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看着怀中的弱水道长,脸色苍白,呼吸微弱。
陆寄风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抓着弱水,屏息静待他醒来。
突然间又听见大队人马往这个方向来,陆寄风叫苦不迭,暗想:「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他悄悄探头往下看,下面是个极大的花园,小池上飘着几片榆叶,也映出陆寄风,陆寄风连忙缩回头,以免被人从水下的影子看见了他。
他突然听见一声极低的惊呼,这声惊叫才一发出就自己收了回去,就算是在地面上也不见得听得见,但是陆寄风内力深厚,什么风吹草动都听得一清二楚。这声低呼来自女子,而且是年轻的女子。
陆寄风又慢慢地探出一点头来,廊内立刻奔出了一个小小人影,诧异地往上看,吓得陆寄风再缩回去,心里怦怦直跳。
那是名小宫女,她本来是闲来无事,望着池面发呆,却猛然见到有个人头从瓦檐探出来,吓了她一大跳,她以为自己眼花,惊叫了一声就连忙掩住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可是陆寄风又探出头来,又被她瞧见,她才肯定屋顶上真的有人,而奔出回廊,想再确认一下,陆寄风这么一缩头,她看得并不真切,也已有八九分把握,并非眼花。
陆寄风心跳极快,行迹已露,如何是好?
远方那大队人马奔了过来,小宫女连忙退至道旁跪下,不敢抬头。
一人嗓子尖哑,道:「止驾。」众人便停住了。
陆寄风大气也不敢透,这批人就在他身子底下的廊道,他不敢起身移动,以免发出声音,或是又被映出身影。
那嗓音尖哑之人想必是名内侍,说道:「蕊仙,你过来。」
小宫女应了一声,脚步轻轻地走上前几步,轻道:「奴婢叩见万岁。」
一阵低沉的男声「嗯」了一声,便没说话。
传令内侍道:「蕊仙,你守在仙后宫外,有没有见到可疑人物经过?」
陆寄风身上冒着冷汗,紧张到极点,因为身上都是汗,在滑不唧溜的瓦上极难稳住,不知不觉间竟往下滑了寸许,吓得他急忙抓稳屋脊,手一滑,又差点没抓稳而摔下去。
叫做蕊仙的小宫女颤声道:「没…没有,什么人也没见到…」
内侍道:「禀万岁,宫女未见可疑人物经过。」
声音低沉的男子开口道:「朕要问仙后的安。」
他们都是说鲜卑话,陆寄风心知此地应是北魏的深宫大内,那么应该是在平城,而廊内之人既然自称朕,自然是此时北魏的皇帝拓跋嗣。
陆寄风听着他的声音虽然年轻,可是却干哑而真气不足,心想:「我以为魏国军力强盛,应该都是勇猛善战的武人,可是这皇帝似乎身子不太好。」
在历史上,拓跋嗣以三十二岁盛年病亡,明元帝拓跋嗣在十七岁便平定清河王之乱,被群臣拥立即位,也是以才干闻名于世,算得上是个英主。此时他只有二十八九岁,正当风华盛茂之年,没有人会想得到他寿命已不多了。此乃后话,暂不多表。
陆寄风实在不明白为何会身在此地?这也只有离开之后再细细地想,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脱身。
内侍领了旨意,上前道:「禀仙后娘娘,圣上向您老人家问安。」
殿内传出一声极低的应声,道:「皇上有什么旨意吗?」
那声音虽低,瓦上的陆寄风却被吓得差点又滑下几寸,那声音缠绵细柔,不是舞玄姬还会是谁?原来自己慌不择路,竟阴错阳差的又绕回原来的地方。
内侍道:「方才有些微骚动,可能是刺客闯入宫里,已四下防备了,恐惊扰仙后修行,皇上特地来探问娘娘的安。」
舞玄姬道:「我这里平静得很,请皇上勿念。」
陆寄风暗想:「这个皇帝绝对料不到骚动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也绝想不到方才仙后在和人干什么勾当。」
拓跋嗣亲自发话道:「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请仙后安歇,朕不敢多扰了。」
舞玄姬淡淡应了一声:「去吧!」
拓跋嗣恭恭敬敬地后退了几步,出了小园,才转身而走。
见拓跋嗣那恭敬关心的样子,陆寄风实难想象舞玄姬何以有此地位?胡人风俗原本就重母轻父,但舞玄姬是个淫荡的妖怪,会有这样的身分真是奇怪极了。
