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孙王道:「不得已?你谋害八国,有再大的不得已,都不能善了!」
龟兹国王也道:「没错,八国就将围攻鄯善,你好自为之吧!」
鄯善王急恐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陆寄风却开了口,道:「各位,请听我一言!」
翻译们将陆寄风的话传了出去,九国国王都静下来,望着陆寄风。
陆寄风道:「鄯善王被昙无谶所迫,也出自于不得已,鄯善国近遭巨变,城中的军民死亡大半,已经不堪再受军火,八国不应趁机瓜分它。九国在西域各自为政,理应安居乐业,何必报仇不休?」
龟兹王不服地说道:「鄯善王寡恩背义,本该受天惩罚!」
陆寄风道:「若是昙无谶恶计得逞,诸位还能全身而退吗?若是因此开启西域战火,是我所不愿!不如就让昙无谶重生,有他的存在,你们才不得不团结!」
一听要让昙无谶再获生机,九国国王都吓坏了,急忙道:「使不得!」「再商议,再商议!」
陆寄风道:「昙无谶是被我所杀,而我不愿意再见到战争,九国既已和平相处了这么多年,往后应该也能维持和平。」
乌孙国王道:「可是…事实上西域并不平静。」
陆寄风道:「为何?」
乌孙王道:「东边有柔然与北凉,不时往西侵略,我们担心鄯善国迟早也会被柔然或北凉所掠,到时候屏障之地消失,八国都暴露在虏骑面前,一样有亡国之危!」
西海公主已护着拓跋雪前来,闻言,笑道:「柔然与北凉,真正怕的可不是你们九国,而是魏国。」
乌孙王道:「但魏国强大,柔然或北凉根本就不可能侵略魏,只会往西征讨。魏国再强,也与九国无关。」
西海公主道:「当年班超通西域,促成尔等朝拜中国,受中国所佑,免于匈奴侵伐。如今魏国比汉朝强盛,而柔然、北凉,却不如匈奴!你们向魏国进贡输诚,才是明智之决!」
西海公主的话,令九国国王都为之心动。
众车驾回到王宫中,九国国王经过几番商议,终于决定派遣大量的使节与贡物,与西海公主等人前往魏国朝拜。
陆寄风来时只有三人,回国时却是鲜车怒马,威仪当世无双。当年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又怎及得上西域诸国这威壮的队伍与规模?鄯善、乌孙、渴盘陀、悦般、龟兹、疏勒、焉耆、车师、栗持所占的范围,是魏国的好几倍,它们的富庶,也足以与中原名都相比,同时派出最壮丽的队伍与丰盛的贡品,九国竞强,场面更是浩大得难以想象,车马延伸数十里,举目望去,只见各国旗帜飘展,几乎要遮住了天空。
这场盛大无比、辉照汉武功业之事,在历史上却只有寥寥数笔。
并不是拓跋焘不爱功业,他生性好大喜功,凡有战胜,必大肆宣扬,但是他却对九国朝拜的史实,没有大书于国史之中,只简单地带上一笔以记其事,似乎有意要隐瞒什么。这背后的真相,耐人寻味。
知道真相的,也只有当世的陆寄风、西海公主、拓跋雪,以及崔浩等人而已。
陆寄风这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到平城,有这么庞大的队伍,一路上自然不会再受到任何风暴与险关逼凌,和西去时的辛苦相比,一天一地,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遇。
他们尚未入关,消息已传到平城,平城内设下馆驿,等着迎接九国来使。这是拓跋焘霸业的一件极大之事,全国都为之震动,而拓跋焘也早已知道这是陆寄风之功,更是欣喜无比。有了这盖世的功劳,群臣还会有谁疑心他重用陆寄风的理由?他所建立的,是无法奖赏的大功。
