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淮泽上已风平浪静,泥泞的河岸上四处都是血肉残躯,大多是各式各样的水族原身。乌木由收回了乌藤杖、东海青童收回六件神器,两位真仙缓缓隐迹于云端。
伯禹下令清点战果,此役是大获全胜,斩妖逾五百!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各部战士的也伤亡两百余人。他们的对手毕竟是妖类,只要是战争,就得付出代价。
…
第032章、再世
三天后,伯禹率领各部首领及族老,就在淮泽岸边的这片战场上设祭,祭的当然不是淮神,而是阵亡的将士。气氛有些悲壮,但众人的精神皆感振奋,在伯禹的率领下,他们做到了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竟将淮泽水妖杀得大败而逃。
重新整编军阵、抚恤伤亡将士之事,这几日已安排妥当,伯禹前段时间收的那些财货重礼恰好能用得上。伯益负责造册登记军功,这也意味着各部为治水出力的多少。
设祭之后的次日,各部首领又聚在一起议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淮泽水妖,无支祁虽败未灭,率领数百水妖又逃回了淮泽深处。若不将之彻底铲除,它们仍可随时兴风作浪、袭扰岸上部族,始终是心腹大患。
众人如今对伯禹有了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他们已经坚信,伯禹大人是一定有办法彻底铲除淮泽水妖的,没看见还有那么多高人相助嘛!可是伯禹本人心里却很清楚,恰恰是这事太难办了。
无支祁经此一败,定不会轻易再上岸列阵决战,各部虽有军阵,但不可能知道这些水妖会在何时何地进犯,想防是防不了的。他私下里问过巫明等仙家,能不能集合众高人闯入淮泽深处、直接将无支祁擒获?
巫明等真仙进行一番推演之后告诉伯禹,理论上倒是可以,但那么做代价之大是难以承受的。
淮泽并不只是一座大湖,而是一个叶脉状的复杂水系,是淮水及其支流因各处水道淤塞、地形地貌改变,蓄洪水形成,边缘的某些地方甚至连接江河水系。它的大部分区域水并不是太深,但探查的结果,无支祁的巢穴所在却是深不可测,其中还有仙家洞府。
那应该是无支祁驱使水妖挖掘凿建的,目前尚不知他有没有开辟仙家洞天结界,但必然已布置了空间禁制法阵。
当初应龙与无支祁的那一战,发生在淮泽岸边的半空,短短时间便已导致了山陵崩颓、好几个村寨彻底夷平。而几天前的那一场决战,不论是东海青童还是乌木由,出手时主要目的都是在克制无支祁的神通、给大军创造歼敌条件,并没有真正地搏命斗法。
集合伯禹身边的众高人,若杀入淮泽深处对付一个无支祁应无问题。但在那么深的水中,无支祁若依托仙家洞府顽抗,众高人想要轰破禁制大阵,并逼无支祁搏命相斗,届时的动静恐如天崩地裂,那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激起的惊涛骇浪且不提,恐怕连整个淮泽都会被掀个底朝天,周边不知会有多少部族村寨将被摧毁。这就是后世所谓的投鼠忌器吧。
还有某些情况,众仙家没有对伯禹明说。就算伯禹继承了崇伯鲧的见知,对某些事情也未必很清楚,因为他本人还没有修到那个地步。那无支祁太过凶悍了,就算能斗得过他,众仙家也未必有把握一定能斩杀得了他,而且斩杀他的代价恐难承受。
无支祁曾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伯禹当头一棒。当初那一棒之威,众仙家自忖若是他们挨上了,也绝不会好受,哪怕不至于当场殒落,恐怕也会被打散形神再重新凝聚,对于真仙来说便等于受了重创。
可是无支祁只是吃痛逃走,过了一个多月便卷浪重来,看他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受太大影响,这就很惊人或者说惊仙了。由此可知,想打败他容易,可想斩杀他却极难,那得费多大劲啊?无论是应龙还是东海青童,先前出手只是将这凶妖逼住,但没有真跟他拼命啊。
有一个情况,不知众人是否注意。巫知、巫明且不说,后来出手的真仙乌木由和东海青童,其实皆没有亲手斩杀任何一个水妖,只是帮助伯禹打败水妖而已。
