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曾经不解弱水道长一切行为的用意,而如今弱水道长的来历动机都已昭然,他才发现背后的司空无,是更大的谜。
陆寄风的心情,更加矛盾沉重了。如果全天底下,有一个他最不愿意怀疑的人,那不会是别人,就是司空无。
但是,如今这暧昧诡谲的局面,怎能教陆寄风不疑?
陆寄风定了定神,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无相不带含意地微微一笑,道:「你的穴冲解了,却还装着没冲解开的样子,不就为了想知道一切吗?」
陆寄风更是一惊,没想到无相连这都知道了。无相不急不徐地说出司空有来历的过程中,陆寄风一面专心听着,一面仍持续地运功,他的身体早就将运功视作本能,就算不特别注意,也能随心所欲地行气。他本打算听完司空有之事,再抓住无相逼问舞玄姬的下落与行动,却被无相占了机先。
陆寄风拉住了无相,一手点住她的心口,道:「你知道却不防备,难道以为我阻止不了你与舞玄姬合灵?」
无相被陆寄风反扭着手,却一点也不心急,依然是那平静无波的语气,道:「你有没有本事阻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有话还没问完,才留我至今。」
陆寄风道:「你既然知道,就自己说吧!」
无相笑道:「何不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陆寄风一掌朝她天灵击去,却一掌劈空,雄浑的掌气硬生生击碎了地面,哗然轰隆之声,在寂静的夜中更是有如巨雷。
巨响一起,殿外的宿卫脚步声,立即杂沓急响着包围紫妃殿,灯火也像是骤然的星光一样四处亮起,人声叫道:「紫妃殿有动静!」「快传禁警!」
陆寄风抬眼一看,眼前朦胧的散影又聚为无相,无相朝陆寄风轻蔑地看了一眼,便朝殿外飞出。陆寄风心知此地不能久留,也急忙排空御气,追着无相而去。
无相的妖气化作点点荧光,故意窜入宫苑通道上来来去去的宿卫队中,陆寄风及时收住追扑之势,收转行气,攀住高处的树梢,隐身在暗处。但是收气得太急,抓住树梢的反弹之力,使枝桠一阵剧烈的摇晃,急落的叶雨立刻惊动了卫士们,有人叫道:「刺客在树上!」「放箭!」
胡人箭术不但精准,而且强弩力透重石,一发号令,接二连三挟着猛威破空袭来的箭,强劲得穿枝断叶,简直要把重重的树荫射穿。陆寄风双掌疾拨,以内力一一拨落乱箭,却已看不见无相的行踪。
已惊动了宿卫,若是拓跋焘追究,反而节外生枝,陆寄风只得一面挥袖击退乱箭,足底一蹬,身子便倒飞出树影,闪至殿瓦上,以最快的速度奔离皇宫。底下的众军只见到人影窜出枝桠,有如流光一闪般地跃过重殿楼阁,便消失不见了。
陆寄风奔回中领军府,远远望向皇宫,只是一片黑压压的影子而已,一点也看不出骚动。可是等拓跋焘回来之后,宫中宿卫一定会向他报告这件事。
陆寄风在榻上坐了下来,定神细想着无相所说的话。她为何要告诉自己司空有的来历?若是无相不说,自己绝不会想到的,自己知道得越少,不是对舞玄姬越有利吗?
她说那些话的用意是为何?陆寄风的心强烈地不安了起来。
舞玄姬不再慢慢地搜集男女真元,而打算以现有的根基修炼若紫,除了昙无谶,难道另外她要收的,竟是司空有?
