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原上各地的风土人情当然也有差异,比如生活在东海岸边的白额氏族人,很多习惯就和巴都城周围的居民不一样;高原上武夫丘脚下的红锦城,甚至经常能见到妖族出没,而当地人已见怪不怪。

但总体而言,巴原各地的民风习俗还是相当接近的,尤其拿它与中华之地比较时则更明显。这是因为巴原上的每一座城廓,都是巴国所建。盐兆入巴原时,巴原上还是一片蛮荒丛林,建立巴国的过程,也是完成了各部族的大融合、带来了更先进的农耕文明。

除了偏远的蛮荒之地,巴国在巴原上实现了统一的治理,这与巴原近乎与外界隔绝的封闭环境有关。否则以当时的交通以及通讯条件,在三千里的方圆内,实现直接的统一治理,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中华之地的情况不同,它的疆域远比巴原辽阔,散布着大大小小部族,彼此之间不论是生产发展水平还是民风习俗,差异都很大,在历史上也有过漫长的各部族融合、分化、再融合、再分化,并不断向更偏远区域迁徙的过程。

中华天子名义上的统治范围,就是中华文明在当时所能辐射的范围,对于偏远的部族,中华天子的统治只是接受名义上的效忠与臣服,通过朝贡与册封的方式。

越接近中原之地,中华天子对核心部族的控制力就越强,尤其是生活在中原之地的各部族,更是炎黄融合后中华天子的核心臣属。

侯冈氏部族并不算很大,如今拥有人丁总计八千余众,所占据的领地面积,甚至远不如九黎五大部中的任何一大部。但这二者之间是不可比较的,南荒之中有得是无用的荒野,而在这沇水岸边,则是自古以来人们所耕作的田园,侯冈氏的实力已经不小了,其地位也不可忽视。

侯冈就以部族的氏号为名,这不是他自己起的,而是仓颉当年给他的,这个名号也是某种资格的象征,只有部族首领才能享此称呼。比如自古以来,被称为祝融的远不止一个人,被称为共工的亦有好几位,但他们必然都是祝融氏或共工氏的首领。

侯冈自幼就叫侯冈,这个称呼也表明了他的地位。虽然君首人选需要族中各分支派系的首领共同推举,但以仓颉的权威直接推举侯冈,也没有人能反对。侯冈并没有真正行使过君首的职权,因为他当年还太小,由族中众长老共同打理部族事务。

古时普通男子一般十六岁就算成年了,但身为大部族的君首,想正式掌权却不可能这么年幼。各部族的习惯不同,有的部族要求是年满二十岁之后,有的部族甚至要求更高,都有其各自的传统。

这样的传统当然事出有因,在当时较为恶劣的条件下,各部族首领首先要能保证自己是成熟而健康的,不仅有能力判断与处理各种事务,且也不能是容易夭折之人。很多时候这种界定是比较模糊的,并不确定为多少岁,大体的原则是此人身强力壮,已具备足够的能力和阅历。

但这样一来,很多人包括原首领的子嗣,甚至是已经被指定的继承人,实际上都无法真正地成为下一任君首。因为在那个年代,意外夭亡的可能性非常高。

侯冈十五岁那年就被仓颉带走了,当时说他会在三十岁之前归来,若是逾期还没有消息,那么候冈氏就另行推选一位新的君首。后来又有传言,说仓颉已飞升登天而去,但始终都没有侯冈的消息。

古时各部族都很重视曾立下的誓言,尽管没有侯冈的消息,在他三十岁之前,仍然是侯冈氏部族的君首。侯冈十五岁离开,二十八岁方回,他曾在巴原为官,甚至还担任了巴国学正,如今更是已突破了大成修为。

沿着沇水向上游前行,就进入了侯冈氏的领地,这里与南荒九黎的风貌完全不同,在大江流域的河谷平原地带,是已耕作了上千年的成片田园。

沿途村寨相接、炊烟飘荡,村寨中饲养着各种家畜,一片繁荣祥和的景象。虎娃笑道:“行至此处,恍惚就似行至巴都城外。”

侯冈亦笑道:“看来我不在的这些年,族人仍安居乐业,眼前情景,倒是越看越觉亲切,与我离去时并无什么分别。”说话间突然神色一变,“此时虽是水枯季节,但在我幼时记忆中,这沇水从未断流啊?”

