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赶到巴都城后,的确已接近力竭,虽然身为真仙手段高明,但真论神通法力,此刻他还赶不上玄源呢,确实需要好好涵养一段时日。但是事态紧急,也只有他来指挥筑堤工程,才是令所有人最放心、也是最有效率的,要不然就得少务亲自去了。

可是少务身为巴君要坐镇都城,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置。筑堤可不仅仅是筑堤,工具和物资的调派,后方源源不断的粮食补给,还有不断到达的劳力继续派遣,这些都需要少务居中协调。虽身在王宫中,也可以想见,如今的巴国各地,已是一片恐慌和混乱。

少务看上去还很镇定,但想必内心深处已感觉焦头烂额了吧,可是他又不能表现出任何慌乱,否则臣民就更加不知所措了。

筑堤堵山缺,使得巴原中央还留有一片不被洪水淹没的盆地原野,这简直就是神来之举,可事情并不是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巴都城外有一条河,名巴水。巴水发源于眉山中,向下斜穿这片平原,从眉山与丈人山之间的隘口处流出,最终汇入大江。少务欲筑的长堤必须将巴水截断,假如形成内涝怎么办?虎娃推演一番,最终又想了另一个办法。

根据地势,在这条河流的上游高处,以大法力崩开一座山峰,将河道一分为二,那条新的河道将沿眉山的一处山坳流到平原之外、眉山山脉的另一侧。

在河道分叉处应派专人值守,因这条河流也是巴都盆地的灌溉水源,水小时就向盆地中多分流一些,水大时就向盆地中少分流一些,这样既能保证田地灌溉又不至于形成内涝。

这个工程虽不像筑堤的规模那么大,但也足够艰难,商议之后,最终决定由盘瓠和长龄先生负责,虎娃将请彭山道场中的众修士相助,将来还可召太乙值守。

商议好诸般事务,虎娃就要在玄源的陪同下去指挥筑堤了,少务又问道:“师弟,据你所知,这番水患究竟要持续多久?”

虎娃苦笑道:“我亦难以断言,但听闻崇伯鲧大人被天子帝尧任命为中华治水之臣,约定治水以九年为期,师兄就做此准备吧。”

这么久!巴国群臣尽皆变色。然而虎娃有很多话还没说呢,崇伯鲧约定治水之期是九年,是因他知道天时恐怕将持续多雨近十年,针对的也是大河流域的情况,而且他清楚在天子以及帝都群臣面前,也不可能再说出更长的时间了。

但巴原的情况与大河流域完全不同。少务想在平原中央造一个“澡盆”抵御洪水、安置民众,但整个巴原的地形,就像一个巨大的澡盆。上游洪水漫来,受巫云山脉所阻,东海会变得越来越大,水将沿着大江的各条支流向上倒灌。

就算多雨的天时结束了,上游的洪水也不再涌下,巴原上大水退去的速度也会很慢,甚至有些地方的地势会永久改变,要想恢复如初,至少要做十几二十年的准备吧,这甚至已经是一代人的时间了。

虎娃之所以不明言这些,只因巴原民众将受的苦难已经够深重了,总要给他们更多的希望,不要在此刻就丧失信心与勇气。

两个月后,眉山与丈人山之间,一道长达四十余里的堤坝已初具规模。现在还不好预计洪水到来时的冲击力究竟有多大,为了务求无失,这项工程可不仅仅是在平地上垒土,而是先往地下开挖一条沟渠,填块石为基骨,再垒以夯土。

少务将附近六座城廓的民众撤到了巴都城周围的平原上,抽其中青壮筑堤,这是巴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征召民夫举造工事。国都守备军阵、巴国机动野战军阵,甚至包括国君的亲卫仪仗都派过来了,日夜不停赶工。

这道长堤是伯劳设计的,根据地势的不同,顶端高五至九丈不等,基座宽度是堤高的两至三倍。若没有虎娃等一众高人以大神通法力相助,就算少务紧急动用了这么多人力物力,也绝不可能在三个月内完成。

还好有虎娃、有玄源,更有陆续赶来相助的一众高人。不少高人持金杖红节飞赴各地,传达君令并督促民众迁移后,已返回了巴都城,听闻奉仙君主持筑堤,也纷纷赶来相助。众高人除了施法筑堤之外,更重要的是使用种种神通加固堤坝。