这并不是说这些真仙做得不够,而是世事本当如此。治水就是淮泽各部自己的事情,总不能躺在那里就让下界神仙都给包办了,断没有这等道理。但是另一方面,已历天刑之真仙下界,插手人间事其心境如此,皆尽量少受缘法牵连。
无论是谁斩了无支祁,将来欲回仙界再历天刑时,恐怕都不好承受。这不能说众仙家就是怕了,而是他们早已超脱生死、得证长生,若非逼不得已,也不会再做任何可能导致自己殒落之事,除非与修行求证有关。
这些话,众仙家并没有和伯禹明说。但伯禹本人也明白,想直接杀入淮泽深处铲除水妖的代价极大,而想斩杀无支祁则更难。
无支祁虽然凶顽狂妄,但也不蠢,若打不过,他还不会跑吗?万一让这凶妖脱身而走,便等于淮泽诸部已与他结下了死仇,回头再来行袭杀之事,那简直是防不胜防。所以必须要想一个办法,引无支祁主动出来,且不能让他逃脱,方可彻底解决淮泽之患。
其实四天前那一场决战,取得的战果已超出伯禹的预计。明明战场形势对水妖不利,无支祁却和东海青童缠斗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撤退,结果有一半的水妖都没能回得去。若是无支祁很明智、识进退,当时就不应该让水妖继续冲杀,见势不妙就应立刻率众逃走。
可是气势汹汹而来,不战便逃,也不符合无支祁的脾性。他让众水妖撤退得慢了,结果才让伯禹抓住机会斩杀了那么多水妖,否则伯禹今日会更难办。
但这些情况,伯禹同样没有对各部首领明说。铲除后患只能再想办法,他让云起抓紧时间打造尽量多的草叶符,投入水中劝降,就趁着众水妖刚刚被杀破胆的时候。
水妖基本都不识字啊,往水里投普通的劝降书根本没用。草叶符上留有御神之念,那些水妖拿到了就能领会其意。伯禹告诉众水妖,继续追随无支祁为非作歹是没有好下场的,它们那些已被斩杀的同伙就是最好的证明。
若是谁趁此机会溜走,并保证往后不再为害,伯禹可既往不咎。其实若真有水妖悄悄溜走,伯禹想追究都追究不了,他也不知这些水妖原先都是从哪儿来的,更不可能给它们都登记造册。但是这样一道道草叶符,也是在帮助很多懵懂妖类做思考和选择。
云起领命而去,这时忽有人求见。来者名考世,自称是相柳部的使者。
考世今日是来做说客的。原先他只是出谋划策,相柳勾结无支祁阻碍伯禹治水的计划,就是他制定的。可是如今看来,此计划遇到了挫折,但还不算完全失败,于是考世便亲自出面了。
伯禹召考世进来,见对方只是一个年纪二旬左右的后生,不禁也很感惊讶。考世飘然而行,尽显高人风范,来到伯禹面前行礼道:“伯禹大人,在下考世,乃相柳部的使者。相柳大人听闻您治水至淮泽,却与淮泽水妖起了冲突,对这里的情况非常关切,特命我前来相助。”
伯禹:“你能助我何事?”
考世:“献计为大人解忧。”
伯禹眯起眼睛道:“你知我有何忧?”
这时善察的神念突自暗中传来:“此人心怀祸胎!相柳部与无支祁有勾结,就是他在暗中策动。无支祁想当淮渎君的主意,就是他出的。就连那张淮泽国疆域图,也是他亲手画的!”
虎娃的声音也适时在伯禹的元神中响起道:“且听他说什么吧,说完之后,且先交给我处置,然后你再行事。我与此人之间,还有些渊源未尽呢。”
突然听见虎娃的声音,伯禹也是一怔,再看向考世时,心中已充满怒意,但仍是不动声色。考世却不知这些,见伯禹反问,便侃侃而谈道——
“大人如今之患,仍是淮泽水妖。四天前那一战虽胜,但无支祁仍安然返回淮泽深处,今后再无这等战机。您得高人之助,率军阵虽可在岸上除妖,但不可能入水而战,更不可能时时刻刻列阵于淮泽周边各处。
水妖进可袭扰、退可自保,以淮泽为退路便无后顾之忧,更兼那无支祁神通广大,想斩除之则是难如登天。若继续与之结仇,殊为不智。大人可曾想过一种情况,那就是无支祁盘踞淮泽,避实就虚时时袭扰,淮泽各部将何以安生?
大人在四日前一战而胜,已功震四野,更扬中华天威,于公于私,所能达到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若继续一味再逼水妖为敌、为祸,反而不美,更有损大人今后之誉。那无支祁已领略中华天威,如今正是让他俯首称臣之时。
淮泽水妖难以铲尽,若继续相斗,恐代价惨痛,莫不如化害为利。就于淮泽中划出一片水域,名为淮渎国,令无支祁受中华天子册封为淮渎君。趁势命无其定盟约立誓,今后不仅不得再作乱为害,且还要保淮泽一方平安。这岂不是美事?