他们沿着沇水岸边走来时,河中的水势就很小,正值枯水季节,虎娃对这一带也不熟悉,所以也未留意。可是走过一座桥,发现河水几乎都是从桥下的一条支流汇入的,再往前走,沇水主河道中却接近断流了。

河床上散布的鹅卵碎石下还有水在流淌,但在侯冈的记忆中,家乡的这条河的流量从来没有这么小过。

太乙问道:“此处冬日结冰吗?”

侯冈答道:“此地气候比巴原冷,背阴处严冬也会结冰,但未见过此水断流。”他们从海岸边一路行来,此时已经过了严冬,就快到开春时节。

几人走在路上,谈吐气度不凡,显然身份不一般,所见沿途村寨很多民众都向他们点首为礼,但没人认出侯冈来,毕竟他已经离开家乡十几年了。他们走到一个集市中,找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沇水是这个冬天突然断流的。

附近几条支流中还有水,而且各村寨的生活饮水也可打井汲取,所以暂时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影响。可是井中的水位也在缓缓地下降,到接近开春时节,沇水上游的主河道中仍不见水位恢复,很多人已经开始担忧了。

不论再繁盛的部族,其领地中必须有充足的水源。大片田园的耕作,在当时还主要是靠老天爷下雨,辅以引水灌溉。可是整整一个冬天,沇水上游一带都没有下过雨雪,若影响春耕则可能造成灾害。

离开集市后,侯冈说道:“我原本想直接回部族祖地,如今看来,还是先去一趟沇城,找城主问问沇水断流之事,提醒他做好遭遇旱灾的准备。沇城城主乐昌,是我的远房族弟,他已经当了二十年城主了。”

乐昌的年纪比侯冈大了二十岁,但侯冈却称他为族弟,论的并不是堂兄弟之间的年纪长幼。候冈身为仓颉指定的继承人,在部族中的身份是嫡出正支,最为尊贵,有点类似于后世的“长房长孙”的意思。

按照侯冈氏的传统,平辈之间的那位乐昌城主就算年纪再大,族中仍以侯冈为尊长。论亲戚关系,乐昌是侯冈的远房堂兄;但在部族中论地位,侯冈仍可叫他一声族弟。

叽咕突然说道:“我们好像被人盯上了,从离开那集市时起,有个人就一直跟着我们。”

侯冈道:“我如今神通法力尽失,倒是未曾发现。但这大道上的行人很多,有人与我们同行一个方向也很正常,你怎知他是在跟踪我们?”

从大道上回头看,并不见叽咕所说之人,那人远在目视的距离之外。这是一条可容车马错行的主路、前往城廓方向,有人同行也很正常。而侯冈方才说自己如今神通法力尽失,是因他到达沇水岸边时,修为便已更进半步。

六境九转圆满之后、突破七境初转之前,若想修为更进,须堪破真人返璞之境,后世亦有修士称为真空劫,此时一身修为仍在,但神通法力尽失。当然了,如果提前能预感到,修士也可以不去触碰这个境界,但此念一起,恐怕将来破境更难。

侯冈修行破关的机缘就是这么巧,恰恰在回到家乡之时,堪入了真人返璞之境。想当年他离开家乡时,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而如今归来时,看上去仍是一个没有神通法力的普通人,当然发现不了目视距离之外有人跟着。

叽咕在九黎之地刚刚突破五境,虎娃教他行走坐卧皆是修行,赶路时也应展开元神融入天地灵息,所以他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的异常。

太乙道:“确实有人走在我们后面,但这一路上与我们同向而行的人有不少,有人半途歇息、有人已驾车超过,还有人结伴在更远之处,你为何说那个人就是在跟踪我等呢?”

虎娃也追问道:“他的行止有何异常?”

叽咕挠了挠后脑勺道:“怎么说呢,他的行止并无明显异常,看上去与其他行人也没什么两样。可是他距离我们的位置实在是太怪了,一直不远不近、只保持在三里开外。若并非刻意在跟踪我等,是不会这么巧的,在那么远的地方,还始终与我等同速。”

第053章、聪明的叽咕(下)

虎娃不禁点头赞道:“有道理!但你怎么会注意到这一点呢?”

