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观战的崇伯鲧都看不清两人的身形了,高空中只有一团雾气盘旋,也不知两人的激斗状况如何。八方云气开始聚集、天地间风云涌动,霹雳落下,西海上空下起了暴雨。
崇伯鲧为两人掠阵,既不能靠得太近又不能离得太远,否则出现意外状况无法及时出手化解。方才帝江欲冲向西海时,崇伯鲧的位置向下移了一些,此刻暴雨倾盆,云层涌聚间雷鸣电闪不断,假如换一个人根本没法站在那里。
暴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一连下了三天三夜,西海的水位上涨了二尺有余,高原上很多季节性的河流也都涨满了水。就在三天后的正午,突然听见一声闷响,那被雷云环绕的迷雾突然撕裂开一个大口子,帝江的身形朝着西海北岸的沙漠中直坠而去。
帝江并没有落入沙漠中,崇伯鲧及时施法将他给“捞”了回来,又重新将之送上了云端、站在了禄终对面,就是斗法刚开始时两人所处的位置。
渐渐云开雾散,阳光重新洒落,再看禄终已恢复了正常的身形,右臂却不见了。斗法如此激烈与惨烈,已将肉身炉鼎打造的如神器一般的禄终,竟失去了一条手臂。
通常修士只要突破了化境,残肢断臂皆可再生,但禄终的情况不太一样,损失一条手臂就相当于毁器之威,这是形神遭受的重创。他可以幻化一条手臂掩饰肢体的残缺,假以时日,这条手臂也可以重新生长出来,但对他所修炼的神功而言,那可是重大的折损。
禄终并没有掩饰自己所受的损伤,只是看着帝江淡淡道:“这是生死之斗。”
崇伯鲧也开口道,“帝江,你败了!”
禄终毕竟不是蚩尤,他离蚩尤当年神功大成尚有距离,但对付帝江倒是足够了。此刻再看帝江,表面上并无损伤,却满面羞愤之色。崇伯鲧方才说得很清楚,此番决斗的确是他败了。
禄终又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还有一只手,你是自行了断,还是让我来动手?”
帝江是心高气傲之人,他平生只败过一次,就是败给伯羿。但那一次只是两人切磋较艺,彼此并没有什么损伤,由帝江主动服输而止,传出去还算是一段佳话,并不有损颜面。但今日是决斗,决出的不仅是胜负也是生死。
对帝江而言,比死更难受的结果是败,不仅是因为他把话已说得太满,此刻几乎已无颜再见世人,而且他败给谁也不能败给禄终。重辰与共工是世仇,今日的决斗虽然只有崇伯鲧在场,但天下各部无数高人肯定都会使用各种方法窥探。
帝江一时羞愤难当,而崇伯鲧又说道:“今日康回之子败给吴回之子,既是生死相决,帝江你还有何遗言要交代?”
康回是帝江之父、共工部的上任君首,跟禄终之父吴回是死对头,两个人的名字却恰好一样。帝江脸色涨得通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双目直欲喷火却不知望向何处,而崇伯鲧已悄然抽出了一根长耒。
耒是农具,亦是工事之器,在崇伯鲧手中炼化成了神器。今日帝江必死,就看是谁出手了,禄终的意思是让帝江自尽,也算是留给大部君首最后的尊严。
沉默的帝江突然发出凄长的厉啸,碧水烟丝化为蛟龙从崇伯鲧怀中飞出。他将这件神器暂时交给了崇伯鲧,但仙家神魂烙印并未传授,崇伯鲧也掌控不了,此刻施法企图将之召回,如果他还想以之继续与禄终相斗,便是违反决斗前的约定了。
崇伯鲧大喝一声“尔敢!”伸手抓住蛟尾扣住了碧水烟丝,长耒自下而上朝帝江拍了过来。禄终亦大喝一声,剩下的左臂一展,化为巨掌朝帝江抓来。
帝江却没有强行摄回碧水烟丝,崇伯鲧与禄终合击,他若还站在原地便是当场被灭,此刻带着凄厉的长啸,身形化为一道流光,如高空中飞掠的巨浪,竟向着横亘在西海中央的那条山脉撞去。
崇伯鲧又怒喝道:“放肆!”手中巨耒从下方飞了出去,他不能让帝江冲入西海,更不能让帝江撞到那山脉中的隘口。
自古有言水火不容,但帝江化为的巨浪却仿佛在燃烧。他在燃烧自己的形神,速度已经达到了极致,停下来的那一刻便是殒落。他看似向着西海俯冲,朝着斜下方山脉间的隘口,当崇伯鲧的长耒飞来时,空中的巨浪又化为蛟龙,折转向空中飞扑而去。
