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又问道:“你们是自愿上山的吗?”

牙渚叹道:“当然不是!我虽年老,但还有把子力气,能养活自己更不必拖累他人,就算死也想死在自己家中,无需他人操心。可是村中有习俗六十上山,二子强送。我无奈,弱而难抗。”

虎娃又问那老妇道:“你在村寨中的房屋田产,如今归何人所有?”

老妇答道:“族长之侄。”

虎娃又追问道:“习俗如此,你等无奈,弱而难抗。那么在这一带,是否人人皆年六十则上山?”

还是牙渚老汉答道:“当然不是了!那些贵人们就不是,除非是失了势,才会被人以这个理由送上山。就算在村寨中,过六十而不送者亦有不少,或言年岁未至、或言年老未衰。其实谁究竟是多大岁数,谁又能说得清楚?”

这倒是句实话,很多村寨族人根本就不计岁月,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有时连自己都说不清究竟已活了多少岁。就算有所谓习俗,有人不想送家中长者上山,就说其年岁未到或者年老未衰;更别提掌握权势的贵人了,那些人根本就不缺供养。

确实有人老无所依,因习俗而自行上山;也有人是后辈不想供养,而强送上山。这些上山的人中,大部分都有些内情,其实也皆出于不得已。

另一位老汉性子颇为木纳,好像不太会说话,此刻老妇又说道:“我等无依,故流落至此。…神仙大人啊,您真是来解救我们的吗?”

虎娃答道:“赤子降世时,谁人能自生?依其母、依其家、依其族,乃有生。你等并非无依,只是当依难依。我原本只是路过,但遇到你们并现身相见,就不会不理。且放心,只管回答我所问。”

牙渚老汉激动道:“我当初不愿上山,也曾与两个儿子及族人理论,并说要祭告上天。可是他们说,天上的神仙才不会管这种闲事呢,就连世间高人想修炼成仙,都要斩情绝欲、断俗事牵绊,神仙大人您真会理我们吗?”

虎娃:“天上的神仙或许不会理会,但我此刻不在天上,就在你们眼前。我理会的也不是你们,而是所遇之事。此非习俗,实乃贼风,上山既非你等所愿,当年未老时认贼风为习俗,便是不该。

贼风固可恨,可是牙渚老汉你,亦有教子无方之责。贼风流传至今,族中人人有责。不论你方才的话是何人所说,但我告诉你——天下无不孝之神仙。”

老汉:“神仙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难怪他听不懂,在这一带,根本就没人知道所谓孝为何意,就算有类似的朦胧想法和概念,也没人曾做出清晰的总结与指引。虎娃此时所说的孝,其真意就是子丘曾言的“不忘身从何来、不忘德之所教、不忘何以立世”。

孝不仅是子女的责任,其实更是父母的责任,任何一种互动关系都不是孤立的,每个人都同时拥有不同的身份。父母不以身为则,子女何以知孝?

而且子丘所说的孝,也绝不仅是简单的家庭内部伦理,那只是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它是奠定社会应有的道德准则的一种基础,是社会群体的共同意识,是谙合的天道的人道。

但虎娃不是子丘,他没有直接像那样回答,估计就算那么答了,三言两语也很难与这三位老者解释清楚,只是叹道:“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三位老者眼神都很迷惘,神仙说话真是高深莫测,他们也不敢追问究竟。虎娃却又问道:“仅是附近这几个村寨如此,还是百越各部皆有此习俗?”

看来牙渚老汉年轻时也曾去过不少地方,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他想了想答道:“据我听说,百越各部古时便有此习俗,但也不是每部皆有。后来北方部众迁居至此,他们原是没有这等习俗的。后来百越很多地方便没有这个习俗了,但有些新来的部族却也有了。”

具体是怎么回事,牙渚老汉也说不清,他只是听过一些传说而已,但虎娃却听明白了。九黎原先并没有“年老上山”的习俗,花黎、吴黎、水黎三部的残众迁居至此、与当地民众融合后,当地有不少部族也放弃了这种习俗,但还有少数新部族反而学会了这个习俗。

