有心帮忙分说吧,看了看左手边的太子殿下,又看了看右手边的大司马公,得,自己还是靠边站吧。

  他刚这么想,突听卫觎发话:“京兆尹还未睡醒?首告,被告,事主,疑犯皆在了,审啊。”

  他的话和方才太子的意思其实一致,便是今日此案还是由京兆尹做主导,这两位位高权重的贵人,只在从席旁听。然而用这把斫冰切玉的嗓音道出,可就全不对味了,活生生是他若敢审偏一点儿,半截子已入土的小命便可以提前归西了。

  安轸吓得“哎、哎”连应两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主榻上。就在这时,参将林锐又带了一人过来,直接推搡一杵子,将人驱至堂中。

  只见这人身上还穿着五品官衣,是个细长脸面,疏眉狭目,双臂削垂而长的男子。

  此人一进来,傅骁扭头争先喊一声:“周燮!”

  他不由分说道:“当年是你随我兄长赴边,亲眼见证的兄长持节请援救危,你快快与殿下与府尹解释清楚!”

  那污面瘫子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抖了一下身子,仍未啧声。

  倒是邱氏老婆子看见他,将自己的脸缩得更低。

  周燮在职府上正看公文,就被莫名其妙硬生生地拽来了京兆府,当头看见这么多人的视线齐射在自己身上,又见傅氏祖孙三人,都被拘在堂下,心中惊疑不定。

  而居于右首那人,竟然是太子殿下,双目正静静审视着他。左侧首席,是位白衣女娘,周燮虽未见过,但第一眼看见这少女的眉眼,他心中便一抖,再看次席上那劲袍勒腰的男子,渊停岳峙,不动如山,周燮更是不识,却直觉此人才是堂中最可怕的一个,倏然避开眼色。

  簪缨从此人进门开始,目光便紧紧盯着他看。

  她知道,他是唯一从十五年前的那场战事中活着回来的傅家人,当然之事若有内情,他必知晓。

  她对周燮的第一观感,便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喜。

  而这周燮在低头的功夫,瞳仁几转,面上已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茫然笑意,向堂中团团作揖:“下官周燮见过诸位贵人,不知今日召下官前来,是为何事?”

  安轸干咳一声道:“有人击鼓状告傅大夫那个……抢了傅家三郎的战功,当年之事,你是亲历者,现寻你来对质。”

  周燮十分诧异,低头看着那青衣少年,“竟有此事?”

  沈阶先是用一双狭长的眼眸与他对视几许,镇然不怵:“我想,是有的。”

  卫觎忽道:“站起来说。”

  沈阶初生牛犊,浑然不管在场有多少贵幸,闻声,毫不客气,拄着地板借力起身,挺直背脊时,一条腿还跛了一下。

  开口之前,他回头看了恩人一眼。

  见女郎的双手紧握在一处,正目不转睛注视着自己,沈阶眸光沉静几分。

  他转身面对言笑晏晏的周燮,手指地上的瘫子,字字分明:“此人言,十五年前他随子胥公北伐兖州,与羯人最终那场决战,敌军围城,身为使臣的傅大夫主张开城受降,子胥公却说,若能说服最近的鲜卑高辛氏部落结盟,夹击羯军,或还有一线生机。双方僵持不下,最终子胥公劝不动兄长,决定自己换上使臣衣冠,假充晋朝的持节使,携旌羽国书从狗洞潜出围城,冒死求援,方为我朝残军换来了一线生机,得以反败为胜。”

  这番话说罢,堂中良久无有一声,众人心中的惊异可想而知。

  簪缨的指甲在手背掐出了几道深印,忽然眼眶发热。

  不知道为什么,虽还没有明证,但她眼前闪过阿父手注的那些兵书国策,忽然便有一种笃定

  :这个人说的是真的。

  可就在这时,地上那瘫子突然傻笑三声:“哈哈哈,小郎你想出人头地攀附贵人,想疯了吧!什么北伐,什么使节,我一个废疾子,能参与什么战事,听都没听说过。众位大人可莫信他。”

第40章

  首告带来的人证突然反口, 出乎在场之人的意料。

  傅骁还屈膝跪在地上,悲愤地张目:“听见了吧!大司马,您战功卓著位高权重, 可也不能听风就信雨, 任凭一个黄口小儿的一面之词,便想颠倒黑白。我看这竖子就是故作狂悖之举, 意图邀名, 反而惊动了太子殿下, 岂非荒唐!”

