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昌:“我怎知道,这需要你们自己证明。”
侯冈冷冷一笑,取出一物道:“这是帝子丹朱大人的信物,以证明我在九黎之地助他为国立下功勋。但如今看来,此物只能证明此事,倒不能证明我的身份。贤叔,请召集族中尊长齐聚祖地。史皇氏大人当年留有灵龛,只有我才能打开它。”
第055章、家法(上)
侯冈氏的祖地是沇城西边的一座庄园,也是整个部族最早的定居地,如今的规模已像一座城寨。它依山而建,四面有寨墙,寨墙外还挖了壕沟,从山中引泉流入寨,并修建了连池叠井。
如果发生了战乱,祖地也是族人躲避灾荒战乱的一处军事要塞,寨中不仅有粮仓,为了防止水源被截断,还另挖了深井。如今沇水上游已断流,但祖地后面的山泉中仍有水。侯冈氏部族发展到如今规模,这个庄园已相当于君首的私宅。
庄园的中央后方,地势最高的地方建有祖祠,是历代族人的祭祖之地。祖祠的形制也相当于一个院落,分为前后两进,后院紧邻着山壁,没有后墙。在后院的山壁前,有条石砌成的长案。
每年祭祖之后,很多祭品都会放在这个长案上,然后由君首分配给各分支家族的代表,以示祖先的赐福。其仪式有点像巴原上每年国祭大典后的国君赐酒,主持者就是君首。侯冈不在的这些年,这个仪式都是由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者侯贤主持。
但是族中其他的事务,尤其是涉及到各种资源的调配、财物的分配诸事,这十几年来都被侯乐昌所把持,别人想争也争不过。因为侯乐昌身为城主自有其权势地位,而侯贤毕竟不是君首。
那条石长案后的山壁中,据说古时曾有一个向内凹陷的石龛,约有两间屋子大小,是天然形成又经过了人工的凿饰。传说侯冈氏的祖先当年第一次来到此地,就住在这个石龛中,后来便在此定居,后人生息繁衍至今。
但如今这个石龛却不见了,那里就是一片似天然形成的山壁,祖先的故事仿佛只是传说而已,就连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者侯贤也没有见过那石龛。这片石壁是族中的圣地,后世子孙也没有人敢把它凿开看看,久而久之,那只成了当年祖先的神异经历。
今日祖地中很热闹,就像历年的祭祖仪式一样,各分支家族的代表全来了,齐聚在这后院的石壁前。因为侯冈归来,并自称能打开灵龛。
侯冈在沇城亮出了丹朱所赐的信物,其实这已经足够了。尽管乐昌蛮不讲理地出了一道难题,说身外之物不能证明侯冈的身份,可是帝子丹朱的信物所具备的权威,却不是他这位城主所能否认的。也就是说,帝子丹朱代表官方已确认了侯冈的身份。
帝子丹朱临别前赐给侯冈信物,是重华大人的建议。看来重华大人亦见多识广,早就料到了侯冈归乡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但重华恐怕也没有想到,侯冈竟会遇到这么心狠手辣又不要脸的乐昌城主。
假如乐昌还想质疑,那只能派人去向帝子丹朱求证了。可是侯冈亮出丹朱的信物后,却声明不凭此物证明自己的身份。他这么做也许是另有想法,虽然不好质疑丹朱所代表的官方权威,但这毕竟是族内事务,严格地说起来,丹朱其实也不能证明侯冈是谁。
假如就这样压下了侯乐昌,有心人难免会有非议甚至制造流言,说是帝子丹朱派了一个人回来做侯冈氏的君首。
侯冈需要的是不容任何质疑的权威确定,那么谁能有这个权威呢?就连族中尊长侯贤已经认出了侯冈,侯乐昌都要矢口否认,那么在这个年代,只有获得历代祖先的认可了。
历代祖先不可能出来说话,可是侯冈却宣称自己能打开灵龛。打开祖地灵龛其实与侯冈氏的君首身份其实是两回事,但在侯冈氏族人的眼中,这就是一回事!侯冈其实还有别的办法,比如召集族人公议、申请官方裁定,但眼前的办法就是最好的。
侯冈先在祖地中住了一晚,等待族人的代表都到齐。侯贤私下里还有些不放心的问道:“灵龛只是传说,我老人家都从未见过,你真能打开吗?其实凭帝子大人的信物,也没人能质疑你了。”
侯冈笑道:“您老不必担忧,史皇氏大人当年自有交代。我只是没想到,族中真会发生这种事。仅有帝子大人的信物是不够的,而我侯冈氏部族乃颛顼后人,在如今形势下,恐怕也不便做出诸事完全依附于丹朱的姿态。况且我今日要执行家法,必先有权威。”
众人来到后院中,虎娃看着那与后墙一体的山壁就是一怔,怎么看那就是普通的山崖,随即转念一想,又突然明白过来。当年这里确实是有石龛的,但那石龛应被仓颉先生以大神通开辟成了仙家洞天结界,门户所在便成了山壁模样。
虎娃不禁也有些担忧地悄声道:“侯冈,仓颉先生让你突破大成修为后再离开巴原。若已得传承,自可打开仙家洞天结界,可如今你已无修为法力,是否需要太乙帮忙?”
