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些只是某些人一厢情愿的看法,以自己心目中“虎娃这样的高人就应当怎样行事”的固有观念,套在了虎娃头上。

虎娃本人却并不在意这些,而他做事情也一点都不矫情。假如换一个人,明明心里很想当国君,可能还要推三阻四故做谦让,让一批心腹属下反复坚决请求其登位,最终才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登上君位,而虎娃可没有这个习惯。

正如玄源所说,确实没有比他和盘瓠更合适的人了。山水国与仙城国的现实情况(是),它们只与巴原相邻,出境的道路也只通往巴原上的城廓。这两国出现之后,最重要的国事,就是如何与巴原共处。

三位国君能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彼此之间并无猜忌,什么话都可以说,在通常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的,偏偏这三人已经坐在这里了。山爷是看明白了,玄源也看明白了,而虎娃心中是早已清楚。

少务举杯道:“二位国主,我等共饮此杯。”

这位巴君也想明白了,既然山水城与仙城已经出现,那么有山水君和仙城君已是难以阻止的状况,更没必要去强行阻止,还不如采取更务实的态度。而盘瓠和虎娃当了国君,其实就是一个最好的局面,凡事都可以商量出最佳的结果,对巴原以及巴国有利而无害。

目前的情况是这样,可是将来呢?想到将来,少务不禁又暗叹了一口气,这事好像轮不到他来操心,因为以盘瓠和虎娃的修为,只要不出什么意外,肯定都会比他活得长。

后世的巴国、山水国、仙城国是什么情况、又会怎样相处,能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好说。但在立国之初就能给后世做出很好的垂范,已是惊人的功业了。

他们三兄弟同为国君,已经算是把眼下的事情解决得近乎完美了,少务若仍有忧虑,其实担心的只是后世之君。但为何一定要认为后人不如自己呢,也可能会比自己做得更好,若真是不肖,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等这三人同饮杯中酒之后,玄源又笑道:“那么你们三位国君,就一同在巴都城迎候崇伯鲧大人。崇伯鲧大人定会大吃一惊,亦会喜出望外。巴君当先受册封,我建议其次是山水君,然后再是仙城君。”

原本崇伯鲧的使命只是册封巴君,这很好办;结果让重华大人插了一手,使命变成了册封三国之君,这就是个难题了。待崇伯鲧来到巴都城,却发现这三位国君都在这里等着他呢,定会大吃一惊的。

在通常情况下,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小国之君孤身跑到相邻的大国都城,也不怕被人趁机拿下灭国,或者国中发生叛乱被人篡位。

崇伯鲧同样会喜出望外,因为难题在他到达巴都城之前就解决了,他只需按中华礼法完成仪式即可,也算是收到了一份大礼啊。

少务以掌击案道:“两位国君在巴都城观礼,我亦去山水城和仙城观礼。这些年我一直就待在巴都城,如今国事已定,也该出去巡游一番了。”

第069章、崇伯鲧(下)

少务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决定,他要亲自去山水城和仙城观礼祝贺,也趁机出去玩一趟,算起来,他已经多年没有离开过巴都城周边一带了。

照说像这种事情,派一位使臣就行,断没有国君亲自跑过去的道理。可是虎娃和盘瓠今天都已经来了,还将参加巴君的册封大典,少务也要去参加另外两国的册封仪式。

瀚雄的反应还算镇定,可是席上的小洒已是目瞪口呆。今天到王宫中陪席,本以为就是这结义兄弟几人相聚饮宴,没想到却商量决定了这么大的事情,而且事先没有透露半点风声。

不提巴都城王宫中的三兄弟已解决了崇伯鲧的难题,届时册封三国之君将是水到渠成。樊翀被任命为国使,持红节,以两位妖王为副使,率着仪仗随从已赶往巴国东北境,那里也是他曾为国君的地方。

樊翀的权限很大,能调集边境各城廓的人力、物力,并号令守备军阵听命。他的身份非常敏感,在寻常情况下是不可能担任这一职务的。若是由别人提议,肯定会遭到巴国群臣的一致反对,但这是彭铿氏大人的提议,所以没人开口反对。

将一位退位之君放回故国之地,还给了他代君行事之权,就不怕他趁机反叛、组织旧部再裂国称君吗?就算樊翀本人没这个想法,但这样的建议,在朝堂上也不会有谁敢提。可偏偏彭铿氏大人就敢,而少务也敢答应。

少务既表现了出对彭铿氏大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也显示了一种绝对的自信,他根本就不怕樊翀反叛,更不认为樊翀能那么做。