舞玄姬若是知道司空有身在何方,必会亲赴剑仙崖。剑仙崖上没有人是她的对手!陆寄风心底急了起来,不敢想象迦逻、冷袖、眉间尺等人遇上舞玄姬,会有什么下场。
他几乎就忍不住要立刻动身赶往剑仙崖,但是却拼命逼自己冷静,他隐隐地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自己这样赶去,似乎会中了舞玄姬的计。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陆寄风深吸了口气,静心逆想。无相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他,她说那些话的居心,陆寄风若不解开,只怕要落入她的算计当中。
天色渐渐明了,长史与仆人们急促地奔了过来,在廊外道:「大人!大人请起,万岁召见,要您立刻前去!」
拓跋焘已经离开天师道场,也就是说:弱水道长所出的招,已经要陆寄风接招了。
陆寄风让仆婢们为他更换上制服,便动身前往宫中。禀报进了内殿之后,才发现除了拓跋焘与宗爱之外,殿中没有半个臣子,就连他最信任的崔浩、拓跋齐都不在。拓跋焘倚着隐囊而坐,隔着帏幄望去,他的神情气色看起来虽然没什么不一样,却似乎多了点心事。
陆寄风长跪于下首,不知道拓跋焘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静了片刻,拓跋焘才道:「陆卿,你服侍朕以来,认为朕如何?」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个问题,让陆寄风有点莫名其妙,只好道:「圣上行止自有取决,臣不敢妄自评议。」
拓跋焘冷笑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滑头了。你放走赫连定时,与他说了什么话?」
陆寄风的心头一震,拓跋焘果然开门见山了。道场天坛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陆寄风低头不语的样子,拓跋焘沉声道:「你过来!」
「是。」
陆寄风膝行上前几步,与拓跋焘的间隔不到一尺,膝盖几乎都碰得到他的衣摆。
拓跋焘凝望着他,不知想看出什么。皇帝褐色的眸子,与狼一样犀利。被他这样咄咄逼人地望着,陆寄风也并不转移目光,与他对望。
拓跋焘道:「北凉已传书于朕,禀报他们掳获了赫连定,那时朕一样会知道。陆卿,你若执意欺君,只怕会后悔。」
陆寄风望着他道:「臣只问:石室在何处。」
「他怎么说?」
「燕国之北。」
拓跋焘笑,道:「你追问石室,又是为了什么?」
陆寄风不语,拓跋焘将一样东西丢到他面前,喝问:「是不是为了这个东西?!」
是那卷拓文!
陆寄风一怔,这卷拓文不是被昙无谶夺了吗?何时又落在拓跋焘手中?弱水道长将它交给拓跋焘,这样大的动作下,也一定有所指示。
拓跋焘道:「你私窥宗室之秘,已是万死不赎的罪!更何况是此等妖妄之语?」
陆寄风道:「是否妖妄,应问于历代先帝,而不应问臣!」
拓跋焘道:「好,很好,你什么也不回答,分明是藐视于朕!看来除了一脉同源的八部大臣之外,天下间再无可信重了!」
身为异种,让拓跋焘猜疑之心大起,这对于天下的治理绝非一件好事,陆寄风只好道:「微臣斗胆一言:碑上所书,真假难辨,除非得窥石室,才知此碑是否为真,或者只是有心之人妄造谤天。」
拓跋焘逼问:「若它所言是真,你将如何?」
陆寄风道:「只是圣上自处之道,非臣所能想望。」
拓跋焘静了一会儿,才倾身拉住陆寄风的手,一手按在他手背上,道:「见过此文者只有陆卿,朕今日召卿帏幄之内,便是欲图此事!」
难道拓跋焘竟要授意自己去寻石室?若能有他的支持,找寻玄圃会容易得多!可是拓跋焘此举等于将魏国的国运交给自己,他是否有这样的魄力,是陆寄风不能肯定的。
拓跋焘果然道:「石室与国祚统业相关至切,待你与武威公主成了亲,朕便亲自赋你如此重任,与卿性命不离。」
开启石室就能保住魏的国祚,关键很有可能就在于可以延续历代魏帝性命。那么能轻易养生续命的玄圃就是石室,可能性又更近了。拓跋焘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更证明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陆寄风道:「臣受万岁重恩,自应担此巨任,但是臣确实已有家室,万万不能辱及公主。」