侯冈如今的状态施展不了任何神通法术,当然也打开不了洞天结界,如果要太乙帮忙,也需征求侯冈的同意,因为开启洞天门户的秘法,是侯冈氏族中的秘传。
侯冈却苦笑道:“不瞒您说,连我都不知道这里有仙家洞天结界。师尊当年只是告诉我,若归乡后身份受人质疑,便来到祖地打开灵龛,却没说怎样打开灵龛。”
虎娃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看来仓颉先生早有预见,别人是插不了手的。”他和太乙都很自觉地退到了一旁。
方才有很多族中首脑人物都以拜见君首之礼向侯冈打过了招呼,以他们的年纪,其实都是认识侯冈的,也觉得侯乐昌实在蛮不讲理。这时恐怕连瞎子都能看出来,侯乐昌是另有居心了,但侯乐昌既然已经这么做了,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到现在还在硬挺着。
侯乐昌对身边几位亲信的族人嘀咕道:“我就不信了,他还真能打开灵龛。连我父亲都没见过祖地中的灵龛,那不过是传说而已。”
族中平时与侯乐昌关系亲近的几个家族代表此刻表情都很尴尬,他们其实也能猜到侯乐昌想干什么,有人不得不提醒道:“城主大人,假如他真的打开了灵龛,您怎么办啊?”
侯乐昌仍然嘴硬道:“你们需要帮我好好想想,假如他打不开灵龛,待会儿该怎么处置!”
侯冈带领众族人在长案上放好了临时准备的祭品,正要向那石壁下拜行礼,叽咕突然喊道:“慢着!…除了侯冈大人,其他人都离远点,让侯冈大人前独自拜祭祖先。”
有人怒道:“你一个外人,为何干涉我族只事、阻止我等拜祭祖先?”
叽咕一点都不含糊地瞪眼道:“你们跟着侯冈大人一起拜,到时候灵龛真的打开了,到底算谁拜的呢?有些坏东西恐怕又有话说,所以只能侯冈大人一人拜祭。”
侯贤一想也有道理,挥杖道:“大家都退开,前让君首大人独自拜祭。”
侯冈上前正要下拜,侯乐昌眼珠子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可能,也上前喊道:“慢着,既然他能拜,我也能拜!”
侯冈想发作又忍住了,让到一旁道:“那就让你先来吧!”
侯乐昌在石案前拜了半天,那山壁还是山壁,不见半点动静。侯贤以杖击地道:“乐昌,你还嫌自己不够丢人吗?快滚开!”
面红耳赤的侯乐昌让开了,侯冈又朗声问道:“还有谁要先拜?”这回没有人再说话了。
侯冈独自走到石案前跪伏于地,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施展任何的神通法力,在他前额触地的那一瞬间,后院中发出了一片压抑的惊呼声。除了虎娃、太乙、叽咕这三人,院中其他人都跪了下去,而侯乐昌是双腿一软不由自主跪倒的。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就似看见幻像一般,那面山壁上出现了一个直径两丈方圆的洞穴,向山体内凹陷约有两间屋子大小,洞穴中还有以天然岩石凿成的石床、石案、石凳等物。
虎娃看得清楚,这并不是侯冈打开了仙家洞天结界,而是那仙家洞天结界自行消失了,那片山壁又恢复了百年前的本来面目。
想开辟仙家洞天结界,须有九境地仙修为,看来仓颉先生很久之前就有此修为了,此地应该是他留下的手笔,规模很小,手段却神妙非常。
仙家洞天结界能以大神通开辟,也可以从人间消失、恢复原状。但是想让洞天结界不崩溃地自然消失,恐怕只有开辟者本人才能做到。
看来仓颉先生带走侯冈之时,早就为将来诸事做好了种种安排,打开灵龛的这一拜,应是符合了某种预定的条件,仓颉封印于此的仙家法力自然运转,不需要侯冈本人做什么,仙家洞天结界便会消失。
这也就是说,除了侯冈,谁也打开不了灵龛,哪怕是虎娃本尊至此也不行。别的人就算修为更高,不惜耗费时日与仙家法力,顶多也只能打开洞天门户或者摧毁洞天结界,但不可能让仙家洞天结界如此自然的消散。
第055章、家法(下)
侯冈转过身来时,众人又一齐下拜道:“侯冈氏族人拜见君首!”眼前的景象似有一种神秘的感召力,侯冈的身份至此已再无疑问。
侯冈还礼道:“诸位族人请起!想当年史皇氏大人带我游学天下,命我学成后方可归族,一晃已有十三年。这些年来仰仗诸位处置族中事物,大家都辛苦了!”