帝江终究还是选择了自行了断,他撞中了那条山脉主峰的峰尖,整个山顶都被撞得粉碎。崇伯鲧刚刚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大惊失色,挥舞长耒直飞高空。
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帝江撞碎峰尖后去势未止,一头扎进了天幕中。元神中只闻沉闷的撕裂之声,天幕忽然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天有幕吗?其实没有,飞向云端之外仍是无尽虚空。但帝江这一撞,后果却宛如天幕崩裂,彼端是一片汪洋,露出了另一片天地山河。
就在这一瞬间,帝江已灰飞烟灭,但汪洋之水倾泻而下,若天河溃堤,泻入西海竟似滚雷之声,巨浪涌起、瞬间白雾升腾。此时又听一声清啸,空中忽有一只大袖垂落,卷向天幕企图力挽狂澜。这是一位不知名的仙家出手,施展的是不可思议的大神通。
禄终与帝江这场决斗,天下各部关注,有很多高人通过种种手段远窥,但没想到还有一位仙家就在近处观看,也算是艺高人胆大。此人出手已经够快了,却没有拦住羞愤自尽的帝江撞毁峰尖冲向天幕。
狂澜是挽住了,宛若大袖卷起天河,不再形成巨浪冲击,但也阻不住天河泻落,只是无边水势放缓。这时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喊道:“镇元子,你入山河图尽力拢住汪洋,我炼五色神泥补天幕。崇伯鲧、禄终,尔等速去江河下游通报祸事消息,滔天洪水将至!”
第038章、山河图
这是九天玄女赶到了,她从九重天下界至此。九天玄女之所以能离开已封闭的九重天仙界,是因为在人间游历的仙童句芒也被此祸事惊动,太昊天帝“神游”而回,这便是九重天仙界再度开启的原因。
西荒高原离武夫丘很远,剑煞近日在武夫丘上打造神器,终于成功炼制了两柄神剑,诸般世事已了尽。这一日突然感应到九重天仙界重开,祭出了武夫祖师留下的一道接引剑符,立时飞升而去。
他在人间抛却的凡蜕,则化为了一道同样的接引剑符。若后世再有传人踏过登天之径,可借助巴原国祭大典上的建木登天,也可借助此接引剑符飞升九重天仙界。
剑煞好不容易才等到九重天仙界重开的机会,又不知九重天仙界何时会再度关闭,所以立时飞升,并不清楚西荒高原上发生的事情。“醒来”后的太昊天帝却是清楚的,一番讲述,令众人目瞪口呆。
虎娃追问道:“帝江撞开的究竟是怎样一方世界,怎会有一片汪洋如天河泻落?”
太昊反问道:“奉仙君已见识过仙家洞天秘境,如炎帝仙宫、神釜冈小世界等。世间万物本无有,因造化而成,而造化之机便在天地大道之中,你可曾见过天成之秘境?”
虎娃当然没见过,但太昊问话的同时既以神意解释。仙家之所以能开辟洞天秘境,是因为大道规则显化,世间可以出现这样的事物。这番道理,就像山爷早年对虎娃讲述灯为何物、世间又为何会有灯?
上古年间众仙家无处飞升,便开辟小世界以为仙境,这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对大道规则的领悟,因为九境修为便已有了随身空间结界的神通。
开辟小世界或者说仙家洞天结界,有两种方式。其一是在已有的山河中布下仙家空间阵法禁制,比如炎帝仙宫就是这么建造的;其二就是开辟一片本不存在的结界洞天,宛如另一方世界,比如神釜冈小世界。
这第二种方式,看似无中生有,实际上并不是完全凭空造物,它还要运转天地灵息、施展仙家搬运之能,然后依据大道规则之显化赋予小世界独特的环境。
若是小世界长期处于封闭的状态下,仅仅是与外界的天地灵息相融,环境也可能会崩溃或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比如步金山小世界后来就成了那副样子,而黑白丘仙家洞府几乎完全荒废了。
越是上古年代的仙家,所打造的小世界规模往往就越大,因为那时他们无处可去,按照自己的愿望企图去开创所谓的仙界,不惜耗费大神通法力,所用的岁月也相当长久。
但太昊问虎娃的却是另一种问题,人间是否可能存在天成的洞天结界?如果有,它和仙家自行开辟的洞天结界有何区别?