叽咕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在九黎的时候,我的身份不是侯冈的护卫嘛,那些天就经常与丹朱的亲卫们混在一起,向他们请教了很多怎么当护卫的事情,这才知道我装得不像,若真为护卫则很不称职…”

丹朱的亲卫,未必都是叽咕这样的“高手”,但他们皆经过了严格的训练,训练的内容都是历年保护重要人物的经验总结。出状况时拼死保护主人当然是必须的,但更重要的是在没有出事之前,就要能发现各种危险的苗头,及时做出相应的警戒准备。

叽咕的“经验”,就是跟丹朱的那些亲卫们学的,像今天遇到的情况就属于异常。后面那个人可能是跟踪者也可能只是路人,但他表现出的特征是绝对应该留意的。

虎娃又点头道:“不错不错,叽咕,这一路你没白跟啊,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机灵了!但我等走得不紧不慢,那人也完全可能与我等同速,想知他究竟有没有问题,试一试即可。”

几人放慢了脚步,三里外的那人也随之放慢了脚步,几人又稍稍加快了速度,那人也同样加快了速度。途中还有其他的行人经过,但只有这个人显得与众不同。

叽咕有些兴奋地搓着手道:“他果然有问题吧!要不要我将之拿下审讯?”

太乙却苦笑道:“我并未察觉出他是一名修士,但能在三里外这样跟踪我等,必有修为在身,其神气内敛至少也有大成修为。叽咕,你不是他的对手!”

侯冈也摇头道:“这是我的领地,就算他在三里外与我等同速而行,也并不是任何罪证。以我的身份,怎可贸然将之拿下审问,难道在我的领地上走路也有罪了?”

就算猜到那人有问题,他的行为也构不成任何罪证,侯冈身为君首,确实不能在自己的领地上乱来,否则不仅会遭人非议,也会削其威望。

虎娃笑道:“那好办,寻野地拐个弯,离开侯冈大人的领地便是。若那人还要尾随我等离开道路进入山林野地,那就该好好问问了。”

这一带虽人烟稠密繁华,但也不是没有荒郊野岭,只是山势不高也没有那么险峻陡峭,很少有大型猛兽出没,与村寨田园之间的界限也不是那么明显。几人离开大道走进了一片密林,绕过几个村寨上了一座山,附近都是起伏的丘陵,在山中无人之处停了下来。

太乙点头道:“已可确定,他就是冲着我等来的。”

虎娃:“我等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也没有任何异常行止,这样一位高手没有道理这样做,他只能是针对侯冈。如此藏头露尾暗中跟随,恐是不怀好意。”

太乙苦笑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快就能清楚了,我们好像给他创造了一个机会,他已经过来了。”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留着很整齐的络腮短须,罩袍下穿着轻裘,扎着腰带打扮得很利索,赶路时没有带任何行李,身上也没有暗藏任何凶器。当侯冈等人进入荒山野林后,他跟随的距离不再保持三里开外,而是迅速地接近。

当中年男子走下山丘,远远地看见侯冈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叽咕站在不远处警惕地望着周围,虎娃侍立一旁,而太乙站在他的身后。这四人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以侯冈为尊,太乙像是个管家,虎娃像是个仆从,而叽咕显然就是护卫了。

那人利用山林的遮蔽,收敛神气悄悄接近,特意避开了叽咕所站的方位,来到了侯冈的左侧后方。叽咕等人似是毫无察觉,他面露犹豫之色,想了想,突然从藏身处走了出来,侯冈等人好像被吓了一跳。

侯冈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而叽咕面露警惕之色道:“什么人?”

那人却没理会叽咕,只看着侯冈答道:“我是过路之人,观你有几分面熟,请问是否是侯冈大人?”

侯冈点头道:“不错,是我!”

那人有些激动地又问道:“你就是十几年前,离开这里的侯冈氏君首大人吗,如今终于回来了?”

侯冈:“是的,就是我回来了,请问你…”

那人打断他的话道:“我是凉花川长老凉济能,曾与你有几面之缘。如今你虽然已成年,但形容与少年时变化不大,所以我一眼还能认出来。”

侯冈:“哦,原来是济能仙长,我想起来了,少时确实曾见过你。济能仙长是方才在集市上见到我的吧?为何当时不打招呼,却一路尾随至此,这是何意呢?”