  京兆府尹闻言也踌躇了。

  要说一般有击鼓鸣冤的, 总要先听听证词问明虚实,再惊动当事人家。不能随便一个人来敲敲鼓, 府衙二话不说先去请动真神的。结果今日一屋子真神真主降临,他眼下是骑虎难下了。

  只能说这少年日子选得太好。

  今日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傅家出了一位要脱籍的小娘子, 这位娘子要去傅家,与之关系匪浅的大司马十有七八会陪同,又不成想,太子殿下此日亦出宫。

  一来二去, 消息长脚,可不就惊动了各路贵人齐聚一堂么。

  京兆尹甚至有些怀疑, 这告状的少年是不是连打板子的时间都算计好了, 不然怎会如此从容不畏, 才挨了几下,那头就有人来解救……

  “沈阶, 你还有何证?”

  不等沈阶答话, 卫觎忽吩咐道:“把此人的脸洗干净。”

  大司马一发话, 两个亲卫立刻动作, 很快打来水抹干净了那瘫子的脸。

  瘫子待要挣扎,如何挣得过军卒。一张脸洗去污垢,露出来的却也是一张没什么辨识度的寻常脸孔,显老沧桑。

  卫觎盯着看了一眼,徐徐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瘫子的两条残腿上,道:“验伤。”

  战场厮杀之人,受伤见伤都是家常便饭,验伤之能胜于仵作。林锐亲自上前,扯开瘫子只剩半截左腿的裤腿,刺啦一声响。

  他定睛看去,下一瞬险些作呕。

  只见瘫子这条断腿的截面参差不平,一片片的黑疤紫瘢淤结成瘤,竟像被恶狗啃食的一般。

  不,不是像,那应当就是被一种凶猛犬兽啃噬所致!

  林锐的身子下意识往背对小娘子的方向挡了挡,怕这景象污了小女娘的眼。

  卫觎也偏头顾着簪缨。

  却见她毫不胆怯,目不转睛盯住瘫子所在的方向。

  再说瘫子的另一条腿,虽较左腿完整,然而林锐指头搭上胫骨一摸,便知这条腿的骨节已节节断碎。一条残,一条断,怪不得无法站立,只得爬行。

  林锐悉数回禀大司马,又透过瘫子的衣服望他胸前道,“听他说话时声息混浊,可能还有肺腑伤。”

  “累累如丧家之狗。”沈阶淡漠地垂下眼皮,“被打怕,吓怕,杀怕了,不敢直言,无可厚非。”

  他转看周燮,“这位周大人,认清楚了这张脸,你当真从未见过吗?”

  周燮冷声道,“足下何人,一介白身语气如此张狂,敢是审我吗?——安大人明鉴,我从未见过此人。”

  沈阶点头转向傅邱氏,语调依旧从容,“那么傅老夫人呢,也没见过这张脸,不认识这个人吗?”

  邱氏此刻满头冷汗,唯摇头嗫嚅而已,不发一声。

  傅骁晓得母亲的性子,若有理,那是蛮搅三分也要撑到底的硬脾气,见她此状,脑袋嗡一下大了一圈,终于觉出不对劲:“母亲你……”

  沈阶道:“傅老夫人想清楚了,现下主动交代,算作自陈,若稍后由长官判决,是罪加一等。杀良冒功,欺君瞒世,加之朝廷又议追封功臣配享太庙,殊荣有多大,伪诈之罪就有多大。桩桩件件,数罪并罚,傅老夫人一人不打紧,这却是祸及傅家满门,延及三代子孙之罪。”

  周燮忙道:“竖子休胡言!大晋律法从未有此条例,你危言耸听恐吓老人,意欲何为?眼下你

  根本是一件证据都拿不出来,凭空诬告。府堂规矩,民告公卿,先杖六十,阁下可是好端端站在此地。”

  沈阶不卑不亢地向太子揖手:“太子殿下仁德之心,爱民如子,允黎庶开言。怎么周大人,是质疑太子殿下处事不公?”

  李景焕的目光终于从簪缨脸上移开,面上阴晴不辨,呵地一声:“你胆子不小,敢扯孤的旗子。莫逞口舌,有事说事,有证出证。”

  “太子殿下说得正是!”周燮道,“除了这个满口胡言的废疾子,你有何证?我却疑问了,其一,你既口口声声说,当年是傅家大爷抢了三爷的功,是三爷换上大爷衣冠去结盟,然而当时战况危急,三爷为何不以自身面目去求援,要如此大费周章?

  “其二,傅大爷的遗体是我亲自运棺送回来的,难道傅老夫人能认不得自家儿子,且当时唐夫人尚在,她聪明绝伦,若这里头有问题,她岂能不察?”