巴国曾有很多权贵私下议论,说彭铿氏大人当初辞去学正之位、受封十爵之尊并被赐镇国神剑后,便远离巴都城不问世事,是为了避免功高盖主、受国君的疑忌。

可樊翀却明白,事实恐非如此。彭铿氏大人好像并不在乎少务是否疑忌他,其实也用不着在乎了,就像少务也不在乎把他放回樊室国故地担任国使。

彭铿氏大人并未“问”或“不问”世事,这种说法本身就是一种误解,他一直就在世事之中。

樊翀本人也曾受颇多人议论。有人认为他当年主动退位,是受到了赤望丘的要挟,或者是自知无论再怎么做,都不可能比少务更出色,更挽救不了樊室国的命运。巴原迟早将一统,而恢复巴国者绝不会是樊君,所以樊翀干脆趁早放手,避免成为亡国之君。

很多人这么说,其实都是事后聪明。只有樊翀本人清楚,自己当时是真的放下了,也是真的不在乎那国君之位,原本他当上国君就是莫名其妙。有很多事情,其实想明白并不难,但真的做决定却很不容易。

樊翀早就清楚自己身为国君比不了少务,而巴原恢复一统是大势所趋,但直到与彭铿氏大人相识,他才真正地放下,做出了早就想做的决定。

巴原上也有很多人认为,少务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得到了彭铿氏大人之助,甚至还有“得虎煞者得巴原”的说法。

樊翀身为大成修士,也曾是一国之君,同样很清楚事实绝非如此。就算彭铿氏大人从未出现过,最终一统巴原者恐怕还是少务,只是过程会有些不同。人们真正应该思考的问题是,少务为何能得到彭铿氏大人的帮助,而不是他人有此幸运?

樊翀当年初见彭铿氏大人时,也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感慨,如此人才为何不能为他所用、为何不是自己先遇到?但是闪念之后,樊翀便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

少务当年并非巴君,只是巴室国的公子之一。彭铿氏大人当年来到巴原,所见到的第一位国公子可不是少务,而是相室国公子宫琅;所见到的第一位君女也并非少苗,而是相室国君女宫嫄。结果又怎么样呢,宫嫄让他给踹了,宫琅让他给宰了。

就算在巴室国诸公子中,首先认识彭铿氏大人的也是仲览、谷良与会良,他们都有比少务先结交彭铿氏大人的机会,但这三位公子后来的下场又如何呢?樊翀一路上想着这些事,到达了巴原东北境的定风城。

以定风城为中心,樊翀调集了周围总计五座城廓的精壮劳力,并将各城廓的守备军阵都带到了蛮荒边缘的群山脚下,选择了一片合适的谷地,伐木、垒土、开沟壑、引泉流、筑寨墙、建房屋,平整出一大片营地。

看这个营地的规模,足可以建造一座城廓了。樊翀直接用以进入蛮荒修路的精壮劳力就达两千人,跟在后面运送各种物资、留在营地里提供各种后勤保障的民夫近万人,可以说将五座城廓的主要劳力和库廪物资都给抽空了。

这五座城廓也得维持日常运转,所以还要从外围更多的城廓中调集钱粮物资补充,实际上动用的是举国之力。发动一场大型战役的规模也不过如此,一般人还真指挥不了。

樊翀调守备军阵到边荒,主要是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建好营地,他并没有等两千精壮劳力都到齐,先集合数百人便开始了工程,后续大批人员则陆续到来。在蛮荒中开道筑路异常艰苦,总是会有人受伤,繁重的劳作也不能持久,需要定期轮换补充。

樊翀在周边各城廓辖境内采取的政策是三丁抽一。每个部族三分之一的青壮都必须赶来,首先算作服国中劳役,超出劳役部分可抵赋税,再超出部分可获得城廓的钱粮补偿。

离边荒营地最近的大部族是青叶氏。青叶氏族长狐白率领族人来到后,很惊讶地问樊翀道:“令贤君大人来此只是为了打通道路,为何建造这么大的营地,动用如此多的人力,将路又修得这么宽敞平整?窃以为并无必要。”

令贤君,是樊翀刚刚获得的十爵封君之号。樊翀淡淡道:“奉主君之命迎接中华天使,怎可怠慢?青叶氏乃附近最大的部族,调集民夫最为方便,狐白族长可否将族中青壮尽数派至此地?城廓可补偿青叶氏一年之粮,凡来此者,将来亦可在此定居。”

狐白族长赶紧摇头道:“我已奉令贤君大人之命,青壮族人三丁抽一,人已尽数带至。蛮荒筑路不知要耗时多久,若来年春耕时尚未完工,族中还得留足够的人手。至于城廓调粮补偿部族,中间多有消耗,就不必了吧。在此定居,更是不必。”