如今是防风氏统领百越诸部,但防风氏对此听之任之,只要不碍到他本人的事就行。

此习俗不符中华礼法,更直接违背了天子欲颁行的皋陶之典。伯禹治水时,曾在百越之地推行中华教化受阻。防风氏可让伯禹来治水,却不让任何人管百越之地的闲事,包括颁行礼法、下令禁绝此习俗,他都认为这是干涉了百越之事,更是对他的冒犯。

听到这里,虎娃点头道:“我正有事欲见防风氏大人,你等且在此地相待。”说完话他便飞天而去,继续前往罔城找防风氏。除了请防风氏持斩空刃出手相助,看来又有别的事请要好好谈谈了,虎娃也不禁暗生感慨。

有些问题没有出现的时候,相应的概念也许就不需要刻意去强调。比如虎娃幼年时,淳朴的巴原北荒族人根本就不知什么是骗人,直至一个花海村人骗了路族的鸡蛋,大家才明白,原来这就是骗人呀!然后大家才知道所谓诚信的概念,以及它有多么重要。

“礼敬族老”与“年老上山”都是部族习俗,可是涵义却截然相反。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路,假如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天道中所蕴含的人道,往往会越偏越远。断传承乃至灭绝消失的部族,自古多有之,只是后人已难知。

由此亦可见圣人教化的重要,皋陶编《五教》谈孝慈,不就是因为世间有了这样的事情吗?

虎娃飞到半空时回身一弹指,似有无形的甘霖洒下。那三位老者浑身污垢尽去,有些浑浊的眼眸重现清澈,筋骨仿佛也恢复了年轻时的力量。他们身上的树皮蓑叶不见了,换成了干净的麻布衣裳。

他们的感觉只是一阵恍惚,等回过神来,竟然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而虎娃早已不见踪影。三人面面相觑,忽然放声大哭,今天居然遇到了神仙,竟莫名返老还童,又赶紧朝天跪拜、叩首不止。

第035章、自遗其祸

虎娃真能在弹指间便让人返老还童吗?既能又不能。那三位老者皆是体魄强健、先天生机元气完足之人,年纪虽大却并未太过衰弱。假如能安心颐养,并没有意外的伤病,他们差不多还能再活几十年,但若就这样继续在老人山中野居,恐怕连几年都挺不住。

虎娃施法消祛他们所受的湿寒暗疾,并以仙家大神通补益其元气,使他们又恢复了生机和活力,宛若返老还童。假如换一位真仙,并不是这么容易做到的,就算是虎娃出手,也需耗费仙家大法力,别看仅仅就是那么一弹指。

虎娃既现身相见,便是这三位老者的缘法。而这座老人山中还有其他三十多位老者,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虎娃也不可能一一都像这样施法,但也捎带着照顾了一把。他又弹出一枚琅玕果,在空中化为一片光雨洒落。

山中那些老者莫名都感觉全身毛孔一阵发凉,随即浑身经络又生出暖意运转,不仅体外污垢尽除、体内暗疾消去,又得生机补益。一夜过后,他们也都感觉恢复了年轻时的活力,至于效果,因各人体质而异。

虎娃离去时已是黄昏,山下村寨里,尚在屋外活动的很多人都看见了一幕奇景,漫天清辉如雨雾飘洒,落于老人山中。当天夜里,虎娃曾走过的山下五个村寨中,人们都做了很奇怪的梦。

在梦中,他们仿佛已度过了很多年,渐渐皆年过六十,然后被送上了老人山。在山中野居无衣无食,日晒雨淋只能眼睁睁地等死,有难言之大恐惧烙印心神。身亡则梦止,然而一梦之后又有一梦,宛如轮回新生。

在第二个梦里,他们仿佛轮回新生于远方,生活在另外的部族村寨中。这里并没有“年老上山”的习俗,却有“礼敬族老”的传统。一世劳作艰辛,建房舍、辟田园、养子孙,六旬之后有颐养天年之乐,天年尽时而终。

这一梦之后还有一梦。他们来到一座大堂上,有一位威严长者正在宣讲教化,案前还蹲着一头瑞兽獬豸。他们不知所梦见的人就是皋陶,而皋陶讲解五教的场景,却被虎娃如此化入了梦中。獬豸仿佛能看透每个人的内心,也令他们在梦中自观其心。