大人方与无支祁决战,此议也不好由您亲自提出,当另有人从旁谏言。我可劝说相柳大人上奏天子,并褒扬您之功业。正是因为大人您率众在淮泽获胜,才能令那无支祁甘心俯首称臣。待到今日提此议,已无损大人之威望、更能添大人之功勋,且可解除淮泽后患。”
这位考世先生将伯禹如今面临的困难倒是分析得很清楚,而他提出的建议是趁胜谈和、让无支祁立誓臣服于中华天子,还包括划出一片淮泽水域册封为淮渎国,就是劝伯禹见好就收的意思。
他的这番话很有鼓动性,假如换一种情况,也能迷惑在场的一批人。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各部首领已坚信伯禹一定能铲除淮泽水妖,而且当初公审四部伯君时,子丘大人已经把道理都说清楚了。厅中众人闻其言,皆面露冷笑与不忿之色。
伯禹盯着考世,神情虽看不出喜怒,但这目光却给人很大的压力,他缓缓开口道:“我当你是何方高人?原来是那淮泽水妖的说客!洪灾化为淮泽,诸部家园或没于水下,或被妖孽兴风浪摧毁。无支祁趁灾为害,因其祸大而抚以封赏,这是何家道理?
当日处置商章等四部伯君时,话已说得明白。无支祁并非因其功德而享祭,反因其残害民众而受奉,那四部伯君从一开始就做错了!若真的建议天子册封无支祁为淮渎君,岂不是怂恿天下各处妖孽皆趁灾为害?你之言行,当与那四部伯君同罪!”
考世一惊,随即忿然道:“我为大人解忧而来,若大人不听良言,继续一意孤行也就罢了,又何必将罪名加于我身?我闻开战之前,无支祁已当众要求和谈,表示愿臣服于中华天子、与各部民众相安无事。是大人您连谈都不谈便当场拒绝,率先下令开战。
大人这么做,据说是为了涂山氏之女。那无支祁早欲求之,而大人却截取之,因美色之故,放弃修和之机,一番大战,各部将士多有伤亡。如今还要继续树敌,令淮泽各部付出的代价更加惨痛,你这是贪美色而误中华!”
他竟然说伯禹若拒绝与无支祁和谈,便是贪美色而误中华,这罪名扣得可不轻啊,竟将事情的重点转移到伯禹和无支祁的私人恩怨上。这么说就很难扯清楚了,传扬出去,也容易引发天下各部的议论,言辞不可谓不毒辣,且让伯禹不好辩解。
可是厅中众人却皆露出古怪神色,因为他们听不见考世此刻在说什么,只见其人张臂做扬言状,却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样子显得很是滑稽可笑。但考世本人却不知自己已中了仙家法术,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便以为厅中其他人都能听得见。
伯禹已喝道:“来人,将这妖孽朋党、狂悖之徒拿下!”
左右护卫正要上前,厅中却忽然凭空出现了一只巨手,也不知这只手是从哪伸出来的,一把就攥住了考世,直接将他抓出门去消失不见。
…
考世正在那里做慷慨陈词状,却突然感觉身上一紧,神通法力皆被封禁,随即眼前一花,便不知身在何处了。等他能重新看清周边的景物时,却发现早已离开了方才所在的大厅,莫名置身于一座山丘上。
前方高处的山石上坐着两个人,正是虎娃和玄源。考世刚一站稳,便于惊恐中强自镇定,退后一步道:“你等是何人,为何将我擒至此处?”