虎娃身为真仙亦无保留,传授了众人他所悟的各种神通法术,其中最重要的一门秘法,当年在百川城之会上他曾施展过,而如今已演化得更加完善高明,就是那抟土造船的神通。

别看这门神通理论上只要有四境修为便可施展,但在这种场合是最有效的,而且由虎娃传授并讲解其妙,对众大成修士亦很有启发。

两个月后,巴君少务也来到大堤上巡视,没有携带国君仪仗,只有区区几名亲卫随行。他与虎娃并肩走在这道长堤上,两侧正在干活的民夫纷纷下拜行礼,少务连连摆手,示意众人不必拘礼。少务就是来看看工程进展的,就连众高人也没有惊动。

虎娃手指远方道:“四十二里长堤已现,只是还需要加高、加宽、加固,按照这个进度,再过一个月应可达到要求。”

少务:“盘瓠师弟那边,巴水上游分流改道已完工。师弟可知崇伯鲧大人那边的动静,他究竟能以息壤神珠堵住洪水多久?师弟能否再去问问,为兄也好心中有数。”

虎娃虽没有公开宣扬崇伯鲧之名,此事却没有向少务隐瞒。虎娃摇头道:“催动息壤神珠化山脉堵住洪水,须以大神通施法,此刻不便去打扰崇伯鲧大人。但他既然说了三个月,我们就按三个月时间准备。洪水自下界城与拢江城一带涌至巴都城,至少还会有十余天,时间应该是够了,就看其他地方的情况了。”

少务:“如今我已得到各地陆续回报,大体已布置妥当,有些部族尽管可能不情不愿,但也都能听从君令行事。…师弟啊,为兄何德何能,竟能得众高人倾力相助,这多亏了你呀!”

虎娃淡淡道:“今日场面,就是师兄之德、师兄之能,能有你这样一位巴君,亦是巴原万民之幸。”

少务却叹息道:“如此之盛况,不知后人能否重现?师弟,你应明白我的意思,我指的可不是这场灾祸。”

虎娃实话实说道:“后世之巴原,或乱或治,或更强盛,但时移世迁,却难再有你这样一位巴君,亦难再有这等场面。世事虽总有似曾相识,后人总承袭前人,但每一代人皆有自己的机缘功业。”

假如今天坐在巴君宝座上的不是少务,而是郑股、相穷、帛让,哪怕是樊翀,恐怕也没有这等场面。少务如今在巴原上的威望以及号召力,其实已远远超过了他的祖先盐兆。

千百年后的巴原,可能还会经历战乱分裂,还会有人再度一统,也会比今日更加强盛,但是国君的威望却很难再超过少务了,这是特殊的功业机缘所造就。

别的不说,世外高人齐聚效力,就连真仙都下界全力帮忙,而且没有一个人对少务提出任何要求。须知此番帮忙出力的这些高人,身为国君的少务平日也是指挥不动的,甚至连找都找不着。面对灾祸他们可能会救助亲近族人,但不会大老远都跑巴都城来听从巴君调遣。

这是少务的面子大吗?还真是!还有人可能是冲虎娃的面子来的,但这本身也是少务的机缘,后世之巴君哪怕就是少务的子孙,恐也很难再有祖先这样的造化了,但他们亦可拥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精彩。

就在少务于堤坝上长叹时,原帛室国境内的威据城中,城主大人已被当场拍成了肉泥。羊寒灵面若寒霜,将金杖红节置于城主座位前的案上,开口问道:“何人对威据城各部族居地、人口分布、各条道路等情况最熟?”

众官员及府役浑身冷汗,仓师大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应是府丞考聊。”

见其余众人皆没有异议,羊寒灵又问道:“考聊何在?”

有一位瘦弱的短须男子硬着头皮上前道:“小的就是考聊。”

羊寒灵看着他道:“站稳了,大堂之上,腿别发抖!我问你,城主何罪?”