别人都未说话,只有侯贤道:“我等辛苦什么!平日各自劳作休养,除祭祖之外也没什么事需要折腾。那弄权揽事者,无非是贪图好处。”
侯冈知道他说的是谁,只是微微一笑,先将这位长者扶起,待大家都起身后,这才又说道:“我在外游学多年,并无意天子所封的伯君之位,但也不愿见族人之君首乃是贪蠢狠毒之辈,故有今日之事。史皇氏大人当年有言,待我归乡之时,祖地灵龛重开,想必亦早有预见。”
他说贪蠢狠毒之辈,当然指的是乐昌,说到这里又面色一沉道:“将乐昌拿下!”未等侯冈氏族人动手,早就忍不住的叽咕便一脚将乐昌给踹了出来。
候冈为何一定要在祖地中收拾乐昌,因为假如是在沇城,乐昌身为城主有亲卫保护,他还能调动城廓守备军阵,真是撕破脸的话恐会起不必要的冲突。但是在这种场合,君首处置族务,别人是插不上手的,乐昌也不可能把城廓军阵带到这里来。
叽咕踹的是乐昌的膝盖弯,而且用得是巧劲,乐昌恰好飞出去跪在侯冈身前。侯冈低头看着他道:“乐昌,你可知罪?”
乐昌满头都是冷汗,浑身的肥肉都在颤,却仍然嘴硬道:“您是君首,我为先前的冒犯致歉!但是君首多年不归,确认身份事关重大,谨慎甄别也是理所当然。”
在场很多人早就料到,侯冈确认君首身份后就会收拾乐昌出气,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却暗暗摇头。因为乐昌所做的事情可大可小,从表面上挑不出什么太多的错处来。侯冈想收拾他可以慢慢来,但当众立刻就翻脸,未免显得心胸不广啊。
侯冈却呵斥道:“你真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挑不出大错来吗?诚如你所说,君首归乡须确认身份,但你我自幼相识,扪心自问,你真的是认不出我来吗?不敢相认与不愿相认,那可是两回事!为心中私欲便不认亲族,怎可有你这样的族人?
况且你就算自称处事谨慎,也不应是那样的态度。就算你不敢立刻认我,首先应问我些族中往事,并请我自证身份,再请族中长者甄别,而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说到这里,侯冈又叹了口气道:“若仅是这些,我身为君首也只能呵斥你一番。可是在场众族人尚不知,我在进入沇城之前,半路曾被凉花川修士凉济能截住。凉济能告诉我,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受死,二是拜他为师前往凉花川修炼,并留书举荐你为君首。
我来时已知你早有预谋,竟派一名大成修士于半路截杀我。还算那凉济能为你设想的更周全,竟欲将我掳去,并打算强逼我拜师辞位,真是一番好计较啊。”
乐昌闻言立时就懵了,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敢嘴硬,就是自以为阴谋还没被侯冈发现,认为凉济能并没有截住侯冈。不料侯冈却早已见过了凉济能,还安然无恙的出现在沇城。
在场的众族人也是一片纷乱,万没想到侯乐昌竟做出了这等事情。侯贤上前给了侯乐昌一拐杖,呵骂道:“你这畜生,竟敢勾结外人暗害我族君首!”