底下的人群足音渐远,陆寄风并没有因此安心,反而更加害怕。刚刚人虽多,从他们的气息之中,陆寄风可以肯定没有对手。如今他们都走了,听舞玄姬声音自若,那么自己倾力打了她的那一掌,根本没有伤到她,万一她追了出来,自己和弱水道长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惴惴不安之时,那小宫女细碎的脚步声又小心地传了出来,陆寄风从高处望下,见她纤细的影子挪至廊外,好奇地仰首对着上面张望。方才她冒着欺君之罪,替陆寄风隐匿行踪,也算个救命恩人,因此陆寄风也探出了头,对她一笑。但自己一手要拉着弱水道长,一手要抓紧屋脊,也挪不出手向她作揖道谢,只能以笑示意。
蕊仙双眼睁得极大,好奇地看着陆寄风,并不害怕,回以微微一笑。
殿内又传出舞玄姬的声音,唤道:「蕊仙,你在做什么?」
蕊仙忙道:「奴婢来了。」
她急忙低头进了殿内,只听舞玄姬道:「蕊仙,你进来寝殿,给我捶捶腿。」
「是。」蕊仙应道。
殿内的声音,即使只是重一点的呼吸,屋顶上的陆寄风也听得一清二楚。正因如此,他以为舞玄姬和自己一样,也能什么都听得见,更加不敢乱动,想道:「她要捶腿,那大概是要休息了,等这妖女睡着了我才能离开。」
陆寄风凭着印象,隐约记得由方才的房间出到廊外,经过了不止一间隔间,舞玄姬的寝殿应该在更深处。此时突然听见蕊仙的一声惊叫,道:
「这…这…好多的血…啊!仙后,你…」
接着便没了声音,陆寄风大急,不知蕊仙出了什么事。
舞玄姬冷冷地说道:「小鬼,你在屋顶上,以为我不知道么?」
陆寄风一凛,还是不敢出声。
舞玄姬道:「你手上有我的玉郎,我手上也有这小婢子,她的命可在你的手上。」
陆寄风吸了口气,低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舞玄姬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没死,可是现在我不要你的命,你把我的玉郎还我,我放了这小婢子。你若是不还,我便杀了她。」
她说了这几句,声音便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可见真的受伤不轻,只是刚刚一直强忍着,以平稳的声音对皇帝的侍从说话。
陆寄风拿不定主意,舞玄姬厉声道:「你再不决定,我先折断她的手,再折断她的腿!你就好好地听着救命恩人的惨叫吧!」
弱水道长稍微清醒过来,声音微颤地说道:「小舞,你要杀你的侍女,悉听尊便,也不关我们事。小道友,我们走!」
陆寄风绝不可能放着蕊仙不管,因此非常为难。却见到弱水道长对他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并不是真的要弃蕊仙而去,才稍微定了定神。
舞玄姬恨恨地说道:「玉郎,你以为我不敢吗?」
陆寄风突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喀」,接着便是一声闷哼,一人呼吸急促地晕了过去。陆寄风大惊失色,舞玄姬真的硬生生扯下了蕊仙的手臂!猜也猜得出蕊仙被制住而无法叫出声音,但已经晕了过去。
断臂之痛是多么难以想象,何况蕊仙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如何禁受得住?陆寄风悲愤得眼泪汫流而出,浑身发抖,不敢想象舞玄姬狠毒若此!
其实舞玄姬平常对这些服侍自己的人并不坏,但是变生突然,自己居然又中了弱水的道儿,还被打了一掌,伤势沉重。这近百年来她从未如此受挫,野性与魔性遂难以克制,变得十分凶残。
弱水道长拉了拉陆寄风的衣袖,对舞玄姬道:「你还是住手的好。」
舞玄姬冷笑着腻声道:「玉郎,你舍不得吗?你怎么对别的女子都这样好,却独独对我这么狠心?」
这个节骨眼儿,舞玄姬还在说这些风情言语,听得陆寄风万分反感,怎知她天生媚骨,并不是刻意卖弄风骚。
弱水道长也柔声道:「不,我是关心你,才这样劝你。你在皇宫里锦衣玉食,一呼万诺,要多有权势就多有权势。万一…皇帝发现你的秘密,只怕你的一切就化为乌有了。」
舞玄姬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别吓我,玉郎,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