第048章、无解

人都已经被羊寒灵拍死了,现在才想起来问罪。考聊却不得不答道:“君使大人持金杖红节而来,一个半月前就到了威据城,城主却拖延未决,以至于各部民众尚未统一迁移。大家各自收拾财货,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城主应当治罪。”

羊寒灵点了点头道:“说的不错,如今非常时期,我持金杖红节代巴君视事,既然你最熟悉威据城情况,那我便命你暂代城主。一月之内若能完成君令,你则可正式继任城主,若不能,则与原城主一般下场。”

府丞是众府役的头领,也相当于城主府的管家,是官非吏,乃巴国官制中最低一级的官员,通常享一爵。而城主至少享五爵,有的城主还享七爵,羊寒灵这么做,已经不能用破格擢升来形容了,简直就是直接送这位考聊上天啊,但非常时期就得有人行非常之事。

原帛室国境内不少城廓,受洪水影响相对而言不是太严重,只有滨城等少数城廓会被淹没全境。威据城因为地势相对较高,受灾人数只占到全境总人口的一小半,迁移起来相对也比较方便。

羊寒灵受少务所托,前往周边三座城廓传达君令,并督促当地官员和各部族首领组织迁移之事。她第一个到的就是威据城,一个半月前就来了。

待到她从另外两座城廓中办完事情再回来,威据城这边居然还没有开始统一迁移,各部族首领纷纷收拾财货自行向高处转移,流言四起,情况十分混乱。

其实威据城自建立以来,从未遭受过大规模的洪水威胁,城主也没太当回事,另一方面,他对羊寒灵的命令多少是有所抵触。这位城主与原众兽山宗主琮余有点亲戚关系,出身于同一个部族。当年琮余和伏夔接连身亡,如今羊寒灵却成了众兽山宗主。

羊寒灵的命令,是将大部分受灾民众迁移到众兽山一带。威据城境内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转移安置灾民,城主难免会在心中暗想,将民众都迁移到众兽山周边,难道羊寒灵是想通过此举控制这些部族、扩大自己的势力?

但羊寒灵执行的是少务的命令,少务做决定时还和这位众兽山宗主协商过。虽然可以将民众迁到别处,但会与别的部族的居住地发生重叠,协调安排的难度更大。而众兽山是宗门道场所在,周边有大片平缓的谷地此前没有人敢占据,更适合安置灾民。

城主大人不敢公然违抗君令,也派人通知到各部族村寨了,但却没有派人督促执行,很多部族首领行事拖沓,心想反正大水不会立刻到来,就算来了也未必如所说的那般夸张,首先都是组织人将族中贵重财货转移到自以为安全的地点,而正式的统一迁移还没开始。

羊寒灵回来一看是这个场面,也没管城主私下里是怎么想的,直接就把人给拍死了,然后问大家谁最了解城廓情况,又当场任命了府丞考聊暂代城主。

考聊双膝一软,立即跪下道:“君使大人,小的愿为主君分忧!”

羊寒灵冷冷道:“你愿不愿意为主君分忧,我管不着,只需要你好好去办这件事。办得好,将来你就继续当城主;办不好,你自己知道下场。”

考聊叩首道:“本城主愿尽全力!但是我临危受命、威望不足,恐各部族首领不服,也恐调派指使不动众人城廓官员与军阵将士…”

羊寒灵打断他道:“你已是城主,这些就是你的事。你可以告诉那些需要迁移的各部族首领,若在一月之内,各部民众没有按照君令迁移到指定地点,他们也就不用再活着了。

至于城廓官员以及守备军阵,有敢违令、拖延、甚至滋事者,等同此例。生灵皆有一死,就看他们想怎么死了。”

威据城不是下界城,羊寒灵也不是虎娃,每个人的做法都不同。羊寒灵是妖修出身,本来就不是人,她才不会在乎那么多呢,只是持金杖红节受人所托来办事而已,城主说杀也就杀了,再杀几位族长也无所谓。

类似的事情,在巴原各地多多少少也都有发生,什么样的人都有,也就什么样的情况都有,无须一一细述了。

就在羊寒灵于威据城中拍死城主的时候,巴原西端下界城的云端中,有一人满面怒意地现出了身形,张弓凝箭遥遥对准了崇伯鲧,正是伯羿。

崇伯鲧知道伯羿来了,身形端坐不动,连眼睛都没睁开,只以神念道:“伯羿大人为何有杀意?”

伯羿怒道:“你身为治水之臣,分化形神出现在各地,万民皆以为你亲自率领民众治水,却不知你一直就躲在这里。你能瞒得过天下民众,但怎能瞒得过中华天子,告诉我,你在这里干什么?”

崇伯鲧:“洪水到来之前,这两月应做的事情,就是指挥民众迁移到安全之地,我并未失职。至于仙界的事情,没必要在人间宣扬,但我想伯羿大人也不会打听不到。至于我在这里做什么,你也都看见了,难道还不清楚吗?”