  簪缨闻听言及亡母,面色骤然一沉。

  沈阶还是那副不惊不动的样子,淡淡看着周燮,“这些问题,想必便是阁下一早准备好的护身符吧。我能回答,但是我想等会看你跪在堂前,自己驳自己,可好?”

  “你胡说八道什么……”周燮脸色微变。

  沈阶微微敛目,“物证,当然还有。”

  他向两侧贵人揖手,又向上首的安府尹道,“当年领军北伐的刘大将军今已亡故,傅家随行的主簿亦皆死绝——自然,是否皆是死于战乱,还要另说。然那位归顺了晋朝的高辛族族长,当年却是亲自接见过求援使节的。”

  京兆尹疑惑道:“那又如何,如今又无傅大爷与傅三爷的画像,高辛族长便是见过那个人,也无从分辨啊……”

  傅则安突然色变。

  周燮也猛然想起什么,脸上浮现一丝惊恐。

  沈阶垂眸:“闻听,傅家新认一女,长相与傅大夫有八分相似。只要请高辛族长入京,辨一辨那张脸,若像,那么当年求援的人便是傅大夫,若不像,那么……”

  这贫贱少年,将世家贵女的一张脸,称作物证。

  京兆尹终于反应过来,惊得一下子站起。

  沈阶转身扫视那群变色之人,客气地道:“再请问一遍,有人想要交代吗?自首与别判,区别很大啊。”

  “无妨。”

  一直任由少年舌战的卫觎始才开口,开口即是冰冷入骨,“到百口莫辩时,也就不用辩了。倾家灭族,不算什么,流徙岭南,我做得也熟。”

  他长身而起,睥睨傅骁,“副相大人不妨问问你的好母亲,当年为这厮说媒娶亲,极力关照,其中是何道理。”

  傅骁身子摇摇欲坠,“母亲……”

  “我……”邱氏见四面楚歌,败局已定,汗与泪浃然落下,“我说、我说,是我一时糊涂……”

  周燮忽然直挺挺跪下,对堂上连磕三个响头,惨声道:“贵人们明鉴,当年出城求援者,的确是傅家三爷!小人心中实是敬佩的,然而回到京城,傅老夫人却威逼于我,叫我改口说立功的是大爷!还说当时城中厮杀混乱,知情者皆已身亡,不会有人怀疑。小人原本不想答应,无奈傅老夫人恐吓小人,道她的儿子是中书令,掌百官事,我若不依,便一世别想出头了,这条小命也要交代。又利诱,说愿意为小人说一门好亲事,帮小人迎娶世家女,余生鱼跃龙门,前途无量——小人一时糊涂,这才犯下弥天大错,求大人开恩!”

  “尔敢胡言!”

  邱氏气得浑身发抖,唇色都白了,“明明、明明是你当年找到老身,提议让我儿冒领功劳,再三保证没有知情者,不会被发觉的。也是你……以此要挟老身为你保媒,说什么如若不然,便将事情捅出去,大家一起死……你、你这个混账,颠倒黑白……”

  “还有他……”

  邱氏看见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他道,“当年有个人在府门外求见我,声称知晓关于陈留之战真正立功者的真相,我一时害怕,着人打了出去,慌忙找你商量,也是你周燮!过后告诉我,人已打杀干净了,让我放心……这些都是你做的,你做的!”

  镇卫将军江洪真与大鸿胪卿李蕴才进府堂,便被这出狗咬狗的戏码惊得瞠目结舌。

  当年出使北地的使节,是大鸿胪委派的,而江将军是当朝长公主驸马,亦是当年刘洹大将军的左前锋,北伐之战中,驻守黄河西南一线。

  卫觎之前派人去请这二位,是为请当年的亲历者过来做个参详。

  眼下却已不需要了,当然之事的真相,已被邱氏和周燮互相攀咬了出来。

  整座府堂里的人,坐的坐,站的站,跪的跪,躺的躺,全被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揭露出的腌臜真相,震得无言。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简直难以想象,一位堂堂世家的主母,一位冠冕堂皇的京官,会胆大到这种地步,心脏到这种地步。

  他们居然合谋,让一位嫡子抢占了庶子之功,十五年来瞒得滴水不露。

  卫觎看向地上的瘫子,“褚阿良,你还不说吗?”

  众人又是一诧,难不成大司马认识这个人,方才却何以不提?