「那你便把妻子杀了!有什么比朕的天下更为重要?」拓跋焘怒道。
陆寄风静了一会儿,事实上他知道,在这个殿内,不只是他和拓跋焘、宗爱三个人在场,还有另一个人也在现场,就在帷帐后的玉屏之外,细细的呼吸随着陆寄风的安危而起伏。
娶不娶武威公主,这七天以来,他已经决定了做法。事到如今,他不能再作犹豫,若是再优柔寡断下去,一切都将无解。
陆寄风道:「微臣不能。」
拓跋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说什么?」
「微臣不能娶武威公主,就算没有妻室,微臣与公主也绝不可能结成连理。」
拓跋焘道:「西海公主已全对朕说过,你与武威出生入死,多番舍命保护于她,难道你真的对她全无情意?」
陆寄风道:「那只是臣属护主之责,谈不上儿女之情。」
拓跋焘忍不住重重击了一下几案,怒道:「好,她助你宣抚九国,而功业归你之后,你忍心眼睁睁看她许配凉国?」
陆寄风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若这是公主的命运,微臣也无由置喙。一切,但凭万岁一念之间。」
「你…」拓跋焘深吸了一口气,一会儿才道:「你是心意已决了?你要知道,就算你能到达石室,也毫无用处。」
陆寄风望向拓跋焘,他肃杀的脸上,竟是占着上风者的冷漠。
拓跋焘道:「你以为石室能任凭进入吗?既然其中有如此重大的关窍,若无锁钥,怎么可能突破?」
陆寄风也早料到石室不是轻易能抵达的地方,但是,听拓跋焘言下之意,他竟知道如何开启石室。
拓跋焘冷笑道:「开启石室之钥,就是武威公主的陪嫁。陆寄风,你好好想清楚:你还要不要武威公主!」
陆寄风再度陷入了困境,拓跋焘握有开启石室的关键。他手上有这个筹码,断断容不得陆寄风拒绝。
拓跋焘突然道:「还是,你要的是朕的紫夫人?」
陆寄风一愣,他果然连这事都知道了,陆寄风更是尴尬,不过就算解释他的夜闯后宫,并无不轨,也解释不出什么所以然的。他只好道:「微臣不明白万岁之意。」
「不明白,哼!」拓跋焘不以为然,道:「那就不必明白,你需要的只是服从而已。」
陆寄风无言,以拓跋焘的个性,确实是不必和他商量的。
拓跋焘挥了一下手,道:「下去吧!」
他有筹码在手,也不怕陆寄风不允,陆寄风不明白拓跋焘怎会突然间知道自己非闯玄圃不可?照理说急着想解开国运之谜的人应该是他,他却老神在在,认定了陆寄风比自己还要心急。陆寄风又多望了拓跋焘一眼,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心意,只好默默地退了出殿。
拓跋焘心烦地沉思着,回想起天坛上的情景,他竟依然不知是真是幻。
神人告诉他的长生之钥,是真的吗?
先祖不愿受制于仙后,因此留下这篇碑文,要子孙找到石室内,能让人长生不死的玄圃,若这是真的,也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悉。
陆寄风是唯一可以闯越玄圃之人…
但陆寄风闯玄圃之后,会如何运用玄圃的强大威力?是将长生不死的能力据为己有之后毁掉吗?这是拓跋焘最害怕的。他根本不知道:长生不死虽是人之所欲,其实正是陆寄风最不在乎的东西。
要不要依神人的指示让陆寄风去闯越玄圃,他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
拓跋焘沉吟着,而在后殿重屏外的身影,已慢慢地走了出来,像失了魂一般,慢慢地向外走去。
「小雪!」拓跋焘叫住了她。
拓跋雪止住步伐,微微回头,道:「阿哥,请别再为难陆寄风了…」
拓跋焘道:「你放心,他会乖乖服从的。」
拓跋雪却平静地说道:「就算屈命而服,又有什么意义呢?」
拓跋焘笑道:「屈命而服也是服,有阿哥为你作主,不由得他拒绝。」
拓跋雪却回过了身,坚决地说道:「不是陆寄风不肯,而是臣妹不愿下嫁!他不过一个异族素民,我乃宗室贵女,难道还要求他容纳?」
拓跋焘一怔,失笑道:「你为了替他解围,连自己的处境都不顾了?」
他起身握住拓跋雪小小的肩膀,注视着她,柔声道:「阿哥并不愿将你远嫁荒漠,但是,朕却有不得已之处。你身为宗室,也有不可抗拒的重责。与陆寄风结为连理,乃是两全之道。」