伯羿:“我已知你去昆仑仙界盗走了天帝玄珠,却没想到你将天帝玄珠用在了此处。天子任命你为治水之臣,你不顾中华重地,反倒只救偏远巴原?”

崇伯鲧毕竟是帝尧之臣,而中华帝国最重要的基业在中原,就算巴原如今也是中华的属国,但中华之地若有九,巴原只居其一。崇伯鲧这般做法,很多人当然不会理解。

崇伯鲧在神念中叹息道:“洪水先至巴原,后至中原,而且这枚息壤神珠,是奉仙君拿起来的,否则我无法取走。我接过息壤神珠时,便已答应了奉仙君的要求。”

听闻了仙界之事的内情,伯羿倒也不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得又说道:“如今巴原已经做足了诸般准备,而大水将涌至中原。你能否收了息壤神珠,暂置于大河上游?”

既然崇伯鲧已经先救了巴原,伯羿提醒他应该换个地方了,洪水已沿大河涌下,接下来就连伯羿部族的所在地都要被冲毁了。崇伯鲧终于睁开眼睛,摇头道:“我虽能放置息壤神珠至此,如今却是收不起来了。就连我的本尊仙身也动不了,只能分化形神行事。”

神念中包含的内容很复杂,还介绍了息壤神珠的神通妙用。崇伯鲧只是初步祭炼了这件天帝神器,并未完全掌控,将它祭出去化为山脉倒是可以。但息壤神珠已化为山脉之后,再将它收起来就难了。

这比祭出去所需的神通法力不知要大多少倍,崇伯鲧修为虽高,却也是办不到的。息壤神珠化为山脉堵住洪水,已与巴原上的山川地脉相连,这是此神器的神通妙用。这条山脉堵住洪水还需要崇伯鲧持续施法,假如崇伯鲧的法力一收,山脉立刻就会崩颓。

这个情况和原先预计的不太一样,因为崇伯鲧此前也没有用过息壤神珠。而虎娃也不太清楚这个状况,他以前同样没有见用过息壤神珠,更没有像崇伯鲧那样亲手祭炼过。

伯羿:“若我此刻将你一箭射杀,又会怎样?”

崇伯鲧很平静地说道:“山崩而川决,你也拿不到息壤神珠,就算侥幸寻得,亦不知祭炼之法。况且你若这么做了,还想让奉仙君告诉你怎样使用息壤神珠吗?”

假如崇伯鲧一死,息壤神珠就会失去控制,山脉瞬间消失重新化为一枚小小的圆珠。这圆珠可不是崇伯鲧收起的,而是失去了控制,会随着滔天浪潮不知被冲往何处。那么大的洪水漫过巴原,上哪儿去找一枚裹挟在浪流与泥沙中的小小珠子?

息壤神珠中轩辕天帝所留的仙家神魂烙印已被抹去,崇伯鲧一死,其暂时的祭炼也会失效,此物想感应都感应不着。就算万一中的侥幸,伯羿能将这珠子给找回来,知晓如何祭炼它的人也只有虎娃。但若伯羿干了这种事,虎娃还能帮他吗?

伯羿收起了神弓,叹了口气道:“看你将来怎生交待!”

崇伯鲧反问道:“难道我这不是在治水吗?滔天灾祸与我有关,我深感痛憾,但亦知无论怎么做,也不可能让天下人满意。…伯羿大人受天子所托,巡视监察天下各部,不知差事办得如何?”

崇伯鲧是中华治水之臣,但治水不可能他一个人的事情。天子帝尧所下的命令,其实和少务在巴原所下的君令差不多,不仅要迁移受灾的民众,更要动员天下各部族守望相助。这也是受天子册封时,各部所签定的盟约中规定的义务。

但中华帝国的情况比巴国要复杂得多,少务只需直接发布政令让各城廓去执行,可是在中华帝国,却牵涉到各大部、各属国之间的协调。比如将平原上的民众迁走,很可能就要安置到别的属国领地或部族封地中,会有各种冲突于扯皮,协商起来既耗神又耗时。

各部族、各城廓的钱粮调派、民夫征集,也都需要协调,朝堂中已任命贤能之臣重华专门负责此事,崇伯鲧则是指挥民众在第一线防洪治水的。但怎能保证帝都平阳发出的政令,能在各大部、各属国中得到顺利地执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