  瘫子时隔十五年又听到自己的名字,沉默良久,仰头惨笑一声:

  “从前……听三郎主夸卫郎君有过目不忘之能,今日始信。那年为三郎主出征饯行,卫郎君不过十岁吧,仅与小人打过一次照面,竟还记得。”

  他混浊的眼珠环顾在场众人,这些往日求告无门的贵胄高官,此刻的目光却都落在自己身上,瘫子忽然悲从中来。

  他翕动破哑的喉咙:“不错,当年便是我随三郎主赴边,城困危难之际,也是我随三郎主从犬洞潜出,沿黄河岸小路去往高辛部落,结盟求援。”

  “姓周的,你没想到吧,我没死。”

  瘫子艰难地挪动身子,爬到跪地的周燮面前,在他看鬼一样的眼神中冷笑,“你还有脸质问,三爷为何要换大爷的衣冠,当年之事你不清楚吗?”

  “当年,晋军兵骑不敌北朝铁骑,我朝连连败退,羯人围了我们最后一座固守的城池,眼看守不住,刘大将军孤注一掷,决定带兵出城死战。一众文员没了用武之地,都躲在堡坞之内,听得外头喊杀冲天,大爷竟提议先拟好降书,免得之后战败伤及性命。

  “三爷他大怒,言汉家子孙宁死战,绝不降胡。他提出鲜卑与羯人历来不合,黄河以西便有自成一国的部落群,若能想办法出城去,向鲜卑人许之以利义,求结盟共抗后赵,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大爷说他异想天开,他为南朝之使,生死皆要保全风度不失,不肯离开堡坞。呵,狗屁的风度,不过是贪生怕死!三爷无法,只得强硬地换过使节衣冠——因两国相交,只认使节文书,危急存亡之时,半分差错也不能出,不然若鲜卑部落看见来者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万一以为大晋轻慢于他们,又如何肯出兵相救……

  “三爷虑事,万无一失,他真是把什么都虑到了,事成于密而泄于疏,从换衣的那一刻起,他便是晋朝使节傅容。他怕离城后,大爷再作妖妄动,引起变故,便将离京前唐夫人给他带上的四位武卒,分出两个留下来扣住大爷,严加看管,三爷平生头一回强硬,便震住了大爷。而后便带着剩下的两个武卒,还有我,还有姓周这厮,冒着火光箭雨钻出城墙。

  “好不容易等到了高辛部落,三爷全然模仿大爷的语气习惯。这只因,两朝多年兵战不休,双方斥侯常带回敌国使臣的身份特点,研究揣摩,以期使臣交锋时能占得先机。三爷随常无事时,就爱常常研究

  后赵与鲜卑部落的外使信息,他将心比心,将所有可能出现的破绽弥缝得天衣无缝。

  “也正因此,高辛氏族长被三爷的口才与风度折服,喟叹一句:南朝果有真名士。方同意出兵八千,以助刘洹将军。”

  “真名士,真功臣,不是傅家大郎主,是我三郎主!”

  瘫子仰面咬牙忍泪,“只恨三爷非嫡支,只恨三爷非正使,只恨三爷不露才,只恨三爷顾全大局心怀大义!他比起那狗屁傅容,还差个什么?”

  傅氏祖孙跌颓在地,身子颤抖,抬不起头。

  而主座与两列席榻上的人,听到这番剖露肺腑的言辞,无不动容。

  尤其镇卫将军江洪真,本就是行伍出身,更被这位子胥公的高义所敬,所悲,所折。

  他铁拳紧扣于膝上,胸臆热血滚烫,眼圈已是红了。

  他们身为局外人,耳听这桩往事尚且既激动又痛恨,而在场唯一的那位小女娘,身为子胥公之女,心情又该是如何复杂难过?

  众人的视线不由望向簪缨,既悯且怜。

  簪缨的脸比衣色更白。

  她的两扇纤长的睫毛从方才起便凝住一簌不簌,撑着席子慢慢起身,“我父亲,是如何死的?”

  人绵,声音也绵,像一团没有根脚的雾。

  “中箭。”瘫子眼睛定在这小娘子的脸上,似哭似笑,“当时城危,兵贵神速,与盟友谈定后,三爷婉拒了高辛氏分兵护送他回城的好意,请对方集中兵力增援刘洹将军,自带部落的一小队健奴与我们几个回还,结果遇到了被冲散的羯人小队,两方厮杀,三爷被流矢射中胸口……”

  簪缨深屏一息,身子向后倾晃。

  李景焕霍地起身,下意识向她伸出手。

  卫觎含着眼底的水气侧动军靴,下一刻,簪缨却自己稳住了。

  只是女子双眸幽光隐忍之深,如寒泉倒注,深不见底。

  她呵着气,无法再问一句。

  瘫子犹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如果傅容不做梗,如果他身边的武卒不是两个,是四个,也许拼死还能护住三爷……