奉命的各部族当然有偷奸耍滑的,比如青叶氏虽然不敢在人数上作假,但来的并非都是最精壮的劳力。

樊翀建议狐白族长把壮劳力全部派来,其实是好意,因为他们是离得最近的一个大部族,这么做也最省事。若是影响了部族中的生产,樊翀也答应由城廓做出补偿。

可是狐白族长有自己的小心思,城廓补偿部族钱粮,哪是那么好拿的,中间可能有经办官员的克扣且不说,而且耗时也很久。

至于樊翀许诺,参加筑路者将来可在此地定居,在狐白族长看来更不是什么好处。这里不过是为了修通道路而建立的临时营地,处蛮荒群山脚下荒凉之地,附近一带适合耕作的土地不多,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开垦出田园,粮食产量也不会太高,谁会愿意来呢?

而且假如族中的壮劳力在此定居,就等于族人的迁徙,干嘛要迁到这个荒凉偏僻的地方?狐白族长简直怀疑,樊翀是想为难自己。

而樊翀可没有为难狐白的意思,只能暗叹这位族长只会小算计,却没有真正的大眼光。如今这里只是一片边荒营地,看似并不适合迁徙定居。可是很多人却没有看到,当巴原与中华腹地的道路打通后,这里必将成为边关驻防以及通商往来的重镇。

无论是从军事角度还是从经济角度,这里将来也必定会出现一座城廓,其城主亦将成为巴国地位最重要、最富有的城主之一。假如此地居民以青叶氏部族为主体,那么按照自古以来的传统,青叶氏的族长被任命为城主的可能性也最大。

这样一座城廓是迟早会出现的,就看是主动下令去建造,还是随着历史的推移,待这里逐渐发展成集市、大寨,然后国君才意识到应该要建造城廓。所以樊翀开辟的营地,就是按建造一座城廓的规模。

青叶氏的族长既然没有这个眼光也就罢了,同样的话,樊翀对附近好几个大部族都说过。有的部长则又派了更多的壮劳力来协助,至于族人在此地定居之事,倒是没放在心上。樊翀心中有数,也不去点破将来的好处。

樊翀紧急征调这么庞大的人力物力去修路,很多人也感到不解,因为完全没这个必要。反正崇伯鲧大人已经在修路了,那边修的路越长,这边便可出力越少。须知路越往蛮荒深处延伸,后勤保障以及辎重运输就越难跟上,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樊翀本可以为巴国节省大批钱粮劳力,可是他既要保证这条路的通行规格,也要求尽量往蛮荒深处修得更远,简直是在和崇伯鲧大人“抢”路了。

有些事情,筑路的民夫以及各部族的族长、甚至各城廓的城主都看不明白,樊翀却又不好直接说出来。他修的这条路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巴原与中华之地的通道,更意味着巴国国境线的延伸!

第070章、迎天城(上)

崇伯鲧从他的部族领地往巴原方向修筑的那一段路,巴国在将来是没有管辖权的。如果巴原这边不修路,那么最终的边境关防就只能设在道路出口处了。

而少务派樊翀以举巴国之力修通的这一段,那就是巴国的地盘;两边同时修建的道路汇合之处,将来就是巴国在东北境最远的边境关防所在。

巴原想在这条路的沿途设立关隘、驿所、寨堡,组织民众迁居、派军阵驻守,狩猎、开荒、采集各种物产,也只能在自己所修通道路的这一边进行。

虽然目前来看只是一条道路,蛮荒深处还没有什么值得占据的地方,但在将来可就说不定了。道路两旁皆是此前未知之地,肯定有些地方适合开发经营,因为有路可达了。

樊翀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这么做,就看少务能不能明白了。假如少务没那个眼光,反而责怪樊翀付出的代价太大,那么樊翀也就懒得再管闲事。但是少务并没有干涉樊翀,就是让他全权负责、尽管放手行事,并给足了一切条件支持。

其实虎娃建议少务,由巴国官方派樊翀带着两位妖王赶紧去修路,就有这个意思,而少务当即就反应过来了。但在朝堂上公开说的话,将来都有可能传到崇伯鲧与中华天子的耳中,所以有话不好明说也不必明说,只说是为了更恭谨地迎接中华天使。

樊翀可不像崇伯鲧那样,能有两条九境蛟龙开道,但他征调了巴国这么大规模的人力物力,也有两位妖王持神器斧头开路,加之靠近巴国这边的地势更佳,所以进度比崇伯鲧那边更快。