魏国的军队严阵迎入九国朝贡队伍,直入平城内,先安置在客馆之中,由有司教导礼仪之后,择日正式朝拜拓跋焘。
陆寄风都还来不及回领军府,衣服也还来不及换,已先被迎入后宫书房,面见拓跋焘。
拓跋焘一见到陆寄风,喜不自胜,还来不及陆寄风跪下面圣,已亲自下阶一把握住陆寄风的双臂,紧紧握着,道:「好,很好,很好!陆卿你…」
见到拓跋焘为了他平安归来,而如此狂喜,陆寄风微微一笑,道:「罪臣来归,请万岁降罪。」
拓跋焘笑道:「你让朕扬威西域,有九国之助,河西一带平矣!平定东南,华夏一统之期亦不远矣!哈哈哈…」
陆寄风笑而不语,拓跋焘留陆寄风在宫中,问了他许多事。两人促膝长谈,款款絮语,陆寄风离开之后所有的过程,细细说尽,也已耗了一整天的时光。
有些事拓跋焘似乎半信半疑,尤其是昙无谶的部分,拓跋焘并不是那么相信,道:「昙无谶有这样高强的法力,还能重生?」
陆寄风道:「微臣将他的首级置于玉匣,万岁可欲观视?」
拓跋焘点了点头,即刻命宗爱率领禁军,前往领军府取来玉匣,好一观昙无谶的头颅。
宗爱取来贮有昙无谶首级的玉匣,经过这么多天的奔波,那首级也只放在锦衬之上,并没有特别保养,依然栩栩如生,一点也没有腐化的迹象,拓跋焘看了,才不得不信。
他盖上玉匣,沉吟片刻,道:「这可是一个麻烦…」
陆寄风道:「万岁何出此言?」
拓跋焘道:「去年朕北征,扬威西北,凉国已知不敌我天威,多次遣使,卑辞求和,凉国一时难以平定,朕打算与他暂时和谈,万一国师死于你手,恐怕再起争端。这个首级就留在宫里,谁也不许说出去!」
殿中的拓跋齐、崔浩、宗爱等人,都是他极信任之人,还要再特意交代,可见其慎重。
拓跋焘命宗爱收好昙无谶的头颅,才对陆寄风道:「陆卿,这一阵子,北凉多次求我赐他皇女,以结亲好。为安凉国之心,让凉国以为朕真心结好,所以在皇女之中,一定要选一名身分与朕相等之人,才配得上凉国世子沮渠牧犍。」
陆寄风的心头一跳,不知拓跋焘说此话是何意义?
拓跋焘道:「除非朕的姊妹都已许配,否则没有理由以旁族之女配给沮渠牧犍。」
陆寄风默然,拓跋焘只好说得更明白:「你若不娶武威公主,眼前只剩她可以配给凉王世子了。」
所有的人都看着陆寄风,拓跋焘握住陆寄风的手,道:「陆卿,你与公主出生入死,她的命已经是你的。她为盗匪所劫,声名已损,朕知你委屈,但是朕不会亏待你,只要你娶武威公主作正室,朕立刻封你为王,赐你国土!」
拓跋齐也殷切地望着陆寄风,他不希望拓跋雪嫁给凉国的世子,因为他太清楚:北凉皇室风气淫乱,沮渠牧犍本身就是一个下流至极的人,与自己的庶母、姊妹们,都有淫行外传,拓跋雪这样软弱单纯的少女进入北凉宫廷,只有摧折的命运。只要拓跋雪嫁给陆寄风,就没有这些问题了,至少陆寄风的人品他信得过。
陆寄风依然没有说话,拓跋焘个性急躁,见他没有任何反应,转急为怒,道:「怎么?你嫌这样的陪嫁不够?」
陆寄风连忙道:「微臣万无此意!」
拓跋焘喜道:「那么你是答应了?」
陆寄风犹豫不决,崔浩等人却已连忙趁势上前,笑道:
「恭喜万岁,也恭喜武威公主终生有托!」
「我…」陆寄风连忙要表明自己不娶,可是话到口边,却无法开口。
拓跋焘见了,以为他是已经心许,也十分高兴,笑道:「哈哈哈…朕多日以来的心事,总算化解,陆卿,你真是朕的解忧之人!」
但陆寄风心中却更多忧虑,夜已深沉,陆寄风等人告退出殿,这才有机会回到领军府。
千绿已在领军府内等他,上次一别,陆寄风在恢复官衔之后,便找回了千绿。本以为自己随驾出征期间,犯了重罪,会连累平城的千绿,幸而拓跋焘并未抄他的家。
千绿见陆寄风风尘仆仆地回来,心中喜不自胜,殷勤地服侍他沐浴更衣,一如往昔。
陆寄风沐浴后,千绿侍候着他穿衣结发,她一面替陆寄风梳着头发,眼泪却一面滴了下来。