听到这里虎娃心念微动,想起了另一件事。凉花川是一派宗门,它大概的位置离这里有百里左右,在沇水入大河的河口以南,与这一带还隔着一条大河呢。虎娃之所以对这派宗门有印象,是因为两百年前凉花川中出了一位修士,号称百岁童子。

不久前,百岁童子与掌机先生率众邪修进犯炎帝仙宫,然后又被伯羿斩杀。如今虎娃等人刚刚来到侯冈氏部族的领地,居然又遇到了另一位凉花川修士,此人亦有大成修为。

侯冈称呼凉济能为“济能仙长,这是当地普通民众的习惯,附近一带民众对凉花川中高人的尊称。而以侯冈的身份地位,其实没必要用这种尊称,但侯冈表现得很谦逊。说实话,在这几个人面前,凉济能也受不起一声仙长的称呼。”

凉济能上前一步道:“大道上人来人往,有些话不好说,但你方才若继续赶往沇城,我也许就不得不出手阻拦了。此刻在这荒僻无人之地,也算是给了我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请问你这是要回乡继承君首之位吗?”

侯冈微微一皱眉:“我本就是侯冈氏部族的君首,济能仙长并非本族之人,这些事情,就不必过问了吧!”

凉济能却自顾自说道:“前不久重华大人派使者来到沇城,宣扬你在九黎助南巡的帝子丹朱立下大功,不日即将返回家乡、接受天子册封,此事已人尽皆知。十五岁离乡,二十八岁方回,本以为你已经习得一身本领,不料今日一见仍是普通凡人。

既如此,你又何必归乡争那天子册封的伯君之位,既会导致族人内乱,自身亦性命难保。你这名护卫虽修为不俗,但你是否知晓他的出身有问题,况且只凭他一个人,也难以保护你的周全。

你不如随我前往凉花川,我可收你为亲传弟子、传以仙家秘法。你若与仙道有缘,又何必在意那俗务之争,将来若修行有成、尚有引领族人之意,再回家乡任伯君不迟。这是你的大机缘,亦是我指给你的一条生路,请随我去,千万莫要错过!”

这位修士的眼力不错,估计刚才叽咕展开元神发现他的时候,他也一直在观察叽咕以及侯冈等人,竟然看出了叽咕的出身有问题,应已察觉他可能是妖修。

虎娃等人有点愣住了,凉济能的话中带着警告之意,告诉侯冈不要回去争夺那伯君之位,否则会给侯冈氏部族带来内乱,同时也会有性命之忧。他还给侯冈指了一条路,拜他为师、跟随他到凉花川中修炼,暂时不必再回来。

这位修士的眼力虽不错,能看出叽咕的出身有问题,却没看出侯冈、太乙、虎娃的修为其实都比他高,认为侯冈如今仍是一个普通人,而且也把太乙和虎娃当成了普通的管家与仆从,这多少令人有些无语。

虎娃面色微沉道:“侯冈不是与谁争伯君之位,他本就是侯冈氏君首,此番回乡受天子册封,便是伯君。”

君首是指有领地的部族首领,受天子正式册封的爵位后,可以称伯,尊称为伯君。这个位置本来就是侯冈的,只要他还活着,便没有人有资格相争。仓颉将他带走时曾经说过,侯冈将在三十岁之前回来,若逾期仍无确切消息,那么侯冈氏部族便再立君首。

而如今刚刚过去了十三年,侯冈二十八岁,重华大人就派使者送来了侯冈的消息。侯冈不仅没死,而且在九黎之地立下大功,不久后就要回来了,而且天子册封伯君的使者也快到了。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消息,使侯冈氏部族中有人起了异心。

凉济能却有些误会虎娃的话了,认为他另有所指,却没有理会虎娃,干脆对侯冈挑明了说道:“正因为你没有回归,所以这些年侯冈氏部族的君首一直未受天子正式册封。如今天子之使将至,受册封者未必一定要是你,只要是侯冈氏部族主事的首领即可。

侯乐昌任沇城城主已有二十年,且在你离去的这十余年中,也一直是侯冈氏部族的主事之人。你又何必与他争,争也争不过,反倒枉自丢了性命。侯乐昌已年近五旬,而你比他年轻了二十岁,实也不必着急。

你随我进凉花川宗修炼仙家秘法,若修行有成、则岁月长久,更不必急于一时了,哪怕等到那侯乐昌故去后,再离山任伯君不迟。你随我去,留书于族中,就说暂辞君首之位,愿推举侯乐昌为君首,亦由侯乐昌接受天子册封,这才是保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