弱水道:「我叫我这位小朋友轰碎你的琉璃屋顶,把宫中的侍卫都引来,万一宿卫们见到神圣的仙后、圣女,寝宫里有个对剖成两半的尸体,会怎么想呢?你折断小宫女的手臂,我管不着,可是你也不能就这样放了她。若是杀人灭口,她不见了,你又怎么对后宫的女官解释?说这小丫头逃走吗?谅她也没这本事。」
舞玄姬道:「瞧你说得头头是道,就是想救这小丫头,唉,我年老色衰,见了她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子,实在讨厌极了。」
弱水道:「小舞,你比她美好几万倍,别说这傻话了,把人丢出来,我替你带走她,免得你还要处理尸体,多添麻烦。」
舞玄姬气恼万分,弱水道长口头上处处替她设想,但其实还是要把人救走,无奈自己也确实无力出去擒回他。最令舞玄姬惊恐不解的是:被她亲手震断了心脉的少年陆寄风,怎会居然死而复生?功力又怎会宏大到这种程度?这其间一定有什么关窍,在她弄清楚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这一回合自己是彻底败了,一切原因,都出在陆寄风身上。舞玄姬强忍气愤,嗔道:「我不依,玉郎,你这一走,我还要多久才见得着你啊?」
弱水笑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就是不爱别人比我强,你废了自己的根基,我就与你远走高飞,也不回通明宫了。」
舞玄姬心知他只是随便说说,开自己玩笑,气得娇喘连连,暗想下次见到他,不可再中他的奸计,一定要立刻砍断他双腿和双手,弄瞎他眼睛、割断他舌头,让他什么花样也使不出来,再慢慢地折磨死他。
舞玄姬娇喝道:「好,替我把这小贱婢的尸体给剁碎了喂狗吧!」
轰的一声,舞玄姬居然将蕊仙的尸体往上一击,将陆寄风脚前的屋瓦硬生生打出一个大洞,蕊仙的身体被撞了出来,陆寄风急忙伸手一抄,抓住蕊仙,可是这么一抓便重心不稳,又往下滑落。他急忙再度提起真气,一落地便又双足一蹬,借力跃上屋顶,不敢逗留地飞奔出去。
他一手抱着弱水道长,一手抱着蕊仙,耳中疾风呼啸,弱水道长说什么方向,他就往什么方向奔,果然没多久便绕出魏国皇城,陆寄风一口气不换,直奔出近百里,才敢稍停。
陆寄风放下弱水道长和蕊仙,一见到蕊仙的惨状,陆寄风不由得「哇」的一声,恸哭出声。蕊仙身上满是伤痕,大约是以身体撞破屋顶时所受的重伤,而左臂已断,肩上的断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没料到一个好好的姑娘,只因为看见自己一眼,就落到这个下场,实在是悲恸到了极点。
蕊仙尚未断气,呼吸微弱,随时会死,陆寄风心念一闪,抽咽着以剑割开自己的手臂,将蕊仙的唇撬开,将自己的血灌入她口中,喂了许多鲜血之后,蕊仙的呼吸果然渐渐平稳。
陆寄风大喜过望,连忙将她身体扶正,双掌抵在她背后和胸前,替她导气引血,没有多久,蕊仙呻吟了一声,缓缓睁眼看着陆寄风,眼中惊恐万分,显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陆寄风哽咽着,露出放心的微笑,道:「蕊仙姐姐,你没事了,别怕。」
蕊仙「嗯」了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又昏晕不醒。陆寄风吓了一跳,弱水却道:
「别惊慌,她…只是受伤过重,精神不济,已经…活转了…」
弱水道长声音也出气多入气少,陆寄风道:「道长,你无恙吗?若是我的血有用…」
弱水道长道:「不必了,我是中了化功散,真人…能解之,你带我们进通明宫…虽然规定女子不得进入,可是…蕊仙是为了救我们,才这样,真人…没理由不收留她,你大可以放心…」
陆寄风道:「嗯,那现在怎么办?」
弱水道:「你…往东走,灵虚山离此不远…我会告诉你方向。」
陆寄风再度抱起弱水与蕊仙,依弱水的指令而行。他轻功本已高强,此时心中着急,更是加快了好几倍的速度,不停地赶路。
奔行了大约半日,已来到一处山林荒野,夜过日出,陆寄风也浑无知觉。
弱水道长忽然道:「好啦,到了。」
陆寄风停步,张望四周,道:「到了吗?」
此地山峦叠嶂,碧翠满目,但是并无道观,也不像有人烟的样子。
蕊仙呻吟着醒了过来,道:「…水,我…好渴…」
她失血过多,唇焦舌燥,万分难受,陆寄风由吹来的风向嗅到水气,便抱着两人,循水而去。