陆寄风随口问道:「怎么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受了委屈?」
千绿连忙摇了摇头,擦去眼泪,笑道:「不,婢子是见到公子平安归来,所以才…」
陆寄风笑道:「见我平安归来,你痛哭流涕,那么若是我七残八缺地回来,你是不是要拍手叫好?」
千绿嗔道:「公子您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寄风笑了笑,千绿又道:「公子这次西域之行,立了大功,皇上更倚重您了,婢子有个不情之请…」
没想到千绿会对他有所要求,陆寄风笑着问道:「你有什么心愿?」
千绿道:「公子权势已固若泰山,若是将小姐的孤坟移葬过来,长相为伴,不是远胜过孤单单地在虎牢军火之地?」
陆寄风道:「这不是要紧之事…」
千绿轻叹了一声,便没有再要求了。可是陆寄风见了,反而感到不忍,道:「并不是我绝情,而是我并不能久眷此地,终要离开的。我已问出我要找的地方,等我再处理过一些俗事,我就动身了。」
石室在燕国之北,很可能就有玄圃,就有若紫的元灵,他有必要立刻去找出地点,或至少让舞玄姬与魏国先帝的真正身分明朗化。
千绿一愣,道:「公子已经找到小姐的元灵了吗?」
陆寄风苦笑道:「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其实有没有五成把握,都很难说。」
千绿道:「那么公子打算前往何处?」
陆寄风道:「燕国。」
千绿愕然,道:「燕国,那有多远!还要先经过南边的宋朝。」
陆寄风道:「所以我打算先上一趟剑仙崖,带你和云兄回建康,顺便转告云老爷封伯伯如今的病况,然后才动身去燕国。」
千绿连忙问道:「您要只身前往燕国?」
陆寄风点了点头,千绿拼命摇头,道:「公子一个人去,太危险,太孤单了…」
陆寄风笑道:「你别想再跟了!我一个人连沙漠都去了,南边北边,不是一样?要死早就该死啦!」
「别说这样不祥的话!」千绿道。
这时,领军府长史前来报告,说是公主府请陆寄风去一趟,陆寄风一怔,这么晚了,西海公主、武威公主两人还会有什么事要见陆寄风?
陆寄风心情为之一沉,告诉长史传达公主府的使者,就说自己明日要上朝,不便前往,打发了公主府的人回去。
陆寄风静了一会儿,原本还与千绿有说有笑,此时却心事重重,不说千绿也明白他与公主之间必然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但陆寄风不说,她也不便问。
过了一会儿,陆寄风才挥手道:「千绿,你去休息吧!」
千绿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慢慢地告退。
陆寄风一个人沉思着,要如何处理拓跋雪,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天答应了拓跋焘,他自己都感到不该这样,可是当时不答应行吗?
在回平城的这段路上,陆寄风已尽量对拓跋雪冷淡,甚至算是冷漠,也为此和西海公主吵了好几次架。向来不喜与人争执的陆寄风,一提起拓跋雪的事,就不由得心浮气躁,竟会因此和西海公主一路争吵,他自己都感到好笑。或许是西海公主太会挑衅人了吧?
陆寄风长叹了一口气,如果自己与拓跋雪,和拓跋焘一样只是兄妹,那就好多了,可以好好地照顾她,又根本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在黑灵城中,自己幻想出来的若紫曾经问他:要如何处理迦逻的事?自己那时的回答,现在想起来,都感到心寒。自己已经知道必定会辜负迦逻,甚至预备做薄幸之人,那么还能让拓跋雪也遭到一样的命运吗?