虎娃当然不能说没有,比如他在没有见过灯之前,也不能断言世上就没有灯这种东西。但如果有的话,就存在一个重要的问题了,这个小世界的传承是什么,是谁留下的仙家神魂烙印?
人为开辟的仙家洞天结界都是有传承的,开辟门户、运转天地灵息皆须掌握打造者所用的秘法,相当于掌握一件神器的仙家神魂烙印。假如虎娃没有得到兽牙神器,他也不可能进入神釜冈小世界并掌控那片洞天。
但天成之洞天,是天地自然造化而成,它当然没有打造者留下的仙家神魂烙印传承,如果有的话,也就相当于天地间大道的本身。要想祭炼并掌控这样一座洞天结界,就等于炼化无尽天地,这是谁都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世上若存在这样一种天成洞天,便是谁都没法独自掌控的,偏偏太昊当年就发现了这么一处。其实那里也不是太昊首先发现的,而是另一位名叫镇元的仙家告诉他的。
镇元成就地仙尚在太昊之前,但当初发现那里时,他还仅仅只有化境修为。很难想象在上古蛮荒时代,像镇元与太昊那样的人是如何修行的,就如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光,不断地摸索前行吧。
镇元游历天下,甚至在蛮荒深处观察各路妖修的天赋神通,以参悟其妙。他在西荒高原上发现了这么一座天成洞天,飞入洞天之中却一无所有,只能感受到天地灵息。
这样一种环境,若无化境修为根本就没有办法待在那里。镇元却认为这是一种新的尝试,就在这里突破了九境修为。在一无所有的虚空洞天中修炼,这恐怕是后世修士所无法想象的。
后来太昊结识了镇元,也知道了这样一个地方,突破化境修为后才能到达,且只有突破九境地仙修为后才能长久地停留。镇元跑到那里去修炼,甚至突破了九境修为,也是极大的冒险,假如在闭关中神气法力耗尽,直接就会化散无存了。
仙家神意介绍到这里,太昊又暗问虎娃想到了什么?虎娃当即就想到了一种情况,那就是仙家开辟洞天结界之初。洞天结界将开辟未开辟之时,只是以空间结界神通打开无形的门户,而所谓的洞天之中还是一无所有的。
那种状态下的洞天结界,其实没什么空间大小的概念,混沌无物,怎么飞都无边无际,但一转身便会回到原点。虎娃此前尚未亲自开辟过洞天结界,但他若想这么做,也得从这一步开始。镇元和太昊便是发现了这样一个地方。
每个人在不同的时期,思维都会受到客观条件的相应限制,太昊也是如此。他当时便想祭炼这片洞天结界,然后打造成一方天地山河,结果却发现连门户都掌控不了,于是也就放弃了。与其在这里耗费仙家大法力,还不如在别处另行打造属于自己的仙家洞天结界呢。
在太昊之前,镇元也做过同样的尝试,结果也是放弃。
后来太昊在镇元之前成就真仙,并成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天帝,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开辟了帝乡神土。他有此成就当然是缘法使然,而当年的这段经历,也在缘法之中。
后来的事情,虎娃刚刚听说过,太昊托九天玄女打造了自古以来最神奇的一件空间神器——山河图。
山河图是在人间采天地灵息与物性精华炼制,过程与虎娃祭炼紫金葫芦差不多,但神通妙用却比那紫金葫芦高明多了,初成器形就用了上百年。
九天玄女将初步炼制的山河图带到了九重天仙界,太昊又接手亲自祭炼,终于成器,然后又由九天玄女带回人间。这一切都是太昊的想法,九天玄女协助他去完成,可以将山河图视为能随身携带的仙家洞天结界。
太昊让九天玄女在人间试验山河图的妙用,有点类似于虎娃以洞府神器运送三百头猪,当然获得了成功。但是将太昊挑选的各部子民带到九重天仙界时,打开山河图的一瞬,他们便灰飞烟灭…
后来太昊又想起了当年在人间所发现的天成洞天,便让九天玄女将山河图放到那里展开,化为了一片山河世界。太昊这么做也许是为了弥补遗憾,也许是为了印证当年未成之事,他对此并没有过多的解释,虎娃只能去体会其心境了。