来到一条清溪之畔,陆寄风放下两人,亲自以手掬水,小心翼翼地端来给蕊仙喝下,蕊仙急切地喝毕,道:「还要…」
不等她吩咐,陆寄风就再度奔至水边,又掬了一捧水来喂她,蕊仙喝了好几口,才不再喝了,疲惫地闭眼休息。
陆寄风关怀地看着她,内疚万分,难过地想:「蕊仙姐姐现在伤得很重,她或许不记得自己手断了,脸上也…伤成这样,万一她醒过来,知道自己少了一只手,一定很难过。」
弱水道长说道:「陆小道友,好了吧?咱们上通明宫见真人,他或许没法子帮蕊仙姑娘再长出一只手来,不过医好她的其他伤势,却是可以的,拖久了对她不好。」
陆寄风点了点头,心情沉重地再度抱起蕊仙,弱水道长已不必他扶,在前面领路,他脚步虚浮,确实没有半点内力。
步至山林深处,远方夹道巨岩中凿出高得见不到尽头的层层石阶,隐约可在云烟浩渺中,看见几层宫观的影子。
突然间几道身影飞窜至面前,铛的一响,一对长剑同时出鞘,挡在前面,喝道:「来人止步!」
弱水道:「复澄,复虚,是我。」
那两名道士怔了一下,都大为吃惊,两人不禁同时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
弱水道长道:「你们怎么了?不认得我了吗?带路,我马上要见真人。」
两名道士都脸色凝重,阴晴不定地打量了他半天,欲言又止,看了看他身后的陆寄风和蕊仙,其中有一人说道:「这…师叔祖你带了个女子,这是不行的,请在宫下稍候,我回去请示。」
弱水道长一怔,感觉似乎出了什么事,只好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在山下的木屋里等你们消息。」
那道士又连忙道:「这…这也不用了,我上山请示,复虚在这里陪师叔祖,我马上下来…」
另一名道士脸色一变,瞪了复澄一眼,眼中又惊恐又愤怒,结结巴巴地说道:「不如我上去通报…」
弱水道长察言鉴貌,便已明白了八九分,道:「你们在防我什么?复澄,你是不是要上山去叫人下来杀我?复虚,你是留下来监视我的,对不对?你想我会让你们活着离开吗?」
那两名道士越听越是脸色苍白,大叫一声,转身就往石阶狂奔而去。
弱水道长苦笑了一声,转头对陆寄风道:「上山吧!」
陆寄风知道弱水道长只是吓唬他们,弱水道长现在功力全失,就连一个普通的第四代弟子都打不过,那两人不察,还怕得拔脚就跑,令陆寄风也不禁失声一笑。
弱水道长率先步上石阶,陆寄风抱着蕊仙紧随在后,一层层的石阶边缘满是青苔绿藓,两边高耸的夹道岩壁上也零星布着几点绿苔,仰头一看,夹壁石阶蜿蜒伸展,并不是笔直而上,也多添了几分掩藏曲折。
石阶仅能勉强容纳两三人并肩而行,算得上十分狭窄,易守难攻。这几百年来无人能攻取灵虚山,其地势也是一大要素。
走了二三百阶,前方急步杂乱,好几个人奔了下来,纷纷喝道:
「叛徒弱水,你还敢来送死!」「你想带邪教魔徒上山吗?」
挡在石阶上的至少有十来个人,有道门装束,也有俗家弟子。几声呼啸,后面的几人拔地飞起,跃至陆寄风背后的石阶,一落地也立刻都长剑出鞘。
弱水与陆寄风等三人的前后都被长剑抵着,进退不得。
前面两人的剑尖指着弱水,其中一人身穿青色道袍,五官端严清俊,一脚跨了下来,面色凝重地问道:
「弱水师叔,你为何要这样做?」
弱水道长苦笑道:「青阳君,你看我这样像是叛徒吗?别说废话,带我入内见真人。」
青阳君背后的一名道士喝道:「本来就要抓你回来,替焰阳与烨阳师兄报仇!」
青阳君转头斥道:「玄阳君,休得无礼!」
玄阳君道:「大师兄,他…他杀了焰阳君和烨阳君!」
青阳君道:「弱水师叔既然主动回来,此事必定还有分说。师叔,真人等你很久了,请。」
弱水道长说道:「稍等,这里还有位蕊仙姑娘,为了救我们而身受重伤,要请真人施救。」
「可是…」青阳君面露难色。
弱水道:「她若是不能上山,我也不会上山。」
青阳君为难地又看了看蕊仙,她面上布满了伤,一日未得照料,伤口都红肿流汤,十分可憎,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还断了一臂,真是不人不鬼。青阳君目露怜悯,原有的一丝迟疑尽去,道:「罢了,一同上山吧!」
玄阳君道:「大师兄…」
青阳君道:「有事我担着!」反转剑刃,收剑回鞘,道:「师叔,请。」
弱水道长「嗯」了一声,堂而皇之地步步上阶,众道士之中除了青阳君之外,全都紧握长剑,不敢松懈地亦步亦趋跟在后面。