哈洽和善吒只负责将前行的道路打通,按照规划好的路线,砍伐树木、开凿山石、填平沟壑,至于整固路基、夯实路面,修造出一条可容两辆车错行的平整道路来,则由后面跟进的两千精壮劳力负责。

这并不是普通的山中野径,不仅是打通了就行,路基必须造得足够坚固,路面也必须足够宽敞平整,路线的选择还要尽量考虑坡度缓和,并最大程度地避开洪水、泥石流、山体塌方等自然灾害的影响,走得当然不可能是直线。

樊翀用了三个月时间,道路在蛮荒中向前推进了近三百里,终于和崇伯鲧大人的队伍汇合了。崇伯鲧同样也修了近三百里路,但他却比巴原这边多用了三个月,可见那边的工程更难,也可见樊翀不惜代价抢出来的进度。

将拦在面前的一片参天巨木连根移除,再将树坑填平,走上一道高坡,樊翀终于望见了崇伯鲧大人的队伍,不禁吃了一惊。

崇伯鲧身为中华天使,带着从帝都派来的仪仗卫队,还有族中三百名精锐壮士,可以想象其威风气派。但是眼前的这群人,看打扮简直像一群逃荒的难民。几乎所有人都拿着伐木、凿石、铲土的工具,满身泥泞、衣衫褴褛。

队伍中只有两人例外,是最前面两位彪悍的勇士,他们穿着火红色的衣裳、金色的长靴,身上不仅一点泥都没有,连头发上都没有一丝灰尘,往那里一站,无形中自有一股威压气势,显得卓尔不群。但樊翀第一眼注意到的并不是他俩,而是走在队伍中间的一条大汉。

假如樊翀见过伯羿,或会感觉这大汉的气势与伯羿有一拼,但又有很大不同。看其的形容,年纪约在四旬左右,身高丈余,裸露的双腿和双臂肌肉虬结,身材极为雄健,但他的打扮简直就像一位民夫。

樊翀是在秋收后开始修路的,过了三个月,如今的季节已是深冬,那汉子上身却只穿着一件无袖的毡布上衣,前襟敞着,用一根绳子扎在腰间,衣服上有很多地方已经磨破了,浑身沾了很多泥,头发也很随意地挽起,以葛布包住扎了一个髻。

大汉手中拿着一柄大铲,赤着脚没有穿鞋,看他敞开衣襟的前胸上体毛甚重,可是沾满泥土的小腿上却是光溜溜的。巴原上很多村寨中的农夫都是这样,他们平时不穿鞋也没有鞋,脚底早就磨出了厚厚的茧,而小腿上的体毛在劳作中都给磨光了。

但这大汉却不可能是普通的民夫,他虽然收敛起了神气,可是身边那两位红衣壮士,却显得只是陪衬的侍从,再看在场其他人的神色,明显就是以其为尊。樊翀感应不到一丝修士特有的神气波动,这同样也意味着他根本看不透这大汉的修为。

就在一愣神的功夫,太乙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来到近前介绍道:“樊翀大人,这位就是中华天使崇伯鲧大人!…崇伯鲧大人,这位就是前来迎接您的巴国国使、令贤君樊翀大人!”

那看上去像农夫似的大汉,果然就是中华天使崇伯鲧大人。听见太乙的引荐,崇伯鲧将手中的铲子放下,举步之间虽然没换装束,但浑身上下已是一尘不染,自有一股令人折服的气度、尽显中华天使威严,神情却显得很谦和。

未等崇伯鲧开口,樊翀已伏地行礼道:“巴国国使樊翀,奉主君之命,率众筑路至此,迎候中华天使崇伯鲧大人!”

樊翀的应对很从容,但他身后一起伏地行礼的众随员却惊讶万分,虽然不敢乱说话,但心中难免嘀咕——这就是中华天使吗?衣甲鲜明威风凛凛的仪仗卫队在哪里、由蛟龙驾驭的轩辕云辇又在哪里?怎么穿着这么破旧的衣服、甚至连鞋都没有?

轩辕云辇已被崇伯鲧收起来了,而那两条九境蛟龙,其实就是那两位红衣壮士,它们以蛟龙之身化为人形,当然可以一尘不染。至于仪仗卫队,就在崇伯鲧身后那帮像难民似的汉子中,别看他们的打扮像难民,可精气神绝不亚于巴原上最精锐的军阵。

崇伯鲧为何会光着脚,连腿毛都给磨光了?因为这条路就是他一步步走出来的。两条九境蛟龙化出原身在前面开出道路,崇伯鲧就紧跟其后,每一步落下,脚底就带着一股大法力将地面夯实,后面的人跟上来继续修筑,他就这么一步步走了近三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