虎娃冷笑道:“装得倒挺像,难道真不认识我了?我是该称呼你为考世道友呢,还是仍称你为掌机先生?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
第033章、老人山
虎娃看见考世时,莫名有熟悉之感,这种感觉可不是寻常人的眼熟,虎娃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就是玄妙难言的仙家感应。
突破九境修为、修成不灭神魂,寿元无尽,就算被斩杀或意外殒落,天地亦留一线生机,还有可能重来,要么是夺舍,要么是于轮回中托舍新生。夺舍重修的情况虎娃遇到过,比如当年便曾有一只白兔在薄山顶上哭祭伯羿。
虎娃曾亲眼见到伯羿在南荒斩杀凿齿、给了它一个解脱,而凿齿殒落时夺舍一只野兔。山野中一只毫无修为的兔子,能幸运地存活多长时间都难说,更别提重新踏上修行之道。但那只白兔很幸运,又重新修成了兔妖。
如今那只兔子已经不是凿齿,再来者只是它自己,去薄山虎娃列神器处哭祭伯羿,也是感往日之缘法、明今日之心境。
夺舍顾名思义,就相当于换一个身体,而托舍新生情况稍有不同,与后世某些修家所称的“轮回”亦有区别。虎娃本人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但他的情况太特殊,其缘法几乎不可能重现。通常情况下九境修士殒落后轮回托舍新生,往往是不可控、不自知的。
掌机当年被瑶姬斩杀于炎帝仙宫外,但他非常幸运,又出生在原共工部的村寨里,再世为人,这也是某种玄妙难言的缘法吧。
婴儿初生,神魂清明而柔弱,随着成长才能逐渐承受不灭神魂所拥有的见知,等于是慢慢恢复了掌机的记忆,又重新踏上修行之道,年纪轻轻便已有五境修为,遂自号考世。
当年认识掌机、如今还在世者本已很少,而且就算是当世高人见到他,也未必能认出来,可他偏偏又遇到了虎娃。
考世闻言大惊失色,自从托舍新生以来,他以考世的身份修行有成,并得到了相柳的信任与器重。但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前世缘法,就连相柳也没看破他的秘密,本以为谁都不会发现,不料却被虎娃一语揭穿。
考世下意识地欲转身逃跑,可是身形定在原地又怎能动得了。他想矢口否认,可是转念便知,在虎娃这等高人面前狡辩没有任何用处,只得哑声道:“掌机已在炎帝仙宫外殒落,无论与谁有何怨何仇,早已了尽。此生我就是考世,奉仙君又凭何再来为难?仙家行事当遵缘法,你这是找错人了!”
玄源并未理会考世在说什么,而是朝着虎娃叹道:“经夫君提示,我才想到这种可能。本以为是那百岁童子再世为乱,原来却是掌机贼心不死。”
虎娃:“听闻无支祁自称淮神,要那四部伯君每月供奉一对体魄康健、生机完足之童男童女,我也以为是百岁童子再世为乱,待见到这位考世先生才明白究竟。掌机曾与百岁童子在南荒厮混多年,想必也习得其邪法,再世为人,居然将此邪法献给了无支祁。”
考世见虎娃夫妻二人不搭理自己,只是在那里自顾自交谈,又忍不住颤声道:“你们想怎样?掌机之恩怨已了尽,我今生为考世,乃相柳大人的使者…”
虎娃扭头看向他道:“考世,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九境修为殒落、以不灭之神魂托舍新生,不知成为何处之何种生灵,就算拥有前世之见知记忆,也未必能再度修行有成。可你却能托生为故族之人,这已是莫大福缘。天地留一线生机,你却不知自惜!
前世之掌机,暗中挑唆共工部反叛自立,谋事不密被中华天子所知,共工部却放之逃入南荒深处。后来伯羿大人斩杀南荒妖邪,掌机却勾结一批邪修欲夺占炎帝仙宫,并企图祸害巴原,结果被斩于仙宫外。
掌机已死,恩怨了尽。可你今生为考世时,又做了些什么呢?鼓动相柳趁洪水独霸一方,还建议相柳与无支祁勾结、阻碍伯禹大人治水。不仅将百岁童子的邪法传给无支祁,还为无支祁出谋划策,据淮泽为国自立淮渎君。
你这么做,是想利用相柳和无支祁,报前世掌机之仇吗?你若能斩断前世恩怨,今生好好修行不再为祸,我就算认出了你,也不会再理会,可你今生又干了些什么?于我而言,或许今日之恩怨与前世之掌机无关,要惩治的,就是你今生之行!”
考世料今日已难幸免,干脆喝道:“就算你能再杀我一次,又如何?当年杀了掌机,如今仍有考世;今日杀了考世,将来…”
虎娃打断他道:“谁说我要杀你了?今日把你摄来此地,只是为了确认一番,亦为某种印证。就别说什么将来了,今生这一关你就过不去。就算今日我未至,亦无人看破你的隐秘,你的图谋依旧不能得逞,还是会被伯禹大人拿下处置。
九境修为托舍新生,虽拥有前世之记忆,但修行中的某些见知,只随修为而复,此为托舍新生之迷障。若是心境纠缠,今生连生死轮回境都不可能堪破,再来又如何?而且就你这副德性,自以为清醒,实则入迷障已深,想再破大成修为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