「不,还有一种两全之道。」
「你倒说说,是什么方法?」
拓跋雪道:「臣妹自毁容貌,令凉国世子厌弃。」
拓跋焘一怔,不知道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错愕了片刻,才笑了出来,道:「你真有此魄力?呵,朕倒想看看,这样纤细的手腕,有多少力量自毁容貌?又能毁到什么程度?」
拓跋雪道:「若阿哥再相逼,自然可以见到臣妹的无盐之容!」
她坚定的眼眸中,透出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光。拓跋焘这才相信拓跋雪是认真的,登时难以言喻的怒火,涌上了胸口。
「你真能为陆寄风,牺牲到这样的程度?」
拓跋雪道:「我不是为他牺牲,而是…」
「够了!」拓跋焘怒道,「你想朕会把国玺交给一个外人吗?只有让陆寄风成为宗室的一员,朕才能交予他如此重任!你嫁不嫁他,与你的心意无关,你是皇女,就有皇女的责任!为了国祚,留住陆寄风就是你的责任!」
拓跋雪苍白着脸,退后了一步,半晌才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宛如被风吹散的一地叶影般支离,「为了阿哥…自当粉身碎骨,臣妹告退。」
拓跋焘注视着她弱小的身影退出了殿,被殿外沉重的日影所吞没消失。
第二章 腆赠竟莫酬
回到府中的路上,陆寄风的心口沉甸甸地好似压着什么。
明知武威公主就在屏风后,他还是说了那些话,而且说得比他自己原先所预想了几十遍的话还要残忍,以断绝武威公主的心意。就算伤害了她,也已经覆水难收,不可能挽回了。
今后武威公主是武威公主,而他是他,各自要面对的道路,已不能相顾。
在这个世上,原本就谁也不能绝对保护谁,陆寄风难以忘记若紫的尸体由高处坠落的样子,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将来,就算接受了武威公主,也只是害她重复一样的命运。既然如此,不如别再照见彼此的悲哀,让各自去成全或是毁灭。
时势不再容许陆寄风迟疑,就算中无相之计,他也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剑仙崖,保护司空有的棺木,以免被舞玄姬收回。只要舞玄姬尚未集全足够让若紫重生的真元,他就还有时间与之抗衡。
陆寄风回到中领军府,急驰入大门的石道,也不下马,对迎上前的千绿道:「上来!」
千绿疑惑地问道:「公子…?」
不等千绿发问,陆寄风已一把拉起千绿,她的衣裙飞扬如霞,惊慌未定地在尖叫声,稳然落在马上,吓得抱紧了陆寄风。
陆寄风道:「走吧!」
他掉转马头,往府外奔了出去。府中的仆人守卫见到陆大人一回来就把千绿给带出门,还以为他只是有什么急事,却不知道陆寄风已经打定了再也不回来的主意。
在马的急奔中,千绿紧紧地靠着陆寄风,不敢稍微松开,不料才奔出市衢北门,马匹猛然间长嘶人立,发出可怕的鸣声。
陆寄风发觉一阵微弱至极的腥臭气,连忙抱起千绿,以轻功飞身下马,落在数尺之外,而骏马沉重的身子也在同时「砰」的一声,倒在道旁,身子迅速地僵硬不动。
马是如何中毒的,陆寄风竟完全没有感觉!
但陆寄风也马上想通了:西海公主必定就在附近,马匹倒毙就是她的杰作。但是她藏在哪里,他却不知道。
如果以为没有马匹,自己就跑不了,那么西海公主也太天真了。
陆寄风抱着千绿,以轻功往剑仙崖的方向奔去,很快就将城郊甩在身后,就算西海公主轻功再好,也追不上来。就算她有再厉害的毒药,也拿陆寄风莫可奈何。
一直到奔出百里,陆寄风才停了下来,让千绿透一口气,暂时慢走一会儿。谁知他才一停下,放下千绿,千绿便身子一软,跌坐在地。
陆寄风以为她是身子虚悬太久,而浑身无力,便拉起她坐下,道:「我给你顺顺气。」
千绿勉强一笑,全身已软得说不出话来。陆寄风正要替她导气,千绿突然间「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血竟是紫色的。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
千绿喘着气,靠在陆寄风身上,道:「没…没什么…」
说完,便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