这三个梦之后众人都醒了,户外已传来鸡鸣声。他们起床后纷纷询问家人、邻居,原来大家都做了同样的梦,便有人说这是神仙的谕示,又有人想到了昨日老人山中出现的奇景。又有人跑到老人山中去查探情况,有神仙从天而降的消息很快传遍各个村寨。

此地非虎娃治下,他不可能直接下令禁绝民间习俗;而移风易俗,需要当地民众自觉醒悟。身为仙家,虎娃所施展的就是这种点化手段。至于虎娃本人,早已飞到风渚上空。

风渚是一座略显狭长的大湖,长约二十余里,宽约十里。周边良田成片,当地民众引水种植稻谷、饲养牲畜、酿造美酒,这一带几乎都是防风氏这位伯君的私人封地。罔城就在风渚对岸的高坡上,虎娃远远望见时微微吃了一惊,此城竟如此宏伟!

以块石砌成的城墙高数丈,看规模形制,不亚于巴都城。再看城内的很多建筑,皆高大宽敞,不少装饰在细节处都雕画得极为精美,这应该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与时日,简直比当今天子所在的蒲阪城都要气派。

蒲阪城是重华在水患到来时新建,建造的时日尚短,重华亦不欲奢费,所以看上去相对简陋了些,但毕竟是天子所在,该有的气派还是得有的。而罔城在百越之地已出现多年,又经防风氏下令扩建,但眼前这等规模气象,也确实有些夸张。

虎娃并没有进入罔城,他在风渚上空显露身形,仙家神意已落于远方的城中,没有惊动其他人,只是通知了防风氏。随即便有一位高人自罔城中飞天而出,来到云端定住身形,正防风氏。

防风氏乃身横九亩之巨人,哪怕平日只显露三丈三尺高的身形,站在他面前的压力也很大呀。防风氏闷声道:“虎君,来我百越之地有何事?”

他说话时并未行礼,也没有像寻常修士见面那般拱手,看来是等着虎娃先行礼呢。虎娃行了一礼道:“防风氏大人,请问您是否已年过六十?”

老人山之行是个意外,但仙家行事直接干脆,既然遇到了,虎娃一开口便提起了这茬。防风氏微微一皱眉,目光绕过虎娃的头顶望向风渚对岸的山野,那边就是虎娃刚来的地方,随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位伟岸巨人冷笑道:“虎君所修之道,我亦有闻,号称清净逍遥,怎么也这样好管闲事?这里是百越之地,不是你的奉仙国与彭铿部!你我也算有交,以你的修为身份,我今日就不计较你擅自插手百越之事,也不计较你对本君的冒犯了。”

防风氏果然还是这副脾气,虎娃也没和他计较,接着说道:“正因百越乃防风氏大人的治下之地,我才特意与您说。若您只是山中清修野士,此事也与您无关,但您既是统领百越之盟主,于此事就有责任。至于我所说清净逍遥,君伯无为,而民自朴。

您修行至今,于人间岁月早已不止六十年,为何还为百越之主、居伯君府中,却不自弃山野?身为百越各部之主,本人尚不欲如此,又怎能对治下贼风听之任之?子不教,枉为人父;民风贼,枉为君伯!”

防风氏面现怒容道:“虎君的语气不善啊?那些村寨俗人,与你又有什么关系?百越之地习俗各异,自古如此,我使民自处之,毋庸外人操心。你是伯禹的说客,还是中华天子的说客?我不理会别处闲事,尔等也不要插手百越之事!”

虎娃摇了摇头道:“我非天使,今日且不谈中华教化,只谈身为伯君治下之风。”

防风氏:“原来是你自己想管闲事?世人万类,处事皆是自择。百越各部,并非皆有年老上山之习俗;而有此习俗之部,也并非人人皆六十上山。习俗乃自取,往往只是行事借口,那就让他们自行承担好了。”

虎娃叹道:“人心有善恶,而人之性非如此。人何以为人,而非禽兽?生有灵智而能自觉,所识能传于后人为知。此习俗违每人之本愿,当有教化指引明辨。人生一世,却不得其所归。人失所归则族失所归,族失所归则国失所归,君何以存?”

防风氏居然笑了:“这种事情,若落到自己身上,其实每人都不愿。但村寨凡夫,能寿过六十者又有几人?众人大多未曾想过年过六十之后事,或也不必去想,所以习俗不去,此乃凡夫之惑…虎君远来,不会是特意来管这等闲事的吧?”