完成一件事所要付出的牺牲与代价,竟会比原先所想的还要多,还要复杂。如果不娶拓跋雪,就算被视为薄幸,被视为辜负深情,他都愿意承受。但是,现在不娶却就是将她推下北凉的火坑,娶与不娶之间,已经不是陆寄风自己能决定的了。
陆寄风望着手中的发带,他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上,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做这样的事。也许是提醒自己:勿再被心魔所惑。但更深的意义,他却没有勇气探究了。
「你还要自欺欺人下去吗?」背后传出的声音,惊动了陆寄风。
陆寄风回头一看,除了西海公主之外,还会有谁?以往以陆寄风的根基,西海公主的靠近绝对瞒不了他,可是现在他心思混乱,竟没有注意到西海公主是何时接近自己的。
西海公主请不动陆寄风,竟亲自来了,也让陆寄风有点伤脑筋。
陆寄风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西海公主道:「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说过的话,不会收回!」
陆寄风默然,她的意思,指的就是他以前说过的那句:若陆寄风再让拓跋雪落一滴眼泪,自己不会放过他。
陆寄风道:「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你还留在臣子家中,万一皇上知道了,要我娶你,我恐怕会先去自杀。」
西海公主笑道:「想在我手上自杀,可也没那么容易!昙无谶的下场仅供参考。」
陆寄风道:「还有半个时辰,也差不多够了。」
西海公主俏脸一红,笑道:「你都瞧见了?好好好,恐怕你非娶我不可了,我马上报告皇上去!」
说着,便往后跃去,竟像真的要去皇宫一般。
陆寄风吓了一大跳,道:「喂!站住,你是在逼我叛国!」
西海公主呵呵大笑,奔了出去,陆寄风假意追了几步,便没有再追,对着消失的身影苦笑不已。
第十八章 寿考岂渠央
平城的皇宫内,却罩着一层沉重的空气。
宗爱将所有的侍臣都遣了出去,只有自己守在拓跋焘身边。虽然平时就常常由宗爱侍寝,但是这回却不大一样。自从拓跋焘北征回来,夜里在寝宫中休息的他,就几乎不见外人。
拓跋焘一样上朝、一样临幸妃子、一样打猎搏击,但是,却在夜里就寝时,时常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寝殿。究竟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可是拓跋焘本来就常会做些出人意表的决定,内臣们也不敢乱说。
只有宗爱知道拓跋焘发生的变化。
「宗卿…宗卿…」
不可一世的拓跋焘,在纱帐中发出惊恐的呼唤。
「万岁,奴才在!」
宗爱连忙上前,隔着黄纱,拓跋焘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撑起手肘,却又软倒了下去,急促地喘着气。
「过来…」
宗爱膝行上前,掀帐抱住了拓跋焘,道:「万岁,您怎样了?」
拓跋焘紧紧抓着宗爱的背,他褐色勇壮的大手上,沁着冷汗,深深吸了几口气,仍忍不住喉头一甜,吐出了一大口血。
宗爱以自己的衣裳接住拓跋焘的血,惊道:「万岁!您…您龙体保重!」
拓跋焘吐过了血,虚弱地倒在御榻上,好不容易调匀了气息,道:「去…去唤紫妃来…」
宗爱跪着叩头道:「万岁龙体不宁,请为国保重!」
拓跋焘怒道:「朕没事!朕一点都没事!」
宗爱叩头流泪不已,拓跋焘气愤得一脚踢开宗爱,喝道:「不许哭!再哭朕斩了你!」
宗爱被踢滚出几步,翻过身爬了回来,仍叩着头,道:「万岁尽快求医诊治吧!微臣死不足惜,但应以龙体为重呀…」
拓跋焘深吸了几口气,道:「朕没事,朕好得很…朕…」
但是,说着这些话时,他却只有惊恐。
他想起先帝也是这样,呕尽最后一口血,死时只有三十二岁。死前的先帝,犹如一具骷髅,那是呕尽了全身的血,活活地吐出最后一点生命,痛苦万分的死!
他的祖父也是这样,据说曾祖父也是这样…
自己才二十余岁,这绝命的征兆,却出现得比先帝们都快。或许是他比历代先帝都要来得认真,征讨天下,亲冒矢刃,也都比历代先帝更频繁,所以他耗损得更快,生命比别人耗费得更快。不管怎样,他都不敢追究原因,更不敢相信这就是魏帝代代的宿命。
以往他以为自己体力过人,天下大小之事无不在他手中,掌握翻覆,无可遗漏。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如此脆弱,以往的体力,不过是等于凡人一生寿命的预支。他比常人多做了三倍以上的事,所以他只有三分之一不到的生命。他,和平凡人没有差别。
但是,拓跋焘绝不愿承认是这样。自己才要一统天下,才要完成自古未有的霸业,怎能在此时就死?拓跋焘也不想求医,如果治得好,历代先帝早就治好了。如果让外人知道他竟已生命不久,政局一定会起变化,他的天下就会分崩离析,一切都成灰尘。
他不甘心,就算给他七十年的寿命,他犹觉不足,更何况只有二十几岁…实在太短暂、太短暂了!
有没有长生不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