太昊当初无法祭炼那处天成洞天,便想到另一种方式去尝试,将山河图铺展其中化为山河,与虚无洞天融为一体。这种尝试也算是成功了,因为掌握了山河图的仙家神魂烙印,便等于间接掌握了这片洞天。
这么做的后果之一,就是山河图再也收不起来了,它已成为天成洞天的一部分。太昊等于是将山河图弃于人间,化为了一方洞天世界,其心境或可揣摩,既然成就不了天上人间,那就留下一片人间仙境吧,令其自行衍化,亦可传承给后人。
那片天成洞天的门户是太昊无法祭炼的,但是山河图的门户却与之重合。得其传承者自可出入,若是神通法力足够,甚至也可以把普通人带进去。
太昊的仙家神意中,还问了虎娃一个问题,仙家洞天结界是否可被打破甚至损毁?理论上来讲,既是仙家以大法力开辟的世界,若是神通法力足够,当然也可以被打破与损毁,甚至引起空间结界的崩塌。但那处天成洞天结界,谁也祭炼不了它,便是谁也损毁不了它。
可是将山河图展开其中、化为一方世界后,情况就有所变化。也不知事情为何就那么巧,帝江恰好撞进了那片天成洞天,同时也撞毁了山河图所化那一方世界的门户,因此呈现出仿佛天幕被撕开的景象。
别看帝江在决斗中败给了禄终,但他也是中华四大战神之一,又是在羞愤自尽时燃烧形神的一撞,威力之强超乎想象。
假如山河图还是原先的山河图,不论在哪里展开,帝江也顶多撞毁这件神器、崩塌其中的山河。可如今山河图已与天成洞天化为一体,连收都收不起来了,整个洞天结界帝江毁不了,他只是撞毁了山河图的空间门户,才导致了这么一场大祸。
西荒高原上的天成洞天,以及太昊与九天玄女所弃之山河图,都是上古仙家秘事,如今极少有人知晓,就连崇伯鲧都不知道,所以帝江这一撞显得十分蹊跷。
这有可能完全就是巧合,但也未免太巧了!帝江身为共工部的君首、自古水正传人,可能也掌握了一些上古仙家传承隐秘,恰好知道这件事情。那么他有可能就是故意的,死后留下滔天之祸,就让禄终和崇伯鲧背此罪责、收拾残局吧。至于实情如何,谁也没法再去问帝江本人了。
对于同样的仙家神意,武夫所闻所悟远没有虎娃那么多,他只是满怀关切与忧虑地问道:“人间祸事究竟有多大?”
第039章、地裂
太昊看着剑煞道:“抛却凡蜕飞升至此,应已斩尽世间缘法,人间之诸事已与你无关。古往今来人间祸事不少,若是天地予之,或化解或承受;若是世人自取,那便自作自受。”
这番话的意思好像很简单,就是告诉剑煞别再操心人间的事了,哪怕人间洪水滔天,既已飞升便与之无关。若是天灾,那无话可说,剑煞该庆幸自己已经超脱;若是人祸,那也是世人自取,也应当世人自己去解决或承受。
太昊的语气很平淡、就是平静地在诉说人间发生的事情,听上去未免显得有些太冷酷了。眼前的人的确不是虎娃认识的理清水或者句芒,甚至也不完全是当年的人皇青帝,就是开辟九重天仙界的太昊天帝。
撞开山河图的人是帝江,而在太昊看来,帝江也不过是世间的一个人,与其他人并无区别,那么这件事也是世人自己做的。当时在场者还有一位崇伯鲧,而崇伯鲧可是真仙。但在太昊看来,真仙若以世人的身份留在人间,那他同样也是世人。
这是那位发愿不伤天下有灵众生的太昊天帝吗?当然是!太昊本人虽不伤天下有灵众生,但世间自有天灾人祸。太昊身在九重天仙界,这里便是他的世界,其他的事的确与之无关,因此才会有这样一种心境吧。
但虎娃总感觉,事情不像太昊说的这么简单,至少这位天帝是言犹未尽,因为他并没有拒绝回答剑煞的问题。仙家神意中展示了一系列复杂的动态场景,仅是展示清楚这些,就是不可思议的仙家大神通。
人间祸事因帝江那一撞而起,但滔天洪水主要并非来自山河图。就算镇元能入山河图拢住汪洋、九天玄女可及时补好天幕,人间祸事也才刚刚开始。
假如帝江没有撞开天幕,而是撞开了横亘于西海之中的那条山脉的隘口,其实结果也是一样的。崇伯鲧及时出手阻止,却未能料到帝江最终撞开了山河图,后果更加严重。
因为应龙之故,江河上游前段时间的降雨就明显超过往年,西海水位已经达到历史高点,湖泊的面积也达到数万年以来最大的程度。就算应龙走了,江河上游仍然会持续多雨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