防风氏这等高人,当然并不糊涂,对各种民心习俗其实看得透透的。但他对此并不在意,也不想理会。他更在意或者说更不能容忍的是,有外人来干涉百越之事、触犯他的权威,一开口便是谁也别来招惹我的架式。

伯禹在百越之地推行教化受阻,就是因为防风氏的这种态度。

虎娃摇了摇头道:“我当然不是特为此事而来,只是路遇随缘为之。伯禹大人在淮泽治水,受水妖袭扰,我特请防风氏大人持斩空刃相助。”话中有神念介绍了详细的经过,包括他为何要来请防风氏、请防风氏去干什么。

防风氏断然道:“我不想让别人来管百越的闲事,当然也不会去管别人的闲事。当初劈开巫云山,因与百越治水有关,我已出力甚多。至于淮泽之事与我无关,就别来烦我了。我不计较虎君今日的冒犯,虎君请回吧。”

虎娃提醒道:“此非闲事,而是来向防风氏大人求助。为中华各部治水,请一位伯君援手,有何不可?”

防风氏:“不关我的事就是闲事,不论好事坏事,虎君休得再啰嗦。”

虎娃叹了口气道:“若防风氏大人实在不愿亲自出手,那么就将斩空刃借我一用。”

防风氏:“不借!”

虎娃抬起头,目光直视防风氏的眼睛,面无表情,好半天都没有说话。防风氏又喝道:“不借就是不借,你又能将我怎样?…难道没有我,没有那斩空刃,伯禹就治不了水了吗?”

虎娃缓缓道:“当然不是,只是你若持斩空刃出手,事情能更顺利些。别忘了伯禹大人有恩德于百越诸部,而你亦身为中华伯君。…汪芒,今日你若肯相助,我可承诺,来日你落难之时,我不亲自出手斩你!届时念你往日之功,尚可设法放你一条生路。”

防风氏是一个尊号,而虎娃此时已直呼其名汪芒。防风氏闻言变色手一挥,斩空刃已现,怒喝道:“你这是在威胁本君吗?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手中的斩空刃无情!”

虎娃:“言尽于此,告辞了!”言毕转身而去,消失在风渚的对岸。

防风氏收起斩空刃冷笑道:“来时还挺横,一看我要动手,便吓得转身就走!名为虎君,却是个无胆鼠辈,居然还想管我的闲事?”

不知虎娃听见了这番话没有,就算听见了,此刻恐也拿防风氏没办法。事情已经谈崩了,他只是以分化形神之身来此,真要斗法,的确不是防风氏的对手。而且淮泽那边的祸患未除,在这种时候,确实也没必要与统领百越的防风氏翻脸、再节外生枝挑起什么冲突。

但他方才那番话,真的不是在吓唬防风氏,就是心中所想。若论神通法力强悍,不动手相搏尚未可知;但论修为境界高妙,虎娃当在防风氏之上。

像虎娃这种人,当然不会随便乱说话。防风氏不除,百越教化难行;百越不安,中华各部亦难安。防风氏迟早会挨收拾的,只是目前治水尚未全功,暂时谁也管不到他这里来。

防风氏劈开巫云山,曾于治水有功,若是再出手相助淮泽之事,那么功劳就相当大了。假如防风氏今日借出了斩空刃,虎娃在将来便不打算亲自对其出手;假如防风氏本人能赶往淮泽相助,或可设法放他一条生路。

可是防风氏断然拒绝了虎娃,并当场发怒还想对虎娃动手,那么虎娃也就无话可说了。假如真有那一天,再反过来听今日这番话,便意味着虎娃也会亲自动手的。

别忘了斩空刃原非防风氏之物,因劈开巫云山之故,是虎娃交给他的。防风氏不肯亲自出手帮忙也就罢了,虎娃来借此神器居然都被拒绝,那么就是他自遗其祸了。防风氏并不知虎娃那番话的玄妙,其实就在于斩空刃中。

斩空刃中留有虎娃祭炼的真仙烙印,哪怕身在仙界,虎娃也可随时借助这件神器穿行而至。今日防风氏若将斩空刃借给虎娃,虎娃本打算将其中的真仙烙印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