  “我被后赵兵一刀斩在后背,疼死过去,以为必死……再醒来却是在兖州的一户农户家里,一问时日,竟已过去半年之久。原来是清扫战场时,我被当作死尸丢到了乱葬岗,被野狗噬腿而食,被当地的捡尸人救走。我昏睡半年,又养伤近两年,待辗转万苦回到江左,才发现建康全变了天,唐夫人去世了,小娘子进宫了,傅家立功的人,从傅三郎变成了傅大郎……”

  接下来的事便都清楚了,他当时还愚蠢地以为是傅家人弄错了原委,自投罗网去解释,结果招至杀身之祸。

  “为何不找唐氏?”簪缨问。

  “唐氏?呵,唐氏。”瘫子咬牙笑了一声。

  沈阶侧身不着痕迹地挡了挡,缓声道:“若我是周燮,没亲眼看到那个知情之人的尸体,不能安心。我会派心腹散到京城每个唐氏铺面外,混成杂役,静待一个瘸子上门,若来,便出其不意地挟持走。若因人多无法得手,也无妨,因为此举意不在击杀,在惊弓,只要让那知情者知道,外面有天罗地网等着他,让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便足够了。”

  瘫子白了沈阶一眼,恨恨道:“这位沈小郎君真是善推人心,揣测得分毫不差。”

  他从傅府门口被打断右腿赶走当夜,在栖身的棚户中,便险遭刺杀,幸好当夜无月,他又因养腿伤而俯卧,杀手将他的右背当作左胸,刺了两刀而匿。

  他侥幸不死,换了个乞丐住的茅屋,苟延残喘地养伤。等几个月后,再想去找唐氏的人说明真相,未等到得唐氏铺前,便发觉店前有人影鬼祟,左顾右盼仿佛在找着什么人……

  “我终于想明白

  ,傅家这要赶尽杀绝,当时傅家二爷已成中书令,势力何其广大。京兆府外有鼓,我敢敲吗,京城八门有守卫,我敢逃吗,唐氏坊门大开,可我敢进吗?

  “我看见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是傅家派来害我的,我还敢找谁……”

  “傅某不曾……”傅骁徒劳地辩解。

  这些事,他指天发誓今日是第一次听闻,但解不解释,又有何区别呢,他母亲做下的恶事,与他做下的,又有何区别呢。

  傅骁只觉前半辈子都白活了,他无法想象,母亲和周燮,怎么会丧心病狂至此。

  瘫子箕坐在地,邪笑一声,“那之后我就想开了,去他娘的忠义,去他娘的昭雪,和老子有狗屁关系,我啊,不过是赖活一日是一日罢了。三爷倒忠义,他落得什么下场,我一心想为旧主鸣冤,又落得什么下场!

  “我那日便在心里发誓,这件事,我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再也不提。就算有朝一日,太子妃跪在我面前给我磕一百个头求我说,我也不会再说。凭什么她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连自家老子怎么死的也不在乎,我却要受这份活罪!”

  瘫子瞪视簪缨说到这里,眼目血红,扯着嗓子用尽全力嘶吼:“沉泥埋忠骨,好人不得活!这狗屁世道一向如此罢了!”

  褚阿良?世上早已没有褚阿良了,只剩一个苟活半生的残废。

  他的一句话,比方才口述傅子胥之死更伤人,簪缨的心一瞬被打透。

  他的话,原也没错,前世她白活了那些年,竟然到死都对父亲的死因一无所知。

  若无今世。

  “阿奴。”

  仿佛有人在遥远的地方轻声唤她,那样柔情,好像一蓬洁白柔软的羽毛将她严严裹住,涤得净尘世的一切肮脏。

  却应当,不是阿父吧。

  簪缨眼前模糊,没有回头,没有泪落。

  她直视堂下一直装死不吭声的周燮,声音冷得无情:“那么当年你从北疆运回的尸首,究竟是傅容,还是我父。”

  满座之人皆心惊。

  他们之前只顾着震惊愤慨,竟是忽略了这最关键的一点。

  只有卫觎注视她的背景,一节一节捏紧了指骨。

  周燮早已没有进门时的淡定自若,抖了个哆嗦,“我……”

  簪缨喝道:“我只听真话!”

  周燮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破灭,到了这会儿哪里还敢不说实话,比指对天道:

  “是三爷,是三爷!当年三爷中箭而亡,我背着三爷的尸身躲入废墟,本是想带回建康向唐夫人邀功……后方知,羯人破城屠杀放火,大爷在城堡中尸骨无存,三爷身上恰又穿着大爷的衣冠,我想……等棺木运回江南时,面目也会腐烂,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