这一拐杖抽在背上,仿佛将侯乐昌给突然打醒了,他抬头尖声道:“我不信,不,我不认!此事可有证据,那凉济能何在?”他确实不敢相信,假如凉济能真的找到了侯冈,凭侯冈的本事又怎能脱身?而且这件事绝对不能承认,否则便是死罪,只要凉济能不在场,他就准备抵死不认账。
侯冈淡淡道:“凉济能已被我的友人所擒…太乙道友,把人放出来对质吧。”
太乙凭空摸出来一个小瓶子,瓶口冲着空地上一抖,只听“噗通”一声,一个大活人就摔到了侯乐昌的身边,正是神通法力已被封印的凉济能。
凉济能突然摔落在众人眼前,周围又响起了一片惊呼。侯乐昌二十年前救过一人,而此人竟是凉花川中的仙长,如今已成宗门长老,是侯乐昌这辈子所做的为数不多的善事之一,怎会不向人炫耀。大家几乎都听说过这件事,包括少年时的侯冈,而且在场很多人都认识凉济能。
凉济能突然摔落在地,等看清这是什么地方后,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未等他人说话,已看着侯冈凄然开口道:“今日既失手被擒,我亦无话可说。这是我的私事,为报恩而为之,与凉花川宗门无关,亦与济丘氏族人无关。济能自罚其罪、以命相抵!”
然后他又转头朝乐昌道:“当年若非你搭救,济能早已是路边枯骨,焉能再享受二十年大好人间?如今所托已成憾事,这一命还你便是!”
虎娃暗道不妙,但也无法阻止了,话音刚落,凉济能便一头栽倒在地、当场气绝。太乙并没有伤他,只是封印了他的神通法力。而凉济能凭着一身修为强行冲破封印,以这种方式自行了断。
在场众人皆是一阵恻然,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认识凉济能,就算不认识也听说过这位修士的大名,以往见了面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济能仙长,没想到他今日竟是这般下场。凉济能临终之时还发出了一道神念,他似乎想做一番自我辩解,但最终只是讲述了一番往事。
凉济能出身于济丘氏部族,济丘氏与侯冈氏的领地相邻,这两部族人之间平日多有交往,甚至还有不少人通婚,彼此都十分熟悉。他少年时被师尊带到凉花川中修炼,二十年前刚刚突破四境修为时,出师离山行游历练。
他在大河中遇水妖吞噬渔民,仗义出手斩除妖邪,结果却不是对手,一番大战后身受重伤逃离,终于不支昏厥于路旁。侯乐昌刚刚被任命为城主,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乘车马路过发现了他,顺手将之救起。
凉济能养好伤后又回山修炼,后来终于亲手斩杀了那水妖,并突破了大成修为。他当然感激侯乐昌的救命之恩,曾经承诺,若侯乐昌有事,他会誓死相助。而侯乐昌也刻意结交这位大成修士,每年都会以城主的名义往凉花川送去重礼,两人的私交一直极好。
前不久,侯乐昌找到凉济能请他出手办一件事,截杀归乡途中的侯冈。凉济能为报答救命之恩,也是为了遵守当年的承诺,点头同意了。等他发现侯冈只是个普通人时,却有了另一个主意,那就是把侯冈带走,并命候冈留书举荐侯乐昌为君首。
凉济能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他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不想滥杀无辜。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他也是为侯乐昌以及自己有更多的考虑。真杀了侯冈,必会有人追查,若查明真相则后果不堪设想。而按他的计划行事,则是万无一失。
可惜无论是侯乐昌还是凉济能,都是太想当然了,此刻皆被拿在侯冈氏祖地中,阴谋亦被揭穿。凉济能一时羞愧难当,既愧对承诺,亦无颜面对侯冈氏族人,干脆当场自尽。
虎娃不禁暗暗叹息,他原先对这位凉花川修士的观感并不怎么样,只道他是侯乐昌的同谋。但无论如何,凉济能毕竟是一位大成修士,做事虽算不上光明磊落,但也不含糊,明白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侯冈只得摇了摇头,又问侯贤道:“叔父,在族中您的辈份最长。侯乐昌欲截杀本族君首,按家法该如何处置?”
侯贤方才已经被惊呆了,此刻才重重地以杖顿地道:“杖毙!”
已吓软在地的侯乐昌突然发出杀猪似的叫声道:“侯冈,你不能就这样杀了我!我是天子任命的城主,就算要治罪,也应当由天子下令!”
侯冈看着他,神色不知是怜悯还是嘲笑,缓缓道:“乐昌,你好歹也做了二十年的城主,连这些还不懂吗?我今日要行的是宗族家法,天子亦插不得手,否则怎能被各部共尊?…师基兄长,行家法之事,就交由你来负责,侯冈氏部族举荐的下一位